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提要：1956年在臺灣創(chuàng)刊的《文學雜志》以經(jīng)營嚴肅文學刊物的實踐理性和兼顧古典美學與現(xiàn)代理念的審美趣味，在1950年代政治肅煞的臺灣文壇建立了獨特文學格局，然而對其文學史意義的考察，多半著眼于對臺灣后起文學世代及思潮的影響，卻往往忽視其對前行者的回應。本文試圖指出該雜志與1930年代朱光潛創(chuàng)辦的同名刊物的關聯(lián)，即二者在辦刊理念上的精神傳承，及在選文取向和對待翻譯稿件態(tài)度上的區(qū)別與發(fā)展，從而以整合而非斷裂的觀點，不僅重新審視戰(zhàn)后臺灣文學的進程，同時開拓對“五四”新文學傳統(tǒng)的認識與理解。

1950年代是臺灣文學史傳統(tǒng)論述中“反共文學”甚囂塵上的時期，這一籠統(tǒng)界定有其歷史背景，但恰如張誦圣所指：“在軟性的威權主義下特殊的文化生態(tài)中，政治雖然是一個終極肇因，在變化無窮的文化現(xiàn)象中，卻摻入諸多歷史和個人的因素及復雜的機制運作?！雹?956年創(chuàng)刊的《文學雜志》，以大學師生為撰著群，在同時期刊物中，以嚴肅的態(tài)度、開放的視野、包容的作者群和持續(xù)的影響力建立特殊且可敬的文學格局，在1950年代政治肅煞，“反共文學”“宣傳文學”大行其是的空氣中，成為鐵板中的縫隙，為時代留下不同見證，更成為追溯戰(zhàn)后臺灣文學新傳統(tǒng)形成的重要源頭。作為高度政治化的語境中的異質聲音，《文學雜志》的考察顯現(xiàn)出必要性與重要性。

過往討論《文學雜志》及其辦刊同人的文學史意義時，往往側重其對年輕文學世代及后起文學思潮的影響（尤其是1960年白先勇等臺灣大學外文系學生創(chuàng)辦《現(xiàn)代文學》），這一范式本身無可厚非，但是，如果我們沖破時代和政治設立的攔網(wǎng)向前追問，就會發(fā)現(xiàn)，這本雜志和它背后的知識人，在一個更廣闊的時空里占據(jù)了位置，在一條更悠長的傳統(tǒng)里發(fā)出了聲音。本文試圖指出民國時期的另一本同名刊物《文學雜志》（朱光潛編），通過《文學雜志》（夏濟安編）與“前輩”的種種關聯(lián)：呼應、承續(xù)以及革新，試看戰(zhàn)后臺灣文學新傳統(tǒng)之“前史”，更借此張望中國現(xiàn)代文學的一條支脈在海峽對岸的異地更新。

兩本《文學雜志》

1937年5月1日，《文學雜志》在上海由商務印書館發(fā)行面世，北京大學西語系教授朱光潛為主編。②

1956年9月20日，臺北市同安街55巷2號（劉守宜的寓所），《文學雜志》創(chuàng)刊，臺灣大學外文系教師夏濟安為主編。

時隔近二十年，兩本同名雜志分別在上海和臺北出發(fā)，開始它們介入文學與社會的進程。同名當然不是巧合，這種“刻意”自有一份期許在其中，根據(jù)吳魯芹的回憶：

似乎雜志的名稱一開始就定了，沒有討論過，我們都覺得抗戰(zhàn)以前朱孟實先生主編的《文學雜志》和我們的構想最接近，也是最值得賡續(xù)的傳統(tǒng)。③

