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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歸遲

        2019-05-13 02:00:06
        飛魔幻A 2019年2期
        關(guān)鍵詞:妖精

        一、遲春篇

        我在家門口撿到陸清垣時,姑逢山正在下大雪。

        山里的妖精拖了口鍋過來想煮了他,被我攆出去了。畢竟我在姑逢山素有積威,長瑜在時尚不敢束著我,何況他如今去了鄰近的斛若山君家吃酒,已是旬月未歸。

        長瑜是姑逢山的山主,模樣周正,行事卻不大體統(tǒng),也不知是上輩子積了什么德,竟讓他修成了仙。只是他卻是不知好歹的,遲遲不歸位,上頭不知派天官來了多少次,卻都讓他躲了。

        如今也是,只聽天官又要來的信兒,他便忙躲到斛若那兒去了。

        我替長瑜處理這些爛攤子處理慣了,那天官同我倒是熟絡(luò)。不過這次他來得不巧,碰上我在照顧陸清垣,沒騰出手來為他供奉一炷香火。

        好在天官大度,并未同我計較,反倒是瞧著床榻上昏迷的陸清垣,掐指一算,皺眉吐出倆字:“禍端?!?/p>

        天上的神仙慣愛賣弄玄虛,我試探道:“什么禍?”

        天官不答,我沒法兒,琢磨半晌,最終還是馱起陸清垣,哼哧哼哧地往山下送。

        陸清垣身量頗高,整個身子壓在我的脊背上,還剩兩條腿拖在雪地里,拖出長長的一道印子,惹來一長串的妖精跟著,眼巴巴地指望我把他賞給他們吃了。

        我有些惱火,怒道:“長瑜一早便定過規(guī)矩,不讓你們傷人性命,他還沒死你們就敢這般,是不是長瑜不在,你們的膽子都肥了?接下來,你們是不是準(zhǔn)備吃我了?”

        我雖是個凡人,可素來架子端得很大。自小以來,別說是妖精吃了我,便是惹我哭了,也定會被長瑜滿山遍野地追著揍。

        揍得多了,妖精便知山中我是最不能惹的。因此,如今我發(fā)起火,他們頓時便手足無措起來。

        “春兒妹妹,別生氣,不然山主回來又該揍我們了!”

        不知是誰嚷了這么一句,我聽著,心中更惱了,怒道:“還等著你家山主回來?這都旬月有余了,保不齊他便扔下你們飛升去了!”

        可不想話音剛落,身后便響起一道懶洋洋的調(diào)笑聲:“發(fā)這么大火?我這不是回來了嗎?!?/p>

        我心里悶著一口氣,并不想搭理他。長瑜卻是不要臉面的,一身素衣紅袖,嬉笑著湊上來,從懷里掏出一顆夜明珠捧到我面前:“瞧瞧我給你帶了什么?”

        斛若山君原身是個蚌,養(yǎng)得一手好珠,可自打升了地仙后,自覺身價高漲,已經(jīng)不大養(yǎng)珠了。長瑜能從他那兒要一顆來,著實是不大容易的。

        我臉色稍霽,正預(yù)備順著臺階下了,卻不想他摸了摸下巴又接道:“斛若這破珠子,我瞧著雖不大成器,可據(jù)說在人界已是價值連城,不過我們春兒的嫁妝,還是得再添些東西……”

        我自知長瑜給我備嫁妝定不是他要娶我,故而一怔,問:“你要把我嫁了?”

        他指了指陸清垣,很是得意:“春兒十八了,也是時候該找一個如意郎君了。我瞧著他便不錯,特意扔到咱家門口,留在這兒做我們春兒的相公,可好?”

        洗去血污后的陸清垣尤為俊朗,山中的女妖精一貫沒原則,見他長得好,便被勾得三魂失了兩魄,渾然忘了幾日前她們還在討論陸清垣身上的哪塊肉好吃。

        長瑜對此頗為自得,像是將陸清垣送到我面前是多大一件功德似的。只是,他見我待他沒什么好顏色,知我還惱著他,便少在我跟前晃悠了。

        他自是有許多去處的,比如歸鶴山的鶴姑娘處,瀾滄江的鯉姑娘處……七七八八數(shù)也數(shù)不清。

        打從前年我及笄,同長瑜表明了心跡,這些姑娘便冒了出來。起先我只當(dāng)他是故意的,直到他待在山里的日子愈發(fā)少了,才知他興許是真的樂不思蜀了。

        思及此,我在庭中搗藥時不自覺地便加重了力道,仿佛缽中的藥材就是那討人厭的長瑜。

        陸清垣被我推到庭中曬太陽。他渾身的傷還未好透,瞧見我憤然的模樣,柔聲詢問道:“春兒姑娘,可是累了?”

