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艷庭

內(nèi)容提要：《涂自強的個人悲傷》作為底層文學的代表作品之一，曾引起強烈的社會反響。在廣受好評之余，它也集中呈現(xiàn)了諸多代言式底層文學寫作的問題。從其上帝般的第三人稱敘事視角，獨白型的敘述結(jié)構(gòu)，新聞化的片斷堆砌，以偶然推導必然的因果邏輯，倉促的敘事閉合等敘事特征方面考察，可以看到《涂自強的個人悲傷》過于注重社會關懷的表達，卻缺乏足夠的個體關懷，削弱了人物形象的真實性，進而削弱了小說的文學價值。

進入新世紀以來，“底層文學”作為當代文學中一個重要熱潮，引起了較大的社會反響，也成為文學界關注的焦點。但底層文學熱潮也存在種種問題，引起過學界的較大爭論。吳義勤在《新世紀中國當代文學研究的現(xiàn)狀與問題》一文中指出：“我們也看到了在‘底層文學熱’背后一種令人不安的幽靈般的文學思維的復活，看到了一種以‘文學的名義’進行的對文學的歪曲與遮蔽?！雹賲橇x勤在文中指出了“底層文學熱”的題材決定論對文學性的遮蔽；其對社會學層面的狹隘關注，放大了非文學性的因素，最終會造成“底層文學”文學價值的犧牲。2013年，《涂自強的個人悲傷》發(fā)表在《十月》雜志，引起了廣泛的社會關注和較多的好評，成為年度現(xiàn)象級作品。但在這篇小說中，也集中呈現(xiàn)了“底層文學”中存在的一些問題。

一 上帝視角與敘事操作

作為一個社會現(xiàn)實題材小說，《涂自強的個人悲傷》追求的是一種敘事的客觀化效果。為了達到這種客觀化效果，作者采用了經(jīng)典現(xiàn)實主義的第三人稱敘事視角寫作方法。從敘事學角度來說，現(xiàn)實主義小說同樣是一種人為建構(gòu)，有其明顯的操作規(guī)范和敘事常規(guī)。第三人稱視角就是一種敘事常規(guī)。這種敘事視角似乎保證了敘事的客觀，但其中隱含的是一種上帝般的立場：敘事者在故事中的隱形，就好像上帝在日常生活中的隱形一樣。這也是歷史敘述所慣用的手法，羅蘭·巴特在《符號學原理》中指出了歷史敘述為達到客觀性的這種努力：“就是在作者企圖通過故意省略對作品創(chuàng)作者的任何直接暗示，以避開他人的話語的地方，歷史似乎在自行寫作。這一方法被極廣泛地運用著，因為它適合歷史話語的所謂的‘客觀的’方式，而歷史學家本身則從不在這種方式中出現(xiàn)。實際的情況是，作者放棄了人性的人物，而代之以一個‘客觀的’人物；作者的主體依然明顯，但他變成了一個客觀的主體。……在話語層次上，客觀性，或者說對講述者的存在的提示的缺如，結(jié)果就成了一種特殊形式的虛構(gòu)，這是可被稱作指示性幻覺的產(chǎn)物，歷史學家企圖通過指示性幻覺給人以這種印象：所指物在自言自語?！雹诂F(xiàn)實主義小說所要追求的也是這種客觀的效果，讓人物的言行顯得像是由他自己完成，而不是作者所建構(gòu)的。《涂自強的個人悲傷》就是這樣一種典型的現(xiàn)實主義小說，在生產(chǎn)敘事客觀化效果的同時，對文學性也產(chǎn)生了一定程度的傷害，那就是：一個客觀的人物驅(qū)逐了一個人性的人物。涂自強這個人物達到了客觀化，卻也喪失了更加豐富的人性。

