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雪潔 姜仕燁
摘 ? ?要: “野草”雖無裝飾優(yōu)雅殿堂的命運,卻是龐大的生命體象征,魯迅先生將作品取名《野草》大概就是看透了生命的本質:除卻矯飾的欲求,吶喊出孤獨生命的巨大力量。孤獨的生命都具有反思的特質,然而思考得越深,所看的景象和得出的結論就愈發(fā)富有超驗的色彩,變成形而上的哲學。《野草》中“我”所體驗的復雜世界以夢境為背景展開,夢是超驗世界的鏡像,在夢境里“我”對自己進行了深度思索,將“生”與“死”的意義最終確定在本是一體的回答上。
關鍵詞: 《野草》 ? ?“我” ? ?夢境 ? ?生死
一、面向自我的言說方式
“我”是《野草》獨語式表達舞臺上的主角,也是一切獨語表達指向的目標?!兑安荨访總€篇章想象的完成,都是對“我”的重塑。通過將“我”在不同境遇下的體驗相互交錯,“我”這個形象終于清晰?!拔摇笨傇诓煌纳矸蓍g輾轉,有時是困厄的遭受者,有時是苦境中的尋覓者,有時是替他人的荒誕和虛偽自責的人,有時是不露感情只以威嚴之面旁觀的人。以“我”為核心的獨語式敘述消減了其他敘述形式的故事性,增強了敘述的純粹性。這種純粹性或許表面上看,是語詞運用的跳躍,因果邏輯的顛覆。但因為有“夢”做依托,這種敘述方式立刻顯出合理性。
二、“夢”即現(xiàn)實的獨白
對《野草》大量的研究,多會從弗洛伊德的《夢的解析》入手,以求在心理分析層面把握“夢”這一特殊的意識存在形式。但此夢非彼夢,也就是說純粹的心理學分析的夢并非與《野草》之中的夢為對應關系,僅僅是前者在理論上給了魯迅先生在《野草》中大膽進行藝術構思的啟發(fā)。廚川白村的論著《苦悶的象征》中兩篇以夢作為討論對象的文章,對夢的特征和價值的評論在一定程度上對魯迅的創(chuàng)作產(chǎn)生了深刻的影響。廚川白村強調夢本質上創(chuàng)生深遠距離的解釋,啟發(fā)了魯迅先生借《野草》清晰認定自我,并最終實現(xiàn)這個意圖。可以肯定的是,并非所有的“夢”都深涵著一個做夢者完整、清晰的意圖。《野草》中的夢境僅僅是思考的外衣,是暫時引領作者到達獨我之境的一個假設,在外衣之下是作者苦苦追問生死的執(zhí)著,這種執(zhí)著從清醒到夢境是連續(xù)的。在假設之后是作者將自己推向探求更深體驗的沖動,不存在走出夢便煙消云散的輕松。夢境是魯迅先生對深邃自我的追尋之境,那個自我近于澄澈、痛快地感受一切愛憎、得失和隨后的心灰意冷,抑或決然反抗。
夢境作為一個完整的閉合空間,是一個完全獨我的世界。這個世界還魯迅這樣一個孤獨的人一塊清凈天地。魯迅先生整日要求表達,并時刻表達,然而無數(shù)的言語卻從不曾真正指向自我,是令他最恐懼和不安的體驗。魯迅先生藝術化地創(chuàng)夢境以寄托,為自己的敘述找到了一個恰好的平臺,一吐為快。更重要的是只有在“夢”這個鏈接處,“生”和“死”才可以被放在同一個過程里被審視和剖析。
三、思考生死的哲學旨歸
《野草》通過夢境的藝術創(chuàng)造,不再把生死置于彼此否定、矛盾對立的理解上,反而認定二者是一個統(tǒng)一體,這種統(tǒng)一不僅僅表現(xiàn)在價值和目的上。在夢這個藝術空間里生與死的心理體驗達到了驚人的一致性。正是發(fā)現(xiàn)了這一點,才最終實現(xiàn)了《野草》在作者現(xiàn)實生命里的重大意義。事實上任何虛構情境之下對生死的敘述都將是個別性極強的,只有如同魯迅先生這樣態(tài)度一致地領悟才足以見出生死的本相,在《野草》的藝術世界里,這一認識層面的展開,最能見出魯迅先生的真知灼見。在夢境的藝術世界里魯迅回答了死亡和死亡之后的實際,便是給存活以借口和維護,進而采取坦然面對生存,是一種最切合實際的選擇。魯迅先生虛構死對生的一維繼承性。推翻或不采用生死兩個世界相互否定的思考方式?!俺錾胨赖淖穯枀s最終發(fā)現(xiàn),所謂矛盾背后的真正自我,并不存在,自我就在現(xiàn)實的生活中。通過《野草》,魯迅終于確證了其后期的反抗式生存”①。
