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娑果

世間可能尋得后悔藥？

“有的。”宋瓷生擦了擦剛剛因為洗碗而弄得油膩膩的手，輕聲笑道。

客人似瞧瘋子一般上下打量著她：“姑娘既說有，可否告知那藥長什么樣子？”

“藥丸子而已，總不能像你面前那碗面條吧?！彼喂媚镙p蔑地道。

一

季桓說宋瓷生的名字聽著有些奇怪，不像是個小姑娘。

宋瓷生笑了笑：“師父賜的，我有什么辦法？”

她的師父叫楊懿，號“藥神”。沒教過她什么本事，卻是給了她生命和名字的人。

那年，大金二度攻齊，戰(zhàn)火連綿。怨氣與黑夜廝混在一起，生出厲鬼無數(shù)。她的師父穿一襲黑色長袍行走其間，遠遠望著比厲鬼還多出幾分駭人的真實感。

有道士嗅到他身上的人味，湊近詢問：“先生可是同道中人？”

他說的是那些“消除世間戾氣，撫平冥府冤魂”的修道之人。

師父聽后，沒有回答。隨手掏出佩劍插進地面，一劍接著一劍將泥土挖了出來。他漫不經(jīng)心地道：“你知道骨瓷嗎？聽說是拿人骨燒制的。那東西可真漂亮，絕非普通瓷釉可比。我想燒兩套……你這么看我做什么？分給你一套？”

言罷，他自泥土下挖出一截白花花的指骨。師父登時笑出聲來，似餓久了的惡犬在刨前幾日偷偷藏起來的晚飯。

他撿蘿卜似的裝了一麻袋的人骨，然后懶懶地哼著小曲兒離去。唱得有些難聽，映著此間景象，好一幕鬼哭狼嚎。

師父想得極美，可惜事與愿違。燒制數(shù)次，接連失敗。最后他沒了耐性，便將剩下的材料捏成一個人偶扔進火爐里。想弄出一個戾氣極重的骨瓷娃娃給隔壁那個日日對他挑三揀四的大嬸送去，每晚弄出點哭聲，嚇得她再不敢趾高氣揚。

誰料一個時辰過后，卻有一個小姑娘手腳并用地從火爐里面爬了出來。她身上沒有衣服，頭發(fā)鋪灑了一地……模樣委實嚇人。

見多識廣的師父皺了皺眉，轉(zhuǎn)而抬腿一腳便要將姑娘踹回火爐去。誰料卻聽姑娘突然哭出聲來，似新出生的嬰孩兒一般。

“那個小姑娘就是我?！彼未缮J真地回憶道，“師父原本是想要燒制骨瓷的，卻沒想到燒出了我。他正在氣頭上，自不愿好好給我取名字，所以他便喚我瓷生，自瓷器而生?！?/p>

季桓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又問：“那你這姓氏從何而來？”

宋瓷生忍不住掩嘴而笑：“師父覺得養(yǎng)我甚是費錢，便說我是給街邊那些黑心商人送錢的托兒?！?/p>

季桓怔住半晌，終于調(diào)笑道：“我覺得你還是不要喚他師父了吧。不如換一個親切些的稱呼，比如……老不死的？”

宋瓷生竟當(dāng)真認真考慮了這一稱號，而后不自覺地嘆氣道：“我倒希望他是個可以老不死的，可惜，不死這件事，太難?！?/p>

二

季桓是個客棧老板。

小店不大，擠在酒巷里。來他店里的人，不是喝多了來投宿的，就是即將在他這里喝醉的。季桓擅長與酒鬼打交道，卻不怎么會對付喝多的小姑娘。所以，當(dāng)宋瓷生抱著酒壇子搖搖晃晃地闖進來時，他整個人都愣在了柜臺后，不知該如何是好。

宋瓷生生得小，感覺最多不過十四五。這么小的姑娘怕是連茶都不會喝呢，怎么就能拎著酒壇子到處跑了？

“姑娘……”他小心翼翼地打著招呼，“您光臨小店，有何吩咐？”

宋瓷生將酒壺放在腳邊，轉(zhuǎn)而伸直小手趴在柜臺上，舔著紅撲撲的小臉醉醺醺地道：“一盞茶的時間后，你會遇到前所未有的大麻煩。我來幫你解決那個問題，作為回報，收留我?guī)滋??！?/p>

季桓皺眉，只覺這姑娘是個小瘋子。

誰料一盞茶的工夫后，二樓一位客人突然撒起了酒瘋。那是個江湖客，身上有些功夫。加上手中彎刀，嚇得眾人抱頭鼠竄。宋瓷生拍著臉頰打了個酒嗝，驕傲地道：“看吧，麻煩來了?！?/p>

