育 邦
從溫州市區(qū)出發(fā),車行半個多小時,就到了澤雅山區(qū),即紙山。從熙熙攘攘的繁華都市進入山清水秀、人跡罕至的世外桃源,其實只需要你抬起腳,有所行動。進入山區(qū)之后,深山幽壑、激湍飛瀑、茂林修竹,紛紛闖入視野,這是永嘉太守謝靈運的山水。他的詩句如“池塘生春草,園柳變鳴禽”“云日相暉映,空水共澄鮮”也就倍感親切了。蘇東坡不無羨慕地說:“自言官長如靈運,能使江山似永嘉?!敝x靈運熱愛永嘉的靈山秀水,現(xiàn)在溫州甌海區(qū)的山山水水也都在他的轄區(qū)內(nèi)。他有一顆永不停息的心,他既是耽于探險、熱衷悠游的“驢友”兼探險家,也是一名深入基層、體恤民情的官員。他最為快意的乃是他的詩人身份,他總是以先得山水勝境為快,他是最早把個人獨特感悟到的山水美景、天地人合而為一的境界傳遞給更多人的詩人。我想象,在某一個夕陽西下的薄暮時分,謝太守騎著一匹白馬在此優(yōu)哉游哉地漫游,把他的目光、他的心靈印拓在這山水之間,偶得佳句,即策馬揚鞭而去,卷起一縷塵煙……
澤雅山區(qū)世代以造紙為業(yè),在澤雅造紙鼎盛時期,家家戶戶造紙,待到天晴之時,每家都把壓好的紙,放置在山嶺上晾曬,漫山遍野盡是黃燦燦的曬紙,所以稱為“紙山”——這既是山水間的杰作,又是人們智慧與勞作的結(jié)晶。
澤雅屬崎云山脈,原來是指澤上、澤下、澤新三個村落,位于“古聳寨”之下,明弘治年間的《溫州府志》即記載有“寨下”之名。“澤雅”,即“寨下”音轉(zhuǎn)之訛而成,這是當?shù)厝擞幸鉃橹难呕?,就如同南京城有一個原為“皮市街”后音訛為“評事街”的地名一樣。明萬歷年間的《溫州府志》正式記有“澤雅”之名,如此山水靈秀、人文繁盛之地,稱之為“澤雅”真是再貼切不過了。
澤雅被譽為“千年紙山”,最早造紙的時間可以追溯到唐朝。在唐代,溫州蠲紙即聞名遐邇,清人周輝《清波別老》說:“唐有蠲府紙,凡造此紙戶,與免本身力役,故以蠲名?!鳖妹饬σ?,是古代朝廷對上貢的手工業(yè)者實施的一項政策,居高臨下,稱之為恩典吧!紙做得好,上貢朝廷,可免除勞役。溫州蠲紙是否在唐就是貢品,意見不一。明人姜淮《岐?,嵳劇ぞ硎弧氛J為:“溫州作蠲紙,潔白緊滑,大略類高麗紙。吳越錢氏時,供此紙蠲其賦,故名?!币簿褪钦f,溫州蠲紙始于五代吳越時期,當時錢氏立國,可另管轄下的溫州貢紙并蠲賦。此后,宋、元相襲其制。不管如何,澤雅生產(chǎn)的紙品上乘是無異議的,清代詩人戴文雋贊嘆溫州蠲紙說,“瘦金筆勢迥超傖,紙敵澄心白似銀”。明弘治年間的《溫州府志》卷七《土產(chǎn)》記載了蠲紙的制作方法:
蠲紙其法用鏹粉和飛面入樸硝,沸湯煎之,俟冷,藥釅用之。先以紙過膠礬干,以大筆刷藥上紙兩面,候干,用蠟打,如打牌法,粗布縛成塊,揩磨之。右蠲紙,舊時州郡尺牘皆用之,今已罷置,姑存其法以遺于后之民。
通過上面的敘述,我們大約可知蠲紙的加工方法就是先用鏹粉、面粉、樸硝煎制成藥液,再將紙膜經(jīng)過膠礬、干燥、刷藥、再干燥、上臘、打光等工序。溫州蠲紙在明代走向衰落,技法失傳。