讀罷《野草》,能清晰憶起的是那些明暗交錯、疏密映襯、緊慢遞變的畫面。畫面中“我”被狗追著詰問,目睹荒漠里顫抖的身軀,在死后于破敗棺材里仍被推銷員糾纏。但這一切濃墨重彩地塑造出“我”的形象。這個形象曾怪異地與狗對話,曾荒誕地立于自己的墓碣前,曾衣衫襤褸,行于茫茫未知之途,曾在布施者和求乞者之間跳轉;曾是目光如炬的懷疑者,又是自剖者,是評論者,甚至是無語者。然而正是這個形象,啟迪讀者向心靈深處冥想,是這個形象投影在讀者的心上,飄升起無數(shù)的碎片,化作有聲的警示,點撥在讀者的記憶和不能自言的領域。讀者自我尋找的無路,和進而往往會有的怠惰或躲藏,在讀《野草》后,都將變成勇敢直面,堅韌和沖殺,具有戰(zhàn)斗者的姿態(tài)。這些提升空間都源于“我”的多面形象暗示出的一種人生哲學,即“反抗的哲學”。可這一哲思的得來在作者卻經(jīng)歷了莫名的艱難,甚至夢幻般的過程。
魯迅的人生哲學可以被描述成“反抗的哲學”,反抗的對象指向他者,也指向自我。對牽絆個人覺醒和前行腳步的愛人反抗,對有過嗜血仇恨的敵人反抗;對野草存在自身反抗,對以野草裝飾的地面反抗。只有在反抗中敵我雙方才同時存在。這一點在魯迅先生的《野草》中體現(xiàn)得最典型的是那些假托夢境的篇章。通過創(chuàng)生并細摹夢境,魯迅先生反抗的對象(包括他人和自我)和條件(周圍的一切)通通現(xiàn)身。激烈的愛與憎、施與受、謊言與真實的矛盾沖突,最終將“我”推向“生”與“死”這一終極對立的思考。
死亡一詞,一旦被解釋,可以是科學的定義、心理學的探究、哲學層面的質詢。但唯有與夢境相聯(lián)系的藝術層面,才能將多種意義融構在一起,使其具有審美價值。在《野草》中死亡被當成赤裸的客觀對象,耐心審視后才發(fā)現(xiàn),死去僅僅是一種面具或偽裝,其下或其中遮住的是生的繁難和不可逆轉。
魯迅在《朝花夕拾》小引中說:“看著綠葉,編編舊稿,總也算在做一點事。做著這等事,真是雖生之日,猶死之年,很可以驅除炎熱的。”②生之時日的不斷勞作,關切青年的發(fā)展和活動,投身教育和社會批評的真正價值,放置在夢境里,表現(xiàn)出的是在死后的仍難以確信這一切是否有意義的荒涼。這一切明明是作者沉重的思考,可是在更沉重的現(xiàn)實面前卻被照出很輕的窘迫,留給作者的只有繼續(xù)不斷地思考:是堅守還是丟棄,或者干脆轉變思考的立場,獲得暫時飄離真實被困的內心。
盡管魯迅曾在給好友的信中說:“我也常常想到自殺,也常想殺人,然而都不實行,我大約不是一個勇士?!雹鄣诮栌蒙钊雺艟车氖侄蜗?,魯迅思索的殺人與自殺的結果是相同的。這些看似極端的行為,其實在魯迅的拷問下已經(jīng)變得與日常沒有區(qū)別。在崇尚英雄主義的意識里,也許會以為采取了極端的措施,便算得上是勇士,但真正能揭開死亡意義的真相,是認識到這些極端行為本身的虛無。正是魯迅先生懷有將自己獻于他人的自我實現(xiàn)和認定的生存原則,才使魯迅所揭開的生死意義徹底冰冷。將生命和熱血都已經(jīng)散在周圍,看自己的憔悴和枯槁的面容,自然生出無限的悲涼。
對待實際的生死,從個人的體驗來說總有兩種相反的評價標準。一種是積極幸福的生,當必然更拒絕死這個詞。一種是痛苦地活著的,則將以放任或無畏的姿態(tài)去看待這個詞。魯迅先生在《野草》中創(chuàng)造夢境里見到的死和死后,卻呈現(xiàn)出令人警醒的均勻心態(tài)和立場,在對生死的理解上魯迅的心態(tài)和立場是同一的。這種同一使《野草》表現(xiàn)出銷平死亡帶來的神秘和恐懼的藝術效果,使讀者可以平靜地接受這看似荒誕的表達。對作者來說,則孕育了強大的生命力和持久行動狀態(tài)。