除此之外，“致意”還表現(xiàn)在更細節(jié)的部分：

《文學雜志》的編排及外表，多少是承襲當年上海商務印書館出版的《文學雜志》。守宜不知從哪里找到一本舊本作范本，大體上是一仍舊貫，并不需要什么新意。④

朱編《文學雜志》1937年5月創(chuàng)刊后，發(fā)行四期即因抗戰(zhàn)中止。戰(zhàn)后1947年6月復刊，卷期續(xù)前，出刊2卷12期及3卷6期，最后于1948年8月?？??？锏木幣派希恳黄陂_頭為篇目不等的評論文章，內容古今中外不限，多半是嚴肅的學術研究，后設詩、小說、戲劇、散文和書評各欄。1947年復刊后增設“作家與作品”欄，介紹中外文學作品及論著。包括主編朱光潛在內，刊物有十位編輯委員，基本都有學院背景，分別是北平的楊振聲、沈從文、葉公超、周作人、林徽因、朱自清和廢名以及上海的李健吾和武漢的凌淑華。1947年復刊時，原本的編輯群體未能重聚，只保留朱光潛、楊振聲和沈從文三人，并添入馮至夫婦，組成新的編輯委員會，常風自始至終擔任刊物的助理編輯，編輯不僅承擔部分編務，也是雜志主要的撰稿人。雖然編輯委員人數(shù)不少，但雜志從創(chuàng)立之初就很明確由朱光潛全權負責，連提供資金的商務印書館也不得干涉，只負責印刷出版，對于雜志的定位，大家“都認為應該把雜志辦成一個同人雜志，保持雜志的獨立性”。⑤

從刊物的學者氣息到同人性質的定位，似乎已經(jīng)可以從某種脈絡中感知夏編《文學雜志》與朱編《文學雜志》的聯(lián)結之處，而對比兩者在辦刊理念和文學立場上的異同，就更能發(fā)現(xiàn)隔著歲月與海峽的張望，兩場文學實踐的呼應與傳承，從而在這“念念不忘”的回響中更清晰地看見一脈文學傳統(tǒng)的延伸與更新。

承續(xù)的理念

朱光潛本人在《文學雜志》發(fā)表的文章包括三類，分別是刊首的評論文章六篇（且稱“主論”），書評三篇及散文一篇，“主論”基本是學術論文，探討新詩的理解，詩的意象及情趣并“書牘”及“對話體”等文類問題。書評則介紹了《望舒詩稿》《橋》（廢名著）、《谷》和《落日光》（蘆焚著）等書，散文僅一篇，名為《生命》，以自己一年夏天在蘇格蘭的游歷所遇談起，從基督教、儒釋道等中西思想角度思考生命的價值與意義。這些文章的編選及內容本身固然折射了朱光潛的文學態(tài)度和學術理念，但為了更直觀地了解這本“前輩”《文學雜志》在彼時文壇中所秉持的價值及踐行的主張，或許還需參照幾篇與《文學雜志》創(chuàng)辦經(jīng)營更為切近的文獻，它們或則出自朱光潛之手，或則出自編輯同人，以樸素坦誠的方式，對辦刊的期待與堅持做了剖白。

其中最重要的是朱光潛在《文學雜志》1卷1期所寫的發(fā)刊詞《我對于本刊的希望》，與一般印象中短小精悍的“發(fā)刊詞”不同，這篇“卷首語”長達十頁，是一份相當嚴肅的“立場宣告”，其態(tài)度之慎重幾近捍衛(wèi)文學的“凜然”不可褻怠，行文之始即批評那些不表明立場的刊物的做法是“老于世故者的騎墻伎倆”⑥，為了避免陷于不可知的是非之中而替自己預留轉圜余地，“口里不說，心里也就不想”⑦，這種“不誠實”“無勇氣”又“怕惹是非”的心態(tài)是思想界混亂與沉寂的癥結所在。接下來以赫赫雄文闡述文學與時代、社會之互動，批判面對此議題時或“激進”、或“超然”的選擇，強調應對當下文化狀況建立清醒認識，面對文化的生發(fā)時期不要急于求一種派別或主張的“定尊”，鼓勵文藝及思想“自由生發(fā)，自由討論”⑧，在此之上對刊物在新文藝運動中的使命做出期待。

