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瓊鵬
南京大學文學院 江蘇 南京 210023
提要 “多”在數(shù)量結構中的分布和語義解釋受到量詞、數(shù)詞、名詞的性質以及“多”字結構所在的句法環(huán)境的影響。文章引入測量的視角,對這一系列看似錯綜復雜的現(xiàn)象做出統(tǒng)一的解釋。文章提出,“多”的使用條件具有雙重性:1)只有具有內部結構性,即能夠被“部分-整體”關系所定義的屬性,才能成為“多”的語義作用對象;2)“多”不但要求其語義作用對象滿足“部分-整體”關系的定義,并且測量所得到的結果也必須維持相應的“部分-整體”關系。這一單調性限制不但為深刻說明“多”的分布和語義解釋規(guī)律提供了新的視角,還為漢語中可數(shù)與不可數(shù)名詞、類別量詞與其他量詞等的分立提供了語義理據(jù)。
“多”在數(shù)量結構中的分布規(guī)律和語義解釋是漢語語言學中的一個經(jīng)典問題。龍果夫(1958:185)和呂叔湘(1984)曾對這一現(xiàn)象做了專門研究,此后有許多文獻從不同角度對這一問題做過探討(朱德熙1982:48;劉月華1983:75;楊德峰1993;呂叔湘1999:184;張誼生2001;宗世海和張魯昌2008;應學鳳和王曉輝2014)。[注]在文獻中,“多”一般與“來”一起討論?!岸唷焙汀皝怼钡姆植加兄睾系牡胤剑灿胁灰粯拥牡胤?楊德峰 1993)。限于篇幅,本文暫不討論“來”。典型的“多”字數(shù)量結構如例(1)所示:
(1)a.三百多個人∣*三百個多人b.十多里地∣十里多地 c.*三張多桌子∣三斤多米
Ⅰ. 數(shù)詞是圓整數(shù):數(shù)詞+多+{類別量詞/度量量詞}+名詞;
Ⅱ. 數(shù)詞是非圓整數(shù):數(shù)詞+度量量詞+多+名詞。
“多”的具體的分布情況見表1。
表1 “多”在數(shù)量結構中的分布
Num+多+CL+N 類別量詞度量量詞Num+CL+多+N 類別量詞度量量詞I:圓整數(shù)十多個人十多畝地?十個多人十畝多地三十多本書二十多噸水?三十本多書十噸多水五十多匹馬三十多箱書?五十匹多馬十箱多書II:非圓整數(shù)?三多個人?三多里路?三個多人三里多路?三十一多本書?十一多箱書?三十一本多書三箱多書?五十二多匹馬?二十一多噸水?五十二匹多馬二十一噸多水
以呂叔湘(1984)的觀察結論為起始點,學者們發(fā)現(xiàn),“多”在數(shù)量結構中的使用條件和語義解釋非常復雜。首先,除了數(shù)詞和量詞的類型之外,張誼生(2001)、應學鳳和王曉輝(2014)等觀察到,名詞的語義性質對“多”的使用條件也有影響。在某些特定的環(huán)境中,“多”可以出現(xiàn)在類別量詞的后面。如例(2)-(4)所示。
(2)浪費了一個多月∣等了一個多鐘頭∣吃了三塊多蛋糕
(3)隨著生活質量的提高,中國人口死亡率由1990年的6.67 ‰下降為1994年的6.49‰,比西方某些發(fā)達國家低2個多千分點。例如:
(4)小明平均每周看三本多書。
Zhang(2013:107)觀察到,動詞的語義性質以及句法環(huán)境對“多”的使用條件也有影響。例如:
(5)做這個蛋糕我用了一個多蘋果。
其次,度量量詞內部需要進行更精微的分類,即并非所有的度量量詞后面都能出現(xiàn)“多”。量詞“克拉”可以表示黃金的純度,也可以表示鉆石或者紅寶石的重量,“多”能出現(xiàn)在后者的后面,但是一般不出現(xiàn)在前者的后面,如例(6)。另外,一些特殊的度量量詞(如“安培、分貝、歐姆、赫茲”等)后面一般不能加“多”,如例(7)。
(6)*三克拉多(黃金)∣三克拉多(鉆石、紅寶石)
(7)*三安培多電∣*五十分貝多聲音∣*十歐姆多電阻
再次,學界對“多”的語義解釋的機制也沒有定論。呂叔湘(1999:184)觀察到,“多”出現(xiàn)在量詞前或后,意義差別很大。例如:
(8)a. 十多畝地(=十幾畝地,10 b. 十畝多地(超過十畝,但不到十一畝) 這些錯綜復雜的現(xiàn)象引起了學界極大的興趣,但是學界對其背后的機制,尚未達成共識。本文引入測量(measurement)的視角,探索這一系列復雜現(xiàn)象背后的成因。依據(jù)個體或事物的某一屬性(高度、智商、顏值等)對其進行測量,賦予一定的數(shù)值,是人類具有的基本認知能力之一(Sapir 1944)。自然語言中常見的測量結構分為兩種類型:對個體數(shù)目的測量(如“三個學生”測量的是學生的數(shù)目,或者學生組成的集合的基數(shù):#{x|x是學生}=3)和對事物屬性的測量(如“三升牛奶”測量的不是牛奶的數(shù)目,而是牛奶的容量)。測量有其自身的機制:人們對個體或者事物的屬性進行測量,所測量的對象必須具有內在的結構性,即能被“部分-整體”關系(part-whole relations)所定義?!