蠲紙為竹紙所替代。形成大規(guī)模的造紙作坊需要特定的基本條件:一是造紙纖維植物資源充足;二是水資源豐富清潔,利于漚制漂洗原料,或溪流落差較大,可以建造水碓搗刷;三是當?shù)鼐用窬邆涑墒斓脑旒埡驮O備建造技術(shù)。崎云山麓的澤雅山區(qū),纖維植物資源豐富,毛竹、水竹、綠竹隨處可見,遍布山間田野、溪畔河岸、路邊村旁。水資源充足,溪流落差大,適宜造碓搗刷。如著名的四連碓造紙作坊,它就位于北斗山腳龍溪中游,該設施始建于明朝初年,水渠長約230米,順流分4級水碓,可反復利用水力資源,故名“四連碓”。我在山間發(fā)現(xiàn)了多處水碓,借助于大自然永不停息的動力,有的仍在正常運轉(zhuǎn),展示出天地運行生生不息的生命奇跡;有的已經(jīng)破舊傾圮,靜靜地躺臥在溪水旁,青苔點點,呈現(xiàn)出一種異樣的頹廢之美。山泉水眼處處可見,清澈見底,了無雜質(zhì),最為適宜打漿造紙。我在澤雅幾個造紙村子的溪水間,均發(fā)現(xiàn)了大量叢生的菖蒲,一直以來菖蒲就是中國古代文人墨客的清供之一,對水質(zhì)要求極高,菖蒲的繁生為這些造紙的山村增添了些許人文書卷氣息,也側(cè)面見證了澤雅山區(qū)的環(huán)境優(yōu)美、水質(zhì)清冽。造紙工造紙技術(shù)成熟,特別是建造水碓、編織紙簾、澆砌紙槽等技工充足。天、地、人多方面完美的條件成就了澤雅紙山。
據(jù)可考資料記載,是一次小規(guī)模的移民潮帶給澤雅造紙業(yè)的繁盛。元末明初,福建南屏人為避戰(zhàn)亂遷居澤雅。因澤雅水多竹茂,遂重操舊業(yè)造“南屏紙”。人們用水碓將水竹搗成紙絨、紙漿,制成屏紙。澤雅一帶數(shù)千人從事造紙,因此到處是水碓、紙坊。如水碓坑、水簾坑等地名亦都與造紙有關(guān)。20世紀90年代日本農(nóng)耕民俗考察團、中國印刷博物館等團體多次到此地考察,他們驚地發(fā)現(xiàn)了澤雅如此大規(guī)模的造紙作坊,并且還能用古法進行造紙,他們一致認為澤雅紙山是中國古代造紙術(shù)的“活化石”。
在紙山,我仔細參觀了造紙文化園,深入了解手工造紙的流程。當?shù)氐娜藗儌鞒辛饲О倌陙淼氖止ぜ妓?,澤雅手工造紙?zhí)柗Q有72道工序,但流傳到今天,在實際生產(chǎn)過程中尚有20多道工藝流程,如樣樣分開計算,可有109道小工序,嘆為觀止矣!這些流程包括刷、腌刷、翻塘、煮料、搗刷、撈紙、壓紙、分紙、曬紙、拆紙、印紙、打捆、包裝等,部分生產(chǎn)流程甚至比《天工開物》所記載的更為原始更為復雜。我想,所謂的工匠精神,就是在這些細致煩瑣的工序中誕生,它們很慢,耐煩……慢正是工匠精神的精髓,慢是一個天地萬物舒展的過程,慢是自然、人與物相互交流的過程,慢是精神的,而非物質(zhì)的。慢產(chǎn)生美和藝術(shù)……
千年紙山孕育了濃郁的書卷氣,這種書卷氣似無卻有,沉淀在宏大歷史和日常生活的深處。在澤雅山區(qū)有一個小山村并不造紙,卻處處得文氣之浸染,在民國期間,走出多位了不起的人物,創(chuàng)建了最早的鄉(xiāng)村現(xiàn)代小學,不禁令人肅然起敬。它叫廟后,是著名散文大家琦君的故鄉(xiāng)。廟后村是琦君的出生地,小村山清水秀,溪流穿村而過,村莊散落在小溪兩岸,依山傍水而建。琦君先生在《鄉(xiāng)思》中的寫道:“故鄉(xiāng)是離永嘉縣城三十里的小山村,不是名勝,沒有古跡,只有合抱的青山,潺湲的溪水,與那一望無際的綠野平疇。我愛那一份平凡的寂靜,更懷念在那兒度過的十四年兒時生活?!