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治霖
葉芳相親了一年多,第一次改口,“沒說行,也沒說不行”。
這對葉家來說,顯然是個好消息。
江西鷹潭市鄉(xiāng)下,住在鴻塘鎮(zhèn)及附近村莊上的姑娘,大多在二十一二歲就定了親。葉芳已經(jīng)23歲。
以當?shù)卣撎摎q的算法, 她都24歲了, “作為父母,我們是有些著急”。
葉芳從22歲起被安排相親,見過十個左右的男孩。葉家的大哥說,妹妹一直都是見過一面就拒絕,直到2019年2月12日。
她遇上了許俊。
許俊25歲,他也是在22歲時開始相親。鴻塘鎮(zhèn)是個典型的偏遠地區(qū)的鄉(xiāng)鎮(zhèn),年輕人很少,他們大多外出打工。
家人先選好相親對象,直到春節(jié)期間,外出的孩子回家過年,“一個一個見”。
許俊見過了葉芳,說挺好、挺好。
看見兒子臉上的高興神情,許俊的母親調(diào)侃他:“相中了吧?相中了,媽媽回去給你們燒飯。”
“燒飯”,在鷹潭市農(nóng)村中的意思就是吃(定親)飯。接著是一套已成風(fēng)俗的程序, 見面、逛街、 “認門”、定親……
兩家人,似乎都放下了一塊心事。
但是,59天后的4月12日,許俊殺了葉芳。
兇殺案過去了兩周,葉芳的母親仍舊每天在哭。
她一臉浮腫,眼睛周圍是一圈明顯的大大的紅腫印子,聲音也極其微弱喑啞。她控訴,許俊這個畜生呀,什么事至于他下那么殘忍的手。
葉二哥存著現(xiàn)場的照片,妹妹躺在床上,身體一道一道傷口,脖子處血肉模糊。
談起這個場景,葉大哥在自家大院里猛抽一口煙,正午的烈日下,他說:“我去收拾,床單上全是……哎呀……不說不說了,我現(xiàn)在手上都起疙瘩?!?/p>
鴻塘鎮(zhèn)進村路口的一家超市里,許俊母親坐著,沒客人光顧時,她的眼睛就放空著,望著眼前。
她也不明白,做出這種事的兒子,從前是那么老實的、“本本分分的”。
原本是一樁喜事。
以虛歲算,許俊26歲了,在當?shù)厥莻€無可爭議的大齡男青年。許母說,兒子自己心里應(yīng)該也著急了,在今年年前(2019年1月)就回來相親。
三年多里,許俊相過的女孩有十多個。太胖太差的他看不上,他看上的,對方又沒同意,就這么耽擱下來。
多個村民介紹,當?shù)厝⒂H,男方在婚前說些“小謊”,婚后一起打工還債的現(xiàn)象很普遍,他們早就見怪不怪。
許俊的父母想,應(yīng)該是自家的條件太差了。2017年10月,許母回到鎮(zhèn)上開了一家超市,結(jié)束了她的外出打工生涯, “(超市)開起來,也算是家里有個事業(yè)”。
開超市花了十幾萬元,許家2018年還在樓上加蓋了半層,又用去7萬元左右。這一切,都為了給兒子討老婆用。
終于,他們等到了葉芳。
許母說,其實許俊見過葉芳,在2017年兩人就相過親,后來沒成。今年媒婆鄭氏又找上門來,說這姑娘還沒嫁出去,可以安排再見一次。許家同意了。
2月12日下午,雙方見了面。媒婆鄭氏的妹妹住在葉家附近,她熱心牽線。
回家路上,許俊說起葉芳“挺好的,很滿意”。鄭氏姐妹和鄰居也告訴許母,這姑娘還肯再次見你兒子,就表示很有希望成,“兩年過去,又見面了,這就叫有緣”。
許母心下歡喜,準備好“燒飯”了。
見面后的第二天,許俊約葉芳去逛街,兩人在鷹潭市“逛街、吃飯、看電影”,晚上再送她回家。過了幾天,媒婆開始找許家商量結(jié)婚彩禮。
葉家也贊成兩人的交往,“看得出,葉芳是比較滿意的”。
正月十九即新歷2月23日,葉芳和十個左右的娘家人到了許俊家,這叫“認門”。她接過了見面禮,是4萬元人民幣。當天兩家人還吃了餃子水果,氣氛和樂。
一周過后,即3月2日,兩家人又吃了定親飯。
“這個場面就大了”,許母說,兩家共來了60多個人,家里準備的彩禮是22.8萬元,直接在桌上攤開現(xiàn)金。葉芳收下改口費(改口叫爸媽的錢),她穿著一件淡綠色的羽絨服,畢恭畢敬地向許俊的父母敬酒。門外的鞭炮聲,震天般地響。
沒想到,這場喜慶的酒席,很快成為冰冷數(shù)字上的計較。