岸唷痹跀?shù)量結構中的分布現(xiàn)象,正是這一機制在漢語語法中的一個個例。引入這一新的視角,不但能對“多”在數(shù)量結構中的分布和語義解釋做出深刻的說明,也能對其他一系列與測量意義有關的結構貫以統(tǒng)一的解釋。 呂叔湘(1984,1999:184)的觀察結論在漢語語言學界引發(fā)了許多后續(xù)的研究,這些研究主要關注兩個問題:1)補充和完善“多”的分布條件;2)對“多”的分布條件作出一定的解釋(見楊德峰1993、張誼生2001、宗世海和張魯昌2008、應學鳳和王曉輝 2014等及其所引文獻)。 楊德峰(1993)觀察到,除了度量量詞外,容器名詞轉化而來的量詞(“瓶、桶、杯、碗”等)、時間量詞(“秒、分、點、天、周、年”等)以及表示貨幣單位的量詞(“分、毛、角、塊”等)后面,都能出現(xiàn)“多”。例如: (9)一瓶多酒沒問題∣這項工程只用了一年多就完成了∣蘋果才八毛多錢一斤 應學鳳和王曉輝(2014)進一步補充,除了數(shù)詞和量詞之外,名詞的類型也會影響“多”的分布,如果中心名詞是“百分點、千分比”等,則“多”可以出現(xiàn)在“數(shù)詞+個”和名詞的中間,如例(3)。[注]應學鳳和王曉輝(2014)提出音節(jié)的長短會影響“多”在數(shù)量結構中的分布:“數(shù)+量”組合的音節(jié)越長,“多”越不能出現(xiàn)。例如: (i)十多海里路∣十海里多路∣*十一海里多路(ii)*十立方分米多土∣*十一立方分米多土但在“七百五十四塊多錢”(呂叔湘1984)這一例中,“數(shù)+量”組合有6個音節(jié),但是并不影響“多”的出現(xiàn)。很明顯,數(shù)量短語音節(jié)的長短并不是制約“多”的分布條件的決定性因素。同時,他們還發(fā)現(xiàn)不少“多”出現(xiàn)在集體量詞后面的例子,如“廊子里有四排多石柱,共二百八十四根?!盳hang(2013:108)觀察到“多”的分布還和動詞的類型,以及整體的句法環(huán)境有關。如果相應的動詞是增長動詞(incremental verb,典型的增長動詞包括制作類動詞和消耗類動詞),論元是增長論元的話,即使相關的數(shù)詞是非圓整數(shù)數(shù)詞,量詞是個體量詞,“多”仍然可以出現(xiàn)在“數(shù)+量”組合和名詞的中間,如例(5)、(10)。 (10)那只羊咬碎了三支多鉛筆。 這些觀察表明,雖然“多”在數(shù)量結構中的分布條件和量詞的類型相關,但是并不存在嚴格意義上的一一對應關系,還有一些深層的機制有待進一步的探索。 許多學者也嘗試對“多”的分布做出解釋。張誼生(2001)認為,在“數(shù)+量+多+名”結構中,“名+量”在一定的語境中必須是可以切分、分解的,如:浪費了一個多月∣*失去了一個多鐘頭|等了一個多鐘頭∣*來了一個多學生。順著張誼生的思路,宗世海和張魯昌(2008)考察了以漢語作為第二語言學習者在使用“多”字結構時常犯的錯誤,認為數(shù)量結構中的“多”的分布和語用因素有關:使用“多”的語用動機是說話人簡化一個較為復雜的量時為了避免失真誤導而做的補償,因而,“多”的分布與相關“多”字式在語義上是否可以再切分、是否存在可再細化的空間有關。這一能否再細分的觀點對于解釋一部分的“多”的現(xiàn)象很有啟發(fā)。比如例(10),鉛筆可以部分被咬碎,剩下的一部分仍然是鉛筆,但是買鉛筆一般只能買整支的鉛筆,不會買半支或者三分之二支,因而一般不說“買了四分之三支鉛筆”。 前人的分析還存在一些有待完善和改進的地方。首先,張誼生(2001)只考慮了“數(shù)+量+多+名”結構,沒有考慮“數(shù)+多+量+名”結構。是否“多”在數(shù)詞后面的出現(xiàn)情況也可以通過“可切分”的思路得到解釋呢?如何對“多”的分布條件做出統(tǒng)一的解釋?其次,在宗世海和張魯昌(2008)一文中,量詞被統(tǒng)一處理為單位詞,這實質上割裂了類別量詞和度量量詞等的區(qū)別,從而不能解釋像“*十個多人”與“十畝多地”、“*三個多人”與“三畝多地”這類例子之間的對立。同時,該文把“多”的使用條件歸結為語用,這種做法難免會把語用和語義機制混在一起,也影響了對深層語法機制的挖掘。 我們認為前人的觀察和分析思路是非常有價值的,所欠缺的主要是兩個方面:1)“可細分性/可切分性”這一概念缺乏明確的、形式化的定義,從而影響了這一思路的解釋力和預測力;2)對這類結構背后更為普遍的機制的探索不足。下文將提出,所謂的可細分性或可切分性,實質上就是一種可以籍由代數(shù)中的偏序關系(partially-ordered relations)所定義的“部分-整體”關系。