她不再多言，翻身便上了二樓。身材雖小，行動卻格外靈巧。三拳五腳，便將那醉酒之人五花大綁掛在了欄桿處。然后，宋瓷生笑瞇瞇地拍了拍手：“老板，滿意否？”

宋瓷生就這樣住了下來，如今已有三日左右。她很勤快，會幫忙洗洗涮涮或是幫客人上菜。她還有一手三腳貓的醫(yī)術(shù)，醫(yī)好了季桓養(yǎng)在后院的大黃狗。

宋瓷生留在這里是為了等人。她說：“我在等我?guī)煾?，再過兩日，他便要來接我了?！?/p>

“從前聽你說話，我以為你師父已經(jīng)死了。”季桓察覺自己言談間的失禮，忙忙改口道，“對不起，該說是仙逝才對?！?/p>

“他老人家現(xiàn)在應(yīng)該還是活著的。”宋瓷生眨了眨眼，“趁他未出現(xiàn)，我該繼續(xù)偷些酒。”

兩日后的黃昏時分，宋瓷生的師父終于出現(xiàn)了。

季桓原以為他是個脾氣古怪的老頭，不料卻是一個頂好看的少年。黑衣黑發(fā)，手里還拎了一柄黑漆漆的劍。他的眼眸也是純黑色的，文藝點兒說，似黑夜一般。這人周身都透著不好惹的氣質(zhì)，伙計不敢上前招呼，便向老板投來求救的目光。

季桓嘆了口氣，正要迎上去，宋瓷生卻十分熱情地跑了出來：“師父，您來了。怎么也不跟徒兒說一聲？”

楊懿皺了皺眉，用手背敲著宋瓷生的腦袋，像是看這個瓜是否熟透了一般。他冷笑道：“我來了怎么不和你說一聲？你隨便跑出來，可有對我說過？”

三

宋瓷生從爐子里爬出來時，便是現(xiàn)在這副十二三歲的模樣?？上唇?jīng)世事，腦子一片空白，和新生嬰兒沒什么兩樣。

她趴在地面上一直哭，哭得楊懿不得不縮回想要把她踹回籠子的腳。他獨來獨往慣了，怎樣與人類溝通都不知道，更遑論是這種什么都不懂的孩子。可自己“燒”出來的孩子，殺不得、扔不得便只能耗著，他皺眉威脅道：“別哭了，再哭便把你踹回籠子去?！?/p>

孩子聽不懂，哭得愈發(fā)厲害。

楊懿塞住耳朵，歪在床上生悶氣。二人消耗許久，小姑娘的哭聲方才漸漸停歇。他皺著眉，閉上眼。心跳三次后，終歸還是沒有忍住，轉(zhuǎn)過身來想要查探。只見那孩子手腳并用地朝火爐爬去，先前爬出來時她毫發(fā)無傷，此時此刻卻被燙得掌心紅腫。她又哭了，上氣不接上氣。聲音太大，引來隔壁大嬸破口大罵：“哭什么哭，哭喪?。　?/p>

一貫對凡人與女人格外忍讓的楊懿，卻立刻不耐煩地反罵回去：“小姑娘把手塞進了爐子里，疼得受不了哭兩聲還不行嗎？”

那時的宋瓷生，傷得有些重，一雙小手被燙傷成爪子狀。若非楊懿醫(yī)術(shù)高超，只怕這雙手便要殘廢一輩子了。也是因為如此，日后宋瓷生知曉自家?guī)煾干碡摗八幧瘛敝螅挪恢劣谔^驚訝那種人怎會擁有這樣一個本該屬于救死扶傷者的好名聲。

宋瓷生算是被楊懿又當(dāng)?shù)之?dāng)媽親手給拉扯大的，雖然這爹媽當(dāng)?shù)貌惶Q職，可必要的感激之情她還是有的。

每每夜深人靜難以入眠之際，宋瓷生便要仔細感慨自己的皮糙肉厚，否則還真不容易在師父的摧殘下茍活至今。那些飯食不熟，在死人骨頭里摸爬滾打的往事不必多提。因為這些事情和師父撥亂她的頭發(fā)然后把她一腳踹進隔壁大嬸的家里相比，實在算不得什么。

師父讓她扮鬼，嚇唬人家。她便披散著頭發(fā)在屋子里面爬來爬去，那婦人被嚇得失聲尖叫，揮舞著鍋鏟亂打一氣?？蓱z宋瓷生那時走路還不穩(wěn)，險些被打得掉了瓷。