        我有些冷淡地道:“無事?!?/p>

        說來陸清垣也是倒霉,兄弟鬩墻慘遭暗算不說,好不容易留下了一條命,睜開身邊卻幾乎都是妖精。而唯一不是妖精的那個我,還莫名其妙成了他的“未婚妻”。

        要擱常人身上,指不定就瘋了,可他的反應(yīng)極淡然,不過置之一笑。他低眉頷首間,有極好的涵養(yǎng),并不否認(rèn)令我難堪,卻也從未承認(rèn)使我不快。

        平心而論,我對陸清垣印象不錯。且不論他的相貌,單就他進(jìn)退有度的舉止,便比長瑜好上千百倍。

        只是,我一想到此前天官的話,心里便如何也對陸清垣親近不起來。

        陸清垣興許也察覺到了我心中的芥蒂,因而日常的相處中,他并不與我多話,多是握著一卷書靜靜地看。

        如此,我與陸清垣倒是相安無事地共度了大半載。

        這半載里,長瑜不知又和誰廝混去了,極少回山。相比起來,陸清垣的兄長派來追殺的人都比長瑜要勤快,前后來了七八撥,幾乎快把姑逢山給翻遍了。

        雖則這些人最后都進(jìn)了眾妖的肚子里,可他們這鍥而不舍的精神還是叫人敬佩,連上蒼也動容了,最后送我去挨了一刀,好叫他們死得沒那么冤屈。

        那陣時日,山里可叫一個熱鬧,黑云壓境,天雷滾滾,將那些吃了人的妖精劈得外焦里嫩,連帶著山頭都被削平了三寸。

        我躺在床上養(yǎng)傷,未曾見得這盛況。不過那些妖精也不怕嚇著我,一個個頂著還在冒白煙的腦袋就來探傷,焦黑的臉一扯,露出一口森森的牙:“春兒妹妹,可好些啦?”

        說完,不是捧出一串珍珠就是抱出一座珊瑚,眨巴著眼討好我,句式都不帶變的:“這是我們山主托青鳥帶回來的,我們山主可掛念你了。”

        陸清垣見多識廣,端著藥喂我時,清亮黢黑的眼往那些物什上輕輕一掃,便能立馬說出它們的由來:“東海的珍珠、南海的珊瑚……”

        我咽下一口溫度適宜的藥,冷笑道:“那他可真掛念我,東海離這兒可得有兩千里吧?南海呢?南海像是離得更遠(yuǎn)些。”

        “南海離這里有近三千里?!标懬逶H為配合地接過我的話。

        于是,來訪的妖精便羞慚地低下頭,只敢小聲地替長瑜辯解:“山主真的很擔(dān)心你呀,要是撒謊我就天打五雷轟……”

        這話丟在這兒,結(jié)果出了門沒走兩步,便見一道雷直劈那妖精的腦門。

        我又好氣又好笑,只是沒一會兒,扭頭便撲簌簌地落下淚來。

        陸清垣并未問什么,只遞了一塊干凈的絹帕過來,然后便起身收拾藥渣去了。

        說來慚愧,去歲陸清垣臥床養(yǎng)傷的時候,我只顧著和長瑜賭氣,照料他并沒有如今他照料我這樣盡心。

        如此雅正端方的公子,想必心中自有抱負(fù),長瑜和這些妖精強(qiáng)行將他留在姑逢山,倒是可惜了。還無端招來了這許多禍?zhǔn)隆?/p>

        思及此,我收斂好情緒,嘆了一聲,說:“你該走了?!?/p>

        話畢,陸清垣卻并未有什么高興的神色,反而轉(zhuǎn)身看了我一眼,眼中藏著些我看不懂的情緒:“春兒姑娘,你其實……一直都不希望我留在姑逢山吧?!?/p>

        入夏的時候,據(jù)說南邊連下了好些日的大雨,十幾座城池全澇了,初次監(jiān)國的太子撥了糧去賑災(zāi),不想那幾千石糧食運(yùn)到一半,竟詭異地全變成了砂礫。