“多”的語義解釋要受到單調性條件的限制:“多”所測量對象不但必須具有內在的結構性,可以被“部分-整體”關系所定義,并且測量所得到結果也必須維持相應的“部分-整體”關系。這一單調性限制可以對前人觀察到的關于“多”字數(shù)量結構的一系列錯綜復雜的現(xiàn)象提供更具原則性的說明。 根據(jù)呂叔湘(1984,1999:184)的觀察,“多”的分布要受到量詞類型的影響。實際上,不僅僅“多”的分布要受到量詞的類型的影響,其語義解讀也和量詞的類型相關。當量詞是類別量詞,“多”左邊最鄰近的成分是數(shù)詞的時候,“多”字結構的語義解讀只能和數(shù)目(集合的基數(shù))有關,如“十多匹馬”表示的是馬的數(shù)目。當 “多”左邊的鄰近成分是度量量詞的時候,“多”字結構不再表示個體的數(shù)目,而和量詞所表示的某一維度有關,如“十升多水”表示水的容量,“三里多路”表示路途的長度,“四斤多蘋果”表示蘋果的重量等?!岸唷钡倪@一語義解讀規(guī)律和英語中的more非常相似。Bale & Barner(2009)觀察到,依據(jù)名詞是(可數(shù))復數(shù)形式還是不可數(shù)形式,more的語義解讀呈現(xiàn)整齊的對立。例如: (11)a. Esme has more chairs than Seymour has tables. [數(shù)目] b. Esme has more water than Seymour has juice. [容積] c. Esme has more rope than Seymour has string. [長度] d. Esme has more gold in her ring than Seymour has silver in his necklace. [容量] e. Esme has more anger than Seymour has sympathy. [強度] 在例(11)a中,當名詞是可數(shù)復數(shù)形式的時候,more只能表示數(shù)目;在例(11)b-(11)e中,當名詞是不可數(shù)形式的時候,more的語義解釋分別和容積、長度、容量、情感強度有關。從語義性質上來說,數(shù)目和容積、長度、容量、(情感)強度等的共同之處在于它們都能被“部分-整體”關系所定義。 “部分-整體”關系本質上是一種偏序關系,是一種線性順序關系(linear ordering),滿足自反性(reflexive)、傳遞性(transitivity)和反對稱性(anti-symmetric)。[注]自反性、傳遞性和反對稱性等概念請參看《離散數(shù)學》(左孝凌等編著,上海:上??茖W技術文獻出版社,1982年版)。請注意,本文討論的“部分-整體”關系是代數(shù)中的偏序關系,和日常語言中個體名詞所指的非同質的“部分-整體”關系有所不同。腳趾頭是腳掌的一部分,腳掌是小腿的一部分,但是人們一般不會說“小腿上的腳趾頭”。有關“部分-整體”關系更多形式化的定義,請參見Champollion & Krifka(2016)。“部分-整體”關系/偏序關系(用符號“≤”來表示)具體如下: 自反性:?x[x≤x](任意x:x≤x); 傳遞性:?x,y,z [x≤y∧y≤z→x≤z](任意x,y,z:如果x≤y且y≤z,則x≤z); 反對稱性:?x,y[x≤y∧y≤x→y=x]( 任意x,y:如果x≤y且y≤x,則y=x) 自然數(shù)系統(tǒng)是最常見的滿足“部分-整體”關系的系統(tǒng):1≤2≤3≤……≤100。容積、重量、長度、面積、體積、尺碼、距離等維度具有的共性在于:如果相應的個體滿足“部分-整體”關系,對這些測量所得到的結果也一定滿足“部分-整體”關系,即如果x是y的子部分,則x的容積(重量、長度、面積、距離等)也一定小于y的容積(重量、長度、面積、距離等)。用符號μ(測量函數(shù))表示對個體的測量,μ(x)表示測量的結果,則: x≤y,則μ容積(x)≤μ容積(y) x≤y,則μ長度(x)≤μ長度(y) x≤y,則μ重量(x)≤μ重量(y) 漢語中的度量量詞除了表示計量之外,還提供了計量的方式。有些計量所對應的體系通常都滿足“部分-整體”關系的定義,比如“小時、天”等表示時間,時間所對應的系統(tǒng)也可以再細分,具有內部結構:秒≤分≤小時≤天≤周≤月≤年;“斤、兩”等表示重量,重量體系具有內部結構性:兩≤斤≤公斤≤噸;“米、千米”等表示長度,長度體系也具有內部結構性:厘米≤米≤千米;面積體系也具有內部結構性,滿足“部分-整體”關系的定義:厘≤分≤畝;等等。在這些量詞的后面,一般可以出現(xiàn)“多”。例如: (12)六斤多菜∣四尺多布∣一共花了五十六塊多∣這包裹有三公斤多 并非所有的度量量詞所提供的計量方式都滿足“部分-整體”關系的定義。與重量、容積、面積、距離等相對,對純度、速度、溫度等屬性的計量一般不滿足“部分-整體”關系。例如: (13)a.