好在師父良心發(fā)現(xiàn)，闖進來借口“孩子跑丟了”便要將她帶走。大嬸正在氣頭了，登時罵了許多難聽的話。比如他們二人名為師徒，實則在背地里做了許多齷齪事。

“好好的姑娘，偏偏不做正經(jīng)事?！眿D人叉腰罵道，“小小年紀(jì)便知和男人鬼混，以后不知會長成怎樣的狐貍精！”

突然，楊懿停住了腳步。宋瓷生被他扛在肩膀上，切實感受到了這人應(yīng)該是發(fā)了脾氣。他轉(zhuǎn)過身來，眉梢微挑，笑得讓人毛骨悚然。他說：“算了，還是殺了你吧。雖然我從前沒殺過女人，可殺起來的感覺應(yīng)該也與男人差不多吧?！?/p>

言罷，他走出屋子。

宋瓷生以為他只是想要嚇唬人家，誰料人剛走出，房子便整個塌了下來。婦人躲閃不及，被砸死在其間。師父轉(zhuǎn)又笑出聲來：“你若是不聽話，便也是這種下場?！?/p>

那天，宋瓷生方才搞清楚。她的師父“藥神”楊懿，不是看起來陰晴不定，他是真的不太正常。如果不回答師父的話，氣氛會顯得有些尷尬。左思右想，宋瓷生自作聰明地回答道：“我感覺要是聽你的話，肯定比她下場還要慘?！?/p>

聽她師父的話，一定會誤入歧途。聽說不走正路的孩子，死得一個比一個可憐。

楊懿微微冷笑，反手便將肩膀上的宋瓷生扔了出去：“真應(yīng)該讓你這個小崽子從哪兒來，滾回哪兒去?！?/p>

“我從哪里來？”

“亂葬崗?！睏钴惨а阑卮?，“真想宰了你?！?/p>

后來，楊懿殺過雞、宰過羊，身邊養(yǎng)著的東西唯獨宋瓷生好好活了下去。

楊懿被譽為“藥神”，雖然看著不像，可醫(yī)人的本事卻是真的。因此，經(jīng)常會有一些人為自己或為他人來尋他，至于救不救，全看他老人家的心情。宋瓷生喚他一聲師父，自然也跟著學(xué)了一身三腳貓的醫(yī)術(shù)。明明只是醫(yī)貓治狗的本事，她卻總想著往人身上試試。來此求醫(yī)的病人信不過她，她便將所有希望都寄托于師父的身上。

他若是不小心磕了碰了傷到哪兒了，她便忍不住將笑容溢出在嘴角。楊懿為此冷笑道：“有徒如此，此生無憾?！?/p>

宋瓷生謙虛道：“師父謬贊。”

“若能制出后悔藥，我必要回到你出生那年。等你手腳并用要從火爐里爬出來時，就一腳把你踹回去?！睏钴矔诚胫鲁芍蟮拿篮?，“乖徒兒，你說我可造得出？”

宋瓷生默默搖頭，無聲表達著自己的輕蔑。

見狀，楊懿用力揉了揉她的腦袋：“記住，你師父是藥神，不是那些只會說救不了的赤腳大夫?！?/p>

四

宋瓷生從未講過自己“離家出走”的原因，可季桓聽他們師徒二人的對話，也算猜出了一部分。大抵便是兩個人為一個前來求醫(yī)的老婦人吵了架，宋瓷生看那人可憐，想救，楊懿則說自己心情不好，宋瓷生若是想救那便自己去救。兩個人為此大吵特吵，一個罵對方見死不救沒人性，另一個則不耐煩地翻身繼續(xù)睡覺，無聲地表示自己不想同傻子一般見識。

老婦在門外求了三天三夜，楊懿不但沒有心軟，反而提著劍不耐煩地追趕出去。他站在門口處，懶洋洋地恐嚇道：“你若不滾，我現(xiàn)在便殺了你。”

宋瓷生原也不是什么圣母心泛濫之人，只是近幾日一直同師父吵架，心里依舊憋著一口氣。師父不想救，她就偏偏要質(zhì)問他為什么不想救。為此，兩人難免又吵了一架。楊懿近來陰晴不定得厲害，竟直接轉(zhuǎn)身摔門道：“看不慣就滾遠點，蹭吃蹭喝這么多年，你以為我想養(yǎng)著你嗎？”

“滾就滾！”宋瓷生憋著眼淚，反唇相譏，“你以為我想和你這個老不死繼續(xù)住在這片死人堆里？”