        山里的妖精只當(dāng)個笑話講與我聽,說那太子定是惹到了什么精怪,才會在這緊要關(guān)頭被作弄。

        陸清垣在一旁沉吟半晌,過后便找上了我,說:“春兒姑娘,我打算過兩日便下山。”

        太子出事,倒確實是他這一直聲稱在外云游的二皇子回去的好時機(jī)。我表示理解,溫和地道:“長瑜那邊我自會去說,你走便是了?!?/p>

        陸清垣頷了頷首,道:“勞煩了?!?/p>

        只是我倒未曾想,便在陸清垣說了要離開的第二日,天官突然來了。但這次他并不為長瑜而來,而是找我來的。

        進(jìn)屋前,天官和陸清垣正好打了個照面,他倒不訝異原本該被我扔下山的人為何好端端地坐在這里,反而一進(jìn)門,就神情懇切地對我道:“遲春,你得幫長瑜……”

        夏日熾盛的光線逐漸暗淡,斜陽隱沒于群山之中。天官離開后,我一個人在屋里枯坐許久,才將滿山的精怪召來,同他們宣布道:“明日,我會隨陸清垣一同下山?!?/p>

        這突如其來的決定讓素來淡然的陸清垣都驚訝了,更遑論一群沒什么心眼兒的山精野怪。當(dāng)即就有只小妖精哭了出來,啜泣道:“春兒,別走呀,山主其實就在——”

        話未說完,它便被身旁的一只大妖精捂住了嘴。我挑了挑眉,不明其意。

        那只大妖精賠笑道:“山主就在離姑逢山不遠(yuǎn)的歸鶴山上,春兒妹妹不妨等一等,過幾日山主便回來了,到時再說走不走,可好?”

        “且讓他逍遙快活去吧。”我哼了一聲,斂了衣袍旋身向里走,邊走邊道,“你們也且放心,總歸,我死之前會回來的?!?/p>

        只是,次日,我與陸清垣走至山腰時,卻正遇到了那素衣紅袖的山主。

        身后眾妖在哭嚎,他卻沖著我笑,朗聲道:“恭賀姑娘尋得一個好夫君,日后你與他舉案齊眉,便不必想起我們這些薄情寡義的妖精了?!?/p>

        他面色不知為何瞧著有些蒼白,神情卻似極開心——他該是在開心終于甩開了我這個煩人精,甩開了我這個拖油瓶。

        他說:“遲春,你往后不必再回姑逢山?!?/p>

        二、長瑜篇

        遲春隨陸清垣走的那晚,我做了一個夢。

        夢里有九重宮闕,有云海翻涌,巍峨的大殿中響起渾厚的鐘聲。我還是章尾山上那睥睨萬物的上古之神,仿佛一切都未曾變過。

        然后,我驚醒,想像往常那般偷偷去看遲春一眼,可走到她的屋子前,才反應(yīng)過來,她今日已隨陸清垣走了。

        后山有處巖洞,大小剛好夠我變回原身盤進(jìn)去。遲春不在,于是我捂著隱隱作痛的傷口,又蹣跚著走了回去。

        夜有月,清輝皎潔,恍惚便讓我想起來一些往事。

        當(dāng)年我因插手天道運(yùn)數(shù)將由我元神凝成的龍髓給了一個凡人而受罰,不停歇地捱了整整三日雷刑。過后我駕云往章尾山趕,只是行至半途,實在捱不住那火灼般的痛楚,眼前一黑便跌到了姑逢山。

        姑逢山那時不過是一座荒山,除了滿山遍野的雪,我沒見到任何活物,包括遲春。

        遲春是我在山腰撿到的,彼時她尚在襁褓,一張小臉凍得鐵青,早沒了聲息。我思忖一會兒,想著停留在這兒休養(yǎng)時能有個消遣,便抱起她,給她渡了口氣,將她也一并帶上了山。

        那是我在這兒待的第一個冬天,雪覆荒山,我住的石屋前有株桃樹,被厚重的雪一壓,干枯的枝椏斷了好幾條。

        那一年的春日遲遲不歸,我尋思著,便給遲春取了這樣一個名字。

        因是我強(qiáng)行留下的魂魄,這副幼小的皮囊不大能困得住,故而五歲之前遲春的身體都不太好,三日一疾,五日一病,小小的身子在床上蜷成一團(tuán),瞧著可憐至極。

