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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春困里過春天

        2019-05-09 02:11:42王倩
        美文 2019年10期
        關(guān)鍵詞:楊花

        王倩

        陌上次第花開,草薰風(fēng)暖,但見日日車如流水,開往春天,人都怕辜負(fù)了姹紫嫣紅、十里春風(fēng)。不得已困守城中的人,是否會從來自山上、來自原野的風(fēng)里,嗅到春天的味道,因之心生惆悵?陸游的詩句“惟思買春困,熟睡過花時”(《乙丑元日》)倒合了我的心思:探春不得,索性借了“春困”的由頭睡過去,免生惱恨。

        這樣滿懷憂悶的“春困”當(dāng)然并不美好。詩詞中寫到“春困”,也多與感傷、無聊的情緒有關(guān),常用“厭厭”(懶倦)與“懨懨”(精神萎靡)來形容——青春與韶光都在無意義的困倦中耗去,怎能不讓人嘆惋?當(dāng)然,也有令人心波蕩漾且富有詩意的春困,《紅樓夢》第二十六回《瀟湘館春困發(fā)幽情》里就有一段極妙的文字:“(寶玉)順著腳一徑來至一個院門前,只見鳳尾森森,龍吟細(xì)細(xì)。舉目望門上一看,只見匾上寫著‘瀟湘館三字。寶玉信步走入,只見湘簾垂地,悄無人聲。走至窗前,覺得一縷幽香從碧紗窗中暗暗透出。寶玉便將臉貼在紗窗上,往里看時,耳內(nèi)忽聽得細(xì)細(xì)的長嘆了一聲道:‘“每日家情思睡昏昏?!睂氂衤犃耍挥X心內(nèi)癢將起來,再看時,只見黛玉在床上伸懶腰?!庇拇爸拢乃剂岘嚨拿廊苏l(fā)春困,她氣息如蘭,輕聲長嘆,腰肢纖軟:曹雪芹筆下的黛玉春困是一幅精艷工麗的仕女圖,也是一闕閑雅媚好的小令。

        宋代詞人陳克有兩首《菩薩蠻》也是描摹閨中女兒春困情態(tài),溫雅閑麗之韻不讓曹公,只不過,陳克筆下女子沒有黛玉讀過《西廂記》的妙詞、聽過《牡丹亭》艷曲之后芳心微露的情思,他詞中的春困更見女子嬌憨情態(tài)。

        《池塘淡淡浮鸂鶒》與《綠蕪墻繞青苔院》未必寫于同一個春天,但兩首詞皆有暮春景象,前一首寫生困,后一首寫春睡,情景相連,意蘊(yùn)相近,像是在一個春日寫就,仿佛詞人嘴角噙笑,看著不諳世事的女孩午后困乏而睡去的樣子,拈起筆來,以文字畫出兩幅“春睡仕女圖”,這“畫”中女子亦有宋畫(如王詵《繡櫳曉鏡圖》)中仕女的閑冶之態(tài)、閑靜之意、閑雅之趣。

        讀《菩薩蠻·池塘淡淡浮鸂鶒》,像是浸在綠瑩瑩的幽靜里,心地格外清凈。正當(dāng)清明時節(jié),“物至此時,皆以潔齊而清明矣”(《月令七十二候集解》),紅稀綠濃,草提起了腰,樹木開始在藍(lán)天上寫青色的詩,葉尖的翠色正堪洗眼洗心。春水也清亮溫潤如玉,雨后池水漲滿,清風(fēng)吹起縠紋微皺,池塘上生出淡煙,池邊春草也適時地造出些草色煙光,清池便像極了美人柔媚的眼,有些迷離,卻更搖蕩人心旌,春陽隔了樹陰映照下來,曚昽日色和池上煙波更加旖旎,池塘中有一對鸂鶒,它們意態(tài)安閑而親昵,仿佛是春天這個催生愛情的季節(jié)的溫情的注腳。鸂鶒,多紫羽,似鴛鴦而大,這種水鳥形象本來過于華艷,幸好池塘煙水將它們的秾麗之色淡化為明麗,而一對浮于碧波之上的鸂鶒,是這單純明凈底色上一點(diǎn)兒巧妙的點(diǎn)綴。園內(nèi)原本還有幾株杏樹,在過去的一個月里,杏樹枝頭先在一夜春風(fēng)里綴滿嫣紅嫩苞,很快綻放為粉色柔云,不幾日便讓東風(fēng)吹成滿天花雪,而如今已然綠葉成陰了。不過也不必對此嘆息,春天依然在肆意生長,在嬌杏夭桃艷李紛紛開謝后,那垂楊一樹成碧,像是從天上垂下的綠錦,柔滑光潤,舒展開的葉子在春日陽光里閃亮,藍(lán)天溫柔靜默,池邊垂楊端莊秀麗,還把清影投在漾漾的波心里,池水綠得更輕盈了。

