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潔林
1980年1月初,我是中山大學二年級的青澀學生,偶爾聽說了來自世界各地的華人理論物理學家在廣州從化開學術會議,其中還有揚名天下的李政道、楊振寧二位先生。我們系學生會的小伙伴們非常興奮,于是就商量著如何把這二位科學大師邀請到學校來作報告。想來想去也只有一招:寫一份邀請信,盡量征集同學們的簽名。大家一呼百應,我們很快就征集到了數(shù)百同學的簽名,然后委托參加會議的中山大學理論物理學家李華中教授把信交給了李、楊二位。他們居然當即就答應了。
由于年代久遠,很多細節(jié)記不住了,但有兩件事記憶猶新。第一件事發(fā)生在小禮堂,李政道先生來的那天,我被領導安排坐在錢三強先生旁邊,“小粉絲”迅速掏出筆記本請錢先生簽字,溫和的錢先生欣然應允。此時,遠處一位老師的目光冷冷地射向我,顯然洞察了我接下來索求李先生簽字的企圖,這寒光嚇得我一哆嗦,沒敢再造次。
伴隨嘉賓們進入大禮堂后,我也在前排就座。來自四面八方的燈光把講臺照得格外明亮,顯然是為了方便記者們攝影照相特別安裝的大燈。錢先生先上臺做介紹,接著就是李先生的報告。李先生剛說了幾句話,就突然提高了聲調嚴厲地說:“燈光太刺目了,都關了!我不是來表演的,是來給學生講學的!”現(xiàn)場突然鴉雀無聲,我只聽見心臟撲通撲通的跳動聲。領導隨即悄悄地安排各路記者關了他們的照明大燈。那個年代的中國,安排電視臺和報刊記者集中采訪是一種高級別禮遇,記者在我們學生看來也是至高無上、難以高攀的。況且,對于領導的安排,人們應該不假思索地順從和接受,不是嗎?
當命運敲門的時候,人未必能聽見,但其雷霆萬鈞將波及你終生。李先生當時的舉動給我等臺下學生帶來的震撼至今難以忘懷。我后來查資料才知道,1980年1月對于我和很多中國學子是一個命運轉折點。此時,李政道先生在廣州從化的溫泉賓館給方毅副總理寫了一封信,他基于1979年所招收的兩批中國留美學生的成功經驗,建議把“中美聯(lián)合招收物理類研究生項目”(CUSPEA)正規(guī)化,擴大到中國和美國的幾十所高校。1981年,李政道先生又協(xié)助美國康奈爾大學的吳瑞教授,組織了“中美聯(lián)合招收生物類研究生項目”(CUSBEA)。此后,丁肇中、陳省身都發(fā)起了類似項目。這些項目選拔的學生在北美各大學的口碑很好,對推動中國改革開放以來的留學大潮起到了打開閘門的作用。
1981年9月,我作為大四學生參加了CUSPEA考試并有幸被錄取,于1982年去美國匹茲堡市的卡耐基梅隆大學(Carnegie-Mellon University)攻讀物理學博士學位。我這位生長在湘西的孩子,有了機會探究人類知識寶庫最隱秘的殿堂,全靠李先生及很多人用他們純粹的心在引導。李先生說,在CUSPEA項目執(zhí)行的十年間,他每年為此要花1/3的時間。據(jù)紐約哥倫比亞大學的CUSPEA同學說,李先生家附近的郵筒經常信滿為患,于是李先生和夫人秦惠?女士不得不提著大包小包去更遠的郵筒投遞信件。
赴美后的幾十年,我聆聽過幾次李先生的報告,每次報告之后都會看見很多聽眾蜂擁講臺,或與李先生交談,或索要簽名和拍照,而我一直遠遠地站著。另外,中山大學老師當年那一道寒冷目光也似乎一直在看著我,阻止我的“粉絲沖動癥”發(fā)作。
2016年11月,CUSPEA學者們一起祝賀李政道先生90華誕,我組織大家做了祝壽小冊子和視頻,老人家看了很喜歡,就送給我一個新年賀卡。命運繞了一個大圈,我最終還是得到了李政道先生的簽名。率真耿直的李先生其實也是一位溫情暖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