*一百公里多(的速度)∣一百多公里(的速度) b.*三克拉多(黃金)∣三克拉多(鉆石、紅寶石) 如果列車某區(qū)間的行駛速度是150公里/小時,我們一般會認為列車在某個子時段內,行駛速度也是150公里/小時。當“多”的語義作用對象是速度的時候,“多”只能出現(xiàn)在數(shù)詞的后面。 在例(13)b中,量詞“克拉”可以分別表示純度或者重量。當中心名詞是黃金的時候,克拉表示純度,對純度的計量不能被“部分-整體”關系所定義(如果一枚戒指的純度是18克拉,則這枚戒指的每個子部分的純度也是18克拉),“多”不能出現(xiàn)在表示純度的克拉的后面;當中心名詞是鉆石或者紅寶石的時候,“克拉”表示重量,對重量的計量能維持相應的“部分-整體”關系(一顆鉆石是4克拉,則該鉆石的一部分的重量必定小于4克拉) , “多”可以出現(xiàn)在表示重量的“克拉”的后面。 這一“部分-整體”關系的定義兼容了前人文獻中提到的“可細分性”,同時能對現(xiàn)象做出更準確的預測。前文提到,并非所有的度量量詞后面都可以出現(xiàn)“多”。許多修飾專用名詞或者需要單獨使用的度量量詞后面,“多”一般不能出現(xiàn)。這些量詞包括:安培(電流強度單位)、貝爾(電學、聲學中的功率單位)、分貝(聲音強度單位)、伏安、瓦(電功率單位)、卡路里(熱量單位)、伏特(電壓單位)、赫茲(頻率單位)、弧度(平面角的計量單位)、庫侖(電量單位)、馬力(功率單位)、歐姆(電阻單位)等。一般不說“三安培多電、五分貝多聲音、十歐姆多電阻”等。這一現(xiàn)象背后的原因并不是因為相應的測量單位不能再細分。以分貝為例,就物理學來說,當然可以定義出比分貝低一級的物理單位,但即使定義出了這樣一個單位,分貝所刻畫的對象還是不滿足“部分-整體”的關系,比如一長段音高保持一致的聲音,如果切出一部分來,那一部分的分貝數(shù)與整體一樣。同理,如果某電阻是8歐姆,則該器件的一部分的電阻也必然是8歐姆。類似的推理可以用于赫茲、伏特、安培等度量量詞。 上述不同度量量詞之間的差異體現(xiàn)在維序性方面。對滿足“部分-整體”關系的對象而言,有些量詞所表示的測量方式維持相應的“部分-整體”關系,如重量、體積、高度等,有些則不維持相應的“部分-整體”關系,如純度、功率、聲音強度等?!岸唷钡氖褂脳l件和相應的測量方式與是否具有維序性相關?!岸唷钡氖褂脳l件具有雙重性限制:1)“多”所作用的對象必須在語義上滿足“部分-整體”關系的定義;2)對“多”語義作用對象測量的結果也要維持相應的“部分-整體”關系。借鑒Schwarzschild(2006)的相關表述,我們把這種雙重性限制叫做單調性限制(monotonicity restriction)。單調性限制的定義的形式化表述為: ?x,y[x≤y→μDIM(x)≤μDIM(y)]。[注]相對應的,非單調性的定義為:?x,y[x≤y→μDIM(x)=μDIM(y)] (Schwarzschild 2006)。 μ測量函數(shù)表示從個體的(某一維度)到數(shù)值的函數(shù),DIM(dimension)表示維度,μ具有維序性。[注]在代數(shù)中,μ可以視為一個同態(tài)映射(homomorphism)。關于同態(tài)映射和自然語言中測量語法的相關性,見Luo et al.(2017)?!岸唷币笃湔Z義作用對象滿足“部分-整體”關系的定義,實質上是這一測量機制的外在語義要求,不能被“部分-整體”關系所定義的對象無法被測量。這一基于單調性限制的分析,可以更準確地概括前人研究中所提出的諸多觀察結論,同時能對語言事實,尤其是一些所謂的“例外”情況做出更深刻的說明。 如前文所述,影響“多”在數(shù)量結構中分布的因素,除了數(shù)詞和量詞的類型之外,還有名詞的語義,“多”字結構出現(xiàn)的句法環(huán)境,以及上下文和語用/語境等因素。仔細考察這些現(xiàn)象,發(fā)現(xiàn)它們都和相應的對象是否能被“部分-整體”關系所定義有關。例如: (14)a. 今年全市的工業(yè)生產(chǎn)總值比去年增加了6個多百分點。 b. 該公司三年以上的應收帳款還有5個多億,而且這196萬利潤還包括了職工“自愿”放棄的部分工資所得。 對上述例子需要考慮到相應的名詞的語義。例(14)a中的名詞“百分點”所對應的結構遵守“部分-整體”關系:1%≤2%≤3%≤……≤100%。例(14)b中“億”作為表示數(shù)目巨大的整數(shù),對應的計數(shù)系統(tǒng)滿足“部分-整體”關系:百≤千≤萬≤……≤億。這些例子都在本文分析的預測之中。 有的時候,“多”字結構所在句子的整體語義也會對“多”的分布造成影響。例如: (15)a. 保安隊員抖擻精神沿著一人多深的交通壕,分頭跑向自己的位置。 b. 一間大房子里還有一些吃的東西,還有一瓶多白酒。 