        我原本也只是想將遲春當(dāng)個玩意兒養(yǎng),因此雖瞧著她可憐,可到底不是很盡心。不過那孩子倒特別黏我,不管我做什么都想跟著,便是在她病中也一樣,裹著條灰撲撲的毛毯,跟在我身后像是個小木樁子。

        我記得她五歲時,也是姑逢山大雪,我去找斛若喝酒,結(jié)果一時沒把持住,醉了整整半月。

        等清醒后,我搖晃著回姑逢山,本來也沒什么感覺,只覺得自己不過就是出去喝了個酒而已??烧娴鹊侥莻€雙眼通紅的小姑娘光著一雙腳踩著雪撞進(jìn)我懷里,哭著問我是不是不要她了時,我心中便突然地揪痛了一下。

        那一年,因受我澤養(yǎng)了的姑逢山漸漸引來了許多小妖精。小妖精們怕我離開,讓他們失去庇護(hù),故而時常趴在遲春耳邊跟她說她是我撿來的,我隨時都會扔下她不要。

        那個小姑娘倒也每次都肯聽進(jìn)去,眼淚汪汪地跑來靠在我懷里,仰頭看著我小聲地啜泣道:“長瑜,你是不是總有一天會不要我???”

        她自會說話起便一直叫我長瑜,我想著與她并非血親,所以這稱呼我并未刻意糾正過。何況我雖上古之神,可自詡翩然風(fēng)流,私心里其實也不愿讓遲春叫一些上了年紀(jì)的稱呼,她叫我長瑜,我反倒覺得親近。

        我理了理她的鬢發(fā),心中對她這稚氣之言感到好笑??傆幸惶焓鞘裁磿r候?人會死,神卻不會,怎么看,都是她會先離我而去。

        可我嘴上還是哄著她:“不會的,我會陪著春兒一輩子的。”

        這承諾看似很重,可只有我知道,它給得有多輕松。因為遲春本就是已死之人,我強(qiáng)行留住她的魂魄,也并不能留多久,撐死不過……

        二十年。

        神應(yīng)運(yùn)天道而生,依托天道而存。逆天改命,罔顧輪回,即便是神,也為天道所不容。

        遲春七歲那年,即便她還是很黏我,卻如何也不肯同我睡在一起了。便是夜間打雷嚇著她了,她也只是讓我過去陪著,等她睡著了再走。

        問她原因,她搖晃著小腦袋竟也答得有理有據(jù):“長瑜,你總是叫我多看書,難道你竟不知,男女有別,七歲起便不能同席哩!”

        我一聽,頗感欣慰。只是不想她緊接著又來了一句:“縱使日后你會是我的夫君,可如今我們還是要恪守禮數(shù),不可逾越?!?/p>

        聞言,我不由得一個趔趄,險些沒滾下山去,忙問:“誰與你說的!”

        “山里的哥哥姐姐告訴我話本子上都這么演的,他們說你撿我就是為了把我當(dāng)成童養(yǎng)媳呀?!?/p>

        “簡直是胡說八道!”我氣得眼睛發(fā)紅,“看我不揍他們,竟什么話都敢與你說!”

        遲春人小鬼大,怕我將那些妖精揍了以后他們不陪她玩兒,于是忙撲上來抱住我,問道:“可是長瑜,書上說了,有血緣者才為親,我不是你的親人,也不是童養(yǎng)媳,那我是你的什么呀?”

        我低頭看著她黑葡萄似的眼睛,許久后,心中一軟,揉了揉她頭頂毛茸茸的碎發(fā),嘆道:“你是我永遠(yuǎn)也長不大的小姑娘?!?/p>

        她會在雙十年華死去,一輩子也長不大。

        可我未曾想過,這個長不大的小姑娘,在她十六歲那年,突然跑到我跟前,踮腳親了親我的側(cè)臉,仰著紅撲撲的臉蛋小聲道:“長瑜,我不想做你的小姑娘了,我喜歡你,我可以做你的妻子嗎?”

        當(dāng)時我被嚇得一哆嗦,跑到斛若那兒待了整整一個月。

        斛若笑話我,讓我干凈利落地拒絕。我頭甩得跟撥浪鼓似的:“你沒養(yǎng)過姑娘你不懂,我這一拒絕,傷了她的心該如何是好?不成不成,我得想個委婉的法子。斛若,你不是認(rèn)識許多姑娘,不妨介紹給我?”

