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曉巧
歷史上有個普遍說法是,清朝雍正年間實行的“火耗歸公”和養(yǎng)廉銀制度促進了當時的官員廉政。但實際效果到底怎樣呢?
先來看什么叫作火耗?《清史稿》中有個官方解釋,“蓋因本色折銀,镕銷不無折耗,而解送往返,在在需費,州縣征收,不得不稍取盈以補折耗之數(shù)”——意思是,賦稅征收銀兩,百姓繳納的很多散銀在镕鑄成大錠銀兩時,會有損耗,而且地方政府解送稅賦銀兩到國庫去,中途也需要運輸押護的開銷,于是,不得不向百姓多征收一些銀兩,這個“補折耗之數(shù)”就是常說的火耗。說白了,火耗就是一種地方政府在國家法定稅賦之外的額外加征。
康熙五十一年(1712),最高統(tǒng)治者曾開明大度地宣布:“新增人丁永不加賦。”以當年的稅賦標準作為清朝永遠的稅賦額度,圣祖的金口玉言,后世皇帝不敢違背,但是隨著行政成本上升,用于補貼地方官吏工資和地方政府的各項開銷增多,各地不斷提高火耗的征收額度,標準不一致,給百姓增加了很大負擔。
火耗銀的征收額度是多少?雍正年間的火耗銀征收,通常是額定稅賦每一兩銀子加征火耗銀“重者數(shù)錢(銀),輕者錢(銀)余”,可見,比例最少是10%以上。實際上,在西北地區(qū),陜西一帶,火耗的征收比例相當高,“查秦省州縣火耗,每兩有加二三錢(銀)者,有加四五錢(銀)者”,其比例最高達到50%,民間受累深重。
晚清官員鄧華熙的日記中,記錄了1874年九江稅關(guān)上繳餉銀時,“三日一繳,傾銷火耗每百(兩)六兩”——這里,火耗銀繳納比例是結(jié)算銀兩的6%,即相當于增加了6%的稅收款。由此看來,即便是一個官方機構(gòu)向國庫結(jié)算,也要繳火耗。九江稅關(guān)既然要交6%的火耗給上級部門,那么,它收取關(guān)稅時所征收的火耗肯定是要高于這個比例的,應該在10%以上。
從州縣到直省,乃至于中央,都知道地方政府對百姓有火耗征收項目,而且匯集起來是數(shù)額相當大的款項,出于種種原因,一直都聽之任之,百姓更是無法反抗地方官吏。相沿成習,收火耗銀的地方官府和繳火耗銀的納稅人都沒覺得有什么不妥。
州縣官吏借征收銀兩火耗的機會,營私舞弊,中飽私囊,省一級的巡撫、布政使等官員,從中也有分肥,基本都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于是,“州縣重斂于民,上司苛索州縣,一遇公事,加派私征,名色繁多”,火耗銀成了眾所周知的“灰色收入”,是地方官吏們眼熱的肥肉,甚至有官吏為分火耗而爭執(zhí)反目。
雍正皇帝即位后,火耗銀被中央政府所關(guān)注。
清代掌故集《清稗類鈔》中這樣記述:“雍正間,耗羨歸公,定直省各官養(yǎng)廉,其端則發(fā)于山西巡撫諾敏、布政使高成齡?!贝_切地說,是在雍正二年(1724),山西巡撫諾敏“請將山西一年所得耗銀提解司庫,除抵補無著虧空外,分給各官養(yǎng)廉。而成齡復請仿山西例通行直省”。雍正皇帝就將這個提案讓大臣們商議,各省封疆大吏知道雍正皇帝的厲害,“上意所向,不敢爭”,田文鏡等地方巡撫都很識趣地向朝廷提出火耗統(tǒng)一上繳國庫的奏請。于是,當年七月,大清王朝實行“火耗歸公”,這一歷史上有名的財政舉措,又被稱為“耗羨歸公”,將明朝以來的“耗羨”附加稅正式改為法定正稅,官方說法是,“火耗歸公”用意在于打擊地方官吏的任意攤派行為。
實際上,在康熙末年就有官員對火耗銀動腦筋了,此人是清史上鼎鼎有名的人物年羹堯。年羹堯在擔任陜甘總督這一個重要封疆職位時,因為西北駐扎重兵,各項開銷都很大,于是奏請將陜西地區(qū)的火耗銀由總督衙門征收上來,上繳一部分給朝廷,再留一部分在陜西,“陜甘總督年羹堯請酌留秦省火耗充各官用度,余者捐出彌補虧空”,但“圣祖(康熙皇帝)不許”?!滴趸实壑溃绻饽旮虻姆桨?,就等于將火耗征收合法化,有悖于他“永不加賦”的諭旨,貴為一國之尊,豈不是自己打自己的嘴巴,讓天下人笑話,而且更會助長地方政府提高火耗銀的征收比例,讓百姓不堪重負。