在《涂自強的個人悲傷》中，敘事者在小說敘事中隱形，呈現(xiàn)出一種客觀的態(tài)度。事實上，這種客觀的態(tài)度背后隱藏著作者的主觀態(tài)度。在現(xiàn)代敘事學中，敘事視角不僅是小說中觀看人與事的一種角度。陳然興在《敘事與意識形態(tài)》中寫道：“在想象的視覺經(jīng)驗中，主體不僅是感知者，也是光源，也就是說，主體不僅是事物被感知的原因，也是事物能夠顯現(xiàn)的原因?！雹壑挥性诠庠凑找拢瑪⑹鰧ο蟛艜@形。也就是說，敘事者不僅決定了自己的敘事角度，而且也決定了敘事對象的有無、內(nèi)容。涂自強在小說中的生活都是在敘述者的燈光之下顯形的。第三人稱決定了敘事與涂自強自我意識的距離；事實上也決定了涂自強與自己意識的距離。雖然小說中不斷出現(xiàn)對涂自強的心理描寫，但這種描寫內(nèi)容來自涂自強的外部，即外在于涂自強的敘事者對涂自強心理的揣度。整體來說，涂自強的心理內(nèi)容是被局限的。正常生活中一個人的心理是流動的，如柏格森所言是一種意識的川流。柏格森認為這種意識是陸續(xù)出現(xiàn)，而不是彼此有別的，即“在我們之外，有彼此外在而沒有陸續(xù)出現(xiàn)；在我們之內(nèi)，有陸續(xù)出現(xiàn)而沒有彼此外在”④。而作為生命沖動的實體，“綿延就完全顯得是一個性質(zhì)的眾多體，是一個其中各因素相互滲透之絕對多樣性的體系”⑤。而作為外在敘事者，作者只捕捉了與涂自強意識川流中與身份相關的一部分。這種身份就是農(nóng)民出身、窮人和蟻族的統(tǒng)一體。這個身份在小說中成為涂自強心理的發(fā)源地，甚至他思想的本體。文中涂自強的所有思想、情感都與這一身份有關，也都被這一身份所壓抑。這既是一種現(xiàn)實壓抑，更是一種文本壓抑。在學生階段的故事中，現(xiàn)實壓抑并沒有強烈到讓他不去想和自己學習、學校、同學、老師等諸多與此無關的問題。學生們在知識面前也相對平等，并沒有絕對的高低。但涂自強這方面的思想并沒有在小說中得到呈現(xiàn)，涂自強對自己兩種身份關系的反思也沒有得到呈現(xiàn)。這正是文本壓抑的結(jié)果。這種文本壓抑所反映出來的是作者視野高于人物視野的等級關系。詹姆遜指出：“每一個意識都是一個封閉的世界，所以，對社會總體的再現(xiàn)必須采取共存形式，這些封閉的主觀世界及其特殊的相互作用的共存，這實際上是夜間行船，是絕不可能交叉的直線和平面的離心運動。從這種新的形式實踐中產(chǎn)生的文學價值稱為‘反諷’。”⑥但在這里，這種等級關系抹殺了這種共存，其對社會總體的再現(xiàn)，并不建立在經(jīng)驗的總體性之上，而是作者在文本之外的思想。個體完整的生存經(jīng)驗也被試圖營造客觀的敘事所剝奪，它導致的是“人性的人物”被“客觀的人物”所壓抑的效果。

二 故事結(jié)構(gòu)的獨白型構(gòu)思

與上帝視角一樣，獨白型結(jié)構(gòu)也是經(jīng)典現(xiàn)實主義寫作的一種方式。在《涂自強的個人悲傷》中，作者對于涂自強始終有一種外在的隔膜。這種外在的隔膜反映了作者的書寫并不是一種體驗式的寫作。體驗式的寫作態(tài)度，需要作者將自我內(nèi)化為主人公，給主人公豐富的內(nèi)在體驗和對他外在環(huán)境的足夠洞察。雖然主人公意識只能在故事鏈條中處于一環(huán)之內(nèi)，但對于這個鏈環(huán)有清醒的自我意識。巴赫金在論述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說時，提出復調(diào)理論來概括他小說中的多聲部現(xiàn)象。巴赫金認為與陀氏的復調(diào)小說相對的是一種獨白型小說?！霸谶@種獨白型構(gòu)思中，主人公是封閉式的。他的思想所及，有嚴格限定的范圍?！魅斯晕乙庾R被納入作者意識堅固的框架內(nèi)，作者意識決定并描繪主人公意識，而主人公自我意識卻不能從內(nèi)部突破作者意識的框架?！雹?/p>

