張 悅
內(nèi)容提要:長期以來左翼作家被視為“京海之爭”中的旁觀者,魯迅“官的幫閑”和“商的幫忙”的觀點更是長期被看作對京海各有批判的經(jīng)典論述。但是本論文通過梳理魯迅、徐懋庸、胡風、姚雪垠等左翼作家在“京海之爭”中的言論,認為左翼作家不僅是這場論爭的主要力量,“與其京派也,寧海派”的態(tài)度也折射了1930年代左翼文學與海派商業(yè)文化某種程度上的融合與共振。
大部分文學史對“京海之爭”的敘述,常常是這樣一個模式:京派作家沈從文發(fā)表《文學者的態(tài)度》批評海派,上海作家蘇汶等人發(fā)文反駁,然后一旁觀望的魯迅等左翼作家以“官的幫閑”和“商的幫忙”對京海兩派各打五十大板。然而,如果據(jù)沈從文的《論海派》所說,海派與禮拜六派是“一樣東西的兩樣稱呼”,那么為何在上海紛紛撰文的卻是徐懋庸、魯迅、森堡、姚雪垠、胡風等一眾左翼作家?沈從文特意將杜衡、茅盾、葉紹鈞、魯迅幾人排除在“海派”之外,為何朱光潛晚年在談到“京派”和“海派”論爭時要說“‘海派’主要指‘左聯(lián)’”?如果“京海之爭”只是針對地域差異和文化風氣,為何師陀會說:“京海兩派看起來是寫作態(tài)度問題,骨子里卻含政治問題?”這些疑問都在說明,“京海之爭”絕不僅僅是單純京派與海派二者之間的對壘,海派所指的模糊,讓這場論爭成為1930年代文學場域里多方力量的對話。而在這其中,左翼是我們不能忽視的重要一維。
朱光潛曾在《我的自傳》中說:“當時正逢‘京派’和‘海派’的對壘?!┡伞蟀胧俏乃嚱缗f知識分子,‘海派’主要指左聯(lián)?!雹俸E蔀楹螘浮白舐?lián)”呢?在當下的文學史敘述中,左翼作家在“京海之爭”之中更多是一個局外者的角色,魯迅的“官的幫忙”和“商的幫閑”著名論斷更是將京海兩派各打五十大板。朱光潛公然將海派指向左聯(lián),會不會是朱光潛的記憶出現(xiàn)了偏差?事實上,這并不是朱光潛第一次發(fā)表這樣的言論,早在《文學的趣味》中他就提到:“京派海派,左派右派,彼此相持不下;我冷眼看得清楚,每派人都站在一個‘圈子’里,那圈子就是他們的‘天下’?!雹诰┡傻牧硪晃淮硇栽娙吮逯?,似乎也有將海派歸為左翼之嫌:“當時北平與上海,學院與文壇,兩者之間,有一道無形的鴻溝。盡管一則主要是保守的,一則主要是進步的,一般說來,都是愛國的,正直的,所以搭橋不難?!雹墼诒逯盏谋硎隼铮皩W院”里“保守的”自然指的是北方的京派,“文壇”上“進步的”也只能是上海的左翼文學。為何京派作家在提到“京海之爭”時,都會將海派指向左翼作家呢?為了厘清這個問題,需重新對當年的這場論爭進行梳理。
一般認為,“京海之爭”是由沈從文1933年10月發(fā)表于《大公報》文藝副刊的《文學者的態(tài)度》所引發(fā)。同年12月在上海的蘇汶發(fā)表《文人在上?!穼ι驈奈牡难哉摫硎静粷M,沈從文緊接著發(fā)表《論“海派”》做出回應,在這一來一往中,“京海之爭”正式拉開序幕。有意思的是,雖說我們常常將這場論爭稱為“京海之爭”,但嚴格來講這并不是京派與海派雙方之間的論戰(zhàn),因為這場論爭中自始至終都沒有人自居海派發(fā)表意見,因此有學者認為這是一場“沒有海派參加的京海之爭”④。那么,在上海的發(fā)聲者究竟是誰呢?