例(15)中,“多”出現(xiàn)在臨時借用量詞的后面,數(shù)詞是非圓整數(shù)數(shù)詞。由上下文可知,例(15)a中的“多”字結構所涉及的維度是深度,例(15)b中的維度是容量。對深度和容量的測量都滿足“部分-整體”關系的定義,屬于單調性維度。 “多”還可以出現(xiàn)在“平均”句中,例如: (16)a. 劉大夫每小時接診八個多病人。 b. 李木匠平均每天做兩張多桌子。 “平均”在數(shù)學上是均分操作,把某一個數(shù)依據(jù)另外一個數(shù)均分,均分的結果可能是整數(shù),也可能是分數(shù)。例(16)中的“多”表示的是實數(shù)。實數(shù)一般允許在程度上做更精細的切分。這樣的例子并不是孤立的現(xiàn)象。雖然一般情況下不說“1.5個教授”或者“3.8個小孩”,但是如果句子中有“平均”,這些表達式也可以接受。例如: (17)a. 系里30個教授一共發(fā)表了20篇論文,平均1.5個教授才發(fā)表一篇論文。 b. 1960年代,平均每個家庭要養(yǎng)育3.8個孩子,生活很艱難。 還有一些時候,句法環(huán)境與上下文因素對“多”的分布有影響。例如: (18)a. 吃了兩條多魚——*釣了兩條多魚 b. 吃了一塊多月餅——*買了一塊多月餅 c. 喝了一瓶多酒——*買了一瓶多酒 例(18)中,左邊可以接受的情形中的動詞都屬于增長類動詞,增長類動詞所接的論元為增長論元,增長類結構天然具有結構性,可以被“部分-整體”關系定義,組成某種量級結構(Kennedy & Levin 2008)。以吃魚這個事件為例,可以分成若干個子事件,每個子事件都和魚的量的增減相對應。反之,例(18)右邊的句子中的名詞所指對象在特定上下文的語境中不具有可分性,如與釣魚這個事件相關的是魚的條數(shù)(一條魚、兩條魚、三條魚等),不是魚的重量,買月餅也是以塊為單位進行(當然在極少見的情形中也不排除買1.5塊月餅的情況),買酒一般也是以瓶為單位進行(散裝白酒除外)。魚的“條”、月餅的“塊”,酒的“瓶”,都是離散性的個體,一般情況下都不滿足“部分-整體”關系,因而不能被“多”所測量。可見,一旦我們把“多”的使用條件視為測量機制的外在語義要求,真正的例外情況是很少的。 本文的分析除了對現(xiàn)象做出更準確的預測和合理的解釋之外,還能對呂叔湘(1984)所提到的兩條觀察結論提供更深刻的語義理據(jù)。 前文提到,當量詞是類別量詞,名詞指稱不可分對象的時候,“多”字結構的語義只與數(shù)目(集合的基數(shù))有關; “十多個人”表示人的數(shù)目在10和20之間,與人的重量、身高等沒有關系。當“多”位于量詞后面的時候,“多”字結構和容積、重量、體積等單調性的維度相關。在用形態(tài)來區(qū)分單/復數(shù)的語言中,前者一般被標記為可數(shù)名詞,后者為不可數(shù)名詞。對于漢語這樣缺少形態(tài)變化來標記單/復數(shù)名詞的語言來說,其對立某種程度上反映在對量詞的選擇上:“人”一般選擇類別(個體)量詞(“一個人/*一桶人”);而“水”選擇度量量詞(“升、立方”或者臨時借用量詞,如“桶、碗”等),一般不選擇類別量詞(“*一個水”)。漢語語法學界對這一現(xiàn)象有深刻的認識(丁聲樹等1961:174-176;趙元任 1979:263-277;朱德熙 1982:48-51;呂叔湘 1999:14-15)。呂叔湘(1984)關于類別量詞和度量量詞的分立有一段精辟的看法:“度量單位量詞用于連續(xù)量,比方從一尺到二尺,是通過一寸、一分這樣較小的單位逐漸過渡過去的。類別量詞用于非連續(xù)量,從一個跳到兩個,從兩個跳到三個,沒有中間的量。”[注]Cheng & Sybesma (1999,2012)提出了一個更為激進的想法:漢語中可數(shù)/不可數(shù)的對立不反映在名詞系統(tǒng)上,而是反映在量詞系統(tǒng)上,漢語量詞可以分為可數(shù)量詞(主要是個體量詞)和不可數(shù)量詞(度量量詞和臨時借用量詞)。 從測量的角度來說,名詞性成分的指稱對象可以是連續(xù)量,也可以是非連續(xù)量。前者具有內部結構性,滿足“部分-整體”關系的定義;后者不滿足“部分-整體”關系的定義,不具有內部結構性。這兩類指稱對象還在三個屬性上存在系統(tǒng)性的差異:均質性(homogeneous)、可分性(divisible)和累積性(cumulative)(Krifka 1998):[注]關于均質性、可分性、累積性等概念和漢語可數(shù)/不可數(shù)區(qū)分之間的相關性,請參見王媛(2012)。限于篇幅,此處不再重復。 