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曉波
有時候,我們在無意中抵達某一個地方時,卻總能遇到一些與我們生活軌跡中隱隱暗合或關聯(lián)的人和物,在那里等著我們。雖然只是匆匆的過客,但我們仿佛為彼此的相迎已做了漫長的準備。
周末,幾個朋友要去科古爾琴山中的夏季牧場消暑,正好車上還剩一個空位,我便不假思索地跟著去了。此前,科古爾琴山我沒去過,但對這個地名并不陌生。它雖遠在天邊,但在所有晴朗的日子里,我的視力都能觸及它的雪峰。在龐大的天山山系中,科古爾琴山是不算太大的一條支脈——東西長只有七十多公里,南北寬約三十公里,橫亙于博爾塔拉蒙古自治州和伊犁河谷之間,兩個地區(qū)的牧場在這里銜接和交織。也正是因為科古爾琴山阻擋了來自大西洋最后一縷水汽,才造成了伊犁和我們博州明顯的氣候差異——我們博州的氣候比伊犁干熱得多。因此有人把科古爾琴山腳下的賽里木湖比喻為“大西洋的最后一滴眼淚”。
科古爾琴山是蒙古語,意為:綠色的山脈。這個地名是名副其實的:綿延起伏的山巒間翠柏蒼松參天,溪流縱貫,芳草如茵,是一處景色秀麗、氣候涼爽的夏牧場。我們所抵達的科古爾琴山中的這片草原叫“庫克卡穆爾”,亦為蒙古語,意為:綠色的地毯,處在博州精河縣與伊犁州直的尼勒克縣的交界處。“綠色山脈中的一塊綠毯”,綠色引領游牧的足跡,牧人把他們游牧的每一處地方都詮釋得很形象。
第一次夜宿庫克卡穆爾,居然恰逢農(nóng)歷六月十五,且是個朗朗晴空。有幸在這片海拔近三千米的高山草原上,與一輪明月不期而遇。這種境遇,恐怕連李白都不曾有過,不然,以他的才華和情懷,他的月光詩篇里又會增添怎樣華美的一頁呢!
當然,即使他看到過這樣的月光,也寫過這樣的月光,又如何呢?月亮又不是李白一個人的。誰的心中沒有一輪明月?千百年來,同一輪明月又有誰能道得盡?譬如今夜,伴隨著庫克卡穆爾一輪明月的軌跡,我多情的心靈再一次被它撫摸得鮮活起來。
西天的晚霞還沒有完全退卻,一輪圓月已從東山之巔升起。早出的月亮讓牧歸的牛羊很從容地回到自己的營地,草原的夜便跟隨著牧歸羊群降臨到氈房上,月色帶來了夜的清涼和氈房里的溫暖。
遠處的山再高,也高不過月亮,而眼前的一棵小樹,卻能擋住人所有視線。我們宿營地在一片云杉腳下。一起來的朋友們已經(jīng)開始吃肉喝酒了。我不愿錯過這樣一片月光,提了瓶酒,向?qū)γ婺瞧鹿獠萜屡廊ァ?/p>
坡下有條小溪,小溪旁有一座哈薩克氈房。我的腳步,引起了牧羊犬的警覺,它朝我吠了幾聲。循聲望去,氈房門前,一男一女好像在對著月亮禱告。我停下腳步,牧羊犬便噤了聲。我主動對他倆問候道:“加克斯!”(哈薩克語,“你好!”),他倆幾乎是異口同聲地回應了一句“加克斯”。我向男主人舉了舉酒瓶:“布力蓋,阿拉克額西賽葉克,博拉嗎?”(哈薩克語:“一起喝酒好嗎?”)哈薩克男人被人邀請喝酒是一件很榮幸的事。握過手,我擰開瓶蓋,先喝了一口,然后遞給他,他沒有猶豫,接過來就喝了一大口,又把酒瓶傳回給我,我再把羊肉遞給他時,他搖了搖頭,扭頭向身后望了望,像是期待什么,但很快回過頭,隨我一起繼續(xù)向坡頂爬去。
他叫哈孜,是八家戶農(nóng)場牧業(yè)四隊的牧民。而我的父母是一九五九年從湖北來到新疆精河牛場的支邊青年,我是在牛場出生長大的,和哈孜算是老鄉(xiāng)了。哈孜能聽懂漢話,我能說一些哈語,交流起來倒沒有什么障礙。