按照時間的順序筆者大致梳理了一下這場論爭中上海方面的發(fā)聲情況:蘇汶《文人在上海》(1933年12月《現(xiàn)代》第4卷第2期),曹聚仁《京派與海派》(1934年1月17日《申報·自由談》)、《續(xù)談“海派”》(1934年1月26日《申報·自由談》)、《北平與上海》(原載《筆端》,上海天馬書店1935年版),徐懋庸《商業(yè)競買與名士才情》(1934年1月20日《申報·自由談》),青農(nóng)(阿英)《誰是“海派”》(1934年1月29日《申報·自由談》),森堡《文人的生活苦》(1934年2月《現(xiàn)代》第4卷第4期),魯迅《“京派”與“海派”》(1934年2月3日《申報·自由談》)、《南人與北人》(1934年2月4日《申報·自由談》)、《京派和海派》(1935年5月《太白》第2卷第4期),古明(徐梵澄)《南北文學及其他》(1934年2月24日《申報·自由談》)、《再論京派海派及其他》(1934年3月17日《申報·自由談》),廖沫沙《文學和“天空”、“黑夜”》(1934年3月3日《申報·自由談》),祝秀俠《京派文人的豐采》(1934年5月1日《春光》1卷3號),韓侍桁《論海派文學想象》(1934年9月上海良友圖書公司《小文章》),胡風《京派看不到的世界》(1935年5月1日《文學》4卷5號),姚雪垠《京派與魔道》(1935年7月1日《芒種》第8期)。
從以上梳理來看,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上海方面發(fā)聲者確實是左翼作家居多。而如果我們再進一步追問“京海之爭”敘述模式形成的過程,會發(fā)現(xiàn)一個更有意思的現(xiàn)象。目前大部分的論述都認為是沈從文的《文學者的態(tài)度》挑起了“京海之爭”,但細讀這篇文章,其實沈從文重點并不是在講京海兩派的區(qū)別,而是在批評一種玩票白相文學者的創(chuàng)作態(tài)度。也有學者認為蘇汶的《文人在上?!凡攀恰熬┖V疇帯钡膶嶋H觸發(fā)點⑤,誠然,蘇汶在《文人在上?!反_實提到“在上海的文人卻因為這種不幸而被不在上海的同行,尤其是北方的同行所嘲笑”,但實際上,我們也很難根據(jù)這句話來推斷這里“北方的同行”就是特指沈從文,蘇汶的《文人在上海》就是針對《文學者的態(tài)度》而寫的,這種說法似乎也有些牽強。一個重要的原因就在于在當時歷史語境中,看低海派、批判海派文化并非沈從文一人的獨見,用沈從文的話來說,對海派的歧視是帶著一些“歷史性的惡意”⑥。這種惡意不僅來自北方的同行(周作人早在1926年就曾發(fā)表《上海氣》批判上海文化),也來自上海的同行,魯迅曾先后發(fā)表《革命咖啡店》《書籍與財色》《“商定”文豪》等文章批判上海文壇的亂象。所以我們很難推斷蘇汶的這篇文章一定是針對沈從文《文學者的態(tài)度》所寫。那這場論爭是否是由沈從文《論“海派”》對蘇汶的回應而正式引爆的呢?《論“海派”》一文確實是針對蘇汶的《文人在上?!匪鶎?,但沈從文開篇即表態(tài)“我同意那篇文章”,而且為了避免上海文人有所誤解,沈從文進一步明確了“海派”的所指:“如舊禮拜六派一位某先生,到近來也談哲學史,也自己說要左傾,這就是所謂海派。如邀集若干新斯文人,冒充風雅,名士相聚一堂,吟詩論文,或遠談希臘羅馬,或近談文人文士女人,行為與扶乩猜詩謎者相差一間,從官方拿到了點錢,則吃吃喝喝,辦什么文藝會,招納子弟,哄騙讀者,思想淺薄可笑,伎倆下流難言,也就是所謂海派……”⑦并且強調(diào)蘇汶、茅盾、葉紹鈞、魯迅絕對不可能是海派。沈從文這番對海派的補充解釋,并不旨在激化北京與上海兩地的爭端,相反在于通過明確海派的所指,來避免上海文人的誤解。