他們的住所，是死人堆沒錯。

聽說原來這里是個村落，后來生了瘟疫，人便全死了。因為死過人不怎么吉利，所以除了那個兇神惡煞的大嬸搬過來外，再沒有過活人。楊懿不算活人，幾十年來相貌不變之人，怎會是活人？宋瓷生自也不能算人，骨頭渣子燒出來的，渾身冰涼，連氣都不會喘。

屋內(nèi)的楊懿焦躁地罵道：“當(dāng)初就該把你踹回爐子里，省得你這般忘恩負義?！?/p>

“那你倒是動手啊，現(xiàn)在就把我塞回去！”

“你不是已經(jīng)準(zhǔn)備滾了嗎？”

然后，宋瓷生就真的滾了，一路來到季桓的客棧，仗著給老板解決了麻煩，賴在這里好幾天。

“回去嗎？”楊懿心情大好，主動詢問。

“再歇一晚怎么樣？”宋瓷生撒嬌道，“剛喝了酒，沒醒過來，想睡一晚?！?/p>

楊懿嫌棄地甩開她扯住自己袖口的手：“懶驢上磨?！?/p>

他沒有把這句話說全，也算對得起自己為人師表的身份。

宋瓷生說她師父脾氣不好：“他那人喜怒無常陰晴不定，保不準(zhǔn)什么時候就動了什么樣的心思。所以方圓百米之內(nèi)，要盡量避免有活人才行。”

宋瓷生裝模作樣的威脅恐嚇，可實在沒有什么說服力。好在她給出的銀子讓人愿意對她無條件相信。季桓想了想，終于還是請走了店里留宿的客人。最后，他識趣地道：“要不我也離開吧，你們師徒二人許久未見。我留在店里，你們說話是不是不太方便？畢竟我這小店的隔音條件，實在不怎么好?！?/p>

宋瓷生似笑非笑地點了點頭：“可讓我怎么夸你懂事才好？”

雖說宋瓷生常常嫌棄自家?guī)煾赋C情，可他對休息的地方卻不怎么挑剔。隨便挑了一個房間，和衣便躺下睡了。過分蒼白的臉與沒什么起伏的胸腔，讓他看起來如死人一般。

宋瓷生小時候以為師父睡下了便是斷氣了，常常為此坐地號啕大哭，將楊懿驚醒。楊懿被氣得肝疼，卻也是打不得罵不得，只得默默翻身去踹墻。

思及此處，宋瓷生又起了捉弄人的心思。她故意大哭出聲，將楊懿吵醒。楊懿條件反射道：“我還沒死呢，不用給老子哭墳！”

清醒過來，才發(fā)現(xiàn)事情不對。他轉(zhuǎn)過身來，一巴掌拍在宋瓷生的腦門上：“多大的人了，還裝什么不懂人事的小孩子？”

她笑了笑：“其實我有一個問題想要問問師父。別人家孩子不睡覺大哭的時候，父母都是會給唱搖籃曲的。你怎么從來都沒有給我唱過？”

“我敢唱，你敢聽嗎？”

宋瓷生認真想了想，覺得這事兒還是算了吧。否則，陷入窘境的不是師父，而是她自己。

五

季桓的客棧被一群穿著白衣與道袍的人給包圍了。

提前用銀子趕走所有人的宋瓷生仿佛早就料到這一切那般，扛著兵器懶懶地等在屋頂上。說是武器，實在是抬舉了那柄她從廚房里偷出來的鐵鍬。木頭的柄，銹了的頭，看起來沒什么“一夫當(dāng)關(guān)萬夫莫開”的氣勢，反倒像是要重操他師父的舊業(yè)——去刨人家的墳。

“我?guī)煾敢呀?jīng)休息了?！彼靡袅坎桓邊s又十分具有威懾力的語調(diào)幽幽地笑道，“我得在他被吵醒前解決你們。否則他老人家起床氣發(fā)作，肯定讓我吃不了兜著走?！?/p>

那些原本隱匿于夜色的人接二連三現(xiàn)了身形，個個身形挺拔，風(fēng)度翩翩。怎么說呢？看著便像是好人。不像楊懿，空有治病救人的本事，名聲卻是差到極致。

宋瓷生站起身子，笑盈盈地道：“聽說你們討伐他的理由是他見死不救。可憑什么你們讓他救誰他便要救誰？有藥神之名的人又不是你們?！?/p>

這是客套的說法，翻譯過來就是：你行你上，不行就閉嘴。

眾人面面相覷，大抵是在考慮她究竟從何處窺得了他們的想法。最后，眾人一致判定，聯(lián)盟中出現(xiàn)了叛徒，此次圍剿，怕是危機重重。

宋瓷生用那把挖爐灰的破鍬敲了敲屋頂?shù)募t瓦，地面緊接著發(fā)生了劇烈的震動，有成百上千只厲鬼鉆出泥土，反過來包圍了這些前來圍剿的正道俠客。夜色中，宋瓷生的笑容似她師父一般。嗯，那種連鬼都怕的笑容。