在《涂自強的個人悲傷》中，涂自強的意識就被作者的意識所強力左右。涂自強作為一個獨立的個體主體，本應有豐富多樣的自我意識；作為一個大學生，也應有一個寬廣的視野。但這些在小說中，并未有充分的表現(xiàn)。面對生活中的種種不公，涂自強只是以這是自己的路來安慰自己。這個思想的原型出自涂自強的朋友采藥的詩，成為一種意識形態(tài)存在于涂自強的思想中。涂自強用這種思想解釋一切。但實際上，這是作者強加給涂自強的意識形態(tài)。作者想要用個人悲傷來喻指社會不公，于是這種個人悲傷在小說的主題思想中，是具有隱喻性的。作者為了突出這一隱喻，把它凌架于涂自強的個人思想之上。這使涂自強喪失了反思社會及自我的能力，成為作者所要表達主題思想的一個工具。這是一種獨白式結(jié)構(gòu)的典型癥候。由于這種獨白式結(jié)構(gòu)，大大降低了涂自強這個人物的可信度。巴赫金寫道：“陀斯妥耶夫斯基認為，只有采用自白性的自我表述形式，才能讓一個人作出符合他實際的最后定論。”⑧

在涂自強的自我意識中，這種自白性的自我表述是缺席的。這種缺席降低了小說的現(xiàn)實批判價值。正如巴赫金所言：“一個人的身上總有某種東西，只有他本人在自由的自我意識和議論中才能揭示出來，卻無法對之背靠背地下一個外在的結(jié)論?！雹?/p>

方方在《風景》誕生之后，成為“新寫實”的代表作家?！靶聦憣崱钡拇_對現(xiàn)實有著深刻的思索。方方的諸多作品都是在書寫個人人生之時，表達深刻的社會思考。這的確有著較高的價值。但在這篇作品中，社會現(xiàn)實作為方方小說的終極所指，把小說中的人物變成了能指的符號，對人物本身的豐富性和真實性有所犧牲。而陀思妥耶夫斯基對于人物心理的書寫，是基于他把書寫人類心靈的全部經(jīng)驗當作自己的最高抱負，也當作一種最高意義上的現(xiàn)實主義?！锻孔詮姷膫€人悲傷》顯然并沒有體現(xiàn)這個抱負的打算。

三 新聞式寫作構(gòu)造的碎片化現(xiàn)實

本雅明在《講故事的人》中提到了在故事敘事消亡之后，現(xiàn)代社會中繼之出現(xiàn)的是小說和消息兩種敘事形式。在《論波德萊爾的幾個主題》中，本雅明總結(jié)道：“老式的敘事藝術由一般新聞報道代替，一般新聞報道又由轟動事件報道代替，這反映了經(jīng)驗的日益萎縮?！雹舛P于新聞報道的價值，本雅明在《講故事的人》中說：“消息的價值曇花一現(xiàn)便蕩然無存。它只在那一瞬間存活，必須完全依附于、不失時間地向那一瞬間表白自己?！?

中國當代文學中有許多消息式的小說，其主要創(chuàng)作題材來自消息等新聞報道，通過把新聞素材整理成小說敘事，得到的也是一種消息式的敘事效果。這種效果主要體現(xiàn)在：一方面題材給讀者帶來震顫效果，另一方面卻又把現(xiàn)實碎片化，使讀者無法把這個故事有效整合進自己的現(xiàn)實經(jīng)驗?！锻孔詮姷膫€人悲傷》就體現(xiàn)了這種新聞化寫作的特點。

首先，在題材的選擇上，這個故事就是來自新聞報道。方方在相關采訪中就提到過《涂自強的個人悲傷》緣起于幾則對她有所觸動的新聞。一是農(nóng)村大學生走路去學校報到，二是農(nóng)村大學生用零錢付學費，三是兩個生病的人相約自殺。方方把這幾個新聞事件進行整合，進而虛構(gòu)出了涂自強的故事。但新聞和小說之間有著巨大的不同。幾個新聞故事原型在小說中恰恰體現(xiàn)出了一種異質(zhì)性，削弱了小說的統(tǒng)一性，也無法給整個小說帶來真實的體驗。

