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得太久了,人困馬乏,彈盡糧絕,四邊茫茫戈壁,缺水成了生命最大的威脅。在并非傳說的瀚海澤鹵,神話中的地獄之門,當前進和后退都不現實的時候,只能另尋生路。以此來推測,起初的敦煌,更像是一個大漠中唯一一處水源地和求生處。
當然,這只是我瞬間的猜測。敦煌這個地方,它的誕生當然是自然之功,是上天在設置死亡沙漠的時候,特意為人設置的一線生機。這一線生機,當然包括地球上所有沙漠中的所有海子、泉眼和綠洲,也包括自然界當中所有可以讓人渡過生死浩劫的那一些“機巧”與瞬間、方法等。我們所在星球乃至宇宙的自生和程序設計,一句“巧奪天工”或《道德經》中的“玄之又玄,眾妙之門”是難以說盡的。
司馬遷《史記·大宛列傳》記載說:“始月氏居敦煌、祁連間。”這可能是關于敦煌之初最為正統(tǒng)的說法。但是,敦煌這片綠洲上第一批居民,可能是古羌。《詩經·商頌》有詩句說:“昔有成湯,自彼氐羌。莫敢不來享,莫敢不來王?!逼渲械呢岛颓迹赡苁俏鞅钡貐^(qū)最古老的民族,甚至早于匈奴與東胡,以及烏孫和月氏。據王國維考證,所謂月氏人,便是《逸周書·王會解》中的“禺氏”。可以想象得出,“本行國也,隨畜移徙,與匈奴同俗”(《后漢書·西域傳》)的大月氏在此生活,以肉食為主的民族,肯定放牧有大量的牲畜。
敦煌盡管境內多沙漠戈壁,但因為其靠近祁連山、阿爾金山,自然也是天然的牧場。因此,無論是塞種人、氐羌還是月氏人,在這里休養(yǎng)生息肯定是沒有問題的。游牧民族“逐水草而居”的特性一方面體現了物競天擇的自然生存規(guī)律,另一方面則表達了人在大地上的隨機性與自適應能力。而在月氏之前,羌族之后,即歐羅巴地中海印度人型的“塞種人”也可能在此逗留多年?!稘h書·張騫傳》說:“月氏已為匈奴所破,西擊塞王。塞王南走遠徙,月氏居其地?!标P于塞種人,爭議也很多,其為“薩迦人”的說法可能更受學者認同。
大地上的生靈,其發(fā)源和生息過的地方很難確認,尤其在歷史蒙昧時期,尋找更好或者迫于壓力的各種遷徙與定居是人類的一種常態(tài)。而且,人和人,民族和民族,往往是同宗同源的。所謂的區(qū)別,只不過是政治的要求,即便于共享領地和滿足資源斗爭需求,將某一類和某一族群統(tǒng)一起來,更好地為自我服務?!傲记輷衲径鴹笔潜缓喕说钠帐勒胬怼:迷?,敦煌也和其他地方一樣,有著繁復的歷史縱深與多彩的人文。最明確的莫過于漢武帝之將領霍去病逐匈奴而將河西地區(qū)正式收入西漢版圖,敦煌作為其中一個郡治,自此開始了她明朗的中國生活。也因為張騫,絲綢之路實際開通者的不二功勛,使得敦煌在漫長而嘹亮的曠世生涯中,吐納東西,銜接今古,以其“無為而無不為”之大智,逐漸獲得了百世無匹的魅力。
世上所有的贊譽似乎都是矯情的,甚至虛偽和速朽,充滿反諷的意味??啥鼗屠?。自從東晉和尚樂尊饑寒交迫之際,在三危山發(fā)現一抹佛光,進而開鑿洞窟之時,敦煌就開始自鍍金身,生生不息了。敦煌之所以在偏遠之地,風沙之中常說常新,一提起名字就讓人頓生向往之心,原因就在于雄闊博大、具象精微的莫高窟。自北魏至今,莫高窟最大的“能效”便是融合和留存了絲綢之路上最偉大的文化和文明痕跡,那些形態(tài)各異、技藝貫通古今中西的畫像,就像位居人類的精神和靈魂,可望不可即,卻又不可或缺;無法從現實抵達而又無時不在,無所不能,時常在某一些制高點,照耀、引領和護佑著我們的俗世生活與精神理想。