睔q月滄桑,琦君的出生地——潘家故宅尚存遺跡。經(jīng)歷種種變故,故宅現(xiàn)只剩下一個斑駁滄桑、雜草叢生的古門臺。門臺飛檐翹角,頗為精致,還有殘缺的磚雕,古樸典雅。而廟后小學就是琦君的養(yǎng)父潘鑒宗先生在1920年創(chuàng)辦的,琦君小時候父母雙亡,即為大伯潘鑒宗收養(yǎng)。改編自琦君同名小說《橘子紅了》的電視劇里的“大伯”的原型即是潘鑒宗。在民國時期,這所學校聞名遐邇,影響深遠。青田、文成、瑞安、永嘉等地學子都不顧偏遠,慕名前來求學。潘鑒宗為提高教學質(zhì)量,邀請了一批名師執(zhí)教,獎勵好學上進學生,對家境貧困的有志學子,不但免除學費,還提供膳食住宿等資助。潘鑒宗惠及桑梓之舉,至今還為人們所稱道。琦君深愛著他的養(yǎng)父,專寫父親的文章就有《父親》《油鼻子與父親的旱煙管》,數(shù)十篇文章如《小梅花》《楊梅》《酒杯》《鮮牛奶的故事》《喜宴》等都描述了父親的人生側(cè)面,并懷有深切的緬懷之情。
2001年10月,闊別故鄉(xiāng)半個多世紀的琦君先生回到家鄉(xiāng),她寫下了“崎云山水秀,廟后鄉(xiāng)情親”10個字,濃濃的鄉(xiāng)愁躍然紙上。我們在她的文章中能看到她對故鄉(xiāng)無盡的摯愛。我們在她的文字中能感受到20世紀初年這個小小山村的溫度,看到中國人的善良與操守,看到文化潤物細無聲般地在偏僻的山村里靜靜展示著闊大的情懷:在黑夜里,在煤油燈下,孩子們讀著《論語》和唐詩,那么稚嫩,那么溫馨……而在他們羞澀的瞳孔里,正倒映著星辰大?!?h3>日出澤雅
蘇 滄 桑
阿沁,你從冰島發(fā)來的日出真美。晨曦如一場金色的雨,落在藍色冰川上,濺起金色的雨滴,以清晰可見的速度和力量,抵達萬里之外的我,讓我想起一個詞“綺麗”,也讓我想起另一些日出和日落。印象最深的一次日落,是在香港飛回杭州的航班上看到的——舷窗外,億萬朵玫瑰色的云彩在兩個多小時的航程里,演繹了一場史詩般的瑰麗。而印象最深的日出,反復出現(xiàn)在我童年的夢境里——我一個人抑或我的影子站在地球邊緣,身后冉冉升起八九個巨大的金紅色星球,離我最近的一個幾乎布滿了整個天空,觸手可及,極壯麗,也極其恐怖。
8小時之前,北京時間凌晨五點,我和你父親在千年紙鄉(xiāng)澤雅,也目睹了新年的第一個日出,如果也用一個詞形容它,我想用“端莊”二字,這也是我對澤雅的印象。
位于溫州甌海西部的澤雅,俗稱“西雁蕩山”。某個普通的山頂上,某個普通的兩層小樓里,我醒來睜開眼睛,第一眼看到你父親默默站在木窗邊的三腳架前,瞇著左眼將整個臉貼在鏡頭前觀察日出。第二眼便看到兩扇木窗外,彤云漫天,仿佛一群巨大的紅鳥向著同一個方向俯沖,又像無數(shù)人高擎著火把在無聲聚攏,卻聽得見吶喊、高歌、戰(zhàn)鼓雷動,我童年夢境中巨大的金紅色星球正在奮力突圍,欲噴薄而出。
與之相反,澤雅的群山正一層層從木窗前慢慢鋪向遠方,像水墨畫里漸行漸遠的行者,遁入亙古的蒼茫。當太陽終于突出彤云的重圍一躍而出,從身上卸下金色盔甲般“嘩”地向山川灑下億萬道金光時,我的內(nèi)心狂奔而過億萬匹金色野馬,耳邊呼嘯而過億萬種交響樂的轟鳴,而金光普照下的澤雅像是不為所動,淡定依然。