雍正皇帝決定實行“火耗歸公”后,接下來是如何征收“歸公”的問題。山西巡撫諾敏請示雍正皇帝,征收的火耗銀多少留給州縣,多少給直省提留,多少上交給朝廷?——他是按照通常思維,請示明確地方政府和中央在火耗銀上的分成問題。雍正皇帝的批復是:“酌定分數(shù),則將來竟成定例,必致有增無減。今耗羨與正項同解,州縣皆知重耗無利于己,孰肯加征?若將應得之數(shù)扣存,勢必額外取盈,浮于應得之數(shù)?!甭犉饋?,句句都是為老百姓考慮,防止州縣官吏貪污腐敗,勒索百姓,實際上,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乾綱獨斷的雍正皇帝是將所有的火耗銀子一把抓到了自己手上,全部上繳朝廷,也就是由他來統(tǒng)一分配,不給各省州縣官插手的機會。
伴隨著“火耗歸公”的,是清代養(yǎng)廉銀制度。雍正皇帝讓朝廷大臣們商定各級官員的養(yǎng)廉數(shù)額,由戶部造冊統(tǒng)一發(fā)放。養(yǎng)廉銀制度的本意是想憑借高薪,來鼓勵養(yǎng)成官員們的廉潔習性,并避免貪污情形,因此取名為“養(yǎng)廉銀”。
再來看一看“火耗歸公”后的官員養(yǎng)廉銀標準。養(yǎng)廉銀的多少,視各地富庶與否,略有不同,一般來說,養(yǎng)廉銀通常為薪水的10倍到100倍,如:年薪45兩、祿米45斛之外,正七品縣令另有養(yǎng)廉銀400兩~2000兩,以此類推,到一品高官大學士、總督兼尚書銜的官員們一年的養(yǎng)廉銀有13000兩~20000兩,可見,官員的養(yǎng)廉銀比原來的正俸年薪要高得多。
那么,是不是給各級官吏發(fā)一筆廉政“補貼”后,官吏們就都會安分守己、一心為國為民了呢?其實不然,廉者自廉,貪者自貪,官員沈近思(1671-1741)曾經(jīng)跟雍正皇帝匯報:“今天如果國家將火耗銀正式收歸國庫的話,就相當于承認了征收火耗銀的合法性,使之成了正式稅收,那么,地方官吏以后在征收已經(jīng)包括了火耗銀在內(nèi)的稅賦后,還會再弄出一個類似于火耗銀的稅收名目,這樣就更加重了百姓的負擔了!”
實際情形也是,雍正朝后,清代官場的貪污案例依然持續(xù)不斷,比如雍正年間的年羹堯、乾隆時期的和坤,他們的貪贓銀子都是巨大數(shù)字,尤其是和珅攫取的不正當財富相當于當時大清帝國15年的賦稅之和!清人隨筆《水窗春囈》中說:“督以兩江為最,一年三十萬(兩)?!薄獌山偠揭荒甑墓_收入是30萬兩白銀,而實際上這個職位的法定養(yǎng)廉銀至多2萬兩,再有從一品官的正俸180兩,加起來怎么著也與30萬兩差距甚大,也就是說:總督在拿了國家發(fā)的養(yǎng)廉銀子之外,又得到了數(shù)量多很多的一筆銀子,這是哪里來的錢呢?所以說,終清一代,官員貪贓穢行,幾無斷絕,只是數(shù)字多少和隱蔽程度大小的問題而已。
其實,施行“火耗歸公”的初期,就有不同的聲音,乾隆皇帝即位后也有過質(zhì)疑,但因為是雍正皇帝極力推行的,而且將“耗羨”的一部分作為“養(yǎng)廉銀”由中央統(tǒng)一掌握,按照不同等級“合法”地分發(fā)給官員們,對整個統(tǒng)治階層而言有“利益均沾”的意思,所以贊同者居絕大多數(shù)——眾所周知,清代官員的正俸是很低的。有了冠冕堂皇的“養(yǎng)廉銀”后,全國范圍的官員階層基本都能過上很體面的生活了。
有一個歷史插曲是:光緒二十九年(1903),“王公百官預請來年皇太后七旬萬壽報效廉俸申祝,懿旨止之”——整個大清朝的官員集體請求在慈禧太后七十大壽時,將全部養(yǎng)廉銀奉送給她作為壽禮——這可是一個天文數(shù)字。慈禧太后不是個糊涂人,她的回復是:心意領(lǐng)了,養(yǎng)廉銀你們自己留著吧!
綜合而言,不管是“火耗歸公”,還是養(yǎng)廉銀制度,最大的贏家還是統(tǒng)治階級最高層,受益者是金字塔自上而下的一級級官吏,作為納稅人的普通百姓,實際上并沒有什么實質(zhì)上的受惠。從制度設(shè)計上,“火耗歸公”有進步意義,而清代的養(yǎng)廉銀制度并沒有完全達到頂層設(shè)計的廉政目的,實際效果極其縮水。
(責任編輯:楚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