我們說著話,不覺就到了坡頂。坡頂很平坦,也很開闊,像《康定情歌》里的“跑馬溜溜的山”。此刻,一輪溜溜的明月??!正照在溜溜的草原上。皎潔的月光下,甚至連草叢里的羊糞蛋蛋都能看見。羊們吃著今天的草時,把昨天吃的草加工成六味地黃丸一樣的糞蛋蛋,又反饋給了草原。草原上有多少棵草,就有多少粒羊糞蛋蛋。在動物的糞便里,羊糞蛋蛋并不讓人感到污穢,我甚至覺得草原的味道就是鮮花、青草和羊糞蛋蛋混合在一起的味道。記得另有一次也是夜宿草原,那天宰羊時,天色已暗,宰羊的是一漢族哥們,手法不甚干凈利索,摸著黑,就把肉下了鍋。我們圍著那鍋羊肉,喝了一夜酒,第二天早晨,我們發(fā)現(xiàn)剩下的小半鍋肉湯里赫然飄著四五粒羊糞蛋蛋,但誰也沒覺得惡心,有人說怪不得昨晚的羊肉湯里有一股青草味。
我和哈孜正要坐在撒滿羊糞蛋蛋的草地上喝酒,隱約見坡下有人上來,哈孜說:“我的‘阿婭勒來了”(哈薩克語“阿婭勒”是老婆的意思)。哈孜的“阿婭勒”叫阿依古麗,阿依是月亮的意思,古麗是花,我想,阿依古麗應該就是月亮之花了吧!此刻我們坐著的這片草地上生長著許多馬蓮草,這里的馬蓮草開花只有兩種顏色:藍色的和黃色的。有的山坡上清一色是藍色的,有的是黃色的。只可惜現(xiàn)在花季已過,要不然,這么明亮的月光下,盛開著清一色的馬蓮花,該有多么美??!今晚,庫克卡穆爾只有一朵花——阿依古麗。
阿依古麗左手提著一只茶壺,右手提著一個包袱。茶壺里是熱騰騰的奶茶,包袱抖開是一塊碩大的臺布,里面的東西真不少:馕、包爾沙克(油炸果子)、酸奶疙瘩、酥油,還有風干羊肉。
哈薩克女人都很善解人意,當我們就著酒把那壺奶茶喝完時,阿依古麗默默起身,提著空茶壺下了坡。再上來時,不僅提著一壺新熬的奶茶,還帶來一把冬不拉,此時,我和哈孜已經(jīng)酒至半酣。哈孜喝了一大口酒,然后從他的“阿婭勒”阿依古麗手中接過冬不拉,自顧自地彈唱起來,歌詞居然是現(xiàn)編的:
“圓圓的月亮升在草原上,
坐在對面的朋友??!
你是我牛場的老鄉(xiāng)。
老鄉(xiāng)遇見老鄉(xiāng)?。?/p>
今晚的酒兒喝得香;
明亮的月光灑在草原上
坐在身旁的朋友??!
你是我尊敬的作家。
奶茶美酒飄香啊
愿你寫出好文章
……”
這些唱詞的意思都是阿依古麗給我翻譯的。八家戶農(nóng)場新一代哈薩克牧民有許多人都上過漢語學校,哈孜和阿依古麗在漢語學校讀到初中畢業(yè),漢語水平都不錯。阿依古麗還告訴我,她丈夫哈孜出自阿肯世家,哈孜的達當(哈薩克語:爸爸),以及達當?shù)倪_當都是當?shù)匦∮忻麣獾陌⒖?。說起阿肯,除了嗓音的天賦,他們的主要才華表現(xiàn)在即興創(chuàng)作和機智應答上。他們能夠觸景生情、出口成章,如果你能聽懂歌詞,他們的水平絲毫不亞于上個世紀八十年代風靡整個東南亞的臺灣機智歌王張帝。除了在平日勞動和生活中的即興彈唱,在哈薩克牧人重大聚會時,阿肯們的對唱把活動的氣氛推向高潮。阿肯彈唱蘊涵了哈薩克人的性格特征、審美文化、人文思想和民族精神。它始終被這個民族的感情浸潤著,積淀在這個民族深厚的文化底蘊里。無疑,哈孜繼承了這些。
一曲唱完,那一輪明月移至哈孜的身后,我從來沒有和一輪明月這么近過,幾乎能與它平視。我有點醉意了,看到月亮中的陰影部分竟像母腹中的胎兒,想起哈薩克族的一個習俗:哈薩克族初生的嬰兒要在歌聲中迎接三次晨曦,接受人們?nèi)烊垢杪暤淖8?而當哈薩克人走完人生之路,離開人世時,人們要為之唱40天的挽歌,回憶死者的生平和德行。所以哈薩克偉大的詩人阿拜曾這樣說:“詩歌給嬰兒打開人生的大門,也陪伴死者踏上天國的途徑。”