“你們可知為何藥神的徒弟只有一身三腳貓的醫(yī)術(shù)？”宋瓷生好心解釋著，“因為她的精力沒有用在醫(yī)術(shù)上，而是拿去學(xué)了這些邪魔外道?！?/p>

惡鬼在與人類交戰(zhàn)，宋瓷生躺在屋頂哼著小曲，似局外人一般。

也不知過了多久，她準(zhǔn)備回去看看師父。剛剛給他點了安息香，也不知如今是否醒轉(zhuǎn)了。她蹦蹦跳跳地準(zhǔn)備走下屋頂，誰料師父卻迎面走了上來。

他的臉色看起來不是很好，慘白中透著一點因心情糟糕而展現(xiàn)出來的黑。宋瓷生努力揮舞著小爪子，裝著可愛撒嬌道：“師父，我不是故意要打擾你睡覺的。我就是把埋在下面的孩子們叫出來陪這些道長切磋切磋，以武會友是好事，您不能因為自己想要睡覺就阻止這么有意義的事情是不……”

話音未落，楊懿袖袍中藏著的匕首突然伸出，沒有絲毫誤差地刺進了宋瓷生的心口。

她的身體是骨頭與陶土燒制的，所以這種傷害并不會死?？赡秦笆咨蠀s畫了驅(qū)邪的符咒，傷口處旋轉(zhuǎn)一圈，符咒的傷害四散開來。她怔在原地，全身上下唯一能動的只有自己還在思考的大腦。她說：“你不是我?guī)煾浮v我?guī)煾敢獨⑽遥步^不會用這種上不得臺面的刀子。他呀，可是每天都吵嚷著要把我塞回火爐的人……”

宋瓷生抬手一掌，擊中“楊懿”的臉。果有人皮面具裂開，是一張陌生的臉。

“我?guī)煾改?？?/p>

“你給他點燃的，根本不是什么安息香，那是葬魂香！”

葬魂香，劇毒之物。人也好，鬼也罷，嗅之，皆魂葬黃泉。

所以，她親手殺了師父？

宋瓷生忍不住笑出聲來，身子亦在那鬼魅般的笑聲中散成了碎片。

夜色昏沉，月色氤氳。嘶吼著的厲鬼因沒了她持續(xù)給予靈力，動作漸漸變得緩慢。白衣俠士們趁機而上，將厲鬼們斬殺于劍下。有住在附近的凡人小心翼翼地探出身子，而后發(fā)出此起彼伏的歡呼。

為什么要歡呼呢？因為她是壞人啊。壞人死了，自然是要歡呼的。

六

宋瓷生睜開眼睛，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一棵槐桑樹的枝丫上，一只藍色的蝴蝶從她眼前飛過，落下了銀白色粉末在她發(fā)梢處，看起來恬靜又美好。

這只蝴蝶，她見過七次。

這個槐桑樹，她躺在上面醒過來七次。

按照正常的時間線來計算，此時的她剛剛和師父吵過架，所以跑出來了。雖然消了怒氣，可楊懿沒有出來尋她，為了面子，她自然是不會回去的……

然后，她一路游玩去了季桓的客棧，師父來尋，有人追殺。七次循環(huán)往復(fù)的故事中，結(jié)局看似不同，實則相同。她死過，師父死過，兩個人一同死過。總而言之，只要結(jié)局不是她想要的，事情便會重新來過。從這棵樹開始，從那只蝴蝶延續(xù)。

為什么會這樣？大抵是因為她吃了師父制出的后悔藥吧。

想要講清楚這件事，大致要重新從她的身世說起。她是楊懿用骨頭渣子捏出來的，這一點毋庸置疑。巧合的是那副尸骨的主人生前是個號稱“萬人屠”的將軍，戾氣極重，聽說那片亂葬崗便是他的杰作。這人功高震主，所以被自家主子下毒藥死，而后又被卷了席子隨意扔入亂葬崗。按照術(shù)士的說法，這是要用他的戾氣鎮(zhèn)壓其他冤魂的怨念。以惡制惡，倒也守得一方平安。

不料時間一久，將軍吸收了更多的怨氣，成為一方惡鬼，甚至已不懼日光那至陽之氣。關(guān)鍵時刻，楊懿出現(xiàn)刨了他的墳，扔進火爐重造一番，便有了宋瓷生的出現(xiàn)。也是因為這番前塵往事，宋瓷生出生后便可召喚厲鬼，無師自通地學(xué)會了一身歪門邪術(shù)。