如涂自強去學校報到的篇幅過長，使小說陷入了一種結(jié)構(gòu)比例的失調(diào)之中。這正是小說對新聞報道綴合的結(jié)果。小說中還有很多故事碎片，這些在新聞報道中熟悉的段落，也并不能給人帶來震撼體驗。如涂自強哥哥姐姐的事，涂家祖墳被高速路沖擊的事，涂自強學長卷款外逃的事。這些事并未帶給小說額外的真實感，反倒使小說中的現(xiàn)實碎片化。之所以產(chǎn)生這種效果，本雅明在《講故事的人》中有所論述，他認為消息所帶來的驚顫體驗“即把發(fā)生的事情從能夠激活讀者經(jīng)驗的區(qū)域分離出來并孤立起來”?。這也是新聞小說所產(chǎn)生的效果。

亞里士多德在《詩學》中指出苦難是悲劇情節(jié)的組成要素?！锻孔詮姷膫€人悲傷》就非常重視苦難。但把苦難像消息一樣堆砌，帶來的只是對苦難應有震撼效果的消解。

四 以偶然推導必然的邏輯與倉促的敘事閉合

《涂自強的個人悲傷》的作者方方對于小說的主旨，曾明確地表示為：“任何個人的奮斗，都得仰仗一個有可能讓你的個人奮斗得以成功的時代……一個時代如果不能給涂自強這樣的青年以希望，或者說讓他們左突右沖還是找不到活路，那它的前景是令人擔憂的?！?作者對這篇小說意旨的表述，指出了涂自強找不到活路的悲劇命運，并將批判矛頭指向了這一命運的制造者——時代。但作者在小說中論證這種結(jié)論時，卻用偶然性的矛盾來制造主人公必然性的命運。這一偶然推導必然的論證邏輯使小說中的因果鏈脫節(jié)，不具有真正的說服力。

如主人公學業(yè)和家庭的矛盾。父親的死使涂自強錯過了考研的機會。這一偶然性的事件并不必然鑄就涂自強中斷學業(yè)的命運。涂自強本就學習用功，也得到了老師的高度認可，考研這扇大門一直在向他敞開。但小說中涂自強因為這件事而再沒有過考研的打算。即使在做最沒有意義，也賺不到錢的工作時，這個可能性也沒有在他心中升起?？佳袑ν孔詮娺@樣的學生來說，是相對公平，而且也很合適改變命運的道路，涂自強在沒有特別大的壓力的情況下，卻對此完全不再考慮，而是一步步走向自己必然的悲慘命運，從中可以看見作者在故事邏輯背后對故事走向的操控。

之所以能下這樣的結(jié)論，是因為這種以偶然來制造必然的操作，在小說中非常多，作者正是依靠著無數(shù)的偶然，得出了必然的結(jié)論。如涂自強工作和家庭的矛盾。涂自強工作的丟失正是由于家庭原因。事實上工作和家庭并不是一種必然的矛盾對立項。因為當代中國，需要在工作和家庭之間二者選一，并不是大部分人要面對的選擇。在涂自強所在的這個群體中，這也不是一個必然要面對的選擇，而只是個案。涂自強母親在飯店發(fā)生的事故和她的走失，使涂自強失去了工作，把涂自強進一步推向了悲慘命運。在這種必然命運的一步步營造中，作者最后只能讓涂自強得癌癥，來完成涂自強的悲慘命運設置。得癌癥與農(nóng)村青年群體并沒有必然的因果關系，并不是說他們就必然要得癌癥；得癌癥和涂自強工作太努力，也沒有必然的因果關系。但這個發(fā)生在涂自強身上的偶然性事件，卻要讓涂自強成為在城市中打拼的農(nóng)村大學生命運的代表，顯得有些錯位。

