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開忠

每當看到紀錄片《難忘鐵道兵》，那個永不忘懷的場景就再次浮現(xiàn)在我眼前——

1983年12月31日上午9時，某機關廣場軍旗飄揚，團部和附近單位全體官兵肅穆挺立。團政委面對涕淚縱橫的隊伍宣讀鐵道兵集體轉業(yè)的命令，頭一句“根據(jù)國務院和中央軍委決定……”念了兩遍，都哽咽在喉念不下去。團長在會議結束時要求大家打起精神，穿軍裝最后唱一次《鐵道兵志在四方》。這可是官兵們天天高唱的歌曲，可那一刻，一千多名官兵都沒能將滾瓜爛熟的第一句“背上了那個行裝扛起那個槍”唱完……

我當時在鐵道兵宣傳部工作。那天到團里辦事，見證了這場特殊的儀式，這個場景永世難忘。后來得知，這種情況為數(shù)不少。鐵道兵部隊多時40余萬，幾經(jīng)精減之后，當時尚存17萬。雖然國務院和中央軍委關于撤銷鐵道兵建制、集體轉業(yè)并入鐵道部的命令此前已下達，新時期走強軍精兵之路、鐵道兵轉業(yè)直接參加國家建設的意義也人人皆知，但在這個重要的路口，官兵們還是分外動情。即便是轉業(yè)后立即成為正式工人，本應該高興的許多農(nóng)村戶籍戰(zhàn)士也淚水漣漣……

英雄不言，山河作證。官兵們對軍隊的依戀，是鐵與血熔鑄的情感。這支部隊歷史光榮，自1948年組建，在解放戰(zhàn)爭和抗美援朝戰(zhàn)爭中舍生忘死、浴血奮戰(zhàn)，用血肉之軀鋪就“打不垮、炸不爛的鋼鐵運輸線”，在和平建設時期移山填海、頑強拼搏，留下鷹廈、包蘭、成昆、嫩林、襄渝、京原等52條鋼鐵大道和我國第一條地下鐵道—北京地鐵，建成鐵路總長達12000多公里，約占全國新建鐵路的三分之一。這期間，很多國家重點、難點工程都曾交給鐵道兵。先后有8000多名官兵壯烈獻身、59000多名官兵負傷致殘。成昆、襄渝等地形極其險峻、地質罕見復雜的“筑路禁區(qū)”，官兵們不畏艱險、敢于攻關的豪情斗志感天動地、彪炳史冊。鐵道兵的壯麗業(yè)績，燦爛于歷史長河……這樣，我們當能理解，當初他們面臨脫掉軍裝、摘下紅星、離開那光榮而神圣的軍綠色的時刻，心中的眷戀之情。

那一刻，是沉重的。一個存在35年的兵種完成了她的歷史使命。17萬官兵像威武整齊的雁陣，帶著忠誠飛離軍綠色的灘頭，奔赴新的天地。時過多年，這支隊伍的精神風貌早已從“兵改工”時的沉重、迷茫中轉變過來。鐵道兵“兵改工”儀式永不再有，但被官兵們稱為鐵道兵“兵歌”的《鐵道兵志在四方》依然傳唱：每逢“八一”，很多“兵改工”隊伍都要高唱起這首歌;每逢完成一項任務轉向新的施工場地，很多“兵改工”隊伍都要高唱起這首歌;離退休的鐵道兵戰(zhàn)友相聚，也經(jīng)常唱起這首歌……

熬過歷史轉折的陣痛，必將獲得更強的生命力。“兵改工”不久，我調(diào)到中央機關工作，離開鐵路建設工地，離開朝夕相處的戰(zhàn)友，但我仍時刻牽掛這支隊伍，不斷從媒體的報道、戰(zhàn)友的交談、上報的事跡材料中得知，他們改工后保持和發(fā)揚了鐵道兵光榮傳統(tǒng)和優(yōu)良作風，哪里需要哪里去，哪里艱苦哪安家。從大興安嶺到金沙江畔，從內(nèi)蒙古草原到五指山下，從黃海之濱到天山南北，到處都有他們劈山斬水的身影。他們不僅參與我國鐵路和其他很多國字號的重大工程建設，還走出國門，將工程范圍擴展到全球幾十個國家和地區(qū)。他們在引灤工程中發(fā)揚“為民造福、頑強拼搏、嚴肅認真、勇于創(chuàng)新”的精神，在大秦鐵路施工中發(fā)揚“能吃苦敢拼搏、講科學爭一流、少投入多產(chǎn)出”的精神，在青藏鐵路施工中發(fā)揚“不畏艱險、愛國奉獻、依靠科技、以人為本、珍愛自然、爭創(chuàng)一流”的精神。他們把對國家的無限忠誠鐫刻在祖國的崇山峻嶺和江河平原，干事創(chuàng)業(yè)的先進事跡感動了千千萬萬人。多年來，他們還在施工中獲得數(shù)百項國家級獎項，多次走進北京人民大會堂作先進事跡報告，多次受到黨和國家領導人的表揚。每當?shù)弥麄兘桓兑粭l新的鐵路，我都由衷感到高興;每當?shù)弥麄儎?chuàng)造一項新的紀錄，我都激動地為他們點贊。

