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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人都愛尹雪梅

        2019-05-10 03:32:32劉汀
        十月 2019年3期

        劉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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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人都愛尹雪梅。

        誰能不愛她呢,那么熱情、活潑、善良,對所有事物都充滿照顧的欲望;又那么勤快、能干、心靈手巧,隨便做個菜和小吃,都能讓人把舌頭吞掉。不愛她的人,也只能說根本就不愛生活了。

        尹雪梅是東北人,老家在遼寧省的葫蘆島,十歲時母親改嫁,遷到吉林長春郊區(qū)的一個小鎮(zhèn),說是鎮(zhèn)子,其實也還是農(nóng)村,只因毗鄰城郊的幾家工廠,比一般的村子繁華些,多了幾條街、幾家商店。她就在那兒長大,再后來就在附近嫁了人。尹雪梅生了兩個兒子一個女兒,當(dāng)年算超生,為這個沒少受折騰。大兒子是長春鐵路局的司機(jī),現(xiàn)在大部分列車都改動車、高鐵了,他這種過時的內(nèi)燃機(jī)司機(jī)擺弄不了新玩意,內(nèi)部調(diào)整了工作,整天站在檢票口檢票:旅客朋友們好,通往北京的D26次車可以檢票了……二兒子也在長春,東北師范大學(xué)研究生畢業(yè),現(xiàn)在是長春師范學(xué)院的老師,教馬列主義鄧小平理論一類公共課。大兒子生了女兒,還想再生,可不管怎么努力就是懷不上了;二兒子也生了女兒,有條件生,但堅決不生二胎。兩個外孫女,尹雪梅都幫忙帶到了上小學(xué)的年紀(jì),有那么幾年,她覺得自己比吉林省長還忙。一大早,在大兒子家把大外孫女喊起來,吃口東西送到幼兒園,就趕緊騎電動車到二兒子家,讓二兒媳婦上班,她看二外孫女。晚上二兒子回來替她,她又趕緊去接大外孫女放學(xué)。

        尹雪梅的頭發(fā)就是這幾年白的,先是一兩根,后來不知不覺也就滿腦袋了;先是白發(fā)根薄薄的一層,后來不知不覺也就整根白了。頭發(fā)白了的時候,尹雪梅想起幾十年前,父親臨死前說的話:雪梅雪梅,踏雪尋梅。這是她父親會的唯一一句成語,是跟村里的老中醫(yī)學(xué)的。老中醫(yī)和父親是酒友,尹雪梅八歲時,發(fā)過一次癲癇,是老中醫(yī)把她救下來的,她把老中醫(yī)的手腕子咬了上下兩條疤。老中醫(yī)不光會看病,還會算命,跟她父親說:雪梅這孩子吧……一輩子操心的命,好在她心大,啥事最后都能想開。想起這些話,她開始覺得滿頭白頭發(fā)就是滿頭的雪,可好看的梅花在哪兒呢?她稀罕花,但從來沒見過梅花,對她來說,那就是一個摸不著的念想。

        二外孫女在堆她的樂高城堡,尹雪梅得空把屋子亂七八糟的衣服歸攏歸攏,坐在沙發(fā)上,想把滿頭的白雪扎成辮子。她梳得仔細(xì),心里頭想,白歸白,好在沒掉,染一下就成黑的了。頭發(fā)才梳到一半,北京的小女兒晶晶的電話就打過來了。

        “媽,我懷孕了?!本Ьг陔娫捓锱d奮地尖叫。

        這會兒得知小女兒懷孕,尹雪梅剛剛放松點的身體,一下子又繃緊。郝晶晶說,媽,你幫我哥帶孩子,可不能不幫我呀,我工作可比他們忙多了,北京的生活節(jié)奏,比長春快好幾倍。小孫更是,他爸媽都有病,自己照顧自己都難。小孫一年有半年都在外面,這個家對他跟旅館一樣。

        哦,尹雪梅說。手一松,沒扎緊的頭發(fā)立刻散下來,像瀑布,遮住了大半張臉。

        小孫是女婿,在一家銀行上班。這家銀行在非洲有項目,員工都要輪流到非洲去出長差,工資比國內(nèi)高三倍。女兒去年買了個小房子,一大半首付是借的,還欠了兩百萬銀行貸款,為了多賺點補(bǔ)貼,女婿恨不得留在非洲不回來。

        尹雪梅算了算日子,小孫就春節(jié)時回來一趟,郝晶晶就懷上了,心里喊一聲,咋就那么準(zhǔn)呢?再一算,二孫女上小學(xué)還不到十天,就是晶晶的預(yù)產(chǎn)期,倆孩子商量好了一樣,無縫對接,一點休息時間也沒給她留。帶吧帶吧,自己生的兒女自己造的業(yè),一碗水得端平,三碗水就更得端平了。她活動活動胳膊腿,覺得身子骨還成,把頭發(fā)染一下,換一身新衣裳,看起來也沒那么老。她心里也不想老,總覺得自己還沒年輕過呢。

        站好最后一班崗,她還是有信心的,最不放心的就是老伴兒郝勝利。郝勝利比她小兩歲,前年退休后,二兒子把他接到了市里,找關(guān)系在一家廠子里看大門。老頭有高血壓,犯過一次腦溢血,幸好搶救及時,但留下了點腿腳不利索的后遺癥。犯病后,人家廠子怕?lián)?zé)任,不敢再用。他又不愿意住在城里,擰著勁跑回郊區(qū)的老家去了。眼下自己還能做口熱的吃,可再過一兩年呢,再犯病呢?老頭見天跟鄰居念叨:養(yǎng)了三個兒女,活得像孤寡老人一樣。

        去北京前,尹雪梅回了一趟家,看著屋里屋外那個臟、那個亂,心里真不是滋味。她尹雪梅當(dāng)年是多干凈的一個人呀,甭管屋子院子,她都收拾得比樓房還干凈,蒼蠅站在桌上都能摔一跤。這會兒呢,鍋里是幾天沒洗的碗,冰箱里各種咸菜饅頭,還有幾頭蒜,已經(jīng)長出了一指頭長的蒜苗。老郝整日拖著一條沒知覺的腿進(jìn)進(jìn)出出,院子中間已經(jīng)犁出了一條溝,磨壞的破鞋就扔在邊上,都是右腳。幸好老郝的血壓維持得還算平穩(wěn),也可能是一個人過了一年多,什么都得自己操持,活動得多了,人反而有精神。

        尹雪梅想在家多待幾天,幫老郝收拾收拾,洗洗涮涮,給他包點餃子凍上,但郝晶晶肚子里的孩子可不管這些。這小家伙就跟故意的一樣,提前把他媽催到了醫(yī)院里,說是隨時可能生。尹雪梅只在家住了一個晚上,第二天一大早就急忙忙趕去火車站。真是無縫對接,這邊還沒檢票呢,那邊已經(jīng)傳來了消息,生了。讓尹雪梅重新打起精神來的,是郝晶晶生了個男孩,小名嘟嘟。她雖然沒什么重男輕女的觀念,但老大生女兒,老二生女兒,如果郝晶晶還是女兒,總覺得美中不足。這回好了,終于來了一個帶把兒的,外孫子也是孫子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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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尹雪梅成了成千上萬在北京帶娃的外地人中的一員。剛來的時候,女兒的新房子還沒裝修完,他們租住在西五環(huán)外的一個小區(qū),環(huán)境挺好,寬敞,門前就是一大片空地,能抱著孩子溜達(dá),曬太陽。不遠(yuǎn)處還有一個小花園,各類花花草草不少。尹雪梅喜歡花,在鄉(xiāng)下時就擺弄,沒好的花種,她就把山上的野花挖回來栽上。干一天農(nóng)活回到家里,她不喂豬不喂雞,先看看自己的花渴不渴、開沒開。小區(qū)花園里一大片紅紅粉粉,看著就讓人高興,她得空就跑到小花園里去松松土、澆澆水,惹得好些人以為她是物業(yè)雇來的花匠呢。尹雪梅找嘟嘟用過的奶粉罐,移了五六棵花苗,擺在家里養(yǎng),沒多久,一棵棵都開花了,屋子里四季都有花香。嘟嘟睡午覺,她難得休息一會兒,就看著這些花,心里頭想,踏雪尋梅,梅花尋不著,別的花也成。

        嘟嘟一歲生日那天,也是他們搬進(jìn)新房子的日子,雙喜臨門。尹雪梅千叮嚀萬囑咐,搬家公司的小伙子還是摔了她兩盆花,一盆是月季,一盆是牡丹。尹雪梅心里頭難受壞了,可看著他們背著冰箱、柜子、床板樓上樓下跑,一臉汗,眼睛憋得跟嘟嘟小拳頭似的,也不忍心叫他們賠。等東西全搬上樓,還把嘟嘟的生日蛋糕拿出來幾塊給他們吃。她想著,到這邊找地方再移幾棵,幾個月又能開起來。

        新房子其實是老房子,還是八十年代建的,屬于國家某部委的自建房。之前不允許上市銷售,這兩年才放開。老歸老,位置好,就在三環(huán)邊上,離地鐵很近。只是這種自建房小區(qū)沒什么規(guī)劃,正式的大門都沒有,地上到處是車,路邊的板房開滿各類理發(fā)店、小菜攤、小商店,還有賣豬頭肉的,賣豆腐絲的,賣爆米花的,修褲腳的,像一個混雜的大市場。尹雪梅轉(zhuǎn)了一圈,整個小區(qū)里別說花園,連樹都沒幾棵。她攢下來的奶粉罐,就一直空在雜物間。

        嘟嘟開始學(xué)走路,走得歪歪扭扭,可老想自己走。這時候的孩子最難看,不能背不能抱,得老母雞一樣奓著手在身后緊跟,一不留神孩子就摔個跟頭。很快,尹雪梅才染了一個月的頭發(fā),又落了一層雪,洗頭的時候,洗臉池里還漂著一大把。她心里一咯噔。不過讓她高興的是,新小區(qū)雖然鬧騰、擠,也沒有賞心悅目的花花草草,卻比原來的小區(qū)熱鬧。她很快找到了一群朋友。說是朋友,其實就是另一些看孩子的老太太,大概有七八個。

