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李立,生于1984年,四川人,畢業(yè)于中國人民大學新聞學院。出版小說作品《丹青手》《黑熊怪》《安放之年》《八道門》《透視》《歡喜騰》等。獲過一些文學獎,現(xiàn)在北京當圖書編輯。
我們那個山區(qū)縣城有多小呢?一個下午的時間,就足夠把全城逛上三四圈。但通常只會在星期天下午,因為其余時間我們得待在學校,從早到晚。
縣城太小了,小到足以讓我們每天上4次學。大大小小的孩子,都走路去學校。
小城里沒幾條路供我選擇,上學路線最多3條,我可以自由地選其中任何一條路走,路程相近,街道大同小異。我們這樣的小孩,沒見過世面,生來就在指甲蓋大小的地方,沒離開過也從沒想過要離開,我們的上一代人還有上上一代人,大概也都是這樣想的,所以我們那里的人,走路都不會太快。山坳中一小塊平地上建起來的小城,在山里人眼里,足以用“一馬平川”來描述了,何必著急呢,緩步徐行才能顯出對腳下巴掌大的平地的珍視呢。
我們兩兩為伴,挽著手,有一路的話要說。少年時我們把很多雞毛蒜皮的事都當作秘密,在伙伴對天發(fā)誓絕不泄密之前,哪怕我們按捺不住那顆想傾吐的心,也能極力讓自己守口如瓶。
可惜無論多莊嚴的誓言、多事關(guān)緊要的秘密,到頭來總是會被更多人知道——這是那時候讓我百思不解的謎題之一。我們就這樣共享了彼此的家庭故事,時常因之大驚小怪一陣子,然后很快就忘掉了驚詫,因為我們自以為這就算了解了人情世故。
每天在小城來回4趟,單程步行20分鐘,在一座所有人都晃晃悠悠、不急不慢的山城。只是這3條路上,沒什么值得留戀的風景,在路這頭的人一定能望到那一頭的人——所有小城都很相似,比如沒有秘密,比如環(huán)境逼仄。我知道在上學路上我見過的每一張面孔,都是熟識的,或者似曾相識——幾千人的小城里想尋覓點兒新鮮人或新鮮事,確實有點難。好處是熟識會讓人心生安全感,沒來由地,我們都逐漸成了沒有防備心的小孩。在這樣的地方,沒有父母會擔心小孩在上學路上被拐賣。就算被拐賣了也走不出去,通往外面世界的那條鐵路真是繁忙,忙得顧不上載上我們?nèi)ネ饷婵匆豢?。這是20世紀90年代。
現(xiàn)在,我當然可以把我的中學描述成一座城堡,但我沒必要對它進行童話式的美化。它其實是一座山,校門在山腳,教學樓在山頂,山腰的幾個操場層疊著,像土黃色的梯田。我們在梯田般錯落有致的操場上上體育課,800米的跑步測驗需要跑很多圈,山風獵獵,黃土隨風飄散。山背后呢,是住校生的幾棟宿舍樓、幾棟教工住宅樓。住校生的家都在我從未登臨過的更高的山上——大巴山脈,最高海拔2000米以上。教師們下班回家,需要走99級臺階。這里的教師都走慣了臺階,他們背著手,滿頭滿身的粉筆灰,看上去就像爬山砍柴的老樵夫。他們又何嘗不是呢?一茬一茬的學生都是他們砍下來的柴。和山上的樵夫一樣,他們待在這座山上,整日為生計忙,只不過他們揮舞的不是砍刀,而是教鞭。
很遺憾,高三的教室占據(jù)全校制高點——教學樓頂層。上課鈴聲響起的前一刻鐘,幾個班的班主任總會站在走廊上眺望,從我們的教室窗口俯瞰全城的視野,棒極了!他們會看見從校門口開始綿延到山腳下的浩浩蕩蕩的隊伍,這支隊伍由爬樓梯爬得狼狽不堪的我們組成。他們會分辨出其中屬于自己的那些學生,目光犀利,猶如在城樓上觀瞻兩軍對壘的將軍。
那是我記憶中最絕望的時刻,因為你永遠不知道鈴聲是否會在下一秒響起。鈴聲其實不是一種聲音,聲音是無形的,但鈴聲有形,它更像繩索,象征著跨越不出去的界限,猶如我們被困囿于大山之中的視野與生活,想跳出某些與生俱來的堅固屏障是那么難。繩索這一邊的我們,時常被攔截在光明之外——遲到的感覺,就是下一秒便入地獄的感覺,黑暗極了。高三就是被認作每天都是生死判決日的一段日子。沮喪與挫敗會在那一整天當中輪番折磨我,表現(xiàn)形式便是班主任陰沉的臉色和若有似無的白眼。而我是他麾下不善戰(zhàn)斗的士兵,讓這位將軍丟盡臉面。遲到就是我們那時的“達摩克利斯之劍”。
班主任的悲憫之心,體現(xiàn)在他會為我們喊加油:“加油,快跑,還有兩步了,多爭取一分鐘?!边@背后的潛臺詞是:一分鐘做一道題,半個小時就能做一張試卷。我很幸運,擁有全校嗓門最大的班主任,我在校門口的山腳下,便能聽見來自至高無上之處的呼喊與鼓勁。在腳酸腿軟時,在大太陽底下,“快跑,只有兩步”的加油號子,無異于火上澆油,我們都覺得那個夏天的炎熱簡直非比尋常。以至于每到上課前的幾分鐘,教室里都此起彼伏著我們喘不過氣來的聲音和大汗淋漓后的體味,于是處處都是熱氣騰騰的味道。
這種味道很容易帶來困意,畢竟我們是早晨5點起床、晚上12點以后入睡的高三年級學生。課堂的后半段,呼吸聲終于平靜下去,像退潮的海水歸于平靜。而這時的每張課桌上那些豎立起來的輔導(dǎo)書后,你很可能就會發(fā)現(xiàn)一個酣睡著流口水的少年。我也因此被調(diào)換座位,因為我和同桌在課堂上睡覺時,無意中選擇了相對而視的方向,當然我們并不能相對而“視”,因為我們得閉上眼睛,各自做各自的夢。
冒風險的事情簡直太多,幾乎都發(fā)生在后山的火車隧道里。廢棄的火車隧道是我們的樂園,容納了我們對刺激、危險或浪漫的所有想象。往火車隧道黑暗的縱深之處走得越遠的人越是英勇,越被我們尊敬。比試過勇氣之后,帶著狂亂的心跳,與一同尋求刺激的伙伴,再回到教室,看書上的練習題,就沒那么猙獰了,因為我們剛見識過真正的黑暗的猙獰:一點光亮都沒有,伸手不見五指,堪稱恐懼的極限。我們簡短的冒險,釋放掉了多余的青春的力氣。于是我們平安無事,全都長大成人。唯一出事的,是一個男孩,他再也沒有走出廢棄的火車隧道。他遇上了小火車。說那火車“小”,是因為只有幾節(jié)翻斗車的車廂,翻斗內(nèi)裝著采自深山的煤礦。他的死亡比所有秘密傳得都快,他一夜成名,在小城無人不知,盡管他早就是我們當中最勇敢的冒險家。我們再也沒有去過那個火車隧道,但我們都知道,有些東西就在那里,每逢重復(fù)的生活讓我們心生倦意,我們便會心照不宣于這樣的領(lǐng)悟,勇于應(yīng)對這種倦意的人,才是真正的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