于我個人而言,對于敦煌,在還沒去過之前,只要每一次聽到敦煌或者看到與敦煌相關的只言片語,哪怕是不經意的,甚至說她太遠了或太陳舊、沒意思之類,我都想馬上將身去到,親自拜謁。
2008年第一次去敦煌,迫不及待到莫高窟,仰望之間,無端地眼淚橫流,怎么都止不住,也說不出一個所以然。陽光照耀著焦黃并有些泛白的粗砂墻壁,濃郁的土腥味隨風飄散,嗆得人直打噴嚏;陳舊不堪的洞窟毫無表情地陳列和張開??烧麄€的世界,都被它們吸納、保存、珍藏和炫耀了。盡管,大多數壁畫的色彩和線條已經剝落和殘缺,佛陀和居士還有供養(yǎng)人的面目也都含糊不清,可他們仍舊活著,而且無比真實、鮮活,哪怕只剩下一根手指,一只眼睛和一根毛發(fā)。
藝術的強大感染力與傳世性就在于,它不僅洞徹了人的現實和前世今生,且燭照和輝映了我們的靈魂和后世。現在的莫高窟,可供觀摩的洞窟已經很少了,但即便少,莫高窟的包容和雍容,無限與悠遠依舊沒有減色半分,反而因為少和殘缺,更加彌足珍貴,“洞燭悠遠”“余味不盡”“震撼身心”。
從那些佛陀塑像當中,我們可以看到世界文明和文化在各個時空中的沉淀與爆發(fā),不朽與從容。恭敬瀏覽之后,我忽然發(fā)現,敦煌的壁畫確實是與每一個時代相呼應的,如隋代的壁畫,人物張揚,充滿不羈的狂想。這令我想起不幸而偉大的皇帝楊廣,這個“美姿儀”的文章家,善于偽裝的陰謀弄權者,寫有《飲馬長城窟行》詩篇的詩人,死前還不明白身邊人為什么也反他殺他的悲催的最高統(tǒng)治者,開鑿大運河、接力三省六部制、接連在西域用力并卓有成效的有為帝王……他的一生都在狂想中奔行。從他的事跡看,我相信他也是盡力恢復秦漢氣象的帝王之一。而唐代壁畫,人物及其細節(jié)都是那么的雍容大度,開放自信。尤其是那些翔升于空冥境界的伎樂天,眉眼之間,曼妙自在,腰肢婉轉,盡顯大度。而宋時期的畫像,則顯得清瘦與淡然,道家之氣隱隱透露。元代的則張狂凜然,給人一種決絕的霸氣與兇猛之感。
也就是說,敦煌莫高窟始終是和中原,即儒道文化相通共融的,中國的每一個歷史時期都在它身上刻有濃重的痕跡。而莫高窟中的壁畫,卻融合了世界上各種流派繪畫的風格,其中,中亞和印度氣息最為濃郁,尤其是唐后期以張儀潮和曹議金為首的歸義軍統(tǒng)領敦煌時期的壁畫。那種混雜的美感,不留痕跡的文化和思想的共通與合并,讓我覺得了藝術的無限擴張性。
在人類的世界中,唯有情感與思想,對自然萬物的敬畏與親近,心靈、精神和信仰的創(chuàng)造性以及認同感,才無疆界和國別族別,億萬條心完全一致并且高度契合。
那一次,我坐在日漸干枯的楊樹樹蔭下,周身清涼,又覺得神秘;內心無序,又莫名虔誠。身后的宕泉河已經干涸,不大的水坑四周,結滿了腐敗的綠藻。王圓箓道士的葬塔在空地上高高矗立。這個第一個打開藏經洞的道士,功過令人迷惑。他的初心大致是保護,抑或僅僅為了基本的生存所需。無意中的大錯,也充滿了乖謬意味。對于莫高窟和藏經洞,王圓箓大致是最難評說的一個人。與此同時,不由得想起上世紀初西方人對中亞的探險與考古,奧登堡、斯坦因、伯希和、斯文·赫定、科茲洛夫等等,也極難說清楚對錯是非,學術無國界,可心理上舍不得,情感上不能接受。