        一開始,尹雪梅帶著嘟嘟下樓,到小廣場上玩,發(fā)現(xiàn)有幾個老太太總在一塊兒,她上去搭話,她們嗯嗯呀呀地回答,臊眉耷眼的,不怎么熱情。尹雪梅也不在意,碰見了還是熱情地打招呼。有一天,她們商量著帶孩子去附近的公園玩,尹雪梅就說,我能跟你們一起去嗎?這兒我還不太熟,也不敢一個人帶孩子出去。人家也不好拒絕,就隨口說去就去唄,公園誰都能去,也沒人攔著你。尹雪梅就樂呵呵地推著嬰兒車跟著,一隊老老小小,走出了浩浩蕩蕩的氣勢。玩了一會兒,孩子們有點兒餓,要吃零食,各家分別把自己帶的吃食拿出來。尹雪梅從包里掏出一個樂扣飯盒,里面是她做的小面龍,小巧可愛,栩栩如生,連龍的眼睛都不含糊,是兩顆亮晶晶的紅小豆。小面龍一亮相,一群孩子眼睛都放光,自家的面包水果魚肉腸都不吃了,張著小手,嘴里不清不楚地嚷:要,要。尹雪梅笑瞇瞇地給每個孩子發(fā)一個,孩子們捧在小手里,一開始舍不得吃,左看右看,過了一會兒又比著賽吃,各位姥姥奶奶趕緊把水壺遞過去,怕噎著了。

        吃完了,這群里領(lǐng)頭的多多姥姥,在自己孫子嘴邊捻了一點渣渣放嘴里嘗了一下,問:你這哪兒買的呀,真好看,味也挺好。我自己做的,尹雪梅說。一群人一驚,自己做的?尹雪梅攏攏頭發(fā),輕描淡寫地說,是呀,這不算啥,我能用面捏十二生肖,哪天我給孩子們做,你屬啥,我就給你捏個啥。老太太們都圍過來,說:哎喲,你不會以前是飯店的白案廚子吧?尹雪梅說,啥飯店,我一輩子就是個家庭婦女,伺候老頭兒女,伺候?qū)O子孫女。

        尹雪梅很快就融入這個小團(tuán)伙了,在她的建議下,這個寶寶團(tuán)還接受了兩個新的成員,人數(shù)達(dá)到十個。尹雪梅說,咱們都是拋家舍業(yè)來看孩子的,都是一樣的人,得互相幫助不是?再說咱們一群人互相照應(yīng)著,有個大事小情也方便,又熱鬧又安全。大家都說,雪梅說得是。這個小團(tuán)伙以前不這樣,雖然松散,但是保守封閉,除了一起帶孩子,其他方面幾乎沒交流。但尹雪梅一來,就不一樣了,她有這個能耐,幾句話就把氣氛帶得活潑熱鬧。尹雪梅做這些的時候,能讓人感覺到她的真誠和熱情,她說話是笑,不說話也是笑,而且提任何想法你聽著都覺得她是真心的,都覺得要不這么辦簡直是罪過。尹雪梅也不是光有一腔熱情,分寸掌握得也恰到好處,跟誰說什么樣的話,她清楚得很。她早就看出來了,這一群里的領(lǐng)頭是多多姥姥,老太太退休前是街道的干部,喜歡冒充個領(lǐng)導(dǎo),其實沒什么主見。尹雪梅不管說什么,最后都跟著一句,你說是吧多多姥姥?多多姥姥就點點頭,說,可不是,我就這么想的。

        時間再長一點,老太太們發(fā)現(xiàn)自己離不開尹雪梅了,一旦哪天尹雪梅不參與集體活動,她們就有點魂不守舍,互相問,雪梅呢?

        “雪梅她們帶孩子打預(yù)防針去了?!?/p>

        “哎呀,我還想問問她上次那個面皮咋做的呢,我做了半袋子面,都成糨糊了?!?/p>

        “是呢,我蒸的面龍,放鍋里時還像模像樣的,可一出鍋就成面疙瘩了?!?/p>

        孩子們更是離不開嘟嘟姥姥的各種小吃,就算是一樣的東西,尹雪梅做的就比別人的精致,哪怕是切蘋果,她也能多切出一個花來。尹雪梅還會唱二人轉(zhuǎn),調(diào)起得高,邊唱邊跳,如果剛好手頭有塊手絹,她一抖就轉(zhuǎn)起來了,像模像樣。大年初一頭一天呀,家家團(tuán)圓會呀,少的給老的拜年呀……孩子們玩得安靜的時候,她經(jīng)常來上一段,聽著讓人心里透亮、舒服。很快,老太太們的接觸就從白天往黃昏延伸,看了一天孩子,兒子女兒回來,終于交班,她們就湊到小廣場去跳廣場舞。尹雪梅跳舞有天賦,不管什么動作,不管是上海傳過來的廣場舞還是西安傳過來的廣場舞,四五遍準(zhǔn)學(xué)會了,她也就順理成章地成了領(lǐng)舞。預(yù)備,開始,走,對,擺臂,然后轉(zhuǎn)個彎,對對,你是我的小呀小蘋果,怎么愛你都不嫌多……

        尹雪梅又那么熱心腸,那么敞亮,有時候,哪個老太太抱怨超市賣的饅頭太難吃了,尹雪梅就說,別買呀,我給你蒸一鍋。蒸起來就不是一鍋,至少兩鍋三鍋,大伙一人一塑料袋拎著回去當(dāng)晚飯了。誰弄的十字繡出了點問題,尹雪梅說,拿來我看看。用不了多久,十字繡就掛在墻上了。時間一久,大家對尹雪梅的一切都已習(xí)以為常。不管尹雪梅做什么,也不會引來更多的驚嘆和贊揚(yáng)了,應(yīng)該的嘛,反正尹雪梅什么都會做,什么都能做好。人人都離不開尹雪梅,人人都愛尹雪梅。

        壞了,尹雪梅要回趟家,老太太們聽了這個消息,簡直有點手足無措。前一段,郝勝利打電話來,說讓尹雪梅回去一趟。尹雪梅問啥事,郝勝利說你回來就知道了。尹雪梅跟女兒說得回趟家,晶晶很不樂意,小孫在非洲回不來,尹雪梅一走,她就得請假帶孩子。尹雪梅說,你爸肯定有事,要不然不會讓我回去的,他半個廢人了,你得體諒。郝晶晶只好給她買票,說,家里沒啥事就趕緊回來,我把你返程票也買了吧。尹雪梅張了張嘴,又把一句話咽到了肚子里。

        尹雪梅一回家,寶寶團(tuán)都快散了。大伙下樓,推著娃娃們?nèi)ス珗@,路上就說:雪梅呢,咋還不回來?一個說,昨天才走的。又一個說,不會不回來了吧?大伙都沉默著,然后互相寬慰說,不能吧,嘟嘟還那么小。她要真不回來,怎么也得跟咱們正式告?zhèn)€別呀。

        三天后尹雪梅就回來了,帶著一大堆東北特產(chǎn),每個老太太都有份。老郝叫她回去,是他們家那一片要拆遷,讓尹雪梅回來簽一個意向書。老郝暫時不想讓兒女知道這事,否則哥幾個可能就有想法,弄得雞犬不寧。尹雪梅一邊給他測血壓,一邊埋怨他,這事打個電話不就行了?老郝說,你個老娘們,真是在外面跑野了,讓你回趟家咋這么磨嘰?老郝的血壓高壓一百三,低壓九十,還成。收血壓計的時候,尹雪梅把自己胳膊也伸進(jìn)去測了一下,高壓一百四十五,低壓一百。她嚇了一跳,趕緊關(guān)上,沒敢讓老郝瞧見。她轉(zhuǎn)頭,發(fā)現(xiàn)老郝正盯著自己看,尹雪梅轉(zhuǎn)念一想,非讓自己回來,是老郝想自己了,又不好意思說。她心里一暖,說,回去咋跟晶晶說?咋說?老郝喊了一嗓子,就說她爹又犯病了,你賣給她了是咋的?尹雪梅說行行行,你有理,我給你包餃子去。尹雪梅出了里屋,聽見老郝在身后喊:我要酸菜餡的,你給我多包點凍冰箱里。

        不一會兒,尹雪梅當(dāng)當(dāng)當(dāng)?shù)囟玳_了酸菜餡。

        尹雪梅回到北京,就跟女兒說,自己手機(jī)摔壞了,想換一個。郝晶晶說媽你想換啥樣的。尹雪梅說,我就要那個智能機(jī),就是能用微信、能上網(wǎng)啥的那個。尹雪梅原來用的是二兒子多年前退休的諾基亞,只能打電話發(fā)短信,還經(jīng)常信號不好。女兒說媽你行呀,回去幾天,都知道智能機(jī)了。尹雪梅坐火車的時候,看見鄰座一個老太太用的智能機(jī),小團(tuán)伙里也有幾個人用,簡直是個百寶箱啊,能上網(wǎng),能聽歌,還能視頻,她早就心癢癢了。

        網(wǎng)上購買,手機(jī)第二天就送到了,女兒給她連上家里的無線,尹雪梅抱著手機(jī)一晚上沒出臥室門。第二天吃早飯的時候,女兒看見她眼睛紅紅的,問是不是沒睡好。尹雪梅興奮地說,我就沒睡,我研究了這個手機(jī)一宿,發(fā)現(xiàn)這東西太厲害了,啥都有。女兒說,你瘋了啊媽,你還得跟嘟嘟折騰一白天呢,可不敢不睡覺。尹雪梅說沒事,我們有組織呢。

        這天組織開小會的時候,尹雪梅跟大伙提議,說咱們建一個微信群吧。多多姥姥一聽,驚訝地說:嘟嘟姥姥,你夠潮的呀。尹雪梅說,啥,你咋罵人呢。多多姥姥說,我這是夸你。尹雪梅笑了,在我們東北,潮是罵人的。我琢磨了,建一個群,咱們能隨時打招呼,分享點啥好玩東西,再約著出來也方便,是不是?然后就建了群,群的名字叫寶寶天團(tuán)。有幾個沒開上網(wǎng)功能和沒用智能機(jī)的,都說回去就讓兒子女兒弄,絕不能拖組織的后腿。尹雪梅說了句昨天晚上從手機(jī)上看到的話:咱們?nèi)死狭耍墒堑檬钩鲎詈笠稽c勁兒,抓住這個時代的尾巴。尾巴這倆字,尹雪梅老是念成“已巴”,老太太們聽了都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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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從用上了智能手機(jī),尹雪梅的睡眠時間嚴(yán)重縮減了。她第一次發(fā)現(xiàn),這個世界有那么多她不知道的事兒,朝鮮在鼓搗核武器,離東北老近了;有幼兒園老師竟然拿針扎孩子,這是得多缺德,原來韭菜也算是葷腥,跟吃肉一樣;晚上是身體排毒的時間……尹雪梅從微信上讀到了各種各樣的東西,看到了稀奇古怪的視頻,她轉(zhuǎn)發(fā)也評論,對那些看不慣的破口大罵,為那些感人的淚流滿面,給那些講人生道理的“雞湯”點贊。尹雪梅像是剛剛發(fā)現(xiàn)新大陸的拿破侖,一個全新的世界敞開在她面前,她一寸一寸地往前摸索著。