在《我對于本刊的希望》一文最后，朱光潛提出了六點期待，而這些愿景歸納于“一種寬大自由而嚴肅的文藝刊物對于現(xiàn)代中國新文藝運動應該負有什么樣的使命”⑨的發(fā)問之下。同樣的定語在1947年《文學雜志》復刊第1期的《復刊卷頭語》中再次被提出，“我們的目標在原刊第一期已表明過，就是采取寬大自由而嚴肅底態(tài)度”⑩?！皩挻蟆薄白杂伞焙汀皣烂C”各有指涉，統(tǒng)攝于一處，成為雜志核心的價值堅持與理念所在。而只要稍作分析，就能看到，二十年后另一本同名雜志對這份理想與信念的服膺與發(fā)揚。

所謂“寬大”，是指對當下文學狀況有清醒之認識，不可目盲，更不必鄙薄。朱光潛將人類文化思想的狀況劃分為“生發(fā)期”與“凝固期”，“現(xiàn)在我們新受西方文化思想的洗禮，幾千年來儒家文化思想傳統(tǒng)突遭動搖，幾千年來根深蒂固的社會制度也在劇烈地轉變，這種一發(fā)千鈞的時候應該是中國新文化思想生發(fā)期的啟端”。?既處于生發(fā)期，便應當允許不同的文學嘗試，甚至可以走一點彎路、錯路，也應當接受暫時未能產(chǎn)生偉大的作品，關鍵在于腳踏實地地努力。事實上，與其說這是一種要求，不如說更接近辦刊同人的心情袒露。朱光潛發(fā)表于《文學雜志》2卷6期的《蘇格臘底在中國（對話）》一文，模擬蘇格拉底的口吻與林、褚兩位教授對話，議題涉及國家現(xiàn)狀、文壇窘境及知識分子之承擔，并借“蘇格拉底”之口痛斥：“我老是驚訝中國怎樣就會弄成這個局面，原來諸公都在潔身自好?！T公在講‘自好’，恐怕到頭來‘潔身’也就大有問題。個人的潔濁事小，整個社會的潔濁事大，諸公都在袖手旁觀，中國社會不就永無澄清的希望嗎？”?因此，真切的關懷不是站在場外指摘，而是看到問題、承擔責任，這也正是眾人高高掛起之時，《文學雜志》同人仍愿盡力一試的心情。對于這一點，兩份《文學雜志》各有表述，其內容之相似一覽無余：

任何偉大底文學都不是一蹴而就，它需要深廣底根源與堅定而長久底努力。我們現(xiàn)在還沒有脫離叫囂浮動的狀態(tài)，要想真正創(chuàng)作一點有價值底東西出來，我們必須鎮(zhèn)定沉著，實事求是，穩(wěn)扎穩(wěn)打，有一番功夫自然會有一番效果。

——朱編《文學雜志》2卷1期《復刊卷頭語》?

回顧一年來我們所發(fā)表的作品，能夠經(jīng)得起“時代的考驗”，成為這一時代中國人心的記錄的，恐怕并不多，但是我們并不著急，優(yōu)秀的文學作品不是著急所能“催生”的。引用我們第一卷第一期《致讀者》中的話，我們只是“腳踏實地”的做去。我們相信：在作者讀者諸位先生不斷的愛護、鼓勵、督促之下，我們將要發(fā)現(xiàn)更多的人才，發(fā)表更好的作品。

——夏編《文學雜志》3卷1期《致讀者》?