當(dāng)然，能造出她的楊懿也不是什么好人。世人稱他為“藥神”大抵也是因為“藥鬼”這個名號實在難聽，所以叫不出口吧。

楊懿原本是人類，后因醫(yī)術(shù)高超研制出了不死藥。

這藥之所以喚作“不死”而不是“長生”，是因為服下它的人只是不死而已，呼吸會變得緩慢，性格會變得暴躁。周身上下沒有一點兒活人的氣息，卻能行人類之事。即便如此，想得到此藥的人也是數(shù)不勝數(shù)。所以，楊懿歸隱到那死人窩里，多少也有戲被逼無奈的意思。

時間愈久，他脾氣也愈發(fā)暴躁。聽聞，他隱居之地原本是個村莊，后來那些人都被他殺死了。聽說，那個后來搬來的大嬸也是想要得到他不死藥的人，因怕他起疑心故意裝作蠻橫無理的樣子，卻也被他給殺了。

關(guān)于他的傳聞太多，真假難辨，可這人脾氣暴躁、陰晴不定、極難相處，卻是千真萬確的事情。不用旁人編排，宋瓷生本人便愿意舉起雙手同意并作證。

總而言之，師徒兩個狼狽為奸，沒有一個好人。因為縱觀江湖所有門派，無論修仙的還是習(xí)武的，大多都覺得他們兩個是壞人。但這些人遇到什么治不好的疑難雜癥還是會觍著臉來尋。被治好后又會惦記著楊懿不死的秘密，一個接著一個地吃了閉門羹，卻又前赴后繼地沖上來。

宋瓷生不懂，問：“師父，為什么人類可以這么不要臉？”

“長得丑吧?！睅煾富卮?，“覺得自己臉太丑了，索性便不要了?！?/p>

“那師父覺得我好看嗎？”

“你是我造出來的，自然是好看的?！?/p>

“可他們都說我長得丑?！彼未缮櫫税櫭迹皫煾?，您的品位可能不怎么好啊?！?/p>

然后，她被師父暴揍一頓。

后來出現(xiàn)的那個老婦人，看著雖說可憐，可實際也是為了長生而來。那日她穿著的是粗布麻衣，或是換了從前的裝扮，那便是某修仙門派的幫主夫人。

被一再拒絕后，她扯著宋瓷生的袖口，聲淚俱下地哭訴道：“我夫嫌棄我人老珠黃，又娶了七八房的小妾。我自己猶如糟糠被人嫌棄倒是不要緊，可我兒子怎么辦??！嫡出的孩子淪落到被庶子欺辱，他爹卻不聞不問。所以我才想來向藥神求得不死藥，待我將不死藥帶回去，我夫自會對我另眼相看。屆時，我再不用看旁人的臉色，也能保護我兒了。姑娘，你明白為娘的苦衷嗎？”

宋瓷生搖了搖頭：“他這般對你，你為何還要為他尋不死藥？殺了他不好嗎？”

“若有一日，你師父這般對你，可會殺了他？可會離他而去？”

宋瓷生自信滿滿地笑道：“我?guī)煾覆挪粫@般對我呢?！?/p>

婦人冷笑道：“姑娘敢與老身打賭嗎？”

賭楊懿是否在乎她，能否對她有求必應(yīng)。

結(jié)果宋瓷生卻是賭輸了，二人吵了起來，惡言相向。

其實，兩個人這般吵吵嚷嚷幾百年，有時說出的話遠比那一日罵的難聽?？赡且蝗账未缮鷧s覺自己顏面掃地了，才離家出走，惹出后面一連串的禍?zhǔn)聛怼?/p>

錯事循環(huán)三次，宋瓷生才后知后覺地發(fā)現(xiàn)自己中了人家的離間計——楊懿因服用不死藥的緣故，每逢無月之夜，脾氣變回暴躁難控。就跟蛇精喝了雄黃酒要現(xiàn)原形似的，逮誰咬誰。打賭那日，正是無月之夜。何況楊懿一貫刀子嘴，聽她那般說話，罵她幾句才是常態(tài)……如此容易被看透的離間計？她為什么就不長腦子地闖進去了呢？

彼時，她去了季桓的客棧，替季桓解決了有人醉酒鬧事的麻煩。后來楊懿來尋她，路上卻遭到了那些正道人士的圍困。說是替天行道，實則不過是想要奪得不死藥的秘密。楊懿寡不敵眾，處境窘迫。季桓遠遠看到了，特意將這件事告訴了宋瓷生?？伤s到時，一切為時已晚。