        還有就是,她這次回老家,收拾東西翻箱倒柜時,把自己年輕時不多的十幾張照片都找出來了。看著那時候的自己,有些舊事像田里的土一樣,又被犁杖給翻到了陽光下。她把照片帶到北京,用新手機(jī)翻拍,又用軟件弄了一下,把自己的照片和兩個孫女一個孫子的照片拼到一張圖上,做成了手機(jī)屏保。每次摁亮手機(jī),看著三個小寶貝,她都會告訴自己,這一輩子受的累,也值。

        尹雪梅最喜歡自己三十歲那年照的一張相:她蹲在秋天一望無際金色的稻田里,帶著草帽,手里拿著一把稻穗,笑著。她覺得自己真好看呀,那是她最飽滿最成熟的時候。好看是次要的,她喜歡這張照片,主要是就在那一年,因為生活的壓力,她曾經(jīng)有過一個不大不小的夢想——這個詞也是在微信上學(xué)來的,她不喜歡,她更愿意說自己當(dāng)年一心要“干點啥”。她想開一家小吃店,幾乎一切都準(zhǔn)備好的時候,卻發(fā)現(xiàn)意外懷上了晶晶。本來是超生,老郝要把孩子打掉,尹雪梅哭著喊著沒讓,交了罰款才保住。晶晶很不省心,三天兩頭把她折騰到醫(yī)院去,小吃店還沒開張就關(guān)了門。后來的幾十年歲月里,這個念頭不時從心底浮上來,但雜七雜八的事很快把它又壓了下去。

        到現(xiàn)在,尹雪梅還能想起自己每天張羅著開店時候的情形。那時候她真有心氣兒,覺得只要自己干,就一定能干成。老郝其實不支持她,家里的其他人也不支持,但尹雪梅就是想干,她喜歡小飯館里那種熱鬧,那種熱氣騰騰人來人往,她覺得那些叫嚷喧鬧是水,而自己是一條魚,魚在水里的時候才是最自在的。可惜,最后功虧一簣了。那一年,她請小鎮(zhèn)上的照相師傅給自己照相,照了十幾張,后來洗照片的時候底片出了問題,只有這一張洗出來了。如果能重新回到三十歲的話,尹雪梅一定會把小店開起來的,哪怕挺著大肚子切菜做飯,她也得把火點著了。

        周末的時候,寶寶天團(tuán)的團(tuán)員們,約著一起去附近的大集買東西,據(jù)說那兒老年人的衣服特別多,還便宜。尹雪梅去了,挑了半天什么也沒買,倒不是覺得貴,是覺得貴得不合算。小區(qū)附近也有高檔商場,尹雪梅偶爾路過,看著櫥窗里的衣服想,那件大衣如果我穿上,是不是能年輕十來歲?還有那件裙子,裙子上的白花據(jù)說就是梅花,挺像老家的杏花的……她只能想想,應(yīng)該永遠(yuǎn)都不會走進(jìn)去,就算她有這筆錢了,大半輩子養(yǎng)成的勤儉的生活習(xí)慣,還是不允許她對自己這么奢侈。

        尹雪梅的想法是怎么一點點變的,她自己也沒注意到。如果非要找一個起點的話,可能就是那次所謂的同學(xué)聚會鬧的。中秋節(jié)之后,天一天比一天冷了,尹雪梅突然被人拉進(jìn)了高中同學(xué)群,那些快四十年沒有任何音信和聯(lián)系的人,重新聚在了一起,每天懷念當(dāng)年的青春歲月。尹雪梅被談?wù)摰米疃?,好幾個已經(jīng)過了六十的老頭說,尹雪梅呀,你是班花?;?,當(dāng)年我們都暗戀你。尹雪梅發(fā)了一連串驚訝的表情,說你們別瞎說,老不正經(jīng)。接著就有人說,是真的,我能證明。雖然關(guān)著燈,尹雪梅感到自己臉竟然紅了,原來當(dāng)年那么多人喜歡我呀,她想。班長在群里說,今年過年都回當(dāng)年讀書的中學(xué),咱們搞一個畢業(yè)四十周年大聚會,誰也不能請假。同意,同意,幾乎所有人都舉手同意,說:人生能有幾個四十年?

        班長說,尹雪梅你一定要來。

        尹雪梅說,我一定來。

        這成了尹雪梅心里最大的一件事。

        尹雪梅跟女兒說,丫頭,過年小孫會回國吧?郝晶晶說,應(yīng)該回的,他去了四個月,回來能休一個月呢,帶薪的。尹雪梅說,好,那我就回老家過年了。郝晶晶說,行,你先回去,等我放假,我們帶孩子一起回去陪你和爸。尹雪梅想跟女兒說一下同學(xué)聚會的事,但想了半天沒張嘴。

        等到臘月,小孫突然在視頻連線中說,自己過年回不去了,得年后。年后回去的話,不但可以多休息十天,還能多拿三萬塊錢。郝晶晶說,那也行,年在哪兒都能過,錢可不是哪兒都能多拿的。但尹雪梅心里不痛快,小孫不回來,她就回不去老家?;夭蝗ダ霞遥蛥⒓硬涣送瑢W(xué)聚會。她可是答應(yīng)了同學(xué)們,一定回去的,怎么跟女兒女婿說呢?她找不到合適的理由。

        尹雪梅在同學(xué)群里說,我可能回不去了,群里立刻就炸了。班長說,尹雪梅我知道你現(xiàn)在首都北京呢,北京人了,瞧不起我們。那幾個號稱暗戀過她的老頭說,尹雪梅你是故意的吧?你傷害了四十年的同學(xué)感情你知道不?這次你不回來,咱們就只能下輩子見了。尹雪梅說,我真沒辦法,我在北京給女兒帶孩子,走不開。班長說我號召大家每人一個大紅包,捐錢找一個保姆替你,實在不行就讓我老伴兒去北京幫你帶孩子。沒有尹雪梅,我們還聚個什么勁呢?我們還等著看你跳舞,聽你給我們唱二人轉(zhuǎn)呢。

        尹雪梅心里十分難過,她甚至悄悄退了一次群,但又被班長拉了回去,同學(xué)們對這種行為一通批斗,直到她道歉,說自己一定想辦法再爭取爭取,他們才饒了她。

        寶寶天團(tuán)這幾天發(fā)現(xiàn)尹雪梅眼窩深陷,情緒低落,都關(guān)心地問是不是生病了。尹雪梅搖搖頭,說我沒事,就是有點累,有點煩。哎呀,你尹雪梅還有煩的時候,不能夠。是人都有,我又不是神仙。煩什么說說唄,看大伙能不能幫你。尹雪梅搖頭,不說話,可又想跟誰聊聊,終于忍不住了,扯開了話頭。同學(xué)聚會的事第一次讓寶寶天團(tuán)分裂了,一派以多多姥姥為首,說這種同學(xué)聚會最沒意思,就是一群退休的老頭太太,閑著沒事,聚到一起,看似是交流多年的同學(xué)感情,其實是在交流多年的同學(xué)病情。你血壓多少?一百八,我最高的時候都兩百。啥,你心臟都支了兩個架了?那算什么呀,我這起搏器都裝上了,別惹我啊,惹我心臟驟停。四十幾個病秧子,飯還沒吃呢,先得讓服務(wù)員倒白開水。干嗎不喝茶?吃藥啊,得白開水。

        另一派是果果奶奶,說去,干嗎不去。你不是為別人去的,你這是為自己去的。我告訴你嘟嘟姥姥,我們這一輩子人啊,最虧了,小時候窮,吃上頓沒下頓,長大了呢都是為老公孩子活著,老了剛要清閑幾天,又得看孩子,等孩子大一點,咱們一輩子也就交代了。啥時候為自己活過?沒有,一天都沒有,一個小時都沒有。去見見老同學(xué),不能整天都是家里孩子家里孩子,然后兩眼一閉就完了?你能甘心?說著說著,果果奶奶眼圈都紅了。

        尹雪梅覺得腦仁疼,這兩派似乎把她腦袋給切開了,聽著都那么有道理,誰也說服不了誰。尹雪梅的頭疼在這天晚上嚴(yán)重了,她拿腦袋直撞墻,結(jié)果把嘟嘟驚醒了,嘟嘟的哭聲又吵醒了郝晶晶。女兒發(fā)現(xiàn)尹雪梅情況不太對勁,趕緊給她測血壓,上兩百了,直接打電話叫救護(hù)車。嘟嘟?jīng)]人看,只能用被子裹了抱著一起去。

        躺在救護(hù)車的小床上,尹雪梅想,我不會要死了吧?可千萬別癱了,死就死,癱了怎么辦呀?嘟嘟還那么小,老郝也照顧不了自己。救護(hù)車的笛聲刺耳,但并不能緩解去醫(yī)院路上的焦慮,郝晶晶在旁邊啜泣著,緊緊抱著孩子。郝晶晶說,媽,你沒事吧媽?血壓啥時候這么高的啊,我就知道我爸高血壓,你咋也高血壓呢。媽你別嚇唬我,你從來不生病的,這回是咋了?不一會兒,汽笛聲和車的搖晃把嘟嘟也吵醒了,他開始大哭起來。尹雪梅心里充滿了悲傷,這似乎是她從未有過的一種情緒,她想我絕對不能死,更不能成了一個半身不遂的人,我還有事要做呢。挺住,尹雪梅,你還得帶孩子、照顧老郝,你還得去參加同學(xué)聚會呢,你還得……