刊物是文章的園地，文章若真是“不朽之盛事”，值得人為之努力，那經(jīng)營這片園地的人，大概也得抱持虛懷，相信時間和苦工的磨煉。

至于“自由”，對應的是“思想統(tǒng)一”與文化凝固之傾向。新文學經(jīng)過幾十年的發(fā)展，固然取得不少成績，但以歷史縱深眼光考察，仍是短促的階段。文學場域充斥各種主張和立場，一切尚在打磨之中，也正是在這種激蕩中，各派思想自由進取，整體文化氛圍才能表現(xiàn)出活力與希望。因此不必急于取其一端，更不能急于“典范化”某一類思想，這樣忙于將文化納入某一固定模式之中，無異將其由“生發(fā)期”推入“凝固期”，但“一種文化思想的凝固期同時也就預兆它的衰落期”。?所應當做的，是兼容并包，及于古今，及于中西，讓有益的思想同時滋養(yǎng)當今的世代，讓當今的學者作家在種種脈絡的融匯比較中打下基礎以求創(chuàng)造。這一理念嚴格貫徹在《文學雜志》（朱編）的刊文編排之中，不僅兼及中西古今文學作品的介紹批評，更對彼時語境中爭執(zhí)頗盛的“對中外、古今文學當取何種態(tài)度”等問題作長文討論，葉公超在1卷1期登出《論新詩》，朱自清2卷1期《古文學的欣賞》，常風2卷3期《新文學與古文學》等皆為例證。

這種現(xiàn)代理念與古典美學兼顧的視野，幾乎也是夏濟安編輯理念中不證自明的部分?！段膶W雜志》（夏編）介紹、翻譯了大量西方作家、學者的作品和批評，因而成為臺灣“現(xiàn)代主義”文學時期的先聲，夏濟安更以其臺大外文系教授的身份成為介紹歐美現(xiàn)代主義的領軍人物，“西洋”成為夏氏個人和《文學雜志》極為顯重的標記。但同時，夏濟安身上儒家和“士大夫”的精神底色，卻始終沉穩(wěn)敦厚地存在著，不僅支撐著他全部的文學理念，更是他生命倫理的投射。

1949年9月1日，夏濟安給夏志清的信中有這樣一段自白：

近讀Eliot的“Notes Towards the Definition of Culture”，我覺得我可算是社會中elite的一分子。但是我是屬于封建社會的，其elite在中國即所謂“士大夫”，他們不治生產(chǎn)（即對于賺錢不發(fā)生興趣，因為在封建制度下，大地主有他們的固定收入），而敢于用錢，講義氣，守禮教，保守懷古，反對革新。?

這段自白值得注意之處在于它高度概括地總結了儒家思想或“士大夫”精神在夏濟安心目中的意義和表現(xiàn)：相對保守的態(tài)度、古典主義的懷抱以及對激進革新的懷疑。他不止一次強調“說來說去，還是因為我自己是個深受儒家思想浸淫的人”。?（1957年10月信）在《舊文化與新小說》一文中他說：“孔子孟子的社會政治主張，今天雖然不盡適用；但是我們假如以謙虛的心情，研讀他們的遺書，將發(fā)現(xiàn)他們對人性的智識，是有助于我們對于人的了解的?！?擺脫“新舊”的簡單劃分，重新審視儒家思想或“舊文化”，尋找文學語言、修辭、結構以及思想之中更深層更復雜的軌跡為夏濟安一再重申，由此可見其在兩種文明間的取舍、融匯和反思，印證其對自由而包容的文藝觀之追隨。

放在最后的“嚴肅”要求，其重要性非但不是最末還很可能是統(tǒng)御性的?！皣烂C”是面對文學志業(yè)的基本態(tài)度。在朱光潛這里，他具體指出了三點。

首先是文學與人生、社會之關系，知識分子不光要透徹社會種種弊病，更應有所作為，正如薩義德所謂：“知識分子是社會中具有特定公共角色的個人，不能只化約為面孔模糊的專業(yè)人士，只從事她/他那一行的能干成員?！?上文提到的發(fā)刊詞中表達了朱編《文學雜志》極強的對話意識，對眼前的時代弊病與文壇困境有反思更有參預改善的抱負，這種心情在夏編《文學雜志》中一以貫之，夏濟安不斷強調社會動蕩初偃、百廢待興的時刻文學的力量與價值，“我們不想逃避現(xiàn)實。我們的信念是：一個認真的作者，一定是反映他的時代的精神的人”。?事實上，當借助兩本同名雜志討論承續(xù)的“文學傳統(tǒng)”之內涵時，它不僅包括刊物以同人理念和稿件甄選強調的美學標準，更包括經(jīng)營嚴肅文學刊物這一實踐本身體現(xiàn)的知行合一。