現(xiàn)在想起來,許母覺得早有隱憂,只是當時沒在意。
兩人還在“逛街、吃飯、看電影”時,許俊告訴過母親,葉芳還是有點不同意?!岸ㄓH”前兩天,葉芳也對閨蜜說過,她想延期,但箭在弦上不得不發(fā),“總感覺不對勁”。
不過,媒婆鄭氏姐妹做通了葉家的工作。
“定親”辦成了,在當?shù)?,這就意味著兩人已經(jīng)成立了新的家庭,走結(jié)婚程序領(lǐng)證的情況倒很少見。
但過了十多天,葉芳執(zhí)意回到娘家,再不去新家了。
葉家父母和大哥堅持說,在定親之前,葉芳沒有對他們說過任何不想結(jié)婚的話,“一直是比較滿意的”。
葉芳離開新家而出走,葉家的解釋是,她發(fā)現(xiàn)許俊在撒謊。
“許俊一開始說,自己有20多萬元的積蓄,但嫁過去后才發(fā)現(xiàn),他買煙的錢都朝我妹妹的包里拿。和朋友打電話的時候,還說自己買電腦的錢都需要借,這些話被我妹妹聽到了?!比~大哥說。
葉家人還想起,第一次見面時,許俊明確說過自己是不抽煙的人。
但葉芳的這些“發(fā)現(xiàn)”,也沒有立即說給娘家人。她回家后的幾天,“一直在玩,看著心情還可以”,葉大哥說,他問過妹妹為什么回家,妹妹還說幾天后就回去。
葉芳回家當天是4月1日,此后十幾天,許俊每天都到葉家,試圖接回葉芳,但一直沒有成功。
許母打過電話給葉芳的爸爸,他當時在南昌,“親家公還不知道有矛盾,只說過兩天回來 (村里),去做女兒的工作”。
至于矛盾的原因是什么,許俊沒有告訴過母親。
許母認為,這是葉芳在婚前時的情緒再次重復(fù),但此時的家底已經(jīng)被掏空了。
許俊的結(jié)婚彩禮22.8萬元,是當?shù)卮謇镒畛R姷囊粋€數(shù)字。兩家見面時,男方家里要包紅包,給葉芳的兩個哥哥一人包1萬元,兩個侄子輩的,一人6000元。
定親后兩天,女方“回門”,對男方來說就是去媳婦家送錢,見到娘家人就包紅包。許俊被母親塞了1萬元現(xiàn)金去“回門”。
再加上定親當天的飯錢、改口費、紅包、媒婆謝禮、買 “六金”……許家算出,兒子的婚事前后共用了40多萬元。
許母承認,花費的錢當中,有30萬左右是找親戚朋友,以及抵押了兩處房產(chǎn)后在銀行處貸款“借”來的。家里雖然有積蓄,但都在前兩年開超市、蓋房子時用掉了。
許家在當?shù)貙儆谥械燃彝?。許母介紹,兒子初二輟學(xué)后,主要在上海打工,每年會寄錢回家。丈夫是個鋼筋工人,一天工資200元左右。他們“白手起家”,除了自家樓下的超市外,在村加油站附近還有一排房子,和十幾家店面。
但是,畸高的彩禮仍然是一項重擔,壓著當?shù)赜袃鹤拥募彝ァ?blockquote>走訪鴻塘鎮(zhèn)及葉芳所在村莊后,村民們說,他們早就接受了這種現(xiàn)實:一旦退婚,男方家里會損失10萬元左右。
多個村民介紹,當?shù)厝⒂H,男方在婚前說些“小謊”,婚后一起打工還債的現(xiàn)象很普遍,他們早就見怪不怪。
“男娃兒嘴不會編,媳婦就找不到。”一個村民調(diào)笑說。
直到葉芳開口,家里人才知道他們被“騙”了。
葉二哥擰著眉頭,一字一字地說:“當時我還問過(許?。?,你這些錢有借的沒有,他跟我說,沒有一分錢是借的?!?/p>
說到4月的事,葉家人很痛苦。他們從沒想過,讓葉芳退出婚約,而是相反。
葉芳的父親說,他還是希望女兒嫁過去,“男方家里條件還可以,有房子有產(chǎn)業(yè),家里也只有兩個妹妹,女兒在那邊,以后在家庭里也是說得上話的”。
葉芳的母親說,她一直勸女兒回婆家。她原本就是經(jīng)常給人說親的。
葉芳的大哥說,他是主張 “回去也行,不回去也行,最好還是回去一起過”。
葉芳的二哥說,他不太在意許俊撒謊,相反,他還想帶著許俊去義烏,或者就在當?shù)刈鰝€買賣,“有個事業(yè),也好寬妹妹的心”。
所以,在葉芳回娘家的11天里,許俊在大院暢通無阻,被“當作自家人熱情招待”。
許俊不愛吃魚,葉家就宰雞和鴨,給他做中飯和晚飯。他可以在葉芳的房間里歪到晚上,“我就把他當成了自己的另一個兒子”,葉母說。