國弱,連學術也是弱的。昏庸不堪的清王朝,在長期的內耗與自瀆之中,已經失去了自我認識的能力。從大的方面說,這也是一種命運。而且,一個人和一個國家乃至整個人類的命運,其實密不可分。只不過,人類已經習慣了強取豪奪與幸災樂禍、相互攻擊與你死我活罷了。上述之外,當然還有王國維、劉鶚、陳寅恪,以及后來的常書鴻、高爾泰、段文杰、樊錦詩、王旭東等人。尤其是常書鴻,其對敦煌的熱愛與傾心,個人命運的曲折與傳奇,令人驚嘆。高爾泰在敦煌的行跡,也頗為引人矚目。后來的接力者,我相信他們都是篤定的。
第二次再去,還沒進門,我就身心肅穆。望著粗砂堆積的三危山,斯時,朝陽正在暖熱大地,青藍的天空了無邊際。一陣風吹來,細膩的黃塵無孔不入,灌入身體之內,瞬間就有了與莫高窟融為一體的雄渾感覺。我站在山崖前,不去參觀,也不想參觀。只是冥想??匆粫?,再閉上眼睛。腦海和心里,一下子喧嘩起來了,各種裝束的人熙攘不止,駱駝和馬匹,商賈和軍士,胡伎、農夫、僧人,他們在塵土飛揚的道路上相互點頭致意,或者相向無語,抑或擠在一起討價還價、勾心斗角。漢語、突厥語、蒙古語、鐵勒語、波斯語、吐蕃語混雜在一起。
我仿佛還看到人群之外的荒灘上,端坐著一位僧人。他神情沉靜,但眉宇之間隱隱有著長途跋涉的困苦,以及內心的某種迷惑。我忽然想上前與他說話。因為,在我內心里,長期有一個問題,像是誤吞下的一顆鐵釘,扎得我渾身疼痛,精神不寧。我想問問他:俗人于塵世當中,如何對待人生的無常,尤其是殘酷的改變與離別?
其實,這個問題太簡單了。如《楞嚴經》說:“燈能有見,自不名燈;又則燈觀,何關汝事?是故當知,燈能顯色,如是見者,是眼非燈;眼能顯色,如是見性,是心非眼?!眰€中道理,一目了然,萬般皆同??墒俏揖褪欠挪幌拢瑘?zhí)念太深。我想請教他:如何放不下而放下,執(zhí)念而不執(zhí)同?
正思想間,無意識邁開腳步,卻撞了一位女性游客的肩膀。她厭惡地瞪了我一眼,我急忙說對不起對不起。她沒有吭聲,徑直走出景區(qū)大門。我苦笑一下,忽然覺得,人生之肉身相近,機緣幽深。輕輕一撞,當也是某種命定吧。世人皆以為萬般皆是無意和無常,實際上,人生于世,于眾生之中,所有邂逅與相遇,久處和短與,早被某種程序預設并且無法改動。
就像敦煌,就像莫高窟。這兩個長久之地,福澤之處,雖然與我相隔千里,但在我內心和精神的驅動器里,它們早就是一種密碼式的嵌定了。不然,對于這遙遠的簡陋的洞窟,在時間中殘缺和耗損的壁畫,我何能如此“信仰”與熱愛呢?由此我也相信,每個人對于某些事物,包括精神層面的文化藝術的情感,也都是與生俱來的。那些說敦煌莫高窟沒意思、看不懂的人,本質上是無法洞徹“活著”及其內涵和意義的“另一類人”。與那些既可以融于世俗而又能夠通達精神和靈魂的人,可能完全生活在不同的世界當中。
比如在莫高窟,很多人看到了時間的摧枯拉朽,也看到了藝術和文化的持久與“光芒普照”,甚至能夠想象得出,當年那些來自不同國家、民族和地區(qū)的畫師凌空作畫的姿勢和神情,而有些人,只是“到此一游”,悻悻而返或心無波瀾。藝術從不用與時間對抗,時間自覺護佑之;物比人久長,一代代的人,在各種“物”面前,應當感到慚愧不安。