其次是“文學”的“作用”問題，朱光潛指出嚴肅地對待文學則意味著對以下幾種常見態(tài)度的反撥。其一，“為藝術而藝術”，“十九世紀所盛行的‘為文藝而文藝’的主張是一種不健全的文藝觀……每種文藝觀都必同時是一種人生觀，所以‘為文藝而文藝’的信條自身就隱含著一種矛盾”。?其二，“載道文學”，峻拒將文學視為宣傳之工具。其三，為了避免陷于第二種狀況，則超然于時代不聞不問，埋頭象牙塔。此處的核心其實依然是“五四”新文學以來論爭的“為藝術而藝術”還是“為人生而藝術”的問題。周作人指出：“從來對于藝術的主張，大概可以分作兩派：一是藝術派，一是人生派。藝術派的主張是說藝術有獨立的價值，不必與實用有關，可以超越一切功利而存在……人生派說藝術要與人生相關，不承認有與人生脫離關系的藝術。這派的流弊是容易講到功利里邊去，以文藝為倫理的工具，變成一種壇上的說教?！?朱光潛顯然認同“為人生”派的理念，同時規(guī)避其“激進”的演變，免令文學淪于“工具”之陋。而這些觀點的一再重申，必須回到更廣闊的時代和文化場域中加以理解，《文學雜志》創(chuàng)辦之時距離七七事變僅有兩月，文壇時有關于革命文學與階級文學的論戰(zhàn)，學生運動迭起，國家的危亡與文壇的繁雜糾葛纏繞，以此再看《文學雜志》（朱編）的“宣言”，應有更深體認。

同樣的，在夏編《文學雜志》中，無論是表達刊物立場的《致讀者》或是夏氏撰寫的批評文章，也都或多或少地回應過上述議題，1950年代“反共文學”籠罩臺灣文壇的時期，《文學雜志》的出現(xiàn)首先是對文學“工具論”的反撥，至于“為藝術而藝術”，可看夏濟安的態(tài)度：

我們不想提倡“為藝術而藝術”。藝術不能脫離人生，我們生長在這民族危急存亡的時候，我們悲憤，我們的愛國熱忱，絕不后人，不論我們多么想保持頭腦的冷靜。?

這些基本立場上，夏編《文學雜志》幾乎表現(xiàn)出對前刊的全盤接受，事實上，這不僅顯示出兩本《文學雜志》的精神賡續(xù)，更是“五四”新文化運動以來，始終存在的一脈精神的更新與傳承。再聯(lián)想至后期《現(xiàn)代文學》的誕生，開宗明義：“我們不愿意為辯證‘文以載道’或‘為藝術而藝術’而花篇幅，但我們相信，一件成功的藝術品，縱非立心為‘載道’而成，但已達到了‘載道’目標”?，其實仍在回應這一久辯未歇的話題，并試圖探索恰適的路徑。

最后是關于“批評”的態(tài)度問題。批評是對于文學作品、研究成果的理性意見的表達，“造謠，謾罵，斷章摘句做罪案，狂叫亂嚷不讓旁人說話，以及用地下手腕或憑仗暴力鉗制旁人思想言論的自由——這些都不是‘公平交易’，對于旁人是損害，對于你自己也有傷‘君子風度’。我們應養(yǎng)成對于這些惡劣伎倆的羞惡”?。這番話嚴厲且不留情面，而雜志創(chuàng)刊號登出的《本刊“現(xiàn)代中國作家研究”征文啟事》同樣提到了這一話題，因公告性質，語氣緩和得多。啟事共列七點要求，第三點為“對于所研究作家須有同情的了解，而立論卻須公正誠懇，不帶捧喝或攻擊的惡習”。?批評涉及不同觀念之碰撞，若任憑情緒主導，缺乏理性與節(jié)制，則不僅自我降格，也于議題辨明乃至文壇風氣無益。