見我望著月亮陷入沉思,哈孜又換了一首節(jié)奏歡快的曲子,阿依古麗告訴我那是《月亮光》,說完就有點坐不住,腰肢不自覺地扭動了。在丈夫哈孜的示意下,阿依古麗站了起來,先擺出了一個造型:左手輕輕拎起裙子的下擺的一角,右手彎弓一樣朝前伸去。顯然,這個舞蹈至少應該是兩個人跳的,她伸出去的右手應該被對方的手輕輕托起,然后才繼續(xù)完成后面的動作,但此時除了哈孜和我,沒有其他的人可做阿依古麗的舞伴,但這并不影響她的興致。
月光下,阿依古麗以我和哈孜為中心,歡快地旋轉(zhuǎn)著、舞動著。阿依古麗已是兩個孩子的母親,她的腰肢依然在舞蹈中柔韌有余,收放自如,肢體的語言將柔和的月光詮釋得淋漓盡致。在庫克卡穆爾草原這樣沒有其他光源的原生態(tài)環(huán)境里,月亮就是每個夜里的主角,而哈薩克民族是一個感情豐富的民族,是一個充滿浪漫色彩、熱愛生活、向往光明的民族,他們每個人心中都有一輪明月的圖騰,怎么能不將自己豐富的情感都傾注在這一輪明月上?面對草尖上飄搖的月光,溪流上跳動的月光,山坡上隨著你前行而同步輕移的月光,怎么能不用多情的心靈創(chuàng)造出無數(shù)的月亮審美形象呢?哈薩克諺語說:“歌舞和駿馬是哈薩克人的兩只翅膀”。實際上哈薩克人的整個生活充滿著詩意。
草原的月夜因冬不拉的琴聲而生動。想當年,八一電影制片廠導演、詞作家張加毅,帶領攝制組赴新疆拍攝記錄片《綠色的原野》時,拍攝地點雖然首選定在伊犁河谷的可克達拉草原,但作者也曾在賽里木湖畔隸屬于精河牛場的牧區(qū)體驗過生活。那首被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譽為東方小夜曲的《草原之夜》里“草原上只留下我的琴聲”,那琴聲就是冬不拉的聲音。正如張加毅在后來談創(chuàng)作《草原之夜》經(jīng)歷和感受時說的那樣:“在遼闊的草原上,美麗的賽里木湖畔,我領略了獨具魅力的草原文化和千姿百態(tài)的民族風情。草原的美是一種壯美,她博大、高遠、包容,就像一位慈祥而且寬厚的母親,無私地奉獻、養(yǎng)育著萬物生靈,永遠生機勃勃?!?/p>
哈孜彈奏冬不拉的節(jié)奏不是固定不變的,隨著冬不拉節(jié)奏的加快,阿依古麗的舞步更加歡快了。節(jié)奏越快,動作幅度越大,我由此看出這個舞蹈應該是兩人對跳的,其中有拍手、踮腳、旋轉(zhuǎn)等肢體動作,有些動作重復幾次后,就讓人感覺其實是很好學的。真正的藝術具有魔法般的感染力,我想,如果此時有好多人跳,我也許會情不自禁地加入到這個舞蹈的行列中來,盡管我的身姿笨如企鵝。
受他倆的感染,我也有了唱歌的沖動,就問哈孜會不會彈《可愛的一朵玫瑰花》?我的話音剛落,哈孜的冬不拉上便流瀉出我熟悉的旋律:“可愛的一朵玫瑰花,塞地瑪利亞,可愛的……”音樂是無疆界的,不同的民族、不同的語言,卻能在同一種藝術中產(chǎn)生共鳴。我唱完了第一段,阿依古麗緊跟著用哈薩克語唱起了第二段,兩個不同民族的男女聲獨唱,演繹了這首哈薩克族名曲。