        一般詞作開篇便點(diǎn)明時間、地點(diǎn),之后再漸次描摹景物,寫人情態(tài)。而陳克此詞卻先呈現(xiàn)具體景物,我們隨了詞人的目光看過去,先注目于一汪碧水,一雙紫色鸂鶒,心里如有焦躁也被柔波安撫了,有俗念也被池水洗凈了。懷了寧靜的喜悅,我們游目四望,雨水洗濯后的小園更顯清新,杏樹結(jié)子,垂楊妝成,人也不會悵嘆春晚,只會流連愛賞。眼前這別致清新的風(fēng)物,自與花須嫩、柳眼嬌的二月不同,二月充滿生命的欲望,世界躁動不安,幾乎每天都有花開花落,人的情緒也一霎兒風(fēng)一霎兒雨;三月,春天漸至尾聲,萬物有序,天地清明,陽光清澈,盈盈溢溢的綠搖曳在細(xì)柔輕快的風(fēng)里,天地寧靜,人心安穩(wěn),一切都如此妥帖。

        久在安穩(wěn)里,人會生出倦意。詞的下闕寫閨中女子的生活,著實(shí)讓人想要“夢回宋時”。宋代清明節(jié)本應(yīng)有曠野的氣息,仕女們踏青,蕩秋千,斗百草,衣裳也沾了草木的芬芳。《東京夢華錄》有云:“舉目則秋千巧笑,觸處則蹴鞠疏狂。尋芳選勝,花絮時墜金樽;折翠簪紅,蜂蝶暗隨歸騎?!徣攵奸T,斜陽御柳;醉歸院落,明月梨花?!边@些自然風(fēng)流的游春圖卷在宋代詩文中并不鮮見。而陳克卻不寫這節(jié)日的熱鬧,只寫女兒們的“日?!保盒@樹影扶疏,綠窗靜謐,日光濃釅,女兒們正青春,一片爛漫,她們還沒有“懶起畫蛾眉”的空虛寂寞,拈針穿線、描花繡朵是她們每天的“功課”,女兒們倒也不厭煩。幾個湊在一起飛針走線,比比繡工,相互打趣,一片翠葉、一朵紅花慢慢在手里顯出圓滿美麗的樣子——這也是很有意思的。

        女工做罷,白晝還長,她們便隨意走走,只有一架酴醿正當(dāng)盛時,酴醿開時,一春花事將了,園中眾芳蕪穢。《廣群芳譜》上載:“(酴醿)及開時變白帶淺碧,大朵千瓣,香微而清,盤作高架,二三月(農(nóng)歷)間爛漫可觀……”酴醿滿架芳馨,花色瑩白,令人心折心醉。北宋時有“飛英會”,士大夫范鎮(zhèn)在酴醾盛時宴飲賓客,花架下群英席坐,飛花墮入酒杯,持杯者就浮一大白,酴醿花下笑語喧嘩,吟詠詩文,賓主盡歡。而在陳克的詞里,酴醿因女兒們流連而更顯清倩俏麗,酴醿架上瓊瑤清瑩,花影匝地,沁出一片清涼,清淺的花影映在女兒們的春衫上,風(fēng)移影動,流轉(zhuǎn)不定。酴醿并不濃郁的香味,像細(xì)密的春雨,沾染女兒們的鬢發(fā)衣裙,她們的溫言軟語也多了幾分甜意。酴醿花外,梅在安靜地結(jié)它們的果實(shí),青梅猶小,圓潤可愛。春晝長難消,女兒們圍坐賭青梅為戲。只是很快困倦襲來,笑語漸悄,她們身體四肢綿軟,直欲和暫息了鳴囀的鳥雀一樣睡去。女兒們眼瞼低垂,雙頰生困,這便是嬌憨可人的“春困”了。