作為后輩《文學雜志》主編的夏濟安對“理性”與“節(jié)制”的強調未曾稍歇，明確指出要使文學由過去的“混亂叫囂”走上“嚴肅重建之路”?，則必須對“冷靜”“理智”“節(jié)制”等意志有慎重考慮，尤其對上文《啟事》所提“同情的了解”有深深認同。“同情”絕非俯就憐憫，而是“共情”，它是夏濟安文學評論的觀點，更是他文學批評的態(tài)度?！八摹椤媸峭Q共感，而深入的參與到主題對象以內；他的批評真是由排比辨析直作到持平的評，更又平穩(wěn)的、積極的向前推進。從他這最平常的一句話都運用到本意真詮，就可見其為文之不茍；從他的言行之有力，更見其為人之摯切，而富于愛的智慧?！?陳世驤作為夏濟安生前摯友，對夏的看法固有友誼的鐘情，但確是中肯而到位的。從夏濟安的信件和日記中可以看出，他是極有主見和判斷的人，但他的評論文章卻表露出“不急不躁，娓娓道來”的個人風格。他最著名的評論也是他在《文學雜志》發(fā)表的第一篇文章《評彭哥的〈落月〉兼論現(xiàn)代小說》（1956年10月，1卷2期）便是最好的例證。在這篇萬字長文中，他不忍寫一句苛責之語，只是“同情而理解”地面對他的批評對象，這篇文章和常見的所謂“學院文章”亦有距離，他像扺掌而談般說出他的看法，沒有絲毫智識上的優(yōu)越感，他的目的不是羞辱或訓斥作者，而是切切盼望更好的作品。這種溫潤的“同情的批評”貫穿了夏濟安整個的學術工作，至其后期討論左翼文學的文字更是如此，夏志清回憶“濟安對那些現(xiàn)代作家特別寄予同情，因為他自己也是過渡時期的人物，對新舊社會交替下的生活現(xiàn)象特別注意，對這種社會中所長大的青年所面臨的問題特別敏感”。?這里面不僅是高度的專業(yè)，更有對待文學這一志業(yè)近乎道德層面的嚴肅性貫注其中。

變化與更新

上述討論試圖在兩本同名文學刊物的辦刊理念與文學立場中勾勒其比照與承續(xù)之脈絡，但看待兩場文學實踐的內在關聯(lián)，傳承為一則，變化與更新不失為另一則，世易時移，在不同時空語境中，處于不同位置，出于不同考慮的知識人，如何因應文學環(huán)境，強調自我理念，兩相比較，更可看到文學傳統(tǒng)的內在活力與不竭之處。