不,等等。幾分鐘后,彤云便已散盡,天上的云、地上的山巒、霧嵐、樹影、清風、鳥鳴……如太極圖般流轉(zhuǎn),變幻,滲透,融合,在我長久的凝視里,成了水晶球般渾然的一個整體,漸漸呈現(xiàn)它能呈現(xiàn)的所有色彩——荼白、竹青、緋紅、月白、石青、紫檀、霜色、黛綠、胭脂、藕荷、豆綠、寶藍、秋香、玄色、牙色、黃櫨、靛藍、明黃、朱砂、石綠……所有的色彩都自覺地融化在一種極祥和的光里,我想稱它為“雪芽色”——初雪中萌發(fā)的第一朵新綠——霎時天地如新。這是人類某個公元年的第一個清晨,宇宙無涯時空里的一瞬,正如古人所云“日出天地正,煌煌辟晨曦”,多么短暫,卻多么美好,像一個少女,氣血充盈,心無旁騖,儀態(tài)萬方,平和安寧,讓我想起一個詞“端莊”。
是的,端莊,一個女子最美的姿態(tài)。
阿沁,如果我早來20多年,也許會為你起名“澤雅”,澤為水,雅為美,“澤雅”,是我見過的最美的地名之一。其實,它原名“寨下”,“澤雅”是“寨下”溫州話的譯音。其實,我也從未叫過你“阿沁”,現(xiàn)在這么叫,是因為溫州人都喜歡這么叫,叫父親阿爸,叫孩子阿桑阿海阿雨等等,即使他們已經(jīng)年長。溫州是我的第二故鄉(xiāng),我一出生便被你外公外婆帶到平陽度過了大半個童年,我小時候他們都叫我阿滄阿桑,我覺得特別親。
但我從未來過澤雅。千百年來,以山為生的澤雅山民寓居于飛瀑、靜潭、涌泉、急湍之岸,穿行于睡俑、仙人眉、鷹棲峰、搖擺巖、蘑菇巖、清鳳洞、老虎洞之間,留下了水碓、水車、石屋、石墻、寺廟、村落等豐厚的人文景觀,與其原始野韻構(gòu)成了一幅獨特的浙南山水畫卷,至今保留著牛耕、舂米、磨麥、做豆腐、搗年糕、貼春聯(lián)等農(nóng)家生活方式。當然,最有名的是獨有的“紙山文化”。澤雅屏紙制作技藝被譽為中國古法造紙的“活化石”,從宋代至今已傳承千年,曾經(jīng)是澤雅百分之九十八的家庭生計所在。每當天氣晴朗,澤雅的山山水水間曬滿了金黃色的竹紙,整個山區(qū)猶如披上黃金甲,澤雅就成了一座“紙山”。
此時,竹林與溪流交會處,依稀傳來四連碓“咿呀——咚”的聲音。自漢朝起,南方北方,幾乎所有有水的村莊都會有這樣的水碓聲,加工糧食,碾紙漿,搗藥,搗香料礦石,夜深人靜,水碓房的油燈下仍然晃動著一個個勞作的身影。而1000多年來,澤雅的水碓多達270多座,有二連碓、三連碓甚至四連碓,主要用來搗竹漿造紙。到20世紀80年代,造紙工藝開始多元,澤雅手工造紙業(yè)漸漸邊緣化。新世紀后,年輕一代紛紛外出務工創(chuàng)業(yè),延續(xù)千年的澤雅造紙從事者多為中老年人。近幾年來,因造紙對環(huán)境污染日趨嚴重,人們?nèi)掏锤類?,果斷將造紙業(yè)停了。
此時,水碓房里席地坐著一位白發(fā)老人,溪水在長滿青苔的水輪間跳躍,水珠在陽光下叮咚作響,水碓輕搗著石臼里的竹片,發(fā)出“咿呀——咚”的聲音,山谷里回蕩著無限詩情畫意。然而他只是展示,不是生產(chǎn),當工具成為景致,山水回歸天然,這也是一種文明的進步吧。