均質性:P具有均質性當且僅當:P(x)∧y≤x →P(y)(x具有P的屬性,y是x的子部分,則y也具有P的屬性) 可分性:P具有可分性當且僅當:P(x) →?y[y≤x∧P(y)](如果x具有P的屬性,則存在y,y是x子部分,并且y也具有P的屬性) 累積性:P具有累積性當且僅當:P(x)∧P(y) → P(x?y)(x和y都具有P的屬性,x和y的組合體也具有P的屬性) “水”的指稱對象滿足均質性、可分性和累積性。如果x是水,則x的任意子部分也是水;也必定可以找出一個x的子部分y,y也是水;如果x和y是水,x和y的組合仍是水。因為這一性質,“水”通常與度量量詞或者容器量詞,而不是個體量詞,進行搭配?!叭笨梢缘谷胍粋€更大的杯子,大杯的水的容量是三個小杯的水的容量的加合?!八钡募雍闲哉Z義所體現(xiàn)的結構性如圖1所示。 名詞“人”的指稱和“水”有本質的不同。“人”的指稱對象是不滿足均質性、可分性和累積性的。如果x是人,x的子部分不是人?!叭恕痹诟拍罱Y構中是以原子存在的個體,不具有可分性。此語義特征通常通過與個體量詞的搭配來凸顯,“n個人”只能看成是離散的原子個體組成的集合,內部沒有結構性?!皀個人”和“m個人”組合只能是“人”作為個體的數(shù)目的累加,而不能是“人”作為物體的加合。該語義如圖2所示。 圖1 不可數(shù)名詞的累積性:以“水”為例 圖2 可數(shù)名詞的離散性:以“人”為例 一般來說,類別量詞與數(shù)詞的組合一般指稱離散的原子個體組成的集合,不具有內部的結構性,所以,“多”一般不能出現(xiàn)在這一組合之后。例如: (19)a.*十個多學生∣*二十匹多馬∣*五十挺多機關槍∣*三十個多官員∣*十條多板凳 b. 十多個學生∣二十多匹馬∣五十多挺機關槍∣三十多個官員∣十多條板凳 應該注意,上述規(guī)則僅是一般的情況。實際上,“多”能否出現(xiàn)在類別量詞的后面還受到名詞的性質、整體的句法環(huán)境,以及語用和語境因素的影響?!叭径嗖莞寮垺北取叭径鄷备菀妆唤邮?,原因在于草稿紙是可分的,一本草稿紙的一部分仍然是草稿紙,而書不可分,一本完整的書的一部分不再是(完整的)書。在筵席上,“這頓筵席用了三頭多豬”比較自然,因為這里的“豬”可以做“豬肉”解讀,“豬肉”作為不可數(shù)名詞滿足“部分-整體”關系的定義。與之相對,“張三家里養(yǎng)了三頭多豬”就很不自然。 “多”在數(shù)量結構中的分布還受到不同類型的數(shù)詞的影響,圓整數(shù)數(shù)詞和非圓整數(shù)數(shù)詞之間存在對立,如“十多個人|*三個多人”、“三十多噸水|*三多噸水”等。這一現(xiàn)象同樣可以用前述的單調性限制來解釋。圓整數(shù)數(shù)詞和非圓整數(shù)數(shù)詞在語義上最大的不同在于精細度(granularity)的不同。圓整數(shù)數(shù)詞一般存在對相關的量的細化空間,比如整數(shù)“10”,可能存在的細化的空間包括[1, 2, 3,……,10],數(shù)的位數(shù)越大,允許的細化空間也越大。反之 ,非圓整數(shù)都是表示一個相對精確的量,一般不允許更多細化的空間,如數(shù)詞“100”的精細度(“gran”表示精細函數(shù))如下:[注]不同的精細度也可以通過“部分-整體”關系來進行表述,見Sauerland & Stateva (2007)。 粗放型(coarse-grained):gran粗(100) = [1, 25, 50,……,100] 中等型(middle-grained):gran中(100) = [1,10,20, ……,100] 精細型(fine-grained):gran細(100) = [1, 2, ……,100] 數(shù)詞表示數(shù)目越小,所允許的細化空間也越少?!叭鄠€人”之所以不能被接受,是因為“人”只能以個位數(shù)為單位計數(shù),而“三多個人”違反這一語義限制?!笆鄠€人”和“三多個人”的對立如例(20)所示。 十多個人 (20) *三多個人 用同樣的思路我們也可以處理其他相關的現(xiàn)象??紤]文獻中經(jīng)常提到的一組經(jīng)典例子“十畝多地”與“十多畝地”。前者的精細度是{10.1畝,10.2畝,……,10.9畝},而后者的精細度則是{10畝,11畝,……,19畝}。 在關于土地面積的計量系統(tǒng)中,“畝”以下的測量單位依次有“分”和“厘”?!胺帧焙汀袄濉碧峁┝丝晒┻M一步精細的層次。在“十畝多地”中,“畝”提供了一個關于精細度的選擇可能({厘≤分≤畝})。能夠允許的精細層次越多,“多”就越容易填充進去。數(shù)詞表示的數(shù)目越小,使用越趨于精確,能允許的精細層次越少,“多”就越不容易填充進去。這不僅僅是語用的制約,更是語法系統(tǒng)對這一認知特性的反映。例如: (21)a. 十畝多地∣二十多噸水泥∣七百八十多塊錢 b.*三多畝地∣*二十一多噸水泥∣*七百八十五多元錢 “三多畝地”提供的精細度只能是3和4之間的實數(shù)。這是一個相對較小的、較為精確的數(shù)目?!