首先，關于文學的取向。某種意義上，此處討論的仍然是“寬大”與“自由”立場的問題。在“為藝術而藝術”和載道文學之外，朱光潛反復強調《文學雜志》沒有門戶之見，只要討論本身是嚴肅認真的，則不同觀點本可相互激蕩?！拔覀冋J為文學上只有好壞之別，沒有什么新舊左右之別。我們沒有門戶派別之見，凡是真正愛好文學底人們，盡管在其它方面和我們的主張或見解不同，都是我們的好朋友?！?這一點固然為夏編《文學雜志》所認同，在其3卷1期和6卷1期的《致讀者》中都開宗明義地點出“《文學雜志》不標榜什么主義，也不以跑在時代的前頭為榮”?，但實際操作中，疊視刊選的文章，還是顯露出一條“偏愛”的路線。舉詩歌為例，1950年代是臺灣現(xiàn)代主義詩歌出發(fā)的階段，自1953年起，紀弦獨力創(chuàng)辦現(xiàn)代詩季刊社，1956年成立“現(xiàn)代派”與現(xiàn)代詩社，1954年以余光中、覃子豪為中心的藍星詩社成立，以洛夫、瘂弦、張默為中心的《創(chuàng)世紀詩刊》發(fā)行，在“橫的移植”與“縱的繼承”的論爭中，詩人紛紛為各自秉持的詩論站臺，而《文學雜志》先后兩位詩歌欄的負責人分別為余光中與夏菁，刊登的也多為“藍星詩社”的作品，某種程度表達了對“藍星”持論的傾向。夏濟安也坦承“縱觀三十幾期雜志，無形中似乎在提倡一種風格。我們很少登載辭藻華麗熱情奔放的文章，《文學雜志》多數(shù)的文章是樸素的，清醒的，理智的”。?同時，相對朱光潛“引領文壇風氣”的自覺，夏濟安雖然對自我理念有相當堅持——“寧可失之瘦冷干燥，不愿犯浮艷溫情的病”?，但始終強調《文學雜志》“只是許多種雜志中的一種……無意強迫別人接受我們的標準”?，讀者自可各取所需。前者“門戶大開”的立場與相對強勢的“指導態(tài)度”，后者較為清晰的“風格取向”與寬豁坦然的心態(tài)，透露出的微妙轉折，既呈現(xiàn)雙方對文壇認知以及個人取向上的差異，更揭示后者對前者“變化中”的承繼與發(fā)揚。

其次，關于翻譯稿件的問題。《文學雜志》（朱編）創(chuàng)刊之前的編務會議上，眾人達成四點共識：

一、除創(chuàng)作外要有論文。

二、每期要有幾篇書評，朱先生特別提到楊先生和沈先生主編的大公報《文藝副刊》經(jīng)常登書評是一特色。

三、不要翻譯作品。

四、刊物名字就干脆叫《文學雜志》。?

上述內容來自常風的回憶，常風是雜志從創(chuàng)刊到復刊始終的編輯助理，回憶應相當可信。第三點共識最為醒目，對比夏編本《文學雜志》，在翻譯稿件的采用與否上似乎和朱編本形成了截然不同的取向，夏濟安及眾多《文學雜志》參與者都有外文系背景，辦刊同時也在臺灣大學開設翻譯課程，翻譯不僅是刊物“理所應當”的組成，其重要性還相當可觀。翻看《文學雜志》（夏編）的目錄，舉凡詩歌、散文、小說、評論、影劇各領域皆有譯作譯述，梁文星（吳興華）談里爾克的詩歌，張愛玲翻譯《海明威論》，梁實秋翻譯莎士比亞戲劇，林以亮、余光中的譯詩，夏濟安自己也以齊文瑜筆名翻譯霍桑的散文《古屋雜憶》及Philip Rahv的批評《論自然主義小說之沒落》。因此梅家玲在討論兩本《文學雜志》的關系時指出對譯作的態(tài)度“是二者最大不同處”?，尤其考察正因為夏編《文學雜志》對西方文學與思潮的介紹引進，極大地影響年輕一代，為“現(xiàn)代主義”文學的蓬勃奠定基礎，這一差異更成為“朱編《文學雜志》之傳統(tǒng)的折變，也是戰(zhàn)后臺灣‘學院派’文學雜志之新傳統(tǒng)的開創(chuàng)”。?