忽然我想起上坡前見他倆對月祈禱的一幕,就問他們何故?哈孜和阿依古麗告訴我:哈薩克人對月亮的崇拜很虔誠。每當新月初升或者月圓之夜時,我們都要對月亮祈禱,為遠方的親人祝福。原來,哈孜和阿依古麗的父母以及兩個孩子并沒有跟著他們和羊群轉(zhuǎn)場到這深山里的夏牧場,他們借今晚的一輪圓月為遠方定居點里的老人和孩子祈福呢!如今,牧場草畜發(fā)展不平衡,草場載畜量過大,早已不堪重負,逐漸退化。因此,國家鼓勵牧民下山定居,以農(nóng)養(yǎng)牧,從而讓牧區(qū)得以休養(yǎng)生息。縣里已經(jīng)在牧民定居點給牧民們集中興建了抗震安居房,并給他們劃分了飼草料種植基地。白天來時,我看到一座山坡上,很茂盛地生長著一種像花菜或者蓮花白葉子一樣肥碩的草,據(jù)說這是一種外來入侵的物種,這種草不僅牛羊不吃,連馬和駱駝也不理。我摘下一片葉子聞了聞,并沒有什么怪味,我就懷疑它們是毒草。牛羊們吃掉自己喜愛的牧草后,倒給它們騰出了生長的空間,它們生長得茂盛,就說明草場已經(jīng)嚴重退化了。因此,庫克卡穆爾沿途很多地方都對草場進行了圍欄,那些圍欄里的萋萋生長的牧草都有半人高了,我想,草原像這樣禁牧幾年后,“風吹草低見牛羊”的情景一定會重現(xiàn)。
哈孜家今年轉(zhuǎn)場過來的牲畜只有一群綿羊和一頭帶犢的奶牛,其他馬牛等大畜都在山下的定居點圈養(yǎng)。這幾年山羊絨很走俏,很多牧民家都養(yǎng)了絨山羊,但哈孜家沒有養(yǎng)一只絨山羊。他說山羊繁殖力極強,不僅善攀援,不論哪個旮旯里的草都能吃到嘴里,而且吃草狠,連草根都能刨出來吃掉,對草場破壞很大。
哈孜說草場圍欄禁牧后,牧民們在夏季牧場放牧的領地縮小了,牧群的規(guī)模也受到了限制,但他們都能夠理解和支持政府的決策,長不出牧草的草場再大有什么用呢?
月光融融,夜涼如水。我和哈孜喝了一瓶白酒、一壺奶酒,仍覺得沒有盡興。阿依古麗本想再下坡去取,但又怕我們著涼,便建議我們?nèi)テ孪碌臍址?,哈孜也說我們回氈房繼續(xù)喝酒彈唱。這個季節(jié),雖然平原地區(qū)是40多度的酷暑,但在這海拔近3000米的山區(qū)草原上,晚間只有10幾度。盡管有酒暖心,但我身上早已冷得打顫了。雖然貪戀這明媚的月光和悠揚的琴聲,但我還是跟著哈孜和阿依古麗下山了。
氈房里果然很溫暖,鐵皮火爐里燃著干牛糞。這氈房是從牧民粗獷而純樸的性格中進化而來的,不論多大的氈房,都是先有圓形骨架支撐,如同牧民強健的筋骨,氈包外面蒙著一層厚實的毛氈,如牧民待人厚道與實誠。在草原上,哈薩克氈房從不設籬笆和圍墻,也不用鐵鎖把門,就像牧民不設防的心靈。不設防的氈包就是博大的蒼穹,心胸寬廣的人,才以蒼穹為屋宇。他們身上都透著矯健、爽朗、剽悍,他們有著以善以美以真對待自然萬物的樸實情懷。廣袤的草原開闊了他們的胸襟;純潔的藍天凈化著他們的心靈。高原的陽光調(diào)和出他們古銅色的肌膚,如他們所鐘愛的駿馬的顏色,那是一種從肌體到心靈都健壯的膚色。
氈房,既是哈薩克人流動的家,也是接納四方朋友的驛站。那是不論相識的還是陌生的人都能隨意進去坐一會兒的地方。那是不論本民族還是外族人都能談笑風生的會客廳。氈房在溫暖了你的軀體時,也釋放出你所有的感情,你可以在爽朗的笑聲中,大碗喝酒、大塊吃肉,不必矜持和做出扭捏之態(tài);也可以在冬不拉觸動你的心弦時,潸然淚下,誰也不會阻擋你真情的流露。
宿營地的幾個哥們見我出來許久沒有回營地,正在四處尋我呢!氈房里傳出的琴聲和笑聲把他們引來了,見我果然在氈房里,并和主人打得火熱,便去營地把帶來的酒肉、瓜果蔬菜一股腦地搬進了氈房。那幾個哥們都是愛湊熱鬧的人。哈孜和阿依古麗趕緊張羅起來,“添酒回燈重開宴”。牧區(qū)平時缺少蔬菜,今天有我們帶來的新鮮蔬菜,阿依古麗不一會就炒了幾盤香噴噴的熱菜,那手藝絲毫不比城里人差。沒有各種味重的作料蒙蔽,那幾樣時令蔬菜搭配新鮮羊肉炒出來,味道更加純正,就像這草原上沒有被污染的空氣一樣,讓人感到清爽。