在紙山博物館,一個投影儀將一本米黃色的古書投在白墻上,我靠上去,便被籠罩進了虛幻的書頁里,一點一捺一橫一豎,虛線實線,在光影里不斷變幻著最美的中國文字。阿沁,如果我給萬里之外的你寫信,就應該用那種米黃色的書寫紙,用紙鄉(xiāng)千年流水磨的墨,那么,寄到你就讀的倫敦大學學院時,你就也能聞到千年紙鄉(xiāng)的味道了,就能觸摸到澤雅的一點點美好了,這一點點美好,只是我在澤雅感受到的其中之一,而它的每一點點美好,都來之不易。眾所周知,溫州是一片火熱之地,有多少風云際會,就有多少熱鬧喧囂,而澤雅如此清涼。我覺得,這不僅是澤雅的性格,也是溫州性格的另一面,也是我們民族性格的另一面。面對困境,不張牙舞爪,不怨天尤人,而是默默尋求生機,如同溪流在斷崖亂石間艱難探路,而不墮落成山洪,這也是一種端莊。
四季端莊,所以四時有序,大地端莊,所以大地無言。風雨雷電呢,樹木花草魚蟲鳥獸呢,它們循著自然法則,環(huán)環(huán)相扣,信守契約,維護著大自然的大端莊。細想,天地間只有“人”這一種動物,會逆了大自然的氣血,會佻,易狂躁,會出言不遜,出手暴虐,好在人擁有最高智慧,只要愿意,是可以做到“你要控制你寄己(自己)”的。
阿沁,你在冰島用手遮著額頭看日出時,你頷首看冰浪時,我們一行8人正穿過溪流,站在澤雅廟前村石板橋邊的一棵七寄樹前。澤雅的午后比清晨更加安靜,仿佛聽得見陽光落在溪水里的脆響,不多不少大概十來個當?shù)厝?,有老人,更多的是壯年人,也有幾個年輕人,在溪邊洗游客們午餐用過的碗,或騎車出門,或走在路上,或在屋前聊天,小賣部一部很小的電視機里傳來電視劇的對白。那是一棵500多歲的紅豆杉,因樹上寄生有桂、楓、楊、櫟、榆、漆、松等7種樹木而得名。我的小學同學菊飛,她曾在澤雅一個山溝里教了多年書,她的好友彩琴是地道的溫州人,生過一場大病,比我更癡迷文學,站在澤雅廟后村臺灣著名作家琦君的紀念館,讀著“一生愛好是天然”時,她的眼里淚光閃爍。此時,她們一起教我盤一個簡單易學的發(fā)髻。
當我學著她們的樣子,左手挽起發(fā)髻,右手將發(fā)尾從發(fā)圈里輕輕勾出來時,我在水面倒影里看到了一個女孩:她穿一身寬松的米色羽絨服,微含著下巴,腳尖和腳跟稍稍用力,一步一步穩(wěn)穩(wěn)地走過溪流上的一個個石汀,像是將它們一個個按回水里。我看不見她的眼睛,但從她的姿態(tài)里,確定她沒有看手機,也沒有四處張望,只是專注地走著路,是現(xiàn)在很多女孩消失了的一種步態(tài)和神情。我常在各種公眾場所聽到年輕女孩們大聲聊天,手舞足蹈,很頻繁地冒出“我靠”“臥槽”以表達語氣。一個比你更年輕的女孩告訴我,如果不這么說話,同齡人會覺得她很“裝”。
我也?!安铧c笑死”在抖音里,也會偶爾罵一句“神經(jīng)病”覺得很爽,我也覺得“一場大雪美如畫,本想吟詩贈天下。奈何自己沒文化,一句臥槽雪好大”接地氣,讓壓力山大的年輕人哈哈一笑解煩憂何嘗不可?但我仍然認為,不雅的語言不應成為一個女孩的日常,不雅的姿態(tài)不應成為一個女孩人生路上的常態(tài),尤其當她們成了母親。端莊,與擁有篤定的、有趣的靈魂并不矛盾。
此時,零點又快到了,澤雅山頂?shù)捏艋鹪缫严?。昨晚此時,我們一行8人和一群陌生的當?shù)厝?,圍著篝火唱歌跳舞恣意狂歡。我在你父親的鏡頭里,看到了被定格的某一個瞬間——人們突然變得很安靜,圍著篝火或站或坐,等候著什么,祈禱著什么。火光映在他們蒼老或幼嫩的臉上,每一雙眸子都在閃閃發(fā)亮,每一個人都在熠熠發(fā)光。對即將到來的“年”的敬畏,如此樸素,讓每一個人看上去如此超凡脫俗。