然而本文希望指出的是，既肯定這當中有所改變，但“折變”與否仍需斟酌，因此“開創(chuàng)”之說也尚可商榷。只要仔細翻查朱編《文學雜志》就能發(fā)現(xiàn)，它并不偏廢西方文學與思想的介紹，每一期刊物都有相當篇幅介紹西方文學與著作，莎士比亞、歌德的詩歌，巴爾扎克、陀思妥耶夫斯基、簡·奧斯汀的小說，王爾德的戲劇，紀德的思想，法國存在主義運動都在這本雜志上次第出現(xiàn)。其次，即使是“翻譯”文類，也并未在雜志中真正缺席。根據(jù)常風的敘述，因為事先約稿未能言明不收翻譯，因此頭兩期刊登了朱光潛邀來的陳西瀅與梁宗岱兩位先生的翻譯稿，之后“《文學雜志》在七七事變前共出了四期，光復后復刊出了第二卷和第三卷，都沒有再登過一篇翻譯”。?但是，或許是年代久遠，這份記憶并不準確，除了提到的兩篇譯稿外，《文學雜志》（朱編）事實上還刊出過一些譯作：

《一首詩的形式》（S..Spender著，俞銘傳譯，2卷2期）

《德國的小說》（Hugo..von.Hofmannsthal著，馮至譯，2卷4期）

《自然、創(chuàng)作、靈感》（Jacques.de.Laeretelle著，陳占元譯，2卷4期）

《浮士德悲劇選譯》（歌德著，梁宗岱譯，2卷7期）

《無題》（魏侖著，聞家駟譯，2卷11期）

《高盧日耳曼風俗記》（C..Iuli.Caesar著，金克木譯，2卷11期）

由此可見，“翻譯稿件”成為兩者之間“最大不同”其實并不準確。事實上，《文學雜志》之所謂“不要翻譯作品”，主因或在特定文化語境中的立場表明，根據(jù)朱光潛回憶，《文學雜志》的創(chuàng)刊帶有胡適等人“使京派再振作一下”?的期待，雖然雜志實際編輯過程中并未限囿于“京?！敝畡e，但從編輯群及主要理念來看，依然具有較強“京派”色彩?！熬┡伞睂W者一貫對左翼文人偏重理論卻少有優(yōu)秀作品的現(xiàn)象不滿，尤其是“外來理論”，“因為在‘京派’看來，說到底文學還得看作品，沒有優(yōu)秀的作品，談不上真正的文學繁榮”?。因此，不收翻譯作品的態(tài)度雖略顯突兀，但應非出于對“翻譯”本身的成見。在中西文化的兼容并蓄上，兩份《文學雜志》并無異議，甚至在刊登翻譯稿件的實際操作上，兩者似乎也只能算“量的差異”。誠然，1950年代閉塞與“反共”的文化氣氛中，夏濟安進一步擴大了翻譯的體量與意義，產(chǎn)生了無可辯駁的后續(xù)影響，但公平視之，仍需看到其對前賢的賡續(xù)之處，在賡續(xù)之中，認識到后來人的更新與更新中的智慧。

在時間線性的流動里，近代中國充斥著創(chuàng)深痛巨的戰(zhàn)爭與離別，可是政治的斬釘截鐵無法阻斷文學的綿延不絕，在聲氣相隔的時代，離散的知識人仍以弘毅之心面對個人及家園命運的翻轉，以未曾停宕的創(chuàng)作和研究見證文學與生命的不可仳離，夏濟安主編的《文學雜志》正是此間之一種。這份刊物與1930年代朱光潛創(chuàng)辦的同名刊物在“寬大自由而嚴肅”的辦刊理念上有著極強的精神傳承，然而在選文的取向和對待翻譯稿件的態(tài)度上，又顯出微妙的區(qū)別與發(fā)展。文學不是一時一地的孤立事業(yè)，夏編《文學雜志》對后續(xù)臺灣文學的影響，已由接過嚴肅刊物接力棒的《現(xiàn)代文學》同人所確認，可是全面理解它的文學史意義，顯然不可止步于“戰(zhàn)后”節(jié)點或局限于“臺灣”視域，兩份《文學雜志》揭示的文學傳統(tǒng)的賡續(xù)與新變，正在提醒我們以一種連貫而非割裂的視野重新審視臺灣當代文學，而兩岸文學間的互動，也必在很大程度上開拓我們對整個中國現(xiàn)代文學傳統(tǒng)的認知與理解。

注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