我們開始喝酒唱歌時,阿依古麗又煮了風干羊肉。剛一開鍋,香味便在氈房里彌漫了,那味道似乎比新鮮羊肉更加濃郁。我抬頭看看氈房頂下晾著的干肉條,心想:怪不得這風干羊肉的味道那么濃郁,那上面一定吸附了氈房里的友情、笑聲和冬不拉的琴聲,也許還有主人平日里恩愛生活的氣息。
酒酣之際,有朋友提議:何不發(fā)揮你的專業(yè)特長,將阿肯彈唱歌詞整理和翻譯成漢語?甚至還可以制作MV光碟。這一提議立刻得到哈孜和阿依古麗的熱烈響應。哈孜放下冬不拉,一手摟著我的肩膀,一手端著酒杯跟我碰杯,相約夏季放牧結束后,就帶我去定居點找他達當(爸爸),從他達當?shù)挠洃泿熘兴阉靼⒖铣~,由他和阿依古麗講解出漢語的意思,然后由我執(zhí)筆用漢語填詞。
月兒已經(jīng)西沉,卻依然是那么的敞亮、明澈。我這才知道,生命中為什么會有這樣一次出行,原來,是這月夜,要給我留下一個難以拒絕的約定。
胡楊銀杏共映秋
在人的審美觀里,大自然中一切美好的事物都是值得去愛、去欣賞、去感悟的。那些和我們最親近的大自然的一切生命,它們所表現(xiàn)出來的生命跡象、生命內(nèi)涵惠及我們的肉體和靈魂,撞擊著我們的心靈、激活了我們的情感。
其實,這些情感最終著陸在一些具有相似品格的人身上。
當我隨“博州作家看湖北”代表團走進中國三大銀杏之鄉(xiāng)之一的湖北安陸市錢沖古銀杏國家森林公園時,滿目金色的銀杏讓我突然想起一件事:我從新疆出來時,正值新疆秋季植樹時節(jié),我的一位同學告訴我:他分別引進了近萬棵胡楊和銀杏樹苗,將在新疆博樂市郊區(qū)的一片荒地里打造出一片胡楊和銀杏交相輝映的景觀。那位同學很有遠見,近年生意做得很成功,有了經(jīng)濟實力后,便把目光投向了建公益林上。
我跟他通了電話,問他的銀杏樹苗是從哪里引進的?他立刻答道:“湖北安陸?!蔽冶愀嬖V他,此刻我正站在安陸千年古銀杏下拍照。說完,順手便把圖片通過微信發(fā)給了他。同學說看了我發(fā)給他的圖片后,更加堅定了在新疆種植銀杏的決心。我有點懷疑:新疆與安陸相隔近萬里,氣候差異如此巨大,湖北安陸的銀杏能否在新疆生存呢?同學告訴我,他并不是盲目引進,早在三年前他就試種了幾棵,全部都成活了,而且長勢良好。
看來,銀杏有很強適應環(huán)境的生存能力。這讓我不禁聯(lián)想到新疆的胡楊,新疆的胡楊在秋天也是金黃的。此刻,那棵千年的古銀杏與新疆甘家湖濕地自然保護區(qū)的胡楊王極為相似。
在大自然中,上蒼為每一個不同的地域生物的生存和繁衍提供了不同條件的空間,從氣候到環(huán)境、從陽光到空氣、從水土到氣溫都有一些特殊的設定。不同地域的生物都在上蒼設定的條件下使出渾身解數(shù),努力地生長繁衍。正因為如此,才形成了不同地域生物的多樣性以及它們所呈現(xiàn)出的千姿百態(tài)。
新疆的胡楊生長得極其緩慢,在嚴寒和干旱的常態(tài)下,歷經(jīng)風沙的抽打,它們的軀干大都是扭曲的,粗糙和皴裂的樹干上書寫著生長的艱辛和生活的滄桑。在干熱的大漠環(huán)境里,胡楊在春夏時顯得很低調(diào):春天缺少雨水,發(fā)芽稀少,新葉瘦弱。夏季驕陽似火,所有的枝葉都被似火的驕陽炙烤得蔫頭耷腦。而一旦秋天來臨時,只需一場凌風厲雨的抽打,胡楊們仿佛將郁積多時的幽怨,突然迸發(fā)出最鮮活、豐滿的生命,樹葉金黃中透著嫣紅,顯得凄婉而又剛烈。蕭瑟的秋風中,遠處望去,那一棵棵如悲如喜如夢如煙的搖曳,它們裹著白云頂著青天,透著孤傲與不屈的風骨。金色的胡楊,裝扮了新疆最美最壯觀的秋天。