阿沁,人們靜靜過日子的樣子,靜靜看篝火的樣子,你和同學們一起靜靜看日出的樣子,都是我喜歡的樣子。就像澤雅日出的樣子,我的理想世界每一天該有的樣子。
周 吉 敏
農(nóng)歷正月十三,我趕了一趟周岙挑燈節(jié)。鄉(xiāng)人說湊熱鬧,是說“趕人陣”。這“趕”字用得妙。
周岙是澤雅的一個村。澤雅在溫州的西部,這里群山連綿,溪谷蒼深,四通八達的野嶺連系著山里二百多個村莊:周岙、林岙、黃嶺頭、西岸、黃坑、垟坑、水碓坑、西岸、陳岙……看村名就知道人與山的親密了。
這種親密,你到山里來體會就更深了。就說周岙吧。沿著那條狹窄的村路進來,會看到大山把幾戶人家攬到臂彎里,一收腹就空出一塊凹地給人安居,一些民居就順著山勢穩(wěn)穩(wěn)地攀上來。而溪流沖積出一片片土壤給人種莊稼。
另一種親密如今卻已看不見。澤雅是紙山,家家戶戶以手工制造竹紙為生。“紙是吃飯寶”,“房子是紙疊起來的,媳婦也是紙換來的”,周岙也不例外。如今村里已難覓水碓蹤影,老一輩紙農(nóng)多已老去,傳統(tǒng)的賴以生存的方式逐漸消亡,蜘蛛網(wǎng)一樣的陳年秩序也廢了。但這一切又在“周岙正月十三挑燈節(jié)”中表現(xiàn)呈現(xiàn)出來。
往周岙“趕”的人還真多。前一天還是空巢的村莊,今天一下子就被人塞滿。像一棵大樹上的廢棄的老蜂巢,突然之間飛來很多的蜜蜂,密密麻麻地熙攘著。
周岙人依舊俗選擇這一天回老家擺新年酒。家家戶戶宴客,屋內(nèi)屋外都是人。賣爆米花的,賣氣球的,賣棉花糖的,賣臭豆腐的,烤羊肉串的,都往村里那條逼仄的村路上會集。
路上,竹子和松柏搭建了一道道彩門,彩門上貼著“風調(diào)雨順”“家門清潔”等吉祥語。家家戶戶的門前“掛紅”,兩條長長的紅綢從屋頂一直垂下來,垂向地面的一端系著松柏、橘子、花生、紅棗、桂圓等寓意吉祥的物什;屋前一堆杉樹枝等待挑燈隊伍經(jīng)過家門口時“燂紅紅”。民間文化的歷史也是村前那條溪流,在漫長的流程中,不斷因山勢而曲折,不斷有其他的水勢匯入其中,流傳到今天。
挑燈經(jīng)過的道路兩旁還擺上“路祭”。八張八仙桌連接成的桌案足有五米多長。路祭擺設也是自己的章法,祭品要從葷到素,從五谷雜糧,到蔬菜瓜果、糖果糕點。最前頭是一架“花和”,一個像亭子的木架,上面插滿米塑?!盎ê汀眱蛇叢逯t黃兩面小旗,各寫“國泰民安”“風調(diào)雨順”。擺最前頭的祭品是一個熟豬頭和一只熟雞,豬頭上還有豬尾,意為有頭有尾;熟雞要雞血和雞內(nèi)臟都齊全,這叫全雞;然后是兩條連著骨頭的“雙連肉”。這是最隆重的福禮,叫三牲福禮。接著才是松糕、長壽面、目魚干、咸魚、花蛤等;再接著番薯、山藥、芋頭與五谷種子;跟著擺柚子、西瓜、香菇、木耳、姜、冬筍、桂圓、開心果、紅棗、染紅的花生。所有的祭品上都放上一束冬青或松柏的葉子。還擺一些工藝品、觀賞魚、花卉等等。路祭已是農(nóng)耕文明的遺存了。
今天的周岙被各種各樣的聲音包圍了,到處充滿了嘈雜、奔忙。我喜歡這亂,這鬧,它有生活老底子的瓷實和逸樂,其中又分明醞釀著一種強烈的興奮的情緒,在等待著被點燃。
沿襲了六百多年的習俗就像一臺老戲,背景還是一樣,演員換了一代又一代。而全劇從始至終的道具只有一種花燈。