沒人在意,兩個年輕人的關(guān)系正在急速惡化。
對于許俊的謊言,只有葉芳自己耿耿于懷,“我妹妹性格也很怪,一是一、二是二的?!比~大哥說。
同處一個房間,許俊想要親近葉芳,但一直被拒絕。許母說,房間里只有許俊說話,葉芳不說話,而且一碰她,她就反手打許俊。
許俊次次接不回媳婦,有時到天黑了才回到家,許母幾次注意到兒子脖子和手背上的傷痕。葉家人也看到過他手背有傷,一問,說是葉芳抓的。許母說,平時一直笑嘻嘻的兒子,那段時間有了心事,看起來很難過。
聲稱為了接媳婦回家,許俊買了車,但這進一步激化了矛盾?!皼]錢還沒零首付的車,那利息多高啊?!比~大哥說。
葉芳的態(tài)度更激動,她在微信上對侄子說:“(許俊)他是自己想買!所以才算我頭上。他假得很,只不過拿我當借口?!?/p>
許俊每天到娘家找她,葉芳不勝其煩。她告訴侄子:“不是我不想冷處理!而是他根本聽不懂你(跟他)說的人話。”但是,這些話,葉芳從沒說給自家人聽。
在母親的鼓勵、媳婦娘家人的默許下,許俊仍舊每天出入葉家。
葉芳遭遇兇殺前的兩天,4月10日晚,她提出來退還彩禮。
鷹潭農(nóng)村的夫妻很少領(lǐng)證,定親就是“結(jié)婚”,退彩禮也就相當于“離婚”。葉芳想要放棄這段關(guān)系了,兩人開始確定彩禮的數(shù)目。
葉大哥的女兒聽到了這場對話。許俊質(zhì)問,你有那么多錢還我嗎?葉芳說,她就是出去打工一點點還,也要還上數(shù)。
可是,許俊提出的退還數(shù)額是40萬元,葉芳提出的是32萬元,中間相差的8萬元,“是許俊說交往之后,請客吃飯、看電影,還有定親酒席加起來的錢”,葉二哥說,他沒聽說過,彩禮是這樣退的,難道酒席上男方的人沒吃飯嗎?
葉二哥說,前不久隔壁村有人在鬧離婚,男方花了37萬元,女方才退20萬元,現(xiàn)在鬧上法庭去了,“相比之下,我們退32萬元夠可以的了”。
走訪鴻塘鎮(zhèn)及葉芳所在村莊后,村民們說,他們早就接受了這種現(xiàn)實:一旦退婚,男方家里會損失10萬元左右。
按照當?shù)匾?guī)矩,婚事不成,女方需要退回彩禮和買金子用的錢。以這種算法,葉家需要退還的是22.8萬元彩禮和3.5萬元“六金”錢,共26.3萬元。
至于別的費用,如改口費、見面禮、各種紅包,本就不屬于退還之列。
特殊的風(fēng)氣,導(dǎo)致在當?shù)亟Y(jié)婚是一個“高風(fēng)險項目”,村民因此不會輕易嫁娶外地人,害怕他們不熟悉根底、也難以找上門去的人,很難“追債”。
村委的一名干部介紹,雖然“高風(fēng)險”,但這種習(xí)俗已經(jīng)很難改變。他還感嘆:十多年都這么過來了,這兩年才開始有女方退婚的事,而且越來越多。
娶媳婦難,在男女比例3:7的當?shù)卮迩f是個不爭的事實。“附近村里的光棍多,男青年都要去云南找媳婦了?!币幻诖蹇谀榛ɡK的婦女介紹。
在鴻塘鎮(zhèn),即便彩禮高、風(fēng)險大,但男多女少只能助推上漲的趨勢,“去年最低的彩禮還是18.8萬元,今年已經(jīng)沒有低于20萬元的了”。
葉二哥不忿的另一個原因是,22.8萬元彩禮全在葉芳卡上,相當于全返給新家庭了,而他們卻被質(zhì)疑騙婚。
十多年都這么過來了,這兩年才開始有女方退婚的事,而且越來越多。
按照當?shù)亓?xí)俗,彩禮錢歸于女方的家長,并不會拿出來。即便拿出來,普遍也就一兩萬元,最多三分之一,“拿出三分之二或者全部的,不是沒有,但是很少很少”。
就退還彩禮的事,葉家認為,32萬元已是仁至義盡了,不懂許俊為什么還不滿足。
值得注意的是,退還彩禮的方法,從未經(jīng)過正式的雙方交流。32萬元或40萬元的方案,都只在葉芳和許俊的討論中。
而這些討論,雙方家長都還不知情。
雙方家長從沒想過退還彩禮,血案就發(fā)生了。4月12日下午,許俊持刀,在葉芳的房間內(nèi),朝她連刺下去。
(文中許俊、葉芳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