宋瓷生瘋了般沖到楊懿面前，質(zhì)問他道：“你不是吃過不死藥嗎？既然吃過，那為何還會死？說什么藥神？你就是個騙子。”

楊懿笑了笑，將一個藥瓶塞進了她的手里：“說我是騙子，那你試試這后悔藥，可還好用？”

她二話不說將藥服下，想著自己可以回到十一天前，回到與師父吵架那晚。任他如何謾罵，她也不會離開。

師徒情分，斷不可分……說什么師徒情分？她覺得，自己好像喜歡那個人。

七

循環(huán)七次，每次醒來都是這棵樹，她永遠回不去那間小木屋。

第一次，她拼了命地跑回家去。召出厲鬼詢問，方知他出門尋她去了，方向不明，難以找尋。等她不吃不睡終于找到人時，到底還是晚了一步。

第二次，她在楊懿會出現(xiàn)的那條路上等待，可追殺之人的埋伏處卻換了位置。

無論她如何努力，就是得不到自己想要的好結(jié)局。左思右想，她決定從根源處解決問題——殺了那些道貌岸然之徒，事情不就得到解決了嗎？

第七次，她跑回空蕩蕩的木屋，取走了楊懿煉制的快速提升內(nèi)力的丹藥。而后前往季桓的客棧，準(zhǔn)備來一場守株待兔，以一人之力包圍那些追殺者。她給楊懿點了安息香，就是不想讓他出現(xiàn)。見不到他的面，那些人還有什么能取他性命的手段？

結(jié)果，宋瓷生還是失敗了。

她縱身下樹，身形飄逸，卻因落地不穩(wěn)而崴了腳。而后她踉踉蹌蹌地往前走，路途坎坷，彎彎繞繞。

昏昏沉沉，月盡天明，抬首，她看到了季桓的醫(yī)館。宋瓷生走進去。這一次，那本該被她解決掉的醉漢已經(jīng)在此大鬧一場后被衙役帶走了，她也沒有喝多酒。

宋瓷生站在柜臺邊上，幽幽地看著季桓。季桓被看得發(fā)慌，小心翼翼地問道：“這位……姑娘，有什么需要？”

“你想獲得長生嗎？”

季桓歪著腦袋皺著眉，實在沒有聽懂宋瓷生在說什么。

“你恨楊懿嗎？”

季桓繼續(xù)沉默。

“那你恨我嗎？”

季桓忍無可忍，問：“姑娘究竟在說什么？”

“我會死，師父會死，我們兩個會一起死。七次了，我都沒能改變結(jié)局。七次了，你永遠會出現(xiàn)。你一個客棧老板，為何會特意跑來提醒我楊懿有危險？我為他點燃的是安息香，為何會變成劇毒的葬魂香？”宋瓷生踮起腳，湊近季桓，“你聽不懂我在說什么不要緊，重要的是……你現(xiàn)在安排了怎樣的計劃準(zhǔn)備置他于死地？”

季桓不再是一臉茫然，他挑起嘴角，笑得有些溫柔。沒錯，這是與楊懿那種鬼笑完全不同的一種笑。他說：“我雖不知你在說什么，但是我想給你講一個故事?！?/p>

那一年，大金攻齊。齊國雖不弱小，可農(nóng)牧國家在戰(zhàn)場上難敵游牧民族似乎已成定律。齊王頭疼之時，有一個身披鎧甲的姑娘信步走到他的身旁。當(dāng)著所有朝臣的面，她單膝向他跪下：“王，我愿意為您踏上戰(zhàn)場，愿意為您守護齊國邊疆?！?/p>

那么嬌小的姑娘，她的雄心壯志實在沒有說服力。齊王哈哈大笑，竟當(dāng)真力排眾議給了她不讓須眉的機會。因為他認識那個姑娘，十年前，他因圍獵受傷，便是受她照顧。他紅著臉問她以后愿不愿入宮陪伴自己，她笑著說等他需要的時候她才會出現(xiàn)，這樣才能凸顯她的不同之處。

原本只是想要博紅顏一笑，誰料那姑娘竟當(dāng)真殺退了金軍無數(shù)。死在她手下的金軍足有萬人之?dāng)?shù)，因此世人稱之為“萬人屠”。他想要迎娶她，卻遭來朝臣非議——將軍戍守邊疆，怎能再入后宮。況她戰(zhàn)功顯赫，日后若得皇子，難免會有不臣之心。

他怒斥群臣，心里卻難免起了疑慮。他想，等日子再過一過吧，等戰(zhàn)爭結(jié)束，等她卸下盔甲。若再不放心，便廢了她的功夫。女人嘛，到底是要相夫教子的。征戰(zhàn)沙場，到底是男人的事情啊。