        救護(hù)車終于到了醫(yī)院,幾個穿白大褂的年輕人,幫著把尹雪梅用小床拉到急救室,各種儀器上來一通檢測,還好就是血壓高,沒有腦溢血或腦梗,不至于太危險。打上了點滴,或許是藥里摻了點麻藥,或許是累了,尹雪梅竟然沉沉地睡著了。她做了一個夢。在夢里,她回到了三十一歲。村子里剛剛單干沒幾年,二兒子已經(jīng)會跑了,閨女郝晶晶在肚子里九個多月,她仍然扛著鋤頭去鋤地。那時候的人們都這樣,只要人能下地,就都得干活。她鋤了一下午,太陽快落山了,只剩下半條壟,她想著一口氣鋤完,明天就不用再來。卻突然感到肚子下墜,心想壞了,小三可能著急出來,就往回走。等她翻上一個小土坡的時候,已經(jīng)來不及了,只能躺在草坡上。她把自己的褂子鋪在身下,畢竟是第三個,經(jīng)驗已經(jīng)很足,一個人花了二十幾分鐘就把孩子生下來了。這時候,夕陽剛好在西山頂上往下落,田野一片輝煌靜謐。小三哇地一聲哭出來,尹雪梅長長地呼出一口氣,掰開孩子兩條腿一看,是個女兒,笑了。村里有人從山里回來,趕著一輛馬車,看見了尹雪梅,幫著把她和孩子抱上車,直接拉到了村西頭的老中醫(yī)生那里。

        就算在夢里,尹雪梅也覺得這段不像夢,像回憶。接下來,她想起有一年,她跟幾個相好的姐妹坐著大卡車,去附近的礦山上打零工,半個月賺了五百多塊錢。她們到集市上,每個人買了一件新衣服,歡天喜地地回去。她穿了衣服給老郝看,卻被喝醉酒的老郝罵了一頓,說她拋家舍業(yè)不顧男人孩子,說她亂花錢,仨孩子的學(xué)費(fèi)還沒找落,她竟然給自己買了八十塊錢的衣服。說前天老二在墻頭上掉了下來,眼角劃了一條手指長的疤瘌,差點瞎了一只眼。尹雪梅哭著把那件衣服壓在了箱子的最底層,再也沒穿過。

        這夢怎么沒完沒了呢?尹雪梅想醒過來,可就是睜不開眼睛。她又夢見第一次到長春的時候,是去給老大看孩子的。從火車站出來,她有點吃驚。在尹雪梅的印象里,長春好歹也是吉林省會,是個大城市,街道怎么那么破舊啊,那兒的人說話,跟自己也差不多。她不是瞧不起長春,只是有些吃驚,吃驚的背后是自己有點不甘心:既然這樣,我為啥就在村里過一輩子呢?我也可以到城市過日子。到了大城市,并沒有過上城市的日子,她的日子只有孩子的尿布衣服奶粉,只有一日三餐洗洗涮涮,只有跟兒媳婦不撕破臉皮的互相爭斗。然后是二兒子家,又是四五年。近十年下來,尹雪梅的頭發(fā)白了,皺紋多了,背也駝了,整個人的精氣神都泄掉了一半。在老二家時,她偶爾也跑到小區(qū)的廣場跳跳廣場舞,可不久她們被警察給驅(qū)散了,說有人報警投訴,擾民。再后來呢,尹雪梅就偷偷在家里跳,孩子睡的時候,她就到客廳,也沒有音樂,她就自己哼唱自己跳,也挺開心。

        這個夢可真長啊,好像把尹雪梅的大半生都打亂了,又重新拼湊了一遍。一些事接著另一些事,一些人覆蓋了另一些人,一種情緒抵消了另一種情緒。

        4

        尹雪梅終于醒了過來,也許她根本不是睡著,只是陷入了雜亂的回憶中。

        醒過來后,她覺得頭腦清爽很多,一轉(zhuǎn)頭,看見嘟嘟睡在旁邊,小手還緊緊地抓著自己的衣角。尹雪梅心頭一酸,又一暖,輕輕摸了摸嘟嘟的腦袋。門開了,郝晶晶手里攥著一堆單子進(jìn)來,看見她醒了,高興地說:媽,頭還疼嗎?尹雪梅搖搖頭,輕輕坐起來,說:三兒,媽沒事了,咱們回去吧。

        郝晶晶說,我剛跟大夫去問了,可能得拍個片子。尹雪梅說不用,我現(xiàn)在頭不疼也不暈,眼睛也不花,我剛動了動手腳都沒問題,媽的腦袋沒事,沒有腦溢血。真的?郝晶晶說。真的,媽還能糊弄你。郝晶晶還是有點疑惑,說,那你下來動動我看看。尹雪梅從病床上下來,活動著胳膊腿,確實沒事。郝晶晶說,行,那咱們回去吧,天都快亮了。尹雪梅要去抱嘟嘟,郝晶晶搶在前面說,還是我來吧,出門能打車。

        這次生病之后,尹雪梅并未留下任何后遺癥,但她的心思開始慢慢變了。第二天,寶寶天團(tuán)再開會的時候,尹雪梅說,姐妹們,我決定了,回去參加同學(xué)會。大家伙說,想通了?尹雪梅點點頭,說我那天差點一覺睡過去,想明白了,人這一輩子總得隨自己的心意做兩件事,總得干點啥。尹雪梅的話,不小心把每個人的心事給勾了出來,一個個開始訴說自己年輕時的……夢想,她們找不準(zhǔn)怎么說,只能借用網(wǎng)上、電視上聽來的這個詞。多多姥姥說,她當(dāng)年想當(dāng)模特的,眾人都說你就是個模特。老太太六十多歲了,還有近一米七的個頭呢,而且據(jù)說在家天天練瑜伽,身材保持得很好。瓜瓜奶奶說,她倒沒什么大夢想,就是想坐飛機(jī),到現(xiàn)在也沒坐過飛機(jī),看看云彩。小雨姥姥說,她就想回到二十歲,然后談一場轟轟烈烈的戀愛,如果那時候有非誠勿擾節(jié)目就好了,她肯定報名參加。大伙都笑,說你這不還是相親嘛。小雨姥姥說,那不一樣,在非誠勿擾上咱有選擇權(quán)啊,亮燈,滅燈。你呢尹雪梅?多多姥姥問。我?尹雪梅引起的話題,到她這卻有點心虛了,這么多年她從未認(rèn)真想過這個問題。好像隱隱約約有過,我年輕時想過開個飯館,這個算嗎?我們說的是夢想,多多姥姥說,開飯館不還是為了賺錢嗎,不能算。那我沒啥具體的想法,只是這些天我多少明白了,誰都不是生孩子做飯看孩子的機(jī)器人,除了這個,誰都能追求點別的東西。

        問題是你到底想干啥事嘛?小雨姥姥說。

        對呀,干啥?一時半會兒還想不出來。想不出來就不想,尹雪梅畢竟不是一個嘰嘰歪歪的人,她干脆利落,跟她干活一樣。哎呀,該給孩子們吃水果了,尹雪梅的話音還沒落在地上,手里已經(jīng)打開了一盒火龍果。老太太們紛紛把自家準(zhǔn)備的水果拿出來,瓜瓜的不用看就知道,肯定是蘋果,他們家的水果永遠(yuǎn)是蘋果。七八個孩子們坐在嬰兒車?yán)铮t紅綠綠的一排,一個個小臉紅撲撲的,好看極了。老太太們一人端著一盒水果,手里拿著一個牙簽,排著隊從第一個孩子那兒喂過去,一人一塊。每天每個孩子至少能吃到五種水果,營養(yǎng)豐富,富含維生素ABCDE。孩子們吃得一嘴果汁,這個張著手要獼猴桃,哪個叫嚷著吃哈密瓜,老太太們比最繁忙的飯店的服務(wù)員還忙,剛才那些所謂的夢想,早就不知道哪里去了。水果吃完,各自掏出濕紙巾來擦手擦臉,臨了忍不住在小臉蛋上親了一口,有的使勁大了,小家伙不樂意,含混不清地說,奶奶你咬我。一陣嘻嘻哈哈,說咱們再轉(zhuǎn)轉(zhuǎn)吧,溜達(dá)一圈,就該回去做午飯了。

        別人不知道,尹雪梅心里留了一件事:如果讓我隨便選,我到底該干點啥呢?

        尹雪梅跟女兒吵了一架,準(zhǔn)確地說是尹雪梅跟自己吵了一架。等嘟嘟睡了,尹雪梅說;晶晶,我跟你說點事。晶晶說,媽我開了一天會累得不行了,明天還要早起。尹雪梅說就幾分鐘。兩人到了客廳,尹雪梅說,晶晶,你讓小孫過年回來吧,我……想回去參加同學(xué)聚會。郝晶晶愣了一下,說,媽……這一下?lián)p失多少錢呀,你想想,就算這一個月咱們?nèi)页鋈ゴ蚬ひ操嵅涣诉@些錢。尹雪梅突然火了,說:郝晶晶,合著你們眼里就是錢是吧?算賬是吧?那我跟你算一算,你別以為我不知道,現(xiàn)在北京隨便找一個保姆就得七八千,好的一萬多呢。我在這給你看孩子做飯洗衣服,你給我一分錢了嗎?郝晶晶沒想到母親突然生氣,更沒想到她心里還有這么一筆賬。話說回來,尹雪梅算的沒錯,就算你花一萬塊錢請保姆,哪個保姆能比孩子的姥姥更放心呢?但也沒聽說誰家給孩子姥姥或奶奶看孩子錢呀。

        郝晶晶想起前幾天母親生病的事,千萬不敢氣著老太太,說媽你別生氣,我明天就和小孫視頻,讓他過年回來。你放心,一定讓你參加上同學(xué)會,你告訴我日期,我給你買回去的火車票。女兒同意了,可尹雪梅心里并沒有十分痛快,她有點后悔說保姆和錢的事了,那不是她本意。她就是想說,你們考慮事情的時候不能光考慮自己,能不能想想我呢?我不是一個木頭人,我也有我自己的想法呀。

        尹雪梅的想法越來越多了。既然要參加同學(xué)會,總得有件像樣的衣服吧,就算不給那幾個當(dāng)年暗戀自己的人看,也不能在女同學(xué)那里丟面子,她可是從北京回去的。她的衣服都是小攤上淘來的,郝晶晶帶她去過幾次商場,她都嫌貴,沒買。其實她自己手里有一千多塊錢,是大兒子二兒子女婿小孫過年過節(jié)發(fā)的紅包,她都攢著,一分沒花?,F(xiàn)在,是這點錢派上用場的時候了。