斯時正是盛夏,夜幕四合之際,坐在月牙泉上面的沙梁上。敦煌市區(qū)燈火遍布,而四周黑暗。天上星辰密布,形成一個巨大的穹頂。熱風一波一波涌來,塵土在身上與汗水一起沉淀。我朝著莫高窟的方向,忽然心生慈悲。只覺得,這一片沙漠中的綠洲,無數的人來了走了,留下的何其少?很多的人,抵不過莫高窟中畫像之一毫。當然,鳩摩羅什、樂尊、法顯、玄奘、悟空等高僧早已不朽,張儀潮、曹議金等歸義軍首領及歷代在此有為的官要,吟詩作畫的文人和畫師,其名諱和作品卻與敦煌共久長。這是何等的榮耀!順著沙山下滑的時候,同伴發(fā)出尖叫,而我卻覺得,這也是深入敦煌的一種方式,是接近莫高窟的一個途徑。
因為我堅信,敦煌已然是橫亙在世界文明中心的一座殿堂。幾乎從一開始,它就用自身的水源地和歇腳處之功能,構成了大漠戈壁之間的顯赫驛站與中央帝國的軍事屏障。陽關雖然早已不存,但它由此引領和分開的絲綢之路,至今仍舊無限延展,光華燦爛。而莫高窟的存在,必定長期地成為一個精神的“中心”,尤其是其中收納與展示的駁雜斑斕的文化和無與倫比的藝術創(chuàng)造。正如《漢書·大宛列傳》 所說:“敦者,大也,煌者,盛也。”唐代編撰的《元和郡縣圖志》也說:“敦,大也。以其廣開西域,故以盛名?!?/p>
哦,無盡的敦煌。
歷史的金昌
德國人李希霍芬把它稱之為“絲綢之路”。相對于這條道路形成的歷史,李希霍芬的命名是短暫的,但學術界卻異口同聲地接受了它。絲綢之路,偉大而浪漫的名字,從古老的中國一直延伸到埃及、地中海沿岸,沿路甚至出現了史前時期法老的墓葬。在歷史蒙昧時期,絲綢與黃金等價,是另一種貨幣,通行和風靡于整個歐亞大陸。
正如法國的于格叔侄在其《海市蜃樓中的帝國》一書中所說:“每一個前往絲綢之路的人,歸來時總是與眾不同?!睙o論成功還是失敗,歸來之后,他們都攜帶了無盡的傳說,也經歷或者創(chuàng)造了某種奇跡。古老的絲綢之路向來就是創(chuàng)造奇跡的地方,更是文明和物質,流轉世界的早期通道,尤其是在海洋運輸不發(fā)達的那些年代。雪山、大漠、駝鈴、綠洲、湖泊、草原,以及暴風雪、塵暴、雪崩,馬背上的騎士與冷兵器,商旅眉毛上的塵土,干裂嘴唇上的血漬,和親者的車輪,卷起狼煙的戰(zhàn)斗軍團、游牧隊伍……猶如蛇群奔行一般的白塵,啃食苜蓿的汗血馬、跳胡旋舞的異族歌姬、出塞作戰(zhàn)的詩人、兇悍的盜馬賊、殺戮的彎刀、誦經的僧侶……如此等等,“北風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飛雪……峰回路轉不見君,雪上空留馬行處”“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多少詩篇匯集的博大與悠遠之地,構成了絲綢路上最為璀璨的光輝,并且一直普照到人類的今天。
從古長安出發(fā),經蘭州,渡黃河,烏鞘嶺宛如劍鞘,山頂的白雪似乎是人類內心綿延千年的哀愁。河西之地,做過國都的涼州,李世民家族的發(fā)祥地之一,再向西行走,迎面而來的大戈壁像是一塊巨大的生硬的鐵板,赫然橫在眼前,給人以迎頭重擊之感?;氖徶?,向來與死亡緊緊關聯,瀚海澤鹵,象征著某種人生甚至人類的絕望和沮喪??墒牵缧┠觊g,這里完全不是現在的樣子,至少有水源、草地、樹林,雖然一直在風沙中被侵蝕,但仍舊有人在這里居住。周朝的時候,這里的民族被稱為西戎。這個名字現在聽起來陌生而又帶有詩意,可在周人眼里,卻是經常騷擾他們邊境,劫掠財物的蠻夷之族。所謂《祭公諫征犬戎》之“薰育戎狄攻之,欲得財物”是也?!对娊洝げ赊薄氛f,“靡室靡家,獫狁之故”“豈不日戒,獫狁孔棘”?!睹献印ち夯萃酢芬嘤小疤跏卵鳌薄拔耐跏吕ヒ摹钡染?。