作者執(zhí)意要通過癌癥來完成這種敘事閉合，是因為敘事閉合是確定敘事意義所指的一個重要方法?！扒楣?jié)中的敘事閉合機制指的是，敘事憑借因果性把前后接續(xù)的事件轉(zhuǎn)變?yōu)橐粋€相互聯(lián)系的整體，在其中，任何單個事件都能夠在故事世界的整體中獲得位置和意義，而無需參照故事外的經(jīng)驗世界?！?而它所產(chǎn)生的效果就是“敘述的封閉則讓整個故事呈現(xiàn)為是自己展開的，而不是由某個人講述的”?。因此，為了使敘述獲得客觀性，作者選擇了倉促的情節(jié)閉合。

美學家伊澤爾認為：“情節(jié)本身……不是結(jié)果——它總是為意義服務，因為講故事并不是為了故事本身，而是為了揭示某種引申到故事之外的東西。所以，一個表現(xiàn)情節(jié)發(fā)展的完形還不完全是封閉的。只有當這種活動的意味能夠被進一步的完形表現(xiàn)出來時，才能夠完成這種封閉。”?小說中患癌癥這個偶然性情節(jié)無法推導出必然的普遍的意義，也無法得出社會問題的必然結(jié)論。因此小說的意義未能真正封閉，對社會現(xiàn)實的批判也未能真正完成。這使小說的價值打了折扣。

李保平在論述底層寫作時指出：“當前的底層寫作之所以在整體上審美趣味脫離了廣大底層讀者，藝術質(zhì)量也良莠不齊，主要原因在于作家的設計理念太強，以至于故事的起點雖然很真實，具有一種新聞的沖擊力，但在情節(jié)的展開過程中，故事的編造痕跡過重，逐漸偏離了令讀者信賴的生活邏輯，留下了粗糙、虛假、生硬的印記?！?《涂自強的個人悲傷》以新聞事件作為開頭，造就了這種新聞般的沖擊力，但隨后因為這種以偶然推導必然的論證邏輯和倉促的敘事閉合而產(chǎn)生了李保平所述的問題。

五 代言式寫作及其癥候

學者蔣述卓在論述底層意識時，曾將“底層文學”的寫作者分成兩類，其中“一類是由已不是社會底層至少說是中等階層或知識分子寫作中體現(xiàn)出來的底層意識，由于他們關注社會底層的生活艱辛和生存困境，其作品往往有強烈的現(xiàn)實關懷精神。但有時往往也不免有俯視的感覺，有的還對底層生活存在一定的隔膜，多少帶有一些臆想的成分，有的流露出過于同情的意味”?。

方方即屬于這一類寫作者，可以稱之為代言式底層文學書寫者?！锻孔詮姷膫€人悲傷》既體現(xiàn)了作者的現(xiàn)實關懷精神，也呈現(xiàn)出了上述的問題。這些問題，就是代言式寫作的集中反映。方方曾在訪談中說道：“一個什么樣的社會，才會讓涂自強這樣的年輕人處處不順，事事艱難呢？在一個沒有公平的時代，他的悲傷注定不只是個人悲傷?！?從中可以看到作者的代言傾向。文學創(chuàng)作并不否定代言的意圖，這也是知識分子具有社會責任感的表現(xiàn)。但這種代言式寫作，造成了諸多問題。

為一個階層或群體代言，才能稱為代言。為一個個人代言，不能稱作嚴格意義上的代言。對于個體，現(xiàn)代小說更應該呈現(xiàn)的是一種關懷傾向：關注個體作為主體的內(nèi)心經(jīng)驗和體驗，肯定個體生命存在的價值與意義。

小說有多種敘事手法，如果真要體現(xiàn)一種個體關懷，最適合的敘事視角應該是第一人稱敘事。在第一人稱敘事中，作者才會去深入表現(xiàn)人物內(nèi)心深處自在的聲音，也才能真正體會到它。這是形式對內(nèi)容的決定作用。