        于是,從那時起,我便很少在姑逢山露面。

        只是無人知曉,到了夜里,我也還是會悄悄進(jìn)到遲春的屋里,揉開她夢中也皺著的眉頭,掖好被子小聲抱怨:“喜歡一個神做什么呢?凡人幾十年壽數(shù),對他而言只是須臾啊……”

        四野俱寂,這話飄在濃稠的夜里,一時間我竟不知是在說服她,還是在說服自己。

        因我久不回章尾山,由我掌管的人界四時稍有些紊亂,遲春十八歲那年的冬日便格外長。天官下界催了我好幾回,我借口龍髓還未找回,遲遲不肯歸位。

        神失了元神是一件要命的事情,但也沒有那么要命,只要不受什么大刑罰,幾百千把年還是能活的。倘使能在這幾百千把年中把元神又找回來,那更是什么事都沒有。

        我原本也計劃著,先陪遲春過完這一生,再去找回龍髓??申懬逶某霈F(xiàn)打破了這個計劃。

        他在絮絮飛雪中滿身是血地跪倒在山前,手中握著我的龍髓,像當(dāng)年爬上過章尾山的那個凡人一樣,額頭抵著細(xì)碎的白雪,說:“請庇佑我?!?/p>

        那時,我隱在暗處瞧著這條奄奄一息的命,心想,倘使今日倒在這里的是遲春,我會如何?

        可光是這樣想著,我的心就不受控制地,似針扎一般疼了起來。

        我開始盼著,遲春有朝一日能長大、變老,看遍這世間好的壞的,然后再從容地死去……

        遲春離開姑逢山的第二年,天下易了主。早年仙逝的林貴妃之子陸清垣即位。

        只是,那一年年景不好,自打陸清垣登基,天上便沒再降過一滴雨,又逢上夏暑,明晃晃的日頭當(dāng)空照著,田里的莊稼沒幾日便全旱死了。

        一時間百姓怨聲載道,更添有心人趁機(jī)作亂,不多時,“新帝德行有虧,即位非是天意,故而降此大禍”之言便甚囂塵上了。

        那時我已有兩年未離開過姑逢山一步,有些去了人間的妖精回來看我,憂心忡忡地對我道:“山主,陸公子帶著春兒妹妹上祭臺祈雨,有足足兩日未下來了。”

        我聞言,思忖兩日,最終還是順著瞿河一路往西到了人間。

        昔年我也曾為打消遲春的念頭,故意流連人間美景,不過那時所見的繁華盛狀,如今已不復(fù)存在了。世人雖愚鈍,可總有些人誤打誤撞窺到了天機(jī)。那傳言不假,此次天災(zāi),的確是因為陸清垣奪取了帝位。

        若順承天意,那個位置本不屬于他,故而他便是在祭臺上再求二十日,天也不會落一滴雨??扇缃襁t春與他一損俱損,我卻是不能不管的。

        因此,當(dāng)我遠(yuǎn)遠(yuǎn)看到我的姑娘彎下脊背跪在高臺之上,掌心抵著粗糙炙熱的地面,背負(fù)著數(shù)萬百姓的期待祈雨時,我?guī)缀鯖]怎么猶豫,咬破掌心往天上一灑,緊接著便化為原形騰空而上。

        青天白日霎時烏云密布,電閃雷鳴接連而起,不多時,便有雨落下了。

        這并非我第一次布雨,兩年前,我與陸清垣做下約定時,也曾在人界的南面降了整整十日暴雨,淹了十?dāng)?shù)城池,害成千上萬人流離失所。

        后來,我躲在姑逢山的后山捱了整整十日雷刑。

        一回生二回熟,我降完雨后聽到云層中便傳來轟鳴雷聲,便開始緊著往姑逢山趕。好在那降雷的神官很給面子,竟給我回到姑逢山才將一道道雷劈下。

        只可惜我的法力早在布雨的時候被損耗光了,這些雷剛劈下來,我一個沒捱住,兩眼一翻就昏死過去了。

        山里的妖精還算貼心,循聲來將我拖回了屋,不至于讓我露宿荒野,就是話太多,不停地在我耳邊問東問西。

        我不勝其擾,偏那些蠢笨的妖精還不停嘴:“山主,你明明歡喜春兒妹妹,為什么還要讓她跟陸公子走???”