        周六,郝晶晶帶嘟嘟去參加早教機(jī)構(gòu)的親子班,尹雪梅拒絕了寶寶天團(tuán)老太太們逛大集的邀請,獨自一人去了附近的商場。在三樓女裝區(qū)轉(zhuǎn)了一個多小時,相中了一件大衣,好家伙,一千二,還不打折。但是吧,她穿了身上往鏡子前一站,就有點想哭。原來我尹雪梅沒那么老,原來我尹雪梅還有點姿色呢,原來我缺的不是別的就是一件像樣的衣服呀。左看右看,怎么看都好看,舍不得脫下來。賣衣服的說,阿姨您穿這件年輕二十歲。尹雪梅點點頭,說,能不能便宜點?賣衣服的搖頭說,真不行,這是新款,而且我們店里L(fēng)號的就這一件了。尹雪梅始終下不了決心,一千二啊,大衣好是好,可平常根本沒機(jī)會穿,就穿一天,怎么想都有點不合算。她戀戀不舍地脫了下來。

        又去別的地方轉(zhuǎn),又試了幾件,都不滿意,心里還是惦記著那件大衣,只好回去那家店,又試了一遍,仍然下不了決心。尹雪梅心里老想著,有一年仨孩子一起開學(xué),家里沒學(xué)費(fèi)了,就差兩百塊,交了這個就交不了那個,跑到一個有錢的親戚家去借,人家給了她五十塊錢打發(fā)了。她路上哭了一鼻子,剛好碰見一個收頭發(fā)的,一狠心把自己養(yǎng)了幾十年的大辮子剪了,賣了兩百塊錢。一米多長,油黑發(fā)亮的辮子。從此之后,她的頭發(fā)就再也沒留起來,后來就開始白,開始掉。她舍得一頭秀發(fā),可舍不得一千二。

        尹雪梅夜不成寐,買還是不買,這個問題糾纏著她。早晨起來,腦袋有點疼,她心里一跳,想血壓可別再上來。想起那次犯病,就覺得自己有點磨嘰了,買,一輩子總得放縱一回。她又去那家店,盡管試過好幾回了,還是忍不住又穿上試。這時候,商場人多,這家店還有三個人在試衣服。賣衣服的說阿姨你幫我瞅一眼,我去庫房拿件衣服。尹雪梅說去吧去吧,我肯定幫你看好了。等店員回來,其他三個人都走了,就剩尹雪梅了。尹雪梅說姑娘我買了。店員卻臉色大變,說阿姨我真沒想到啊,我那么信任你,你竟然坑我。

        咋了?尹雪梅不明白。

        店員說,原來你跟他們是一伙的,騙子小偷。

        尹雪梅說姑娘你可別瞎說,這話可是要負(fù)責(zé)的。

        店員說,剛才那仨人呢?

        尹雪梅說,他們說衣服不合適,走了。

        店員說,那他們試的衣服呢?

        尹雪梅腦袋嗡一下,說:衣服……衣服……

        店員說,我看明白了,你就是他們的托兒。昨天你在這試衣服,我們就丟了一件,今天好家伙,丟了兩件。我說呢,你老在這試就是不買,敢情是為了打掩護(hù)。

        尹雪梅說姑娘你冤枉我了,真的,我跟他們不是一伙。

        店員說你甭狡辯了,走,咱們?nèi)フ冶0玻幢O(jiān)控。

        監(jiān)控室的錄像顯示,確實是在尹雪梅試衣服的時候,幾個人拿著衣服跑了,走之前,那個女的還和尹雪梅打了個手勢。尹雪梅以為就是打招呼呢,跟她笑了一下。尹雪梅一屁股坐在地上,她想自己真說不清了。

        店員說,我也不為難你,賠我錢,要不然咱們就去派出所。

        尹雪梅說,姑娘我真不是他們一伙,我怎么說你也不信,我想賠你,可我就一千多塊錢。

        后來監(jiān)控室的人說,這事要說是一伙也行,要說不是也行,很難判斷。店員說,行,一千二,就你試的衣服的價兒,我就當(dāng)這兩天白干了。

        尹雪梅身無分文了,她最喜歡的那件大衣卻沒穿回去,她覺得自己這輩子也不會再買新衣服了。

        5

        小孫氣沖沖回到北京,他搞不明白,為什么放著好幾萬塊錢不要,非得把他叫回來。后來,他弄明白是岳母尹雪梅想回去參加高中畢業(yè)四十周年聚會,心里更是不滿,但已經(jīng)回來了,也不好再說什么。他從非洲給所有人都帶了禮物,是一個少數(shù)族群的樹根,被雕刻成非常厚重的工藝品。郝晶晶對此已經(jīng)沒什么感覺,每年回來都是這些東西,看著好,不堪用更不值錢。尹雪梅收到一個動物雕塑,是角馬,她看動物世界的時候看到過,她非常喜歡這種動物,老覺得自己跟角馬有點像。

        小孫既然回來了,尹雪梅也沒必要在北京待太久,很快就買票回家?;丶仪靶枰介L春大兒子和二兒子那里一趟,主要是看看兩個孫女,半年沒見了還挺想她們。

        老二去長春站接她,兩個人在車站外繞了一個小時,愣是沒找見彼此。后來終于發(fā)現(xiàn),她們一個在北廣場,一個在南廣場,而尹雪梅把南北搞混了。二兒子說,媽,你在晶晶那兒是不是太辛苦了,都把你累傻了。哪個孩子也不好看,都一樣,尹雪梅說,你們家莉莉更鬧人。在老二家住了一晚上,尹雪梅本想跟莉莉睡一個屋,親熱一會兒,可莉莉說她現(xiàn)在想自己睡。尹雪梅沒辦法,只能在沙發(fā)上將就了一宿。第二天一大早給他們烙了餅,做了羊肉湯,自己也沒吃,就用保溫飯盒裝了一份坐公交去老大家。

        沒想到老大三口人早就出門了,今天大孫女要去上美術(shù)課,上課的地方遠(yuǎn),走得早。尹雪梅記得門前的墊子下,有一把備用鑰匙,可找來找去也沒找到,也不知道是丟了,還是她走之后他們就換了地方。

        尹雪梅只能拎著烙餅羊肉湯在小區(qū)里溜達(dá)。她在這個小區(qū)住過好幾年,挺熟悉的,但現(xiàn)在看起來,卻又很陌生。她知道怎么回事,因為這里不是她的家。如果是自己家,就算過了十年回去,也一樣不會感到陌生。她發(fā)現(xiàn)小區(qū)旁邊有好幾個早餐攤,賣什么的都有,就找了個看起來還干凈的小攤坐下,要了一個餡餅,一碗雞蛋湯。餡餅剛一下嘴她就后悔了,東西做得實在難吃,旁邊的人吃得還挺來勁。雞蛋湯更是清湯寡水,只能吃出味精味。這么難吃都有人吃,尹雪梅想,嘴上的錢可真好賺。等一結(jié)賬,要七塊錢,她嚇一跳,啥時候早餐都這么貴了。要是我自己開個早餐店,就賣發(fā)面餅羊肉湯,肯定比這好吃,比這賺錢。這個念頭一閃而過。

        快中午了,老大一家才回來。這時候尹雪梅手里拎著一兜菜和保溫飯盒,在門口睡著了。大孫女跑上來把她搖醒:奶奶,我想你了。尹雪梅差點掉下眼淚,還是有人惦記自己的。一通忙,快吃午飯的時候,老二一家也來了。一大家子人坐在屋子里吃飯,倆孩子鬧騰,被趕到了里屋。飯吃到快結(jié)束的時候,尹雪梅咳嗽一聲,沒人注意,她又咳嗽了兩聲。大兒媳說,媽你是不是感冒了?沒有,尹雪梅說,是有個事,想跟你們商量一下。

        尹雪梅說,高中同學(xué)畢業(yè)四十周末聚會,她想?yún)⒓右幌隆?/p>

        好事,老大說。

        好事,老二也說。

        可……我就怕你爸不同意。尹雪梅說出了自己的擔(dān)心。

        二兒媳撲哧樂了,說我爸這么大歲數(shù)還愛吃醋啊。

        不是不是,尹雪梅臉紅了,她沒想到自己竟然會臉紅。那幾個號稱追過自己的男同學(xué),她都記不清他們長什么樣了,而且自己要參加同學(xué)會,其實跟他們沒多少關(guān)系。她就是想去,讓老同學(xué)們幫她回憶回憶,當(dāng)年都發(fā)生過什么事。高中的事情,她現(xiàn)在還能清清楚楚記得的,已經(jīng)不多了。她害怕忘掉,一旦忘掉,就好像自己沒有年輕過一樣。

        你爸那人你們還不知道,他才不會吃醋,他就是會覺得我這是瞎折騰。讓他說啊,什么同學(xué),什么聚會,什么年輕,都既沒用也沒意思。這么多年,凡是我特別想做的事,他都不支持,都覺得那是我在胡鬧呢。

        沒事,媽,我們支持你,兒子媳婦們說。你為了這個家忙了大半輩子,去參加個聚會有什么呀,是不是需要湊份子錢,我們給你出。

        聽兒子這么說,尹雪梅心情好起來,說:你們啥時候跟你爸爸也說說,也不用他支持我,就讓他別因為這個跟我板著臉生氣就行了。

        第二天下午,老大開車送尹雪梅去的車站,她還得坐一個小時汽車才到家。

        到車站附近,老大說媽我不下車了,你東西也不多,這兒不好停車。尹雪梅說,你把我放下就行。老大掏出五百塊錢給尹雪梅,說媽你拿著。我有錢,尹雪梅說。你拿著,不是要同學(xué)聚會么,到時候得交點份子錢吧,不夠再跟我說。尹雪梅笑了一下,說,那不用現(xiàn)金,你要給我就發(fā)紅包吧。我們班長說了,收現(xiàn)金太麻煩了,都微信收錢了。老大有些吃驚,說你還會用微信。尹雪梅說別瞧不起你媽,你媽就是生錯了時代,我要趕上好時候,我比你們強(qiáng)。

        就是就是,老大敷衍著,條件允許,我媽能去聯(lián)合國。

        但最后,尹雪梅心心念念的同學(xué)聚會沒去成,不是老伴兒不讓她去,是她自己決定不去的。他們的聚會日期定在臘月二十三小年那天,之前好幾天,她就心緒不寧。大兒子二兒子都給老郝打了電話,說了她要去參加聚會的事。老郝沒說同意也沒說不同意,就說知道了。后來尹雪梅又問他到底啥意見,他說你想去就去唄。尹雪梅說謝謝你老郝。老郝不說話,拖著一條腿走了出去,當(dāng)啷一聲,不知道碰掉了個啥東西。