岸欢鄧嵥唷?、“七百八十五多元錢”都屬于這種情況。如果讓相應的數(shù)詞表示的數(shù)目不那么精確,則“多”的使用會自然很多,如“一百多噸水泥”、“七萬八千五百多塊錢”的可接受度就高很多。[注]這里還有一些問題有待進一步的探討,比如“二十一多噸水泥”里的“二十一多”為什么只能以“二十一”和“二十二”之間作為劃分精細度的空間,而不能以“二十一”以上的所有整數(shù)作為劃分精細度的空間?另一個可能的思路是“數(shù)+多”組合是一個復合數(shù)詞,其中“多”占據(jù)了個位數(shù)的位置,因而,“數(shù)+多”結構天然排斥非零尾的數(shù)。這一分析和本文所提到的“單調性限制”并不矛盾,可以互為補充。我們把這一問題留待另文處理。值得注意的是,雖然“七萬八千五百”具有多個音節(jié),但是仍然可以接受。這個例子再次證明了限制“多”能否使用的決定性條件是單調性限制,而非數(shù)量短語音節(jié)的長短。 把測量函數(shù)μ引入“多”的語義,可以對相關結構的語義做出更為明確地刻畫?!岸唷弊謹?shù)量結構有兩種形式:1)Num+多+CL+N(如“七十多個人”);2)Num+CL+多+N(如“十畝多地”)。我們認為“七十”這樣的復雜數(shù)詞投射數(shù)詞短語NumeralP。在前者中,NumeralP位于ClP的指示語位置,在后者中,NumeralP位于UnitP的指示語位置。在語義上,“七十”可以視為兩個數(shù)的乘積(n×m):70=7×10;如果是圓整數(shù),則m的取值由10的指數(shù)而定,如10=1×10,700=7×102,7000=7×103;“多”是附加成分(adjunct),位于Numeral’的附加語位置?!捌呤鄠€人”的句法結構如例(22)所示。為簡化討論,本文對于“七十多個人”這類短語應該視為DP或QP不設特定立場,一律以XP替代;有關復雜數(shù)詞的句法結構,見He(2015)。 (22)a. [XP [ClP [NumeralP [Numeral’ [Numeral 7×10] [Numeral’ 多]]][Cl個]][NP人]…… b. “多”關聯(lián)前面的復雜數(shù)詞(n×m),并把它和中心名詞的指稱聯(lián)系起來?!岸唷弊鳛楸硎玖康脑黾拥恼Z素(additive particle),其倍數(shù)區(qū)間在[0, ……,1]之間(不包括0和1)。[注]倍數(shù)區(qū)間也可以是[0, …, 0.5],比如“十多個人”表示人的數(shù)量在10和15之間(見呂叔湘 1999:184)。把倍數(shù)用r表示,“多”的語義可以表述如例(23),“七十多”的語義表述如例(24): (23)a. [[多]]=λmλnλr∈[0, ……,1]λx. μDIM(x)≥n×m+m×r =λmλnλr∈[0, ……,1]λx. μDIM(x)≥m×(n+r) b. μ是從個體(的屬性)到數(shù)值的測量函數(shù),滿足單調性。 (24)[[七十多]]=[[多]]([[7×10]] ) =λmλnλr∈[0, ……,1]λx. μCARD(x)≥m×(n+r)(7)(10) =λr∈[0, ……,1]λx. μCARD(x)≥10×(7+r) 因為r的取值區(qū)間是0和1之間的實數(shù)(不包括0和1),表達式“λr∈[0, ……,1]λx. μ(x)≥10×(7+r)”得出的結果一定是70-80之間的實數(shù)。類似地,“七百多個人”可以表述為“λr∈[0, ……,1]λx. μ(x)≥100×(7+r)”,結果為700-800之間的實數(shù)。把NumeralP“七十多”和ClP、NP結合,可以正確生成“七十多個人”的語義,即人的數(shù)量在70-80之間。[注]ClP(七十多個)和NP(人)的語義組合可以籍由Predicate Modification(PM)(Heim & Kratzer 1998:65)來完成,最后得到的表達式為:[[七十多個人]]=λX. person(x)∧μCARD(X)≥10×(7+r)(r∈[0,……,1])。這一表達式意為對人組成的集合的基數(shù)的測量得到的值位于70-80之間。PM規(guī)則還可以用于“十畝多地”這類結構的語義組合。限于篇幅,下文不再贅述。 同樣的思路可以用于分析“Num+CL+多+N”結構。呂叔湘(1999:184)以“十畝多地”和“十多個人”為例,說明“多”在量詞前后,意義差別很大:“十多個人”表示人的數(shù)量在10和20之間,“十畝多地”表示地的面積在10畝和11畝之間,而非10畝和20畝之間。 我們認為,“十畝、二十畝”這樣的數(shù)詞和度量量詞的組合,在語義上仍然可以視為乘積,即以畝為1個基本單位的10倍或者20倍:10畝=10×1畝,20畝=20×1畝?!