幾年前,湖北作家牛維佳專程到新疆博州來采訪湖北援疆干部,打算寫一部反映湖北援疆干部工作和生活的影視劇本。采訪期間我曾帶他進入國家級自然保護區(qū)——精河縣甘家湖濕地的腹地去看胡楊。那是一個乍暖還寒的春天,在生長胡楊的那片土地上覆蓋著厚厚的鹽堿殼,在春日的陽光下白晃晃的,像沒有消融的殘雪。胡楊的枝頭上剛剛出現(xiàn)一抹新綠,雖然消瘦,但顯得骨感和精神。在胡楊的腳下,稀疏的羅布麻、蘆葦頂破鹽堿殼才露尖尖角,胡楊與它們和諧共生。牛維佳先生對生長在這片大漠里的一草一木都表現(xiàn)出非常濃厚的興趣。他說在這樣的環(huán)境里生存的每一種植物是需要勇氣和精神的?;蛟S,在他心中已將這里的人文精神與在惡劣環(huán)境中生長的胡楊的象征意義融和在了一起,并激發(fā)出了他創(chuàng)作的激情呢!
與新疆胡楊相比,湖北安陸的銀杏的生長環(huán)境就要優(yōu)越得多了。溫暖濕潤的氣候條件,讓銀杏們生長得悠閑而從容,樹干筆直、皮膚光潔,樹冠如華蓋,高雅大氣。銀杏雖然高貴但并不嬌弱。這種與恐龍同時代的古老物種,居然能在恐龍滅絕化成石頭億萬年之后的今天依然煥發(fā)著勃勃生機。我不知道在億萬年前那場恐龍滅絕的災難中,銀杏是如何保存下來的,但由此可見它們有著頑強的根性和基因。更難能可貴的是,它們居然在遙遠的新疆也能扎根生長。
在安陸市錢沖銀杏谷那棵千年古銀杏樹下,我們巧遇著名詩人葉文福。葉老聽說我們是從新疆來的,立刻顯示出極大的熱情,與我們合影留念后,他深情地說新疆真是個好地方。上個世紀70年代末,他曾到新疆采風、創(chuàng)作。原定為期一個月,沒想到在新疆整整呆了一年多。天山南北給詩人留下了深刻的記憶,他甚至還記得在伊犁草原采風時,住在一位哈薩克大媽阿德爾汗的氈房里。我告訴他,如今安陸的銀杏也能在新疆種活。詩人眼睛一亮,說:好?。☆B強的生命在任何艱苦的環(huán)境里也能找到扎根的土壤。這話正好被我們代表團團長——從湖北省委宣傳部援疆到新疆博州宣傳部的宋祥副部長聽到,他感慨地說:我們援疆干部不也正是在新疆落地生根了嗎!
安陸不僅是中國銀杏之鄉(xiāng),還是李白故里。詩仙李白曾酒隱安陸長達10余年。那天晚上,安陸市舉辦了文化交流活動,葉文福在發(fā)言中深情并茂地將安陸比作“子宮”??刹皇亲訉m么?我不由得想起白天在錢沖銀杏谷觀光時,看到很多田地里人工培育了大片的銀杏種苗?,F(xiàn)在很多城市在園林建設中都追捧銀杏。
葉老在《安陸銀杏》一詩中寫道:
“天高氣爽夜來霜,
銀杏之鄉(xiāng)銀杏黃。
落葉皆因心戀土,
金黃只為德有香。
……”
好一句“金黃只為德有香”。我從新疆出發(fā)赴湖北時,身后的胡楊剛剛抖落一身金黃。到了湖北安陸,銀杏又披著金燦燦的風衣迎接我,讓人感到恍然一夢,不禁感嘆:我度過了一個最漫長和燦爛的金秋。就像湖北與新疆今天,地處天南地北的銀杏與胡楊走到了一起,共生共榮。它們在生命中每一次生長的輪回里,都會懷著一顆被陽光鍍亮的心,面帶燦爛的微笑,向大地款款謝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