        “你們懂什么叫歡喜……”我皺眉,閉著眼睛憑借著最后一絲意識那些妖精趕開,而后便陷入無盡的黑暗中。

        章尾山常年積雪,春風(fēng)吹不綠這里,太陽暖不熱這里,世人也不知有這方神尊。他們只向福祿壽三神跪拜祈愿,為他們筑神殿,供奉連綿不絕的香火。

        而千萬年來,只有一個凡人上過章尾山。

        那是一個小姑娘,還扎著雙髻,眼中卻有昭然的野心。她跪在我的神殿前,雙手合十,說:“尊神,信女林氏,愿您賜我殊榮無雙?!?/p>

        于是,我將龍髓取出來給了她——龍髓上凝結(jié)了我畢生的修為,得到它的人可罔顧天道,逆天改命。

        逆天改命……自然也包括,起死回生。

        那些妖精又懂什么叫歡喜呢,因為倘使我活下去,遲春便活不了了啊……

        我再醒來時,萬物覆雪,又是一年寒冬至。天地寂寥,唯山野間那抹紅漸漸清晰深刻起來。

        枯枝間堆積的雪撲簌簌落下,模糊了來人的眉眼,可即便如此我也知道,那是我養(yǎng)大的小姑娘。

        即便這只是個幻象,可我仍要感謝上蒼仁慈,肯讓我見她一面。我朝著那個方向伸了伸手,輕喚:“春兒……”

        三、陸清垣篇

        遲春和我下山的頭一年,日子并不好過。

        太子雖失責(zé)被罰,可到底根基還在那兒,我想將它連根拔起,仍需韜光養(yǎng)晦,靜待時機(jī)。

        遲春是個機(jī)敏的姑娘,長瑜將她教得很好,起碼在許多要緊的關(guān)頭,我不用分出神來照拂她。

        不過,在人間諸方勢力交錯的中心,危機(jī)總是一茬接一茬,我逃得過這一關(guān),下一關(guān)難免疏忽。

        那是在遲春隨我下山的頭一年冬天,我同太子隨父皇在年關(guān)時去宗祠祭祖,不想回程的路上遭遇了山匪埋伏。同行一共九十九輛馬車,誰也無事,偏就我乘的那輛墜下了懸崖。

        好在那懸崖雖瞧著陡峭,可山壁上旁逸出許多樹杈子,一路磕磕碰碰掉下來,也得虧我命大,除了摔斷兩條腿,其余倒也無甚要命傷。就是冬日刺骨的風(fēng)讓我有些捱不住,躺在崖底未結(jié)凍的小溪邊,覺得自己沒有摔死,反而是要凍死了。

        太子決計是不會派人立刻來找我的,連借口我都替他想好了,定是擔(dān)憂圣上安危,要先護(hù)送圣上回宮,再遣人來搜救。

        棋輸一招,我也沒甚可說的,倒是那時動也不能動地躺在河床上,遠(yuǎn)目灰白低闊的天空時,我從出生那日便從未停止過爭奪的心竟難得地平靜下來。

        有些若隱若現(xiàn)的情愫,便逐漸開始清晰。

        譬如,我喜歡遲春。

        我的母妃曾告訴我,幼時巫師為她算過命,她并非什么富貴命,只是她心氣高,拼著一股勁兒爬上一座終年雪封的山,拜了一位無人供奉的神。于是神賜了她一粒珠子,她日日夜夜戴著,終是在十八歲扶搖直上,成為盛寵無雙的林貴妃。

        那時我是不信的,甚至后來母妃離世,臨終前告訴我倘使有難,便順著那粒珠子的指引去尋求庇佑,我也有些不以為然。

        直到后來太子殺意昭然,我無路可退,這才不得不死馬當(dāng)活馬醫(yī),拿著珠子一路向西逃去了姑逢山。

        我跪在姑逢山前時,長瑜并未現(xiàn)身,所以等我昏死過去又再度醒來,我第一眼見到的其實是遲春。

        那時外頭下著雪,她將小藥爐搬進(jìn)了屋中,一邊打著盹一邊熬藥。木炭燃燒的聲音混雜著落雪簌簌的聲響,湯藥苦澀的氣息悄無聲息地蔓延開,我睜開眼,瞧著她垂落著的鴉翅般的長睫,以為她就是神。