        到了臘月二十二晚上,尹雪梅失眠了,一晚上都在炕頭烙餅,翻過來翻過去。她猶豫了,不怕見了面所有人都物是人非,也不怕沒什么聊的,她主要是預(yù)感到了聚會之后,自己可能會陷入一種困境。她很擔(dān)心這么個聚會,把自己年輕時有過的那點心氣再給點著了。幾十年的生兒育女,幾十年伺候老郝,再加上這幾年看孩子,尹雪梅當(dāng)年的那點勁兒早就被消耗光了。不管干什么,她都風(fēng)風(fēng)火火,是一把好手,可只有她自己知道,這背后都是累,都是疲憊,全靠一股勁撐著呢。她已經(jīng)認(rèn)了。這輩子其實挺好的,老郝本本分分,沒鬧出什么出格的事,對她雖然冷眉冷眼,但真有事的時候也知道心疼人。兒子女兒也算有出息,孫子孫女都有了,自己的身體呢,也就是血壓突然高起來,別的都還成,再說了,這年頭沒點病還叫人嗎?她沒啥不滿意的,她已經(jīng)是鎮(zhèn)子里最讓人羨慕的老太太了。

        現(xiàn)在讓她把頂了幾十年的一口氣撤了,換上年輕時那口氣,她還能喘勻么?她怕,怕辛苦了這么多年建立起來的生活和心理上的平衡被打破,怕年輕時那個自己又借著這口氣活過來。再有就是老郝的那句話。老郝也不是第一次說這句話了,可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這句話就不一樣。班長在微信群里“艾特”所有人,說馬上交份子錢,每人六百,包吃包住包唱歌。尹雪梅的手機(jī)零錢里,只有五百八,還差二十塊錢。她就跟老郝說,我得讓晶晶給我微信里轉(zhuǎn)二十塊錢。老郝弄明白了她要干嗎,說了句:真行,一輩子不掙工資,花錢可挺大方。尹雪梅聽了一愣,心里頭特別不是滋味。除了在糧油公司那幾年和跑出去打過兩段短工,尹雪梅確實一輩子沒拿過一分錢工資。她整天都是圍著家里轉(zhuǎn),下地種田,回家做飯,伺候完公婆伺候老郝,順帶還得養(yǎng)大三個孩子,然后是孩子的孩子。這么多年,誰給她算過工作量、開過工錢呢?

        尹雪梅就覺得這聚會挺沒意思了,算了,不去了。

        真不去了?老郝說,我就那么隨口一說。

        就因為是隨口一說的,才是你的真實想法,老郝,你是不是特瞧不起我?是,你一輩子有工資,你退休了還有退休金,你們都有,全家就我一個吃白飯的。尹雪梅差點哭出來,可隨即想到不能哭,一旦哭了,可能就收不住。老郝一準(zhǔn)得笑話她。這人永遠(yuǎn)這樣,永遠(yuǎn)體會不到女人的心思。

        老了,尹雪梅想,容易多愁善感了。

        尹雪梅年輕時候,可是不一樣呢。

        6

        尹雪梅三十五歲的時候,老大郝春陽十歲,老二郝春輝七歲,老三郝晶晶馬上五歲。那年夏天,尹雪梅失蹤了。老郝找遍了鎮(zhèn)子,問遍了親朋好友,沒人知道她去哪兒了。找了三天,老郝覺得她肯定被人販子拐跑了,正要去派出所報案的時候,鎮(zhèn)子中心臺球廳老板胡二讓他去接電話。那是鎮(zhèn)子上唯一一部電話。

        老郝到臺球廳時,尹雪梅已經(jīng)是第三遍打來了。電話通了,尹雪梅說老郝,孩子咋樣。老郝已經(jīng)快瘋了,說尹雪梅你是不是被拐賣了?尹雪梅說老郝,我沒被拐賣,我出來打工了。老郝對著電話咆哮:你有病吧?你是不是腦子有病啊,一聲不響就跑了,扔下仨孩子。尹雪梅說我給你留了個紙條,你沒看見???壞了,可能被老三給吃了,我放在老三衣服兜里,想著你晚上給孩子一脫衣服就能看見的。

        尹雪梅你看你回來我不打斷你的腿,老郝一激動,猛地扯電話線,把電話線扯斷了。胡二的臺球桿子甩了過來,就在快抽到老郝腦袋的瞬間停住了。操,看你是個被老婆甩了的人,這賬不跟你算了。

        尹雪梅是跟同村一個婦女跑出來的,她在沈陽。家里的日子不好過,仨孩子要吃要穿,公公婆婆那時都活著,每個月要吃藥。大冬天的,婆婆還說:我口淡呀,我想吃黃桃罐頭。老郝是個孝子,聽媽這么說,就騎摩托車跑七八十里地去買,回來的時候刮大風(fēng),把腿給吹壞了,一變天就疼。我這腿里好像有一根大冰溜子,凍得我脊髓都疼,老郝哀嚎。尹雪梅來例假,連貴點的衛(wèi)生巾都不舍得買,只能用一大疊厚厚的衛(wèi)生紙墊著。她早就想出去了,也知道自己跟老郝說,老郝肯定不同意,還得發(fā)脾氣。出去打工的事,尹雪梅提過不止一次,每一次老郝都?xì)饧睌?,說:尹雪梅你就是說我沒能耐是吧?尹雪梅說,我不是這個意思,我就是想……你啥也別想,我不會讓你出去的,老郝喊。

        其實老郝凍壞的不只是腿,還有他作為男人的根本,從那次以后,他跟尹雪梅再也沒有過親熱。孩子都好幾個了,還親熱個什么勁?外頭人不知道,尹雪梅從三十五歲就守活寡了。她那么年輕,也有自己的欲望,但尹雪梅不會離婚,更不會做出什么傷風(fēng)敗俗的事。她想的是,改變點什么,哪怕只是改變點家里的狀況也好。

        尹雪梅的打工生涯只進(jìn)行了半個月,就帶著一身傷回來了。村里的那個人搞的其實是傳銷,到那兒第二天,尹雪梅就覺出不對勁了,她熱情,好說話,就跟組織上的人聊。話一多,人家就不對她設(shè)防,很快就搞明白怎么回事了。

        尹雪梅還是機(jī)靈,半夜瞅著一個機(jī)會跑了出來,磕磕絆絆地摔了好多跤。

        回到家的尹雪梅,抱著三個孩子哭了一通,老郝竟沒為難她。那年冬天,領(lǐng)她去打工的那個同村婦女也回來了,不過回來的是尸體。她出殯那天,尹雪梅也去送行,葬禮現(xiàn)場被一群親戚鬧翻了天,骨灰盒都碎了,骨灰讓風(fēng)吹得到處都是。這個女人騙了幾十個人,好多人把一輩子的辛苦錢都搭了進(jìn)去,還有一個精神出問題,成了瘋子。

        打那以后,尹雪梅再也沒出去過。

        可是再往回倒十年的話,尹雪梅二十五歲,剛跟老郝結(jié)婚。兩個人是自由戀愛,二十五歲的年紀(jì)結(jié)婚剛剛好,再過一年,就成老姑娘了,再年輕一點呢,又顯得不成熟不穩(wěn)重。尹雪梅十八歲高中畢業(yè)之后,就在鎮(zhèn)上的糧油加工廠上班,工資不高,但還能過日子。五年后,糧油加工場倒閉,尹雪梅失業(yè)在家。那時候,小鎮(zhèn)根本沒有發(fā)廊,只有一個很小的剃頭鋪。尹雪梅想開一個小發(fā)廊,她說干就干,到市里學(xué)了三個月,就回來開了一家發(fā)廊。發(fā)廊的地址,就是之前糧油加工廠的靠街的一間廠房。鎮(zhèn)上開小發(fā)廊很簡單,刷一下門臉,貼上“剪發(fā)”“燙發(fā)”幾個美術(shù)字,門口再支一個架子,架子上隨時搭著濕毛巾。有錢的,再放兩只紅紅綠綠的燈箱。尹雪梅的發(fā)廊開業(yè)后,生意很一般,前一段是因為大家還不習(xí)慣花十五塊錢去那兒剃個頭,在剃頭鋪五塊錢就解決了。等大家慢慢習(xí)慣起來的時候,發(fā)廊一下子冒出四五個來,還一個比一個裝修豪華,不光能剪發(fā),還能染發(fā)燙發(fā),甚至有的都開始做SPA了。尹雪梅這個一個人的小作坊就不行了,只能關(guān)門大吉,徹底地成了農(nóng)民。

        在發(fā)廊剛開那年,老郝還是小郝,在汽配廠修車,是尹雪梅最穩(wěn)定的顧客。每兩個月肯定來一次,理發(fā)的要求也一直沒變過:寸頭,短點。小郝一直堅持到尹雪梅的發(fā)廊倒閉,他又去找她,說:你不開了,我以后想剃頭怎么辦?那么多理發(fā)店呢,尹雪梅說,哪兒不能剃啊。不行,我就找你剃,要不,你跟我結(jié)婚吧。尹雪梅一愣,說開玩笑。不開玩笑,小郝說,我喜歡你,要不我干嗎老到你這里來剃頭啊。他倆談起了戀愛,一年左右就結(jié)婚了。然后就懷孕生孩子,再懷孕再生孩子,成了三十五歲的尹雪梅,成了現(xiàn)在的尹雪梅。

        十五歲的尹雪梅剛上高中,學(xué)習(xí)成績一般,可她活潑,會唱歌,也會跳舞,盡管唱得不一定在調(diào)上,跳的不一定在點兒上,可在那個普普通通的北方小鎮(zhèn)中學(xué),誰在乎這個呢?特別是每年的元旦晚會,是尹雪梅最風(fēng)光的時刻,她是組織委員,要組織大家排練節(jié)目,要準(zhǔn)備自己的歌舞,還要當(dāng)主持人,那幾乎是尹雪梅一個人的元旦晚會。她并不是多么享受被人鼓掌的虛榮感,她就是喜歡那種忙碌的熱鬧,要是按她的想法,就應(yīng)該整天都辦晚會。高中的時候,她在圖書館的角落里發(fā)現(xiàn)了一本外國書,封皮都沒了,那里面寫的俄國人,每天不是舞會就是舞會。過了幾十年,她才從老二那里才知道,那是本俄國人寫的書,叫《安娜·卡列尼娜》。

        好幾個男生對尹雪梅有好感,還有的跟她表白過。尹雪梅心里頭暗自高興,但她不想談戀愛,老師家長不允許不說,她主要是瞧不上那些男生一個個窩窩囊囊,沒志向。如果說十五六歲的尹雪梅對誰都沒動過心也不對,有一個,是插班生張灝。張灝是從另一個鎮(zhèn)上轉(zhuǎn)學(xué)來的,成績中等,開班會第一天,他就說:我的夢想就是考清華,而且我一定能考上清華。一堂哄笑,他們學(xué)校還沒有考到清華的。可是隨著一次又一次的考試,人們漸漸發(fā)現(xiàn)這個張灝還真不是說說的,每次考試他的排名都往前走,不知不覺就成了班級第一、年級第一了。

