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菲
我猜,森林里光線一定很整齊,排列已久的寂寞也整齊,一種清澈的天命,專心致志受著風的牽引。風掃過草原之后開始寫詩。為了接近真相,風在草原上隨意變換自己,時而是朝霞,時而是夕照,時而跑在雪地,時而躺在湖底。
那時還沒有塔吾薩尼的命名,風邁步,從四面八方,無邊的景色就從四方返回,充實藍色的心臟,那拉提最初的詩歌。但是,詩沒有確切意義上的血親,風沒有父親,它的苦惱,打算完成一種固定的姿勢,在空蕩的胸膛留下值得紀念的,沒有父親和母親的空蕩。為了尋找,白天,詢問無處不在的密友——空氣;晚上,落在水面詢問星星。沒有答案。
它看見空氣被歲月染綠,星星帶領(lǐng)泉水流出森林。所有變幻和流傳的事物當中,它想肯定其中一種,加持已有的幻覺。
中山地草原是禽與獸的樂園。中山地草原是一只羊的故鄉(xiāng),一只羊走到哪兒都是母親的懷抱,一只羊舔舐春光,一只羊咬噬冰雪,一只羊一天就經(jīng)過母親的春夏秋冬,一只羊沒有獻祭沒有死亡。冷了在溫泉清潔皮毛,熱了在雪溪飲水。
有一天,天蒙蒙亮的時候,一只白色的大鳥飛過天空,上百種鳥兒聚在空氣的中心,夕陽點燃橙紅色的火。兩只天鵝浮起在水面上,百鳥鳴唱,尋找親人的風忘記答案。一只羊沒有獻祭沒有死亡。
為了夢里也保持飛翔,練就孤獨的能力,最先來到草原的人類雕刻自己不知疲倦,走一處刻一路,草原上遍布神的化身。天鵝或者風的后裔,半人半神,打算有云那樣自由的家,就撐起白色氈房,草原上遍布云朵和炊煙;打算以最快的速度見心上人,就認領(lǐng)雷電的兒子。汗血寶馬,草原養(yǎng)大的風和雷電負載人子。乳汁、泉水,流入純潔的腸胃,造就流出眼眶的,喜悅,接任草原的使命喂牛養(yǎng)羊,撫育草原的子孫。冬天倦在那拉提,夏天遷徙喀拉峻,天鵝家族的譜系,愛河流,逐青草,在路上交換情歌。
這一年,史實記載,蔡文姬嫁給左賢王,戰(zhàn)爭撮合了一場姻緣。從前,大漢細君公主嫁到西域草原,公主臉龐瘦,像掛在月牙上的露珠,風一吹,思念將憂傷化作詩句。風一吹,就不能在氈房熟睡。國祚需要細腰的堅守,解憂公主和馮嫽有半雄半雌的大腦,詩篇在頭顱與死亡之間完成。
這些西域草原上的歷史,聽起來像是與戰(zhàn)爭無關(guān)的傳奇,只有那野生的遼闊,在眉宇間多幾分中原父輩讀過的詩書。
為天有眼兮何不見我獨漂流?
為神有靈兮何事處我天南海北頭?
不見答案,但見來者。沒有成為那拉提之前,由戰(zhàn)爭講述的歷史,成為草原的嚴肅新聞,它本身是美麗。
那拉提
美麗的名字叫鹿苑,神的仆人鋪下花毯,高山草甸類植物茂密起伏,豐沛的雨水有多少就能飲多少。它們永遠口渴,永遠大醉,它們像柏拉圖墻上的剪影,隔離戰(zhàn)爭,流動只發(fā)生在內(nèi)里。鹿苑是不敗的花園,神的棲居地,群鹿漫游,多余的鐘靈毓秀幻化成植物,又投身為動物,或者叫做神靈本身,他們目睹了草原的命名儀式。歷史上這一天,后來與那句話一起在游記中被反復提及:
蒙古大軍翻越果子溝,到西天山下,風在夜里傳送潮濕的植物氣息,天空有星辰亮起來,這一片浩茫時空,白山頂上,冰雪的原始森林如此肅穆。春雪中濕漉漉亮閃閃的大軍,朝拜雪山,是因為要朝拜即將升起的太陽,這支在春雪中濕漉漉亮閃閃的大軍,是忠實于太陽的勁旅。
黎明時分,鞏乃斯河是匹奔騰不羈的野馬,載負神秘的光芒。那拉提,蒼穹的一角,像巨大的蒙古包,立在北方故鄉(xiāng)的山頂,當蒙古軍隊集體向它匍匐時,太陽出現(xiàn)了。太陽,宇宙的金色宮殿,那拉提是永恒的搖籃。蒙古草原需要伊犁草原來證明,來對接血液里的遼闊。
虔敬來自草原歸于草原,一聲呼喊,更新以往來來往往所有人種留下的記憶,塞人、匈奴人、歐羅巴人,都缺乏的本領(lǐng):啊那拉提(蒙語:太陽第一次升起的地方)。一聲呼喊為初次見到太陽的地方命名,蒙古草原和所有草原的太陽,從此都定居在那拉提。每天清晨放歌,夜晚斂息,邀請塞人、匈奴人、歐羅巴人狂飲烈酒,在草原上,花樹下,不懼怕被清醒放逐,被神秘命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