中國早期的歷史,實在是一筆糊涂賬?,F在所有的傳說和記載,都不怎么確切,四海八荒皆為神州之屬。劉向《說苑·辨物》說:“八荒之內有四海,四海之內有九州?!焙螢樗暮??唐代顏師古解釋說:“八荒,乃八方荒蕪極遠之地也?!薄稜栄拧め尩亍氛f:“九夷、八狄、七戎、六蠻謂之四海?!庇钟杏矸志胖?,即揚、荊、豫、青、兗、雍、幽、冀、并之謂也。其中的雍州,便包括今之甘肅武威、敦煌及至青海部分地區(qū)。
由此而言,古中國之民族,皆為華夏之旁支或者某一部落之后裔,而無有蠻夷之族一說,即使有,也是歷代統(tǒng)治者為其政權鞏固,為“師出有名”而人為劃定的部落群體。在河西走廊,最初的西戎只不過是一個針對眾多生活于此地的部落的統(tǒng)一稱謂。西戎這個概稱之中,肯定包含了獫狁。而獫狁,則是匈奴之早期稱謂。就像眾多的在歷史上“其興也勃焉,其亡也忽焉”的游牧民族一樣,因為“毋文書”,自己的歷史全由比較先進的中原帝國記載,因此,對于他們的存在與發(fā)展乃至失敗和逃亡,都是他人筆下的,傳說中的。
法國歷史學家勒內·格魯塞在《草原帝國》中說:“其中在古代史上占統(tǒng)治地位的民族是以‘匈奴一名而被中國人所熟知。匈奴與后來羅馬人和印度人稱呼同一蠻族的名稱‘Huns[Hunni和Huna]是同詞源的??赡苓@些匈奴人(直到公元前三世紀的秦朝,才在中國編年史上清楚地記載匈奴一名)在公元前第九和第八世紀時被中國人稱之為獫狁。更早一些的時候,他們可能被稱之為‘葷粥,或者更含糊地稱之為‘胡人?!蔽魅?,不過是匈奴在秦朝時候的另一種稱謂。由此也可以看出,整個漢文化與游牧文化的對立面便是,以等同于人和禽獸之別,強加于對方某一種蔑視性的表達。到漢劉邦時期,漢匈之間進行某種約定的時候,也由中央帝國提議,將匈奴所控地區(qū)稱為“引弓之國”,把西漢所有的領土稱之為“冠帶之室”。
如此一來,字面上的意思一目了然。也可以看出,漢文化尤其是漢字,歷代君王和史家的重視程度是無可比擬的,并且善于用文字的方式表達王朝乃至個人的確鑿意見與傾向。而游牧民族,則不注重語言文字如何使用才會確切,只是注重獲得利益,達到占有生存資源的目的。
但有一點毋庸置疑,即在河西走廊的東段,古絲綢之路靠近黃河及阿拉善臺地,并與青藏高原接壤的地方,最先的居民肯定不只獫狁一家。進而,烏孫襲占,再被大月氏驅趕。再而是匈奴將大月氏擊敗,他們汗王的頭顱被冒頓做成了鑲金酒器,失敗了的大月氏只能沿著前敵烏孫的道路向西潰退。這一種多米諾骨牌一般的催動效應,構成了早期歐亞大陸上最為激烈與悲愴的民族大遷徙運動。