那么正式將京海兩派放入一個對立框架的,究竟是誰呢?筆者認為正是“旁觀”的左翼作家。曹聚仁1934年1月17日發(fā)表的《京派與海派》:“京派不妨說是古典的,海派不妨說是浪漫的;京派如大家閨秀,海派則如摩登女郎?!雹嘧钕葘⒕┖膳煞旁谝粋€對壘臺上的,正是曹聚仁的這篇文章。此后徐懋庸《商業(yè)競買與名士才情》,魯迅的《“京派”與“海派”》《京派和海派》等,基本上沿用的都是這個模式,魯迅的《“京派”與“海派”》的開頭一段更是直接建構(gòu)了關(guān)于“京海之爭”敘述的最早模式:“自從北平某先生在某報上有揚‘京派’而抑‘海派’之言,頗引起了一番議論。最先是上海某先生在某雜志上的不平,且引別某先生的陳言,以為作者的籍貫,與作品并無關(guān)系,要給北平某先生一個打擊。”⑨當下文學史關(guān)于“京海之爭”發(fā)端的敘述基本上沿襲的都是魯迅的這個說法。而魯迅對于“‘京派’是官的幫閑,‘海派’則是商的幫忙而已”的評說也幾乎成為當下提及“京海之爭”必定出現(xiàn)的經(jīng)典論斷。而對于沈從文來言,或許一開始他所指的海派并非直指左翼,但左翼文人對京派的攻擊,也引起了沈從文的回擊。他在《關(guān)于“海派”》中說:“正值某種古怪勢力日益膨脹,多數(shù)作家皆不能自由說話的此時,什么人從我所提出的一個問題來加以討論……我很想明白這問題從另一觀點上所看到的結(jié)論我希望看到一點別人有理性很誠實的意見。使我極失望的,就是許多文章的寫成,皆差不多仿佛正當這些作家苦于無題目可寫的時節(jié),故從我所拈取的題目上有興有感。就中或有裝成看不明白本文,故意說些趣話打諢,目的卻只是撈點稿費的,或有雖然已看清楚了本文意思所在,卻只挑眼兒摘一句兩句話而有興有感?!雹?/p>
當下關(guān)于“海派”的定義和外延已經(jīng)逐漸擴展,從鴛鴦蝴蝶派、新感覺派到張愛玲等作家都漸漸被納入海派的范疇,在這樣的語境中,“海派就是左聯(lián)”的說法自然不可能成立。但是,如果回到“京海之爭”的歷史語境,不可否認的一點是,當時的左翼文人確實承擔了“京海之爭”中上海方面的主要力量,并且對于這場論爭的發(fā)展、定性和評說方面起到了不可忽視的作用。
如果說前些年“革命文學”論爭對左翼文學運動的主體建構(gòu)還起到了積極推進作用,“京海之爭”論爭看上去似乎只是一場不痛不癢的文人筆戰(zhàn)而已。參戰(zhàn)的左翼文人既沒有借此大談無產(chǎn)階級文學理論,也沒有伺機大肆批判同在上海的“海派”,以鞏固左翼自身力量。或許也正是因為此,當下文學史中談起“京海之爭”,很少會將左翼文人的態(tài)度作為一個重要研究對象,談起左翼文學參與的論爭,也很少會將“京海之爭”納入其中。如此一來,左翼作家在京海之爭中的態(tài)度往往也被一起忽略掉了。