        尹雪梅覺得這樣的人才是牛人,才是值得喜歡的人。當(dāng)然,她更清楚這樣的人不會喜歡自己,他為了考清華,絕不可能談戀愛的。尹雪梅也不想去跟他表白,她只是覺得,自己的學(xué)校里能有這樣一個男生,本身就是很幸運(yùn)的事兒。她以為自己跟他其實挺像的,都是有想法的人,只不過張灝的想法很明確,而尹雪梅的想法不是很模糊,就是隔一段時間就變。

        高中畢業(yè),張灝真考上清華了,尹雪梅連地區(qū)的??埔矝]考上??吹綄W(xué)校張貼大紅榜上打頭的張灝,心里特別高興,就跟自己考上了一樣。對她來說,張灝是一個有力的證明,證明什么呢?證明就算是在這樣一個小鎮(zhèn)里,也有人能做出驚天動地的大事。這種可能性對尹雪梅來說多么重要,只要還存在,她就還有希望。

        所以呢,二十三歲的那個小發(fā)廊,可能是她想干的事兒。三十五歲出去打工賺錢,也可能是她想干的事兒。結(jié)婚后,特別是生孩子之后,就忙了,只能勤勤懇懇地干必須干的事兒,一干就到了現(xiàn)在。

        7

        春天來了,護(hù)城河岸邊的草一點一點地從泥土下往上綠,樹葉一片一片地從芽苞里往外抽。尹雪梅扎了條花圍巾,帶著嘟嘟去跟寶寶天團(tuán)匯合。過完年之后,好幾個寶寶接連感冒,她們已經(jīng)挺長時間沒集體行動了。天氣轉(zhuǎn)暖,尹雪梅熬不住在群里吆喝,今天公園見,她用電餅鐺烤了很多動物小餅干給孩子們。

        寶寶天團(tuán)人員沒法齊了,有兩個滿三歲的,上了幼兒園,還有兩個租的房子到期,搬到了其他小區(qū),剩下的就五六個人。五六個也是一個組織,尹雪梅很珍惜這個組織。后來,有一個新成員加入進(jìn)來,但相處得不太好。大家都覺得新來那個好像挺事兒,整天顯擺自己的兒子媳婦在大公司工作,一個月掙四五萬;要么就說,自家孩子的鞋幾千塊、衣服幾千塊,讓別人很不舒服。她們就商量好,把她踢出群去,不帶她玩。

        五一假的時候,幾個搬走的老太太約好了回來,要聚一聚。而且都各自安排好,一整天不需要帶孩子,就她們一群老太太,先去逛逛街,然后去聚餐,再然后去看個電影,徹底放松地享受一天。

        她們逛街的時候,又路過尹雪梅試衣服那家店了,她借故上廁所,沒進(jìn)去。尹雪梅有點難受,比那天還難受,那天主要是氣憤。吃飯本來要AA的,后來多多姥姥出的錢,說咱們不學(xué)外國人,A什么A,又沒多少錢。看電影的時候,是尹雪梅買的票。我會團(tuán)購,電影票團(tuán)購很便宜,還送爆米花。尹雪梅覺得自己挺厲害,用一百多塊的電影票錢,起到了跟多多姥姥五百塊錢的飯錢一樣的效果。

        吃飯的時候,小雨奶奶說,尹雪梅,我要是像你做飯那么好吃,我就開個小飯館。尹雪梅說,在北京開飯館,辦手續(xù)老麻煩了。小雨奶奶說,麻煩啥,我兒子就在工商局呢,辦執(zhí)照找他。多多姥姥說,開飯店事兒還是挺多的,你就跟人家賣雞蛋餅的一樣,開一個小攤就行。尹雪梅說,都是空想,我女兒女婿能讓我干?那倒是,幾個人又都點頭。

        晚上,嘟嘟在看動畫片,尹雪梅在廚房里做晚飯。當(dāng)那條鯉魚滋啦一聲滑進(jìn)油鍋時,小雨奶奶的話順著油煙鉆進(jìn)了她腦袋里。開個飯館?再不濟(jì)支一個小攤?忘了是哪天了,尹雪梅在微信上看到過一條消息,說一個賣早餐的大媽,月入三萬。三萬是啥概念?比女兒女婿的工資還高呢。論手藝,尹雪梅自信比大街上的早餐攤好太多了。魚在鍋里顫抖著叫,漸漸變得金黃,尹雪梅暗笑自己可笑,多大歲數(shù)了,還想著下海創(chuàng)業(yè)?

        馬上要六一了,尹雪梅想給遠(yuǎn)在長春的兩個孫女買點禮物寄過去。商場里的東西太貴了,她學(xué)著在網(wǎng)上購物,淘寶有很多便宜貨。尹雪梅挑了兩套裙子,就把微信里的錢花光了。她還想給她們再買一雙小皮鞋,可沒錢了。這天她去買菜,從餐廳的抽屜里拿零用錢。零用錢是郝晶晶或小孫放的,每次三百五百不等,沒了就再放。小孫昨天結(jié)了一個項目,拿到了分成,多放了一些,差不多有一千塊。尹雪梅也沒數(shù),拿著信封,挎著小包出門。

        到了平常去的小菜攤,卻發(fā)現(xiàn)關(guān)門了,不但關(guān)了,連門也沒有了。墻上貼著一紙通告,說這種扒墻鑿洞弄出來的小門臉,都是不合法的,近期都將整頓。尹雪梅茫然了半天,心里想,賣個菜都不行?來到這兒這一年多,幾乎每天都在這里買菜,買水果,還有饅頭豆沙包等。全沒了,買根香菜都只能去商場的超市。

        超市里人山人海。超市的菜價本來就貴,又趁機(jī)漲了一些,一把小白菜都得五塊錢。但你也得吃呀,方圓幾里地就這一個賣菜的地方。尹雪梅看排隊的人實在太多,做飯也不著急,就忍不住又往服裝部轉(zhuǎn)過去了。商場里的裙子就是不一樣,比淘寶上的好看,就是貴,貴好幾倍。尹雪梅一邊感嘆一邊走,不遠(yuǎn)處擺著甩賣的牌子,全是兒童鞋。尹雪梅大喜,趕緊沖過去。

        尹雪梅花了四百塊錢,買了兩雙小皮鞋。再回到超市,發(fā)現(xiàn)人少了一些,她挑了幾樣菜,一結(jié)賬竟然要七八十。到家的時候,郝晶晶和嘟嘟回來了,嘟嘟正在吃火龍果,吃得滿嘴粉嘟嘟的。尹雪梅剛把菜洗好,小孫就回來了,直接奔廚房,翻抽屜。

        找啥?尹雪梅說。

        零花錢呢?我剛打車回來的,身上沒帶錢,那個師傅也刷不了微信。

        尹雪梅猶豫了一下,把信封從身上掏出來,遞給小孫:我買菜拿走了。

        小孫接過去,就下樓送車錢了。

        這天晚上,尹雪梅就快睡著時,郝晶晶進(jìn)她這屋里來。

        咋了?她問。

        沒事,郝晶晶說,嘟嘟睡了,陪你待一會兒。

        她們母女倆已經(jīng)很久沒有這樣獨處過了,最后一次兩個人躺在一張床上,漫無目的地閑聊,還是郝晶晶懷孕不久,尹雪梅來看她的時候。那時候,她們說得最多的是孩子?,F(xiàn)在呢,說得最多的還是孩子,只是感覺完全不一樣。郝晶晶問尹雪梅,你們那個寶寶天團(tuán),最近好像活動少了呀。人不齊了,尹雪梅說。然后又說買菜不方便,得跑到超市去排隊。不但是買菜,干洗個衣服,修個鞋,洗個照片,似乎干什么都不方便了。那些小門臉已經(jīng)被統(tǒng)統(tǒng)堵死,刷了一層水泥,很難看。尹雪梅有點犯困了,但郝晶晶似乎有說不完的話。

        晶晶,你是不是有啥事?尹雪梅心里頭一凜,問。

        郝晶晶沉默了一下,說,媽,你今天去超市,除了買菜,還買別的沒?

        別的?尹雪梅明白了,是零花錢的事。買了,我給嘟嘟的姐姐買了兩雙鞋,商場里在甩賣,打折的。

        您回來咋不跟我說一聲。郝晶晶有點埋怨地道。

        晶晶,我是正巧碰見,就用買菜的錢買了。錢趕明我還給你,是不是小孫說什么了?

        沒有沒有,郝晶晶連忙否認(rèn),說哪兒是錢的事。我就是說,您跟我說一聲,小孫問起來,我就能說明白,要不然稀里糊涂的,怕誤會。

        行了,我困了。尹雪梅明白過來,心里頭一陣泛酸。

        那我回去睡了媽,你別多想哈,真沒事。

        尹雪梅躺在床上翻來覆去,腦子里糾糾纏纏,既埋怨自己不該拿買菜的錢去買鞋,又覺得他們小題大做。講真呢,小孫不是小氣的人,經(jīng)常跟郝晶晶說,晶晶,你帶著媽去買件毛衣去,天冷了。但他喜歡一切都在自己的掌握之中,丁是丁卯是卯,他可以給你錢花,但你不能背著他拿錢花。

        我就應(yīng)該有自己的錢,尹雪梅最后得出這樣一個結(jié)論,那樣我想怎么花就怎么花。就是在這一會兒,尹雪梅突然又想干點什么了。心底那口氣,終于緩緩地喘了上來。

        再有半年,嘟嘟上幼兒園小班,她就能徹底脫身了。

        8

        尹雪梅失蹤了。

        尹雪梅回家一個多月后,郝晶晶和老郝及全家人才發(fā)現(xiàn)這件事。

        九月的時候,嘟嘟上幼兒園小班,他適應(yīng)得很快,一周左右就解決了分離焦慮問題。尹雪梅跟郝晶晶說,丫頭,嘟嘟上幼兒園哩,今年你和小孫工作也沒那么忙,我想回去。

        郝晶晶說,媽,你再待一段時間吧。嘟嘟上學(xué),白天沒什么事,你也好歇歇。

        媽是累了,媽想回家歇著。尹雪梅態(tài)度很堅決,郝晶晶只好同意。她能感覺出,自從那天她跟母親夜談了一次之后,尹雪梅開始跟她和小孫有所疏離。倒不是鬧矛盾,而是尹雪梅變得客客氣氣,不像是孩子姥姥,倒像是請來的一個保姆。郝晶晶想可能是那次談話傷到母親的自尊了,但又不敢再提這事,怕越說越起反作用。她想盡辦法對母親好,給她零花錢,給她買吃的穿的,但尹雪梅什么都不需要。

        她給母親買了火車票,讓小孫送她去火車站,尹雪梅死活不同意,說自己能去。他倆沒辦法,就給她打了一個車。四十分鐘后,尹雪梅打來電話,說到車站了。又過了半個小時,說上車了,十分鐘后發(fā)車。

        母親一走,郝晶晶才知道自己有多忙。早晨得準(zhǔn)點起床,洗臉?biāo)⒀?,然后叫嘟嘟起床,這個過程就得半個多小時。給嘟嘟穿好衣服,送到幼兒園去,就得趕緊坐地鐵往單位去。下午呢,四點鐘她必須下班,才能趕上接嘟嘟。過了半個月,郝晶晶眼睛就黑了一圈,她忍不住跟小孫念叨:媽這些年真是太辛苦了。

        十一后,二哥來北京出差,跟郝晶晶見面。小孫請他吃飯。

        到了飯店包間,菜快上齊了,老二問:媽呢?