對于匈奴,漢武帝和他的將軍們進行了近半個世紀的戰(zhàn)爭。這一場號稱農耕文明與游牧文明的曠日持久的對決,最終匈奴因內亂而以失敗告終。黃河以西地區(qū),名正言順地成為了漢帝國的疆域。而武威,則是這一帶的中心。它近前的祁連山宛若長龍,以妖嬈之姿,雄厚悲壯之影,橫亙于天地之間,成為了河西走廊與青海的屏障,也是整個河西走廊的水源及命脈所在。每當人們走到這里,仰望這龐大的山脊,與天空齊平的最高處積雪成堆,白冰懸掛,每一次都會想到飄渺的天庭和神靈,想起西巡的周穆公,以及失敗后的匈奴“失我祁連山,使我六畜不蕃息,失我焉支山,使我嫁婦無顏色”之悲歌。
將河西收入囊中之后,漢帝國在此設立了諸多的縣份,分別是鸞鳥、番和、驪靬、顯美、焉支等現在聽起來詩意四濺的名字。至元朝,又有永昌路。這也是一段充滿血腥的王朝歷史。窩闊臺繼位之后,將河西之地分封給了自己的次子闊端。及至蒙哥大帝上臺,為打擊窩闊臺系勢力,極盡驅逐和剿滅之能事,將永昌收入自己帳下。明朝稱之為永昌衛(wèi),清朝改為永昌縣。民國則歸于甘涼道。不論是怎樣的變遷,永昌依舊是永昌,還是在那片戈壁灘上,直到1981年。此時的世界和中國都已經天翻地覆,成為了另外一種模樣。永昌也隨之歸于一個新生的城市所管轄。這座城市的原處,是一片巨大無垠的戈壁灘。她的名字,被稱作金昌。
在金昌站下車,回身一看,就可以看到一座大山,上半部分潔白而蒼茫,下半部分黝黑,且溝壑縱橫,這就是祁連山。名字出自匈奴語系,意思是“天山”?!疤臁本褪切倥欧畹淖罡叩纳?。法國歷史學家勒內·格魯塞在《草原帝國》中說:“像斯基泰人一樣,匈奴人基本上是游牧民,他們生活的節(jié)奏是由他們的羊群、馬群、牛群和駱駝群而調節(jié)。為尋找水源和牧場,他們隨牧群而遷徙。他們吃的只是畜肉(這一習慣給更多是以蔬菜為食的漢人很深的印象)。衣皮革,被旃裘,住氈帳。他們信奉一種以崇拜天(騰格里)和崇拜某些神山為基礎的、含糊不清的薩滿教?!?/p>
西方學者大部分帶有不可掩蓋的傲慢,這在他們對于中國的敘述和觀察當中,時常會出現。勒內·格魯塞也是世界著名的學者,但其在敘述薩滿教的時候,口吻也是輕慢和自以為是的。實際上,薩滿教是真正的原生性宗教。和基督教、道教、佛教等等完全不同的是,薩滿教沒有創(chuàng)始人,完全是在某種社會和自然環(huán)境下,人群自我發(fā)生的一種以神靈崇拜和信仰為基礎的宗教。
就像相信昆侖山乃是萬山之宗,也相信昆侖山是中國之“祖龍”“祖脈”所在?!渡胶=洝ご蠡奈鹘洝酚性疲骸拔骱V?,流沙之濱,赤水之后,黑水之前,有大山,名曰昆侖之丘。有神,人面虎身,有文有尾,皆白,處之。其下有弱水之淵環(huán)之,其外有炎火之山,投物輒然。有人戴勝,虎齒,有豹尾,穴處,名曰西王母。此山萬物盡有?!钡澜虒⒅鳛樵继熳鸷突煸傻牡缊?。
這也說明,原始的萬物有靈的信仰和崇拜,并不只限于匈奴人,更不只限于中國人。弗雷澤的《金枝》中認為:巫術是人類一種自然行為,這種行為必定會經過感應巫術的兩條法則,即相似法則和接觸法則,產生特殊效果?!对嘉幕芬粫淖髡咛├?,首先把巫術、鬼神信仰跟原始的萬物有靈論聯系在一起。他認為巫術是建立在聯想之上以人類智慧為基礎的一種能力,同時它也表現了人類愚鈍的一種基礎能力。莫斯所著的《巫術的一般理論》中說:“跟任何組織的教派無關的儀式都是巫術儀式——它是私人的、隱秘的、神秘的,與受禁的儀式相近?!?/p>
巫術盡管不是宗教,但薩滿教中的巫師是眾多的。據孟慧英所著《尋找神秘的薩滿世界》顯示,現在的鄂倫春族當中,仍舊還有薩