曹聚仁雖然沒有加入左聯(lián),自稱“烏鴉主義”,但1930年代他與左翼文人的個人交往、辦刊活動等方面密切的交集,曹聚仁的態(tài)度也尤其值得我們注意。曹聚仁在《京派與海派》中,洋洋灑灑以三個“無以異也”的長句排比,論證了京派和海派只不過是天下烏鴉一般黑而已。隨后就在《續(xù)談海派》中提出,京派海派表面上都披著“道德”“清高”“精神生活”的外衣,但照妖鏡一照,都會露出狐貍精的尾巴?!爸啦荒苎陲椓?,索性把尾巴拖出來,這是‘海派’;扭扭捏捏,還想把外衣加長,把尾巴蓋住,這是‘京派’?!?話里話外都流露出“褒海貶京”的味道。隨后曹聚仁更是直接亮明了自己的觀點:“與其京派也寧海”。徐懋庸在《商業(yè)競買與名士才情》中也存在對海派“明貶暗褒”的傾向:“商人和名士都要錢用,但商人用的錢,是直接地用手段賺來的;名士用的錢,則可來得曲折,從小百姓手中出發(fā),經(jīng)過無數(shù)機關(guān)而到名士手中的時候,腥氣已完全消失,好像離開廚房較遠的人吃羊肉一樣?!?魯迅在《“京派”與“海派”》中雖然寫下了著名的“‘京派’是官的幫閑,‘海派’則是商的幫忙而已”?,緊接著這句后面的那句話卻常常不被重視:“但從官得食者其情狀隱,對外尚能傲然,從商得食者其情狀顯,到處難于掩飾,于是忘其所以者,遂據(jù)以有清濁之分?!?是“難于掩飾”的海派,還是“忘其所以”的京派,魯迅此處的褒貶傾向還是比較明顯的。事實上,從徐懋庸的《商業(yè)競買與名士才情》,魯迅的《“京派”與“海派”》《京派和海派》到胡風的《京派看不到的世界》,姚雪垠的《京派與魔道》等,左翼作家看似以“旁觀者清”的局外人身份對京派和海派各有抨擊,但本意卻是在京海對立的二元語境中對京派聲討。
左翼文人這樣的行為和態(tài)度,究竟是為何呢?筆者認為首先要回到“京海之爭”發(fā)生的時間原點。1933年至1934年,對于京海兩地文壇來說都是極其關(guān)鍵的時間點。拿京派來說,夏志清稱:“一九三四年,可以說是北京的文學復興時期。”?1930年代初期的北京文壇,徐志摩意外去世,胡適早已鉆進故紙堆,周作人更是退回書齋做“文抄公”。沉寂太久的北方文壇,期待著一種全新的力量,沈從文和《大公報》的出現(xiàn)無疑承擔了這個角色。因此有學者認為,沈從文是為了振興京派的影響力,才有意挑起了“京海之爭”。?無論沈從文是有意還是無意,從實際情況來看1934年后的京派,確實影響力越來越大,以《大公報》與后來的《文學雜志》為陣地,沈從文、卞之琳、蕭乾、何其芳、師陀、朱光潛等人在詩歌、散文、小說等多方面迎來了一個作品的高峰。
同樣,對于左翼文學來說,1933年至1934年也是一個非常特殊的時間節(jié)點。由于受到國民黨文化圍剿以及組織內(nèi)部的各種矛盾,當時的左聯(lián)已經(jīng)基本處于解散狀態(tài),徐懋庸后來曾這樣回憶道:“‘左聯(lián)’在一九三四年后,組織已處于半癱瘓狀態(tài),外地的支部,除日本東京的那個(任白戈在搞)外,都失去聯(lián)系,上海的各學校的小組,也很多失去聯(lián)系,許多盟員不知下落,盟費收不起來,機關(guān)刊物也很久沒有出?!?此時爆發(fā)的“徐何創(chuàng)作事件”更是給予了各方抨擊左翼的有利借口。組織逐漸渙散、機關(guān)刊物更是被封鎖,想要在上海這個都市生存下去,商業(yè)化不僅不是左翼作家抨擊的對象,反而是重振力量的重要抓手。