前些天我到一些“兵改工”單位采訪。當年修路架橋依靠人拉肩扛的場面不見了，代之而起的是機械化、電子化作業(yè)。他們身后那些凌空飛架的大橋、晶瑩光潔的隧道、新穎別致的車站，使我敬意油然而生。在山中一個剛剛完工的工地上，我看到一些清理現(xiàn)場的職工。望著那些微黑透紅的臉膛、緊張忙碌的身影，又像見到了當年施工中的鐵道兵戰(zhàn)士。他們雖然脫去了軍裝多年，身上依然溢蕩著軍人的氣息。他們說自己是改工后的第二代、第三代，已經(jīng)參加多條鐵路干、支線和一些國字號重點工程的建設，參與建設的項目還獲得過“魯班獎”。“在我們手上從未出現(xiàn)過‘返工活，眼前這項工程驗收情況和以前一樣—一次過關，可能還要得獎呢?！睆囊晃荒贻p職工興奮而堅定的言語中，看得出他們是那樣自信與自豪。

走進一個工程隊的“學習教育園地”，看到毛澤東主席為《鐵道報兵》題寫的“鐵道兵”三個字的報頭，看到周恩來總理贊賞并高唱《鐵道兵志在四方》這首歌的史料，看到朱德委員長書寫“人民鐵軍”、葉劍英元帥書寫“逢山鑿路，遇水架橋，鐵道兵前無險阻;風餐露宿，沐雨櫛風，鐵道兵前無困難”的題詞。盡管那些紙已泛黃，但在我看來還是那樣閃閃發(fā)光。我還看到這支隊伍穿軍裝時參加抗美援朝、修建成昆鐵路的圖片，脫軍裝后參加大秦鐵路、京滬高鐵等國字號重點工程建設時多次獲得國家榮譽獎的事跡，還有上級頒發(fā)的一個個獎杯、地方政府和人民群眾送來的一面面錦旗……一位老職工介紹說，他們在改工前就建立了“學習教育園地”，改工后一直保持下來。轉戰(zhàn)八九個省市，行程數(shù)萬里，無論條件如何艱苦、住地如何窄小，這個“園地”從未被“精簡”掉，從未停辦過。許多兄弟單位也是?！斑@個‘園地是我們的‘傳家寶！”

“傳家寶”！多么陌生又熟悉的名詞！我終于明白，這支隊伍改工后之所以英勇善戰(zhàn)、屢建奇功，不就是因為不忘初心、不忘老一輩革命家的鼓勵和鞭策，將鐵道兵的光榮傳統(tǒng)和戰(zhàn)斗作風踏實傳承嗎？使命與責任，注定他們年年月月、日日夜夜以青山為伍，與艱苦為伴。在我國人民生活水平不斷提高的今天，這些施工隊伍仍常像過去那樣鉆山溝、搭帳篷，住簡易活動板房。往往一住就是兩年，吃水需要從幾十里外運進，無線信號不好，沒法看到電視，有時打個電話也困難。我問一位30出頭的職工苦不苦。你道他怎么說？“苦是苦一點，但我們習慣了。老同志講，這比朝鮮戰(zhàn)場和成昆、襄渝線上的條件好多了！”

我住在他們對面半山腰上一個臨時招待所。那天清晨，山區(qū)極靜，我隱隱聽到山下傳來令我魂牽夢縈的歌聲—那是一個兵種一茬一茬熱唱幾十年的《鐵道兵志在四方》啊：“背上了那個行裝扛起那個槍，雄壯的那個隊伍浩浩蕩蕩。同志呀，你要問我們哪里去呀，我們要到祖國最需要的地方。劈高山填大海，錦繡山河鋪上那鐵路網(wǎng)，今天汗水灑下地，明朝那個鮮花齊開放，同志們哪邁開大步呀向前走呀，鐵道兵戰(zhàn)士志在四方……”

一位知情的同志告訴我：“這些施工人員又接受了新的緊急任務，他們和當年鐵道兵一樣，奔向新戰(zhàn)場時又在高唱《鐵道兵志在四方》，這已成為他們隊伍的習慣……”多少年未聽到隊伍唱這支歌了，我一陣激動，爬上山頂眺望：山下歌歇人去，板房不見蹤影，很多車輛有序駛出駐地，沿著盤山便道蜿蜒駛向遠方;遠處，山巒起伏，莽莽蒼蒼，朝霞涂紅天際，群峰若隱若現(xiàn)……我心潮激蕩—不管隊伍如何更新，《鐵道兵志在四方》永遠嘹亮;無論人員如何變動，不怕犧牲、勇于攻堅、吃苦奉獻、志在四方的精神一直不變。它薪火傳承的精神，經(jīng)過歲月，歷久彌新，像眼前群山云海綿延不絕……

瑟瑟秋風，把我的思緒召喚回來。定眼前方，崇山峻嶺云霧繚繞，施工隊伍的先頭車輛已穿越云層，翻過第一座山崗。我目送這支鋼鐵隊伍遠去，心頭想到：在我們建設富強民主文明和諧美麗的社會主義現(xiàn)代化國家、實現(xiàn)中華民族偉大復興中國夢的今天，各行各業(yè)不正需要這種志在四方、攻堅克難的鐵道兵精神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