        媽?郝晶晶疑惑著,媽在家呢。

        咋不叫媽過來一起吃飯?

        小孫也愣了,說二哥,媽在老家呢,回去一個月了。

        老二大驚:啥?不可能,我前天還給爸打電話,爸還問媽啥時候回去,要不要跟我一起呢。

        郝晶晶和小孫面面相覷,趕緊掏出電話來打給尹雪梅,可始終無人接聽。三個人也顧不上吃飯了,開始四處聯(lián)絡(luò)親戚們,問最近有沒有尹雪梅的消息。答案全是沒有。

        郝晶晶哇地一聲哭出來,說,我把媽給弄丟了。

        小孫說,不對啊,那天媽明明坐上了回家的火車啊,她發(fā)的消息還在呢。

        他們想過了各種可能性,被綁架了,走丟了,甚至……出了大事。五點鐘接了孩子,郝晶晶抱著嘟嘟,又忍不住哭出來:寶寶,姥姥找不見了。嘟嘟還不明白這句話的意思,說,媽媽你是不是想姥姥了呀。郝晶晶使勁抱嘟嘟,突然想起了什么,急匆匆沖出幼兒園,去找多多姥姥。她想,也許她們這個寶寶團(tuán)的人會知道點消息。

        多多姥姥說,她們最近也沒尹雪梅消息,還以為她回老家了呢。郝晶晶準(zhǔn)備離開的時候,多多姥姥突然說,我想起個事情來,兩個多月前,嘟嘟姥姥在她們?nèi)豪飭枺膬耗苜I小板車。

        她買小板車干嗎?郝晶晶不解。

        多多姥姥說,我也不清楚,她就問了一句,大伙都不知道,也就沒信兒了。我?guī)湍阍谌豪飭枂?,看她還聯(lián)系過誰。

        郝晶晶點點頭,說謝謝。

        老二把回去的車票退了,老大也連夜坐車趕來,第二天一大早到北京。

        兄妹三個人坐在麥當(dāng)勞商量來商量去,最后決定,報警吧。郝晶晶已經(jīng)拿出了手機(jī),按完了11,就差0了。突然有一個電話打了進(jìn)來,是多多姥姥。

        多多姥姥說:晶晶,你看你媽的朋友圈了沒?

        朋友圈?我媽有朋友圈?

        你看看能不能看,我剛在群里說了你媽的事,后來已經(jīng)搬走的瓜瓜奶奶說,她前幾天還看尹雪梅發(fā)朋友圈了。我手機(jī)里看不到,其他人也看不到,我估計是尹雪梅屏蔽人的時候,忘了瓜瓜奶奶了。

        我媽發(fā)的啥,您能發(fā)給我嗎?

        你加我微信,多多姥姥說,微信號就是寶貝多多的拼音。

        郝晶晶放下電話,老大老二都問說了什么。媽可能有消息了,郝晶晶說,然后趕緊加多多姥姥的微信。多多姥姥傳過來一張截屏圖,上面是一個早餐攤,寫著幾個字:只要手藝好,賺錢跑不了。多多姥姥說,瓜瓜奶奶之前看到,也沒當(dāng)回事,就以為是尹雪梅出去吃早餐,隨便拍的呢。后來又一翻之前的朋友圈,好像沒那么簡單。接著,多多姥姥又發(fā)來幾張截屏圖。一張是看起來半新的平板車,一張是地下室陰暗的室內(nèi),還有一張是條大街。老大眼尖,在第三張圖上看到了一個垃圾桶,垃圾桶上寫著朝陽門外大街環(huán)衛(wèi)。

        在朝陽,媽在朝陽區(qū)。老大看了看表,說咱們馬上趕過去。

        媽會不會是……老二不太確定地說,擺了個早餐攤?可她為什么呀?

        三個人打了一輛車,在朝陽門外大街四處轉(zhuǎn),尋找著尹雪梅。

        尹雪梅并不難找,他們沒用半個小時就找到了,因為在朝外大街的一個十字路口,排著長長的一隊人。兄妹三個,遠(yuǎn)遠(yuǎn)地就看見了尹雪梅,天氣還沒那么冷,她穿著一件紫色的罩衣,正在給買早餐的人盛東西。尹雪梅滿臉都是笑,眼睛里像夏天的泉水一樣,叮叮咚咚地流淌著。今天羊湯免費(fèi),其他的全部半價。她高聲喊著。最后一天了,明天你們可就吃不到這么好吃的早餐了。

        三個人互相看了看,默默排在了隊伍里,跟著往前挪。他們看見那些買了早餐的人,拿著油餅、包子和羊湯從身邊走過,一邊感慨著:太可惜了,這么好吃的早餐。另一個說,就是啊,這是我在北京路邊吃過的最好吃的早餐,又干凈又便宜。

        一個穿著西裝的人排到尹雪梅前面。尹雪梅說,還是老三樣?西裝男說,是,大媽,你是不是遇到什么困難了,咋不干了呢?

        尹雪梅說,也不算啥困難,我租那個地下室,不讓住了。我也犯不著去租個樓房住,一個月得多少錢。西裝男說,阿姨,你要想做大,我給你投資,咱們合伙開一家店,咋樣?尹雪梅笑了,說別瞎說,開店得多少錢呀。

        西裝男說,不開玩笑,我出錢,您出力,賺了錢對半分。

        尹雪梅愣一下,說謝謝你,不過不用了。

        西裝男拿了自己的食物,放下一張名片,說您要改主意了給我打電話。

        尹雪梅點點頭。

        尹雪梅看見老大老二和老三,沒怎么吃驚,說:你們才來呀,還沒吃早飯吧,先吃點東西。她給三個孩子各盛了一碗羊湯,三張發(fā)面餅,還有一碟自己腌的小咸菜,他們就坐在馬路牙子上吃起來。一邊吃,一邊掉眼淚。

        最后一點湯和最后一張餅都賣出去了,七八個沒買到的年輕人依依不舍地離開。尹雪梅收拾東西。三個人上去幫助尹雪梅,他們心照不宣,誰也不問尹雪梅為什么在這賣早餐。然后推著平板車,進(jìn)了附近的一個小區(qū),找到地下室。尹雪梅已經(jīng)把東西收拾好了,就一些做飯的家伙什,一床很簡單的被褥。

        尹雪梅說,都放這兒吧,收廢品的老馮下午自己過來拿,我都給他了。

        尹雪梅只拎了一個藍(lán)色的塑料袋,說:走,回去。

        四個人打車回到郝晶晶家里。尹雪梅把塑料袋打開,稀里嘩啦倒了一通,全是錢。最后數(shù)完了,竟然將近兩萬塊。

        幾個人都吃驚:媽,你賣早餐就賺這么多?

        尹雪梅說,得刨出去兩千的本錢。

        那也夠多了。

        尹雪梅掏出兩片藥,就著水吃下去,說:老大,老二,老三,不好意思,媽讓你們擔(dān)心了。

        郝晶晶眼圈又紅了,說:媽,是我對不起你。

        老大老二接著說:是我們不孝。

        尹雪梅說啥不孝,你們都挺好的,是媽自己有點不甘心,想試試。我就怕我這一輩,啥也沒干成,就是個廢人。試這一個月,媽滿足了,媽也心安了。我尹雪梅不是個廢人,要是給我機(jī)會,我能干成不小的事兒。只可惜,我年輕時沒條件,現(xiàn)在想干,也沒那么多力氣了。

        尹雪梅指著桌子上的錢,說:這點錢,我自己做主,行不?

        三人連忙點頭。

        尹雪梅分成了四份,一份給老大,一份給老二,還有一份給老三,說這是給仨孩子的。尹雪梅還剩下一份,大概有四千塊錢。她說,晶晶,你跟媽出去一趟。

        郝晶晶和尹雪梅到了商場,尹雪梅到那家服裝店,看見那件衣服還在,這會兒已經(jīng)半價了,六百。她讓買衣服的開票,還想解釋一下自己當(dāng)初真不是托,可賣衣服的換了人,她的冤情無處訴說了。又給老郝買了一塊一千多的手表,剩下的錢,她要請寶寶天團(tuán)的姐妹們?nèi)コ燥圞歌。

        飯吃得很熱鬧,歌也唱得很熱鬧。尹雪梅是焦點,老太太們都說,尹雪梅你太厲害了,你要是年輕五十歲,能當(dāng)明星。尹雪梅說,那是。她們唱《二十年后再相會》,約好了只要還沒死,每年都找機(jī)會聚一下。

        來不及等待來不及沉醉

        噢來不及沉醉

        年輕的心迎著太陽

        一同把那希望去追……

        9

        尹雪梅跟老大老二一起坐火車離開的北京。這次是真離開。雖然跟姐妹們有約定,但她已經(jīng)想好,自己可能不會再來。也不一定,如果嘟嘟想她,她還會來的。

        尹雪梅在火車上睡著了。

        老大老二給她買了一個商務(wù)座,可以躺著的那種。尹雪梅看著車票上的八百多塊錢,心疼地想,這得賣多少碗湯、多少張餅啊。在高鐵的輕微晃動中,尹雪梅睡著了,這一回,什么夢都沒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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