即使不用第一人稱，現(xiàn)代小說技巧同樣足夠?qū)⒅魅斯膬?nèi)心世界表現(xiàn)得豐富和深入。但方方卻在采用了上帝視角的同時，選取了相對模式化的心理描寫，很大程度上是因為這種代言的立場。在這種立場之下，作者著重表現(xiàn)了這個群體共性的一面，并圍繞著這個主題選擇相關的事件來表現(xiàn)。這樣，她就忽略了涂自強作為一個個體內(nèi)在的豐富性。在作者筆下，涂自強就好像一個沒有上過大學的普通打工者，只是隨波逐流，而沒有清晰的自我定位和職業(yè)規(guī)劃。作者方方曾經(jīng)說過她的四年大學生活，讓她養(yǎng)成了獨立思考的習慣。但她在書寫涂自強這個人物時，卻沒有按照自己的經(jīng)驗來對涂自強的性格和思想進行設定，進行設身處地的書寫。

正是代言立場決定了知識分子和底層的二元對立觀念，使作者無法將自己的經(jīng)驗和體驗與被敘述者分享。而這種代言傾向還造成了小說敘事中個案和典型之間的沖突。

《涂自強的個人悲傷》中，作者所要代言的是農(nóng)村出身在城市上學并打拼的貧困青年群體。小說中雖然一直在說一種“個人悲傷”，卻并沒有過于關注涂自強更加個人化的思想，而是不斷地將提煉過的一個群體的思想注入涂自強這個角色之中。這是因為作者在這篇小說中，想塑造一個階層和群體的典型，但小說敘事卻又不斷地以偶然性塑造著涂自強人生的個案化。這是本篇小說文本和意旨層面的一個重要沖突。小說不斷在這種沖突中協(xié)調(diào)文本中的各種矛盾，卻無法掩飾這種矛盾，最后導致個案化的因素沖淡了群體典型的特征。

代言式書寫還造成了對苦難的羅列和堆砌。代言的一個重要前提就是值得代言。一般而言，事件的慘烈程度決定了代言的價值。于是代言者往往有一種傾向，強行給被代言者制造苦難，甚至不顧及文學的邏輯。這種苦難越多越苦，這種代言越發(fā)具有合理性。當文學成為一種代言工具，文學也就傾向于成為苦難的博物館。就像小說中所充斥的那些新聞碎片一樣，苦難成為靜止的陳列，而無法在小說的整體邏輯推進中扮演角色，在小說的時間——因果鏈上成為有效的一環(huán)，進而推進小說的邏輯演進，構(gòu)成小說的動態(tài)符碼。這些靜態(tài)細節(jié)就是此類小說所體現(xiàn)出來的一個重要癥候，損害了其文學價值。

總之，《涂自強的個人悲傷》雖然對社會現(xiàn)象進行了深入的書寫，反映了深刻的社會問題。但如同許多代言式底層文學寫作一樣，《涂自強的個人悲傷》在表達社會關懷的同時，其代言意識卻壓抑了真正的個體關懷，把個體與群體等同，削弱了個體生存的真實性，也削弱了人物形象的真實性，損害了作品的文學價值。

注釋：

① 吳義勤：《彼岸的誘惑》，作家出版社2009年版，第41頁。

② ［法］羅蘭·巴特：《符號學原理》，李幼蒸譯，三聯(lián)書店1988年版，第53～54頁。

③ ? ? 陳然興：《敘事與意識形態(tài)》，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第253、178、180頁。

④ ⑤ ［法］柏格森：《時間與自由意志》，吳士棟譯，商務印書館1958年版，第156、156頁。

⑥ 《詹姆遜文集》第1卷，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298頁。

⑦ ⑧ ⑨ 《巴赫金集》，張杰選編，上海遠東出版社1998年版，第7、12、15頁。

⑩ ? ? ［德］本雅明：《發(fā)達資本主義時代的抒情詩人》，王才勇譯，江蘇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112、101、112頁。

? 方方等：《“問題”還是“主義”——〈涂自強的個人悲傷〉座談會》，《十月》2013年第5期。

? ［德］W﹒伊澤爾：《審美過程研究》，霍桂桓、李寶彥譯，楊照明校，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88版，第165頁。

? 李保平：《不要為底層寫作“編故事”》，《文藝報》2007年11月20日。

? 蔣述卓：《現(xiàn)實關懷、底層意識與新人文精神——關于“打工文學現(xiàn)象”》，《文藝爭鳴》2005年第3期。

? 方方等：《第十六屆百花文學獎小說月報獲獎作品集》上，百花文藝出版社2015年版，第69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