        時光在春天似乎特別迅疾,也不過午睡片刻功夫,春又深了幾許,小園的綠又幽了幾分。在陳克的《菩薩蠻·綠蕪墻繞青苔院》里,我見到了更安閑、更幽寂的“春困”。

        庭院深深,綠草蔓生,院墻圍起來的四角天空,也因草色而增添幽靜與涼意。院內(nèi)少有人來,青苔洇染階前墻腳,日光在茸茸苔上閃爍明滅,這幾星亮色,反而襯得庭院更深幽。大約在午后,日過中天,庭院里浮動著淺淡的輝光,清晨明亮如琉璃的陽光減褪了一些亮度,整個院子籠在柔凈的春光里。詞的首句“綠蕪墻繞青苔院”襲用白居易《陵園妾》成句,只是情味截然不同:白居易詩中因讒得罪、枯守陵園的宮女,在深井一樣的寂寞里苦捱時日,春風(fēng)吹開梨花皎潔如雪,宮女手把花枝,對花流淚,那綠蕪深院是陽光照不到的地方,是埋葬她青春的地方;而陳克詞中院落,是隔絕市廛擾攘的幽靜居處,春庭寂寂,人正可得一枕安睡。

        春寒還未消盡,院角窗前的芭蕉還沒有完全舒展,卻已有亭亭之姿;芭蕉顏色鮮明,如碧玉潤澤,“芭蕉分綠與窗紗”,讓人不由得猜想在綠窗后該有一個怎樣的如花女子;蕉心猶卷,像綠蠟高舉,恰似少女不曾吐露的嬌怯芳心,模樣惹人憐愛。想來庭院中還是有余花的,而陳克只寫綠蕪、青苔、芭蕉,這些高低錯落、質(zhì)感不同的綠,讓女子所居庭院更加清幽雅致。春風(fēng)如酒,讓人有些微醺之意,眼餳身軟,整個庭院也都昏昏然睡意朦朧。在幽悄靜謐中,原本藏于葉底花間的蝴蝶飛上臺階,姿態(tài)翩然,宛如飛動的花。大約因室內(nèi)熏香脈脈,幽香透了簾子流到院子,招引著蝴蝶趁庭中廊下無人尋香而來。簾幕安然垂下,任晴日烘照著,并無人卷簾放一庭春光入室,那自然是簾后有人小睡。

        到底是春天,庭院雖靜,卻絕不枯寂,除了草、苔、芭蕉染就暮春顏色、蝴蝶覓香外,還有紫燕、楊花給院落平添生趣與嫵媚。簾櫳依依,精巧的玉鉤之上燕語呢喃,燕子似通人情,只細(xì)語商量,不擾人好夢,這嘀嚦燕聲只會讓一室愈發(fā)幽妙。窗外楊花飄飛,點(diǎn)點(diǎn)楊花像是霰雪,輕盈細(xì)密,這空靈的楊花讓人想起蘇軾《水龍吟·次韻章質(zhì)夫楊花詞》里的名句“困酣嬌眼,欲開還閉”,可不是么,楊花飛時,春困正濃。楊花在細(xì)細(xì)風(fēng)里欲飛還墮,飛花撲在繡簾上,鋪在臺階上,又被風(fēng)挾著,墜落在裝飾華美的井欄上,井欄鮮艷的朱碧青綠也因蒙上一層薄薄的楊花而顯得淡雅了些,楊花依著井壁轉(zhuǎn)動,似有纏綿之意。陳克寫燕子之聲、楊花之態(tài),皆纖細(xì)輕柔。像這般在靜寂中敏銳地捕捉微物之美,非有閑適自如之心者不能為此。