在“京海之爭”的唇槍舌劍中,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申報·自由談》是左翼文人的主要陣地。雖然《申報·自由談》在1932年被黎烈文接手進行改革,但這份報紙仍然是上海主流文化媒介。面對這樣一份報紙,左翼作家在供稿時不得不所有顧慮。茅盾就曾談到自己的苦悶:“寫完《徐志摩論》,我就反復思考,寫點什么給《申報·自由談》?抨擊文壇的怪現(xiàn)象,倒有題目,譬如寫寫《封建的小市民文藝》一類的文章。上海的文壇,‘一二八’戰(zhàn)爭后,曾熱鬧了一陣戰(zhàn)爭文學,但是到了下半年,武俠、神怪、色情的小說、電影又泛濫起來,什么《火燒紅蓮寺》《荒江女俠》等影片,在上海的小市民中風靡一時。這種文藝實際上是‘鴛鴦蝴蝶派’的變種,我也曾著文抨擊過。但是《自由談》不是文藝副刊,不宜多談文藝;而且黎烈文才接過‘鴛鴦蝴蝶派’長期盤踞的《自由談》,我就在上面放炮攻擊他們,也會使黎烈文為難,《申報》的老板也會不高興?!?茅盾這番話這表面上看是因為怕黎烈文為難,更重要的是因為,商業(yè)機制實際上也是同在上海的左翼作家得以生存發(fā)展的重要支撐。吳福輝先生曾將上海稱為“政治型的工商社會”?,1933年的左翼作家不得不主動適應甚至是利用這種“工商社會”。因此,我們才得以看到1933年后,一個并不直接從屬于左聯(lián)組織的左翼文壇:蕭紅、蕭軍、張?zhí)煲?、艾蕪、沙汀等青年作家才得以崛起。甚至可以說,左翼文學在向上海商業(yè)機制的適應過程中,聚集出了如此多的優(yōu)秀的作家,留下了如此多的優(yōu)秀的作品。
在“京海之爭”中,有一個人的態(tài)度尤其值得我們關(guān)注,他就是師陀。師陀在文學史上的流派屬性一直比較模糊,師陀作品中對人性美的向往,對現(xiàn)代文明的反思使他的風格在某種程度上與京派趨同,但是題材上對現(xiàn)實的關(guān)注和思想上的傾向又和左翼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對于自己的流派屬性,師陀曾這樣表示:“在文學上,我反對遵從任何流派(我所以要說出來,原因大概是我說這種話的第一次也是最末一次)?!?這樣一個游移在京派與左翼之間的作家,他對于這場論爭的看法和態(tài)度也尤其值得我們關(guān)注。
早在“京海之爭”處于白熱化的階段,師陀就發(fā)表了《京派與海派》,有意思的是,這篇發(fā)表在《大公報》上的文章,卻并沒有站邊京派的意思,反而批判沈從文的文章“極端憤慨的”,“主觀成分很大”。對于京海兩派的論爭,師陀并沒有明顯的偏向,認為“自然‘京派’并不因此就可貴,以‘物廉價美’作號召而控告反抗者的雜志亦不曾多賣一本”?。然而,師陀事后再談起這場論爭時的態(tài)度卻十分值得我們回味:“‘京’‘?!瘍膳煽雌饋硎菍懽鲬B(tài)度問題,骨子里卻含政治問題?!?“與其‘京’也寧‘?!?,足見爭論一開始就和政治聯(lián)系起來了?!?
誠然,京派與左翼在政治態(tài)度上確實有所分歧,但在“京海之爭”中政治問題并非雙方探討的主要問題。到了1936年的“差不多”論爭,京派才比較直接地亮出“自由主義”的立場。那么師陀為什么會說京海兩派骨子里是政治問題呢?