        后來才知她不是。

        溪流撞在岸邊的石頭上,叮咚作響,熬過了最初那陣?yán)浜螅议_始覺得熱起來,喉中似有火燒,逐漸往下蔓延至肺腑里。

        距我墜崖已經(jīng)過去了大半日,想來太子這次是真的鐵了心要讓我死。

        我有些困倦地合上眼,正猜想著我死后,遲春會不會為我哭,接著便猝不及防地被擁進(jìn)一個溫暖柔軟的懷抱里。

        “你醒一醒!”她的聲音帶著焦急,一雙被冰冷徹骨的溪水浸過的手反復(fù)覆在我滾燙的額頭上,“聽著陸清垣,你不能死,你還沒有告訴我我要的東西在哪兒!”

        火灼的痛意蔓延至肝腸,我在渾渾噩噩中,有些絕望地想,好在她并非神,所以即便她再喜歡長瑜,也不可能陪著他變老、死去。

        而我可以。

        次年春,太子失德,我乘勝追擊,將其擊潰。同年春末,父皇晏駕,我即位,改年號順昌,唯愿世事昌順。

        可惜事與愿違,同年夏,天大旱,種粒皆絕。一時坊間流言四起,我迫不得已帶著遲春親登祭臺求雨。

        可我知道,我求的并非上蒼,而是長瑜。為了遲春,長瑜決計不會坐視不理。

        果然,我上祭臺的第三日正午,便見風(fēng)卷來黑云,似挾裹著萬鈞之勢,不多時便將晴空遮蓋。

        萬民朝我跪拜,有宮婢舉著華蓋來為我遮雨,我旋身,看著始終未醒的遲春,滿意地笑了笑:“派人回宮傳個話,便說冊后大典可以準(zhǔn)備起來了?!?/p>

        我一直都知道,遲春肯與我下山,只是為了幫長瑜。她想幫長瑜取回龍髓,助他歸位。

        我不知天官與她說了什么,但大抵不過是那龍髓之于長瑜是如何重要,拿不回來長瑜又會如何。那傻姑娘倒也真的信了,所以巴巴地跟著我下了山,甘心陪我走過這條血骨鋪就的帝王路,就為有朝一日我榮登大寶,能助她找回她要的東西。

        可其實那天官并不知情,早在我進(jìn)入姑逢山的那日,便已把龍髓還給了長瑜。不過,也好在那天官不知情,不然我想帶遲春下山,還得費(fèi)一番工夫,畢竟長瑜早前與我約定的是只有我即位了,才可以將她帶走……

        我捧著一盞熱茶,指尖在杯沿上來回滑動,計算著遲春醒來的時間。

        天官想必告訴了她活不過二十歲這件事,因而今年開春,遲春見我遲遲不遣人去找她要的東西,便變得尤為急躁起來。在我登基的這短短幾月內(nèi),她已經(jīng)不知同我急眼多少次了。

        貼身服侍我的侍御瞧著她不成體統(tǒng),搖著腦袋向我諫言,我聽后不過置之一笑,轉(zhuǎn)頭繼續(xù)派人搜羅市集上討巧精致的玩意兒送到她面前。

        我得試著留住她,不管用什么方法,譬如下藥迷暈她。

        更漏聲聲,我掐算好時間,從桌邊起身,而后緩步走至床榻前,正好對上她睜開的眼。

        一如我當(dāng)年醒來,第一眼看見的便是那雙清澈透亮的眼眸,宛若神仙。

        “再過幾個月便要舉行冊后大典了,你喜歡什么花樣的嫁衣?龍鳳呈祥可好?”

        見她沉默著不說話,我伸手輕撫著她的臉頰自顧自又道:“或者百鳥朝鳳?不過這個寓意不如龍鳳呈祥來得好。”

        遲春別開臉,眼中帶著憎惡:“陸清垣,我不會嫁給你?!?/p>

        “總歸長瑜不會娶你?!蔽倚α诵Γp聲道,“春兒,你是凡人,在他漫長的生命中,你的陪伴之于他不過就是彈指須臾的事,他會忘了你,然后和別的姑娘長長久久地在一起,你懂嗎?”