        其實(shí),風(fēng)里還有簸錢聲。燕語近,簸錢聲遠(yuǎn),因其略遠(yuǎn),聽得不很分明。無論這“簸錢聲”是風(fēng)吹榆錢的沙沙聲,還是閨中少女作簸錢之戲的聲響,都隔了簾子,綠窗下因春困而睡去的少女并不會驚醒,不過有了這些微聲響,女子的睡意很淺,淺到她似乎也在夢里和女伴們簸錢嬉戲。午睡不是夜間濃睡,不會沉酣,陳克用這一“輕”字,道出春困小眠的韻味。說來這句“綠窗春睡輕”也是模仿晏幾道的“綠窗春睡濃”(《更漏子》)。晏幾道詞中女子春睡深濃非因春困,只因不消愁的宿醉,因離恨,因春愁,睡眠于她是一種逃避;陳克筆下的女子“睡輕”并非因心神不寧,不過閑來無事,春困襲來便就此安臥窗下,午睡是她春日里無須刻意求取的享受。

        陳克兩首《菩薩蠻》由春困寫到春睡,并無暮春之時惜春嘆春的傷感,只有閑雅自在,閨中女兒們性情溫婉可愛,她們的生活簡單真純,細(xì)節(jié)處亦綺麗。唐圭璋《唐宋詞簡釋》評曰:“此詞寫暮春景色,極見承平氣象?!辈灰娚膽n苦,連婉約詞里慣見的濃情蜜意、離愁別恨也無,陳克只是單純地寫出女子在春困里過春天的安閑美好的時刻。

        陳克一生不是只有讓人稱羨的“天地安危兩不知”(王安石)的平安喜樂,他也歷經(jīng)“渡江天馬南來”(辛棄疾)的時代巨變,也曾寫過“四海十年兵不解,胡塵直到江城。歲華銷盡客心驚。疏髯渾似雪,衰涕欲生冰”(《臨江仙·四海十年兵不解》)這般痛感世變、感慨深沉的詞作,也曾發(fā)出“檐雨為誰凝咽,林花似我飄零”(《臨江仙·枕帳依依殘夢》)如此的悲涼之聲,也曾吟出“誰人慘慘把憂端。蠻歌犯星起,重覺在天邊。秋色巧摧愁鬢,夜寒偏著詩肩。”(《臨江仙·老屋風(fēng)悲脫葉》)這樣的孤苦之語。這兩首《菩薩蠻》大概作于詞人早年,有“花間”意趣,詞人“看夕陽,看秋河,看花,聽雨,聞香,喝不求解渴的酒,吃不求飽的點(diǎn)心,追求一點(diǎn)無用”,生活閑逸隨性,寫一點(diǎn)無傷大雅的男歡女愛、閨中情景?;ㄩg詞風(fēng)風(fēng)流嫵媚,陳克傳世詞作中多數(shù)亦有此風(fēng),故此,陳廷焯《白雨齋詞話》云:“陳子高詞溫雅閑麗,暗會溫、韋之旨。” 薛礪若在《宋詞通論》里也說陳克詞“雖列在《花間》及《珠玉集》中,亦為最上之作”。不過細(xì)細(xì)品咂,陳克詞風(fēng)與溫、韋有別:溫庭筠詞作著色秾艷華麗,詞中女子沒有鮮明性格,但情致纏綿濃郁;韋莊出語清麗,情感外放,情態(tài)又多疏狂;而陳克詞并無溫詞中“香腮云鬢”這樣的感官描寫,人物情感也不會是“畫屏金鷓鴣”的浮華空洞,他的詞有活潑潑的生命意態(tài)與生活情趣,他的詞作也沒有韋莊“騎馬倚斜橋,滿樓紅袖招”那樣的風(fēng)流自賞,情感也不是“翠屏金屈曲,醉入花叢宿。此度見花枝,白頭誓不歸”的浮浪放縱,陳克之詞“格韻絕高”(周濟(jì)《介存齋論詞雜著》)。陳克詞中的人物是沉靜的,女子的意態(tài)“婉麗”,情感是節(jié)制而溫婉的,有“閑雅”之趣。

        春晝長,春天卻很短,春困還未消解,很快就見榴花似火。在短暫又美麗的春天里,在匆忙奔波的空隙間,讀陳克這兩首不講求人生意義、只享受安閑自在的《菩薩蠻》,也像是在春困里過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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