如果說魯迅將京派定位為“官的幫忙”,確實有將京派與權(quán)貴勢力掛鉤的意思,其他左翼作家似乎也并不將南北文學的差異僅僅視為地域問題,比如說古明認為南北文學的差異,關(guān)鍵在于自然環(huán)境的變遷導致物產(chǎn)富裕的差異:北方“森林即被用光,河流也漸改道,沃壤也變?yōu)榛脑保吧罡Ь狡饋?,文化更要衰落”?這番言論引起了左翼文人廖沫沙的不滿,他隨即在《文學和“天空”、“暗夜”》中針對古明的言論,發(fā)表了不同的看法,認為這種文化南移“更是人為的,與自然環(huán)境無關(guān)……南北文化的消長,有一個明顯的事實,是政治中心的南遷。政治中心為什么南遷?是因為南方與北方社會前進的速率不同,北方還在封建的老爺大人牢固的統(tǒng)治下,而南方卻已在中外闊人、買辦、流氓的手中”?。胡風也在《京派看不到的世界》中對京派遠離現(xiàn)實、遠離群眾提出了批判。森堡更是直接提出了文人在京海兩難中的第三種選擇——成為大眾的一員:“第三條路,我以為,就是指那些不把自己跟一般大眾分離開來,反之,卻無時無刻不使自己成為大眾中間的一員之文人所走的路而言。因為自己是大眾中的一員,所以才能夠明確地認清,估定所謂生活苦的真相,才能跟大眾一同去解決問題?!?從魯迅到胡風再到森堡,左翼文人確實在“京海之爭”中注入了左翼式的話語邏輯。
但師陀是否指的這個意思呢?我們不妨回到師陀這句話的原始語境。這句話其實是針對楊義的提問:“對于三十年代的京派與海派的論爭,您有何看法?……其實京海之爭,是不能機械地做政治性判斷的,許多爭論出在藝術(shù)風格的追求上?!?對此,師陀完整的回答是,“我認為一個作家的任務,不在追隨流派,而在反映他所熟悉的社會和人。唯其這樣,才能稱為創(chuàng)作。當然也可以追隨流派,但不應排斥其他流派。我不記得朱光潛、劉西渭曾講過我屬于‘京派’,當時在北平的作家,如馮至、吳組緗等,全不屬于‘京派’。‘京’‘?!瘍膳煽雌饋硎菍懽鲬B(tài)度問題,骨子里卻含政治問題。”?
筆者認為師陀這句話可以解讀出兩層意思:一方面,師陀反駁了楊義認為“京海之爭”只是出在藝術(shù)風格的差異上,而認為根本在于政治問題。事實上,京海對藝術(shù)風格的不同追求、寫作態(tài)度的差異,實際上在根本上反映的是政治的態(tài)度。一個作品、一個作家藝術(shù)的追求總是與政治性聯(lián)系在一起的?!熬┖V疇帯焙缶┡勺骷业恼螒B(tài)度逐漸明朗化也證明了這一點。另一方面,“可以追隨流派,但不應排斥其他流派”,這實際上是師陀對于文學流派的一種深層次認識。不同的社團也好、流派也罷,都并非截然分明的,且不說各自在文學活動、創(chuàng)作題材、文學觀點、人事關(guān)系等各方面都有交集,同一個作家、同一個流派在不同語境下對相同的對象都會有差異較大的態(tài)度,尤其是在論爭當中。拿左翼作家來說,在單獨面對“海派”時,魯迅的批判態(tài)度比沈從文更為激烈。魯迅即寫過《文人無行》《“商定”文豪》等,對此進行尖銳揭露和諷刺。而當他們面對“京派”對“海派”乃至整個上海文化的指控時,表達得更多的卻是對“京派”的不滿。沈從文也是如此,沈從文在剛離開上海的時候,就給王際真寫信說:“我不久或到青島去,但又成天只想轉(zhuǎn)上海,因為北京不是我住得下的地方,我的文章是只有在上海才寫得出也才賣得出的?!?在談到丁玲時,沈從文也毫不吝嗇地對上海這種商業(yè)機制給予了肯定:“教授的文學觀念,戰(zhàn)士的文學觀念,政府的法律,讀者的趣味,莫不各在摧殘中國文學的健康萌芽,使凡是有希望的作家,不為此一觀念所拘束,就為另一觀念所纏縛。使人更覺得寂寞處,便是數(shù)及對于作家還有些微善意種種方面時,我們還不能不把上海經(jīng)營新書業(yè)的商人安置于第一席。因為現(xiàn)在有人能從丁玲女士作品認識她愛敬她,且覺得她的作品美麗精深與偉大的,最應感謝就還是上海的書店大老板們!書店中人使她生活下來,當時社會的統(tǒng)治者正當想方設(shè)法毀去了這種難得的作家時,包括教授與戰(zhàn)士在內(nèi),一切人皆仍然沉默著,如對于當時政府所作的其他各種蠢事一樣,不發(fā)一言的。”?