不料，在他高瞻遠矚計算未來的日子里，卻被人鉆了空子。

楊懿，一個隨軍的郎中，聽說素有“毒醫(yī)圣手”之名。那一日，將軍受了重傷，混在戰(zhàn)場的尸首中，不知是死是活。他帶著幾名將軍的親信不顧危險在戰(zhàn)場上翻翻找找兩日有余，終于找回了奄奄一息的姑娘。所有人都以為她會死，只有他不信。后來，他真的將她救活了。

英雄救美，美人芳心暗許。多么老套的段子？齊王以為自己喜歡的女孩兒不會受這種欺騙，可女人就是女人，就這般輕而易舉地變了心。

戰(zhàn)爭結(jié)束，將軍凱旋。他坐在上首，冷著臉問她想要什么。她笑了笑，答道：“陛下這般問，那便賜我一門親事吧。楊懿于我有救命之恩，我想嫁給他?！?/p>

齊王不動聲色地道：“若他能為朕制出長生藥，朕便答應(yīng)將你賜給他?！?/p>

而后不過數(shù)月，楊懿便將長生藥獻給了他。

齊王笑了笑：“剛剛我命人去了將軍府，給她送了一杯鶴頂紅。不知你這長生藥，能不能醫(yī)死人，肉白骨？”

他沒有殺楊懿，因為他要看他們陰陽兩隔。他堂堂天子都得不到的東西，憑什么一個小小的大夫能夠得到？

將軍死了，沒有墓，因為齊王怕她被楊懿尋到。她的尸身被扔進亂葬崗，那里埋葬的全部都是因她而死的金人。聽說這樣冤魂不散聚于世間，她連入冥府轉(zhuǎn)世投胎的機會都沒有！今生，他們陰陽兩隔。來世，呵，隨意變心的女人哪配擁有？

后來，金軍來犯，將軍卻不在了。于是，齊國亡了。將軍的故事只剩下野史，甚至連她是男是女都沒人記得。那般兇神惡煞之人，該是男人吧。

吃了不死藥的齊王兜兜轉(zhuǎn)轉(zhuǎn)，成了一家客棧的老板。他聽說有一位名叫楊懿的“藥神”，行事乖張，脾氣暴戾，竟從亂葬崗?fù)诹恕叭f人屠”的尸骨，說是要回家燒制骨瓷。后來失了手，弄出一個女娃娃。不知是要做徒兒，還是要做童養(yǎng)媳呢。

“不死藥不會影響人的脾性，但以邪術(shù)令死人復(fù)生卻會。不但影響脾氣，還會令生命流逝加快。原本吃下不死藥的他永遠都不會死，可因為你，他快要死了。你是與冤魂糾纏百年的厲鬼，你重回世上后每做一件缺德事都會報應(yīng)在他的身上。比如你們的鄰居，與他無關(guān)，都是你失控時殺死的。我不想讓你發(fā)現(xiàn)他做過的感人事兒，所以才會安排這個計劃，想要殺了他?！奔净笓沃掳停挠牡匦Φ?，“你覺得這個故事怎么樣？”

等了許久，他終于等到了宋瓷生的回答。她說：“我覺得齊王真的是個人渣?！?/p>

然后，數(shù)不清的厲鬼從地面攀爬而出，撲上去便要將季桓撕成碎片！

一只信鴿飛進來，拍了拍翅膀。被惡鬼淹沒的季桓仰天長笑：“我的鴿子說，楊懿現(xiàn)在又被包圍了。他本來就要死了，現(xiàn)在更是逃不了。殺我又如何，你注定要與他天人永隔?！?/p>

而后天旋地轉(zhuǎn)，宋瓷生條件反射地閉上了眼。再次睜開眼時，卻發(fā)現(xiàn)自己趴在楊懿的身邊。楊懿將一瓶藥塞進她手中：“說我是騙子，那你試試這后悔藥，可還好用？”

她咬牙怒罵：“騙子，這唬人的東西，還不如你的不死藥！”

也許是她耗盡了“悔過”的次數(shù)，卻沒能救他回來。

也許是這世間從未有過后悔藥，一切都是她的幻覺罷了。

宋瓷生憋著眼淚故作溫柔地道：“睡吧，這一次我不吵醒你了?！?/p>

“那你要醒著啊……”楊懿緩緩閉上了眼，“雖然你記不得了，但是你真的睡了好久……好久……”

尾聲

世上有后悔藥嗎？

“有啊?！彼未缮α诵?，“可食之無味，到頭來告訴你的，不過是追憶不如眼前，后悔已無用罷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