岸唷笨偸窃谡Z義上關聯(lián)離它最近的成分,所以“10畝多地”指的是10畝與1畝的部分之和。在句法上,“多”是Unit’的附加成分;UnitP修飾NP。[注]“十畝多”可以單用,表明它是一個成分(constituent),如“張三有多少地?——有十畝多?!苯梃bZhang(2013:103)的分析,我們認為“十畝多”修飾NP。 這一結構的句法如例(25)所示,語義表述如例(26)所示。例(26)意為以1畝為一個基本單位的倍數(shù),倍率是10和11之間的實數(shù)(因為r的取值空間是0和1之間的實數(shù))。這一表達式正確刻畫了“十畝多地”的語義,即土地的面積在10畝和11畝之間。 (25)a. [XP [UnitP [Unit’ [10×1畝] [多]]] [NP 地] b. (26)[[十畝多]]=[[多]] ([[10×1畝]]) =λmλnλr∈[0, ……,1]λx. μAREA(x)≥m×(n+r) (10)(1Unit(畝)) =λr∈[0, ……,1]λx. μAREA(x)≥1Unit(畝)×(10+r) 可見,“十多個人”和“十畝多地”之間的根本區(qū)別在于倍數(shù)關系的不同,前者中的“10”表示的是1×10,而后者是10×1Unit(畝),當它們與“多”結合時,前者得到10×(1+r),后者得到1Unit(畝)×(10+r)。不同的句法結構映射不同的語義解釋。但在這兩個結構中,“多”的語義維持不變,均表示對某一維度(前者是基數(shù),后者是面積)的測量所取得的結果超過了某一標準。 “多”在數(shù)量結構中的使用受到一系列因素的影響:量詞和數(shù)詞的性質,名詞的性質,“多”字結構出現(xiàn)的句法環(huán)境,以及語用/語境因素等。 本文提出“多”字結構在語義上表示名詞所指對象具有的某種屬性的量或者度超過了一定的標準,這一語義天然和測量有關。能夠被測量的對象,在語義上必須具有結構性,即能被“部分-整體”關系所定義。此外,“多”還要求測量得到的結果也要維持相應的“部分-整體”關系。這一單調性限制可以對表面上看似錯綜復雜的“多”的使用條件貫以統(tǒng)一的解釋。 本文的分析還為深入探索漢語度量量詞的語義本質提供了新的思路。度量量詞不僅僅使“不可數(shù)的事物變成可計數(shù)”(呂叔湘 1999:15),還提供了測量的維度。對測量的語義機制的探索是近年來語言學中的一個重要議題(王媛和羅瓊鵬 2017)。不同的維度具有不同的性質:有些維度,比如重量、高度、面積、容量等,可以被“部分-整體”關系所定義,并且對它們的測量的結構也能維持“部分-整體”關系,具有單調性;還有一些維度,比如水的溫度,黃金的純度,高鐵的速度等,對它們的測量不能維持相應的“部分-整體”關系,具有非單調性?!岸唷币话愠霈F(xiàn)在前一種量詞后面,不出現(xiàn)在后一種量詞后。這一現(xiàn)象表明了度量量詞具有豐富的語義信息,值得進一步的考察。 “多”字結構的研究可以和當前語言學中的測量語法的研究結合起來。對測量的語義機制的探索是近年來語言學中的一個重要議題。Hackl (2001)、Schwarzschild (2006)、Bale & Barner (2009)、Rett(2014)、Wellwood(2015)等大批學者紛紛指出測量意義的實現(xiàn)要受到單調性條件的限制。Luo et al.(2017)考察了漢語形量修飾結構(如“一大條魚|*一大位老師|一大桶水|*一大種熊”),指出這類結構和量詞的類型不構成嚴格意義上的一對一的對應關系,而和單調性限制有關:能進入這類結構,被“大、小、厚、薄、整”等形容詞修飾的“量+名”組合必須具有能被“部分-整體”關系所定義的維度。 從這一角度來看,“多”的使用條件和語義表現(xiàn)僅僅是測量語法的一個個例而已。自然語言中計數(shù)和測量系統(tǒng)反應了語言和認知之間的密切聯(lián)系(Sapir 1944)。與計數(shù)與測量有關的系統(tǒng),是語法體系的重要組成部分。 王力(1954:82)指出,“稱數(shù)法(numeration)……一定是語法中的重要組成部分。語法書中如果沒有敘述到稱數(shù)法,這一定不是完全的語法書?!睂Α岸唷弊謹?shù)量結構的探討,無疑將有助于推動這一領域的研究,增進對語言和認知之間密切聯(lián)系的認識。2前人研究
3“部分-整體”關系與“多”的使用條件
4類別量詞與度量量詞分立的語義理據(jù)
5精細度與(非)圓整數(shù)的對立
6“多”字數(shù)量結構的語義分析[注]為了保證本文的可讀性,我們對部分技術細節(jié)做了簡化處理。對形式語義學技術細節(jié)不感興趣的讀者可以略過這一小節(jié)(不影響對文章思想的理解)。
7結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