魯迅的筆下,通過對夢境的設想,成功將死用死后的過程取代,因為生與死并不對等,生作為一個漫長的過程,而死似乎僅僅是一個瞬間。其實人們能想象的都是有關死的生,將這些關于死亡瞬間生的一切,認定是死。當作者完成對死亡的認識,對死后的種種揭穿后,反觀生的本質,即充盈的現(xiàn)實,是《野草》最發(fā)人深省的地方。
在《墓碣文》中,夢境是作者對自己的保護,有了這一層保護,作者大膽地觸及內心最深層次的活動,在這個活動中,作者做到了將自我以一個過程的形式存在,因為活動中只有自己,所以這個自己最豐滿(現(xiàn)實自己總要貢獻給別人),也最真實。所謂過程的自己,是作者將一生中“死后”部分用想象填滿,因而生與死之間不是間斷相隔的,而是連續(xù)的。在對自己死后的諸種想象中,怎樣被評價是作者最試圖追問的。但在這個追問中,連續(xù)的回答后是趕緊逃走。在夢境的掩護下,可以看出,死后仍是一個棘手的問題。在這篇散文詩中,作者留下了一個由生之問題帶來的無可回答的死后的問題。這樣便得出了作者將生死貫通的結論。
在《失掉的好地獄》里,作者用夢境展開自己存在的環(huán)境,顯然作者沒能預見這個世界將怎樣才會有更好的未來,對待那個世界他完全沒有樂觀的想象,終而這個大的客觀世界,給作者帶來的仍然是無可回答的難題。
在《死后》中,夢境里完成了一系列關于他者的想象,那些活著時要面對的兇面一并帶出。往往蒼蠅依然是蒼蠅,推銷員仍舊推銷。格調統(tǒng)一的黑色幽默里滲出苦笑,然后仍是無可回答。
魯迅在《熱風》題記中說:“我以為凡于時弊的攻擊文字須與時弊同時滅亡,因為這正如白血輪之釀成瘡癤一般,倘非自身被排除,則當它的生命的存留中,也即證明著病菌尚在?!雹苋欢F(xiàn)實的強大在于“白血輪”可以消除,但“病菌”卻不然。
正如錢理群在《心靈的探尋》中認為:“生與死,是魯迅作品的母題之一?!雹葸@個論斷蘊含了魯迅在尋找藝術表達生死二者關系的方式。在生存的豐富體驗中,始終藏有作者或不言說,或言說不明的價值尋覓,這種困惑的根由,本在于人的價值的尋覓不能僅憑自己所得出的判斷。這是錢理群所說的:“對魯迅來說,生與死的思考絕非純粹人生哲理的抽象思辨,他首先是一個實踐問題,與變革事業(yè)的戰(zhàn)略,戰(zhàn)術選擇密切相關?!雹?/p>
生與死的同一,表明不可能在生之外去尋找出路,不論怎樣,充盈的現(xiàn)實本身在證明著一切戰(zhàn)斗的現(xiàn)實。魯迅說《野草》是我自己的,怕世間的一切,也只有《野草》是他自己的了。在《野草》中“我”穿越“生”“死”的夢境,追問到底,答案是反抗。
注釋:
①汪衛(wèi)東.“淵默”而“雷聲”——《野草》的否定性表達與佛教論理之關系[J].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叢刊,2010(1).
②魯迅.魯迅全集·第二卷[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229.
③魯迅.魯迅全集·十一卷[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430.
④魯迅.魯迅全集·第一卷[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292.
⑤⑥肖國棟.魯迅死亡意識研究綜述[J].齊齊哈爾大學學報,2009(1).
參考文獻:
[1]汪衛(wèi)東.“淵默”而“雷聲”——《野草》的否定性表達與佛教論理之關系[J].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叢刊,2010(1).
[2]魯迅.魯迅全集·第二卷[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
[3]肖國棟.魯迅死亡意識研究綜述[J].齊齊哈爾大學學報,2009(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