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雯馨

臨海是一座規(guī)矩的府城，城墻為其立下了空間上的“規(guī)矩”，也定下了府城風雅慢調的生活節(jié)奏?；蛟S因為當地人所信奉的傳統至今仍未失效，所以這座城市得以保持自己的底色，也因此吸引不同的人前來，嘗試在此進行一場“小城生活試驗”，思考究竟該如何做，才能消除當下生活的焦慮。

臨海曾經度過了千百年中規(guī)中矩的府城歲月。自唐武德四年（621年）置臺州，州治臨海，臨海一直作為臺州州府治所存在;直到二十世紀九十年代，臺州撤地建市，市政府正式遷往椒江，臨海的“府治時代”宣告結束。這漫長的一千多年，也是臨海這座浙東小城的“黃金時代”：官吏、文士、商賈、僧道結伴而來，或是留下千古傳誦的詩篇，或是帶來精致風雅的器物，或是為了此地靈山秀水而來。從中原而來的人多沿著官道從紹興經上虞過嵊縣、新昌、天臺往臺州;或是從寧波出發(fā)，行經奉化、象山、寧海等地，最終抵達臺州府城，路程雖長，但沿途風景俱佳;來往于明州（今寧波）、福州、廣州等地的商賈則更多選擇水路，停泊于臨海古城西南邊碼頭。城內星羅棋布的街巷上商鋪鱗次櫛比，商販們在十字街口吆喝著各地的物產雜貨，假如你走進一條幽深的巷弄，可能會撞見官宦世家的深宅大院，或是瞥見從文人雅宅里探出的一枝梅。城內外香火鼎盛的寺廟里，也曾接納不少游方僧侶掛單修行，或是遠渡重洋的日本僧人來此求法。如今我們依然可以在紫陽街上感受自唐宋沿襲下來的里坊布局，從那些斑駁的防火坊墻或是至今仍在使用的水井邊，嘗試想象一番當年臨海人的熱鬧日常。即使臨海許多寺廟道觀歷經了多次重修，但裊裊的誦法聲從未斷絕，人們會沿著曲折的山路，前往皇華真人修道的華胥洞旁，尋一時的清靜。府治的身份所帶來的一切，至今依然能在臨海古城找到呼應，它們不斷地提醒著我們：臨海的過去依然清晰可見，它一直是一座規(guī)矩且模范的府城。

臨海人王士性曾如此評價過自己的家鄉(xiāng)：“浙江十一郡城池，唯吾臺最據險，西南二面臨大江，西北巉巖削插天，雖鳥道亦無，止東南面平夷，又有大湖深濠，故不可攻，倭雖數至城下，無能為也?！绷攘葦笛跃偷莱隽伺R海為何能成為古臺州州治的緣由：據險可保安寧，安寧方能興城。東晉時，郡守辛景在臨海的大固山上（今北固山）筑子城抵御孫恩叛亂，唐宋時，臨海因得天獨厚的地理環(huán)境而被選為臺州的治所，修筑的城墻就此為臨海城的格局定型;在多數府城的城墻遭遇拆毀的元代，這里又因為防洪的需要得以保留;明代戚繼光駐守臺州抗倭，在原有的基礎上又增加了諸如雙層空心敵臺的防御型設計。此后隨著時代的更迭，城墻也經歷了無數次的改造、拆除與重建，但臨海府城本身的范圍并沒有遭遇過多的壓縮或擴張。城墻為臨海人抵擋住了戰(zhàn)亂與水患，在它所圈定的范圍內，生活得以繼續(xù)，府城也得以延續(xù)發(fā)展。直至在1994年迎來了命運的轉折：彼時臺州地區(qū)撤銷，設立地級臺州市，市政府也常駐椒江區(qū)，臨海成為了省轄市。當時正值沿海地區(qū)快速發(fā)展的時期，行政的撤離必然帶來人才、資金和項目的外流和減少，缺少了強烈的外力推動，臨海自身的發(fā)展也變得緩慢，或許還有些“因禍得?！钡囊馕?，臨海古城也得以保留下來，在如今日益消亡的中國古城群體中，它變成了一個珍貴的存在。

城墻為臨海立下了表面上的“規(guī)矩”，其內里的“規(guī)矩”則是在周遭山水與千年文化的熏陶之下形成的，因戰(zhàn)亂而南渡的官宦家族帶來了詩書教化，也帶來了中原地區(qū)的風雅閑情;這種生活延續(xù)至今，或許可以用臨海話中的“Nei”來概括：古城內應有盡有，不需向外求，這里的生活必然是安逸的，也鮮少有焦慮。在這樣慢調子生活浸染之下的臨海人似乎也多是“外圓內方”的性子：不急不躁的表面下，有崇文重德的氣節(jié)。他們會同你說哪座山、哪座廟里曾經有哪些神奇的故事流傳，或真或假的傳說，最后也不過是一種民間的智慧或教化;他們也會饒有趣味地告訴你，在不同季節(jié)都會有不同人挑著應季的食物走街串巷，他們會定時出現在老街的不同角落，從不失約;或是和你感慨一座城市假如沒有幾間二三十年的老店，就像一座沒有參天古樹的寺廟一樣，是沒有活性的城市，慶幸臨海古城自身的活性，就在這日復一日的從容之中。

臨海古城內的傳統生活機制依然持續(xù)運行著，由此再次吸引新的一批人到來，他們或是成群結隊的游人，或是想要探究城墻的考古人員，或是從千篇一律的都市中逃離，想要尋找生活本質的青年。其中有一些來到古城的青年們，或是以收集臨海當地歷史文化為主，或是帶來諸如優(yōu)質的書店、民宿等新空間。他們既喜歡臨海本身的節(jié)奏，又嘗試著為這里注入新的活力，小城居易，不僅僅基于生活成本的考慮，更因為這里能免于被環(huán)境所吞噬，生活在小城也不代表隔絕了世界，如今獲取信息資訊的渠道如此多樣;更重要的是，這里也是主流生活之外另一種選擇，比起數據、資本和花俏的物質，鄉(xiāng)土風俗、地方史志更能滋潤一個人的精神世界。當下的時代變化如此之快，我們也習慣于時刻自我審視，擔心是否與當下的變化步調一致，從而產生了源源不斷的煩惱與焦慮，而大城市之所以令人想逃離，就是源于從形態(tài)到思想的千篇一律，所以越來越多人想要回歸一座小城，重新摸索生活的模樣，在臨海這座千年古城里，有無數被折疊起來的生活，當我們身處其中，將其一 一展開，一定也能發(fā)現當中有太多值得去訴說和嘗試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