花燈早幾天就做好了,系在竹枝上靠在門上,每個孩子都會分到一盞。周岙的花燈是天底下最原始的花燈了。水竹做的骨架,竹紙糊的燈籠,竹枝做的燈桿,大都是圓筒狀,是舊日日常照明的燈籠那種樣子。如果還有裝飾,就是在上下邊沿粘一圈紅紅綠綠的紙流蘇,底部中間粘一綹花花綠綠的紙絳,像山里雀兒五彩的長尾巴。偶爾也會出現(xiàn)一只“兔子”,一條“魚”,一顆“五角星”,也是似是而非,不露一點工巧。這已是鄉(xiāng)人想象力的極限了。大山是守護也是隔斷。山里萬物總是心心相通,像一枚回形針。
八十二歲的周文興老人今天還在趕制花燈?!扒皫滋煲呀?jīng)做了很多盞,分給親戚的孩子,還有幾個沒分到,就繼續(xù)做?!崩先耸稚喜煌5卣f著,那雙扎花燈的手,粗而短,手上黑色紋路交叉縱橫,因勞作而變形的指關(guān)節(jié)凸起像老樹上生出的樹瘤。我站在旁邊,看著他破篾,穿線,糊紙,剪紙絳,手拎著輕輕一抖,紙絳窸窸窣窣地散開,然后用膠水粘在燈的底部,風一吹,花花綠綠飄起來,一盞燈就隨即搖曳生姿起來。
周岙的花燈要挑在竹枝頭巡游,竹枝是做紙的原料。用于挑燈的竹枝也有講究,要留三盤枝葉,寓意枝繁葉茂、人丁興旺。舊日挑燈,竹枝頂端還綁一個芋頭,芋頭上還會插上三炷清香,意思是燒高香。周岙的花燈不作賞,不作觀,不作鬧,前綴了一個 “挑”字,叫“挑燈”?!疤簟笔莻€有重量的字,在它前面已然經(jīng)過很多勞作了。這一盞挑在竹枝頭的花燈,映照出澤雅紙山的老底子——從明朝,或者更早的時間,一直到二十世紀九十年代,澤雅造紙水碓達一千多座,紙農(nóng)十萬多人。手工做紙工序之多,人就像是做紙的機器,是造紙流程中無處不在的環(huán)節(jié)。為了一日三餐,紙農(nóng)就像蜜蜂或者螞蟻,需要不停地勞作。在這片貧瘠的土地上,可以開發(fā)的最大資源就是他們的身體。
人在低處,紙在低處,把燈挑在竹枝上舉高,盡量接近天。挑燈,是挑起風霜雨雪、酸甜苦辣。挑起生命。鄉(xiāng)語表達是入了骨的,紙山萬物收縮于一個字。
澤雅的造紙歷史,也是澤雅人在大山里艱難求生的生活史。如今的周岙早已不做紙了,但每年農(nóng)歷正月十三挑燈,仿佛有一種無形力量,把周姓的子子孫孫一個個召喚回來。法國歷史學家布羅代爾說:“那些湮沒已久的世界遺產(chǎn)——就像已經(jīng)消逝的星辰一般,其光芒依舊照亮我們?!?/p>
太陽已在西山頭,把竹林中的夜喊下來。淺灰蔓延,又慢慢濃稠變?yōu)樯詈?。晚七時,三聲炮仗響,全村人得了神諭,家家戶戶的大人和孩子用竹枝挑了花燈到大路上。一盞,數(shù)十盞,數(shù)百盞……匯集生成一條火龍。白天見過的所有仿佛都在這一刻被某種力量召喚,漆黑襯托著火焰,洶涌、灼燙、翻騰、強勁,沿山襲谷,仿佛雷聲隆隆滾過夜空。
斯 繼 東
1946年12月底,時局動蕩,刀戈未息。溫州南市第一中心小學正在舉辦一場為捐充小學教育基金的書畫義賣展。
一位長須老者據(jù)案而坐,威嚴清凈,“人的風貌亦像是畫”,他就是書畫展的主人劉景晨。
觀者絡繹不絕,內(nèi)中一著灰色長衫、身材瘦削的中年男子默然觀畢,上前向主人致意?!笆莿⑾壬鷨?,我是張嘉儀?!?/p>
“劉先生起立還禮,延我坐,說和詩已見,且是不錯——”
這是張與劉景晨的第一次見面。所謂和詩,算是前戲。劉景晨在《浙甌日報》展望副刊(《今生今世》誤作《溫州日報》)刊了一首飲酒五古(題為《丙戌十一月初五日是三十五年十一月二十七日,余更定飲例,自此日始,詩以記之,時年六十又六歲》),張以為好,便和作一首(題為《和貞晦先生重開飲例詩 步原韻》),也在該報同一版上發(fā)表了。其實張并不知劉的來頭,卻坦承自己是“意圖勾搭”。