        我伸手覆住她的眼睛,好教我看不見里面的恨意,繼續(xù)道:“你瞧見當(dāng)年你隨我走時他高興的神色了吧?其實此前龍髓一直在我手上,當(dāng)年我出現(xiàn)在姑逢山,便已經(jīng)將其還給他了,可他不但沒有告訴你,還與天官一起騙了你?!?/p>

        我溫柔地笑著,輕言細(xì)語地篡改著真相:“他呀,在我出現(xiàn)的那一刻,便已經(jīng)謀劃著要將你扔掉?!?/p>

        這話并非為假,初見長瑜,他便確實是在規(guī)劃將遲春給我。因而,你又何必惦記他至此,心心念念地放不下?殊不知,他也不過是一個即將殞滅的神罷了。

        因為,我還給他的龍髓,在不久之后,便被他給了你。

        冊后大典舉辦得隆重有序,只是臨到頭主角卻不見了蹤影。

        我?guī)е艘宦纷分凉梅晟?,遠(yuǎn)遠(yuǎn)地便見著了那一身鳳冠霞帔的姑娘正披著雪深一腳淺一腳地往上爬。

        這一年,四季更迭已不大明顯,炎炎夏日漫長無比,忽而一錯眼,凜冽的寒冬便來了。

        從前姑逢山的妖精與我嘴碎,告訴了我許多事。

        其中有一回,便說起了以一己之力扭轉(zhuǎn)天道的神仙會遭受的懲罰。據(jù)說那懲罰極重,受上一次便得休養(yǎng)個千把年。次數(shù)多了,甭說失了元神的神仙,便是元神尚在的,也得仔細(xì)著會不會灰飛煙滅。

        而長瑜呢?他受了幾次?我瞇著眼,瞧著雪地里那抹跌跌撞撞的身影,心中竟異常地輕快了起來。

        他將龍髓給了我母親,強(qiáng)行改了她的命格,算一次;他為幫遲春續(xù)命,在她受傷昏迷的時候,悄悄將龍髓埋進(jìn)她的身體里,那時姑逢山雷聲不眠不休地響徹了整三日,又算一次;后來,為助本不該出生在帝王家的我登上帝位,于南方私自降雨十?dāng)?shù)日,便又算一次;再后來,我登祭臺祈雨,他又現(xiàn)身降雨……

        長瑜活不成了。

        空曠的天地間突然有凄厲的哭喊聲響起來,我微笑著下了馬,撇開隨行的眾人,獨自往山上走。

        四季在這一瞬間更替,白雪蒼茫變成草木青翠,最后再枯萎凋零重新被大雪覆蓋。天地瞬間變色,這異象預(yù)示著神的凋零。

        長瑜死了。

        我遙遙地看著雪地中躺著的那抹纖細(xì)身影,她穿著我給她的嫁衣,千里迢迢趕來姑逢山。她可能是想見長瑜,可能是想問清真相,甚至也可能是覺得自己沒有多少時日可活,一心想要死在他身邊,可這些都成為了奢望。

        長瑜死在了她前頭。

        這是一件極好的事,我想著,一步一步向遲春走近。

        我不會同她說,那殞滅的神有多愛她;也不會同她說,那高高在上的神也曾低下頭顱,輕聲向我懇求著,讓我使她成為人間最榮寵富貴的女子。

        他說:“我不大懂人間情愛,可我想著,世人向神祈愿,多是一些想要富貴的愿望,那我便將富貴給她,此后我不在了,她也不必向任何神討要。”

        不過,這些都不重要了,我會將它們?nèi)柯裨谛睦?,直到我死去那日?/p>

        雪漸大了,壓在干枯的枝椏上,“轟”的一聲墜落。

        我彎身將遲春抱起來,從懷里取出巫師煉造的、可以抹去人記憶的丹藥給她喂下。

        漫天的雪簌簌下著,覆在她的眉眼上,我伸手溫柔地為她拭去,瞧著她紅潤而有生氣的臉龐。過了一會兒,我輕聲喚她:“春兒,你該醒了?!?/p>

        纖長濃密的睫毛微微顫動了一下,片刻之后,她睜開朗星般的眸,靜靜瞧了我許久,開口問:“你是誰?”

        我嘆了口氣,收攏手臂,心滿意足地將她摟得更緊,低笑著:“我是你的夫君?!?/p>

        “是嗎?”遲春的下巴擱在我的肩頭,仰頭看著密密麻麻似乎永遠(yuǎn)不會停下的雪,喃喃出聲,“夫君,好大的雪呀,今年的春天又得遲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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