同一個作家換一個城市空間、換一種文化身份、換一個論爭對象,他的觀點都會有相當大的差異。這便是文學論爭的奇妙之處,尤其對于“京海之爭”來說,既是兩種文學觀念的博弈,也是兩種空間文化心態(tài)的對峙。沈從文與魯迅,都經(jīng)歷過京海兩個文化空間的轉(zhuǎn)徙,都在京海文化中各自感受過滿足與挫敗,作為個體作家的他們,對京海兩地的感情與態(tài)度自然是異常復雜。但當論爭發(fā)生,京海各占一方時,身在上海的魯迅與身在北方的沈從文又不自覺會對“本方”產(chǎn)生一種空間體認,從而在與對方的對峙中強化對本方的認同與主體建構(gòu)。因此,我們今天再看“京海之爭”,不僅是地域風氣、寫作態(tài)度的差異,甚至也不僅是政治態(tài)度的分歧,還必須考慮到這是兩個空間心理機制的較量,這樣或許會為我們理解左翼作家為何要加入“京海之爭”,為何“寧海而勿京”提供一個解釋。
注釋:
① 朱光潛:《作者自傳》,《朱光潛全集》第2卷,安徽教育出版社1987年版,第5頁。
② 朱光潛:《文學的趣味》,《朱光潛全集》第4卷,安徽教育出版社1988年版,第175頁。
③ 卞之琳:《星水微茫憶(水星)》,《讀書》1983年第10期。
④ ⑤ 吳述橋:《論“第三種人”在京海之爭中的角色及影響》,《文藝爭鳴》2011年第11 期。
⑥ ⑦ 沈從文:《論海派》,《大公報》1934年1月10日。
⑧ 曹聚仁:《京派與海派》,《申報·自由談》1934年1月17日。
⑨ ? ? 魯迅:《“京派”與“海派”》,《申報·自由談》1934年2月4日。
⑩ 沈從文:《關(guān)于海派》,《大公報》1934年2月21日。
? 曹聚仁:《續(xù)談海派》,《申報·自由談》1934年1月26日。
? 徐懋庸:《商業(yè)競買與名士才情》,《申報·自由談》1934年1月20日。
? [美]夏志清:《中國現(xiàn)代小說史》,劉紹銘等譯,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4年版,第103頁。
? 劉濤、黃德志:《1930年代左翼文學運動的媒介策略——以“京海之爭”為例》,《江蘇社會科學》2018年第1期。
? 徐懋庸:《徐懋庸回憶錄》,人民文學出版社1982年版,第195~196頁。
? 茅盾:《我走過的道路》(上),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版,第580頁。
? 吳福輝:《中國左翼文學、京海派文學及其在當下的意義》,《海南師范學院學報》2001年第1期。
? 師陀:《〈馬蘭〉成書后錄》,《師陀全集》第5卷,河南大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262頁。
? 師陀:《京派與海派》,《大公報》1934年2月10日。
? ? 師陀:《致楊義》,《師陀全集》第8卷,河南大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102頁。
? 師陀:《兩次去北平》,《師陀全集》第8卷,河南大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382頁。
? 古明:《南北文學及其他》,《申報·自由談》1924年2月24日。
? 廖沫沙:《文學和“天空”、“黑夜”》,《申報·自由談》1934年3月3日。
? 森堡:《文人的生活苦》,《現(xiàn)代》第4卷第4期,1934年2月。
? 楊義:《〈中國現(xiàn)代小說史〉書簡錄》,《新文學史料》1991年第1期。
? 沈從文:《致王際真》,《沈從文全集》第18卷,北岳文藝出版2002年版,第143頁。
? 沈從文:《記丁玲》,上海良友出版社1934年版,第168~169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