《今生今世》常被人詬病“不老實”。比如細枝末節(jié)上的不實不確,修辭為文上的自求完滿。這跟流離顛簸沛、無可稽考的作文環(huán)境有關(guān),更跟作者輸不服氣、敗不墜志的孤傲心氣有關(guān)。胡張兩人剔去情感不論,文字上互為知己互為師,他們在乎的最是對方一聲好,所以余生皆在私下比拼。他們一樣皆歷經(jīng)了生命的灰,窺見了人性的惡,付諸文字,張愛玲是以毒攻毒,只想拼個魚死網(wǎng)破,而胡是強詞奪理“死硬仗”,偏要在腐尸上培壅出“萬事萬物皆好”的花。那種不老實并不會給他帶來什么好處。而千不該萬不該,他卻偏偏在不該老實處老實了,比如此處對劉景晨的“意圖勾搭”,對范秀美的“利用”,對一枝的“使壞”,等等。許多人嘴里罵《今生今世》不老實,其實是對胡過于“老實”著了惱。
隔幾天張登門拜訪,“我一看院落廳房,知道不是等閑之家,我就只執(zhí)弟子之禮,少說少問?!弊阅侵?,張每隔數(shù)日或旬日至劉府拜謁,兩人聊的多是先前市井人事,劉偶爾也具酒留飯。劉景晨回訪過一次,恰值張外出。但劉景晨來過,街坊鄰里都知道了——終于“不會有人疑我的行蹤了”。
胡曾在文章中寫道:“我是生平不拜人為師,要我點香亦只點三炷半香。一炷香想念愛玲,是她開了我的聰明;一炷香感激劉先生,是他叫我重新做起小學生;一炷香敬孫中山,是他使我有民國世界的大志。半炷香謝池田篤紀,最早是他使我看見漢唐文明皆是今天?!比陌胂?,唯有劉先生那一炷,他用了“感激”一詞。
劉景晨是誰?劉景晨(1881—1960),字貞晦,號冠三、潛廬、梅隱、梅屋先生等,永嘉(今浙江溫州)人。早年就讀京師學堂,曾執(zhí)教于溫州府學堂(溫州中學)。民國初年,被選為第一屆國會眾議院候補議員。1923年拒曹錕賄選,毅然偕同沈鈞儒、陳叔通等南下。新中國成立后為溫州市文物管理委員會首任主任,歷任浙江省文史館館員,溫州市政協(xié)副主席、浙江省人大代表,溫州市政協(xié)副主席等職,被公認為現(xiàn)代“浙江知名的耆宿”。善詩文書畫金石,繪畫尤長梅花。有《貞晦印存》《貞晦題畫絕句》傳世。另著有《題畫梅百絕》《古遺愛傳抄》《貞晦詩集》等。
那個重新做起的小學生,名字就叫“張嘉儀”。“張”自然是“張招張牽”的“張”,“儀”應該是“有鳳來儀”的“儀”,而“嘉”大概是“永嘉佳日”的“嘉”吧。
“永嘉佳日”是《今生今世》中的一章,前一章為“天涯道路”,后一章叫“雁蕩兵氣”,“永嘉佳日”夾在中間真是意味深長。此前他姓胡,此后亦姓胡,唯人生的這一段他卻叫張嘉儀。
亡命途中,他安慰自己:今雖社會上無我的立足地,但人世里必可有我的安身處。在天高皇帝遠的永嘉,得劉景晨這位貴人相援,亡命天涯的他終于有了安身之處。1947年9月,經(jīng)劉景晨介紹,毫無資歷的張嘉儀進入溫州中學教書,從而得以搬離之前棲身的竇婦橋徐家臺門那間逼仄的柴間。此后直至1950年3月赴香港,其一直輾轉(zhuǎn)任職于雁蕩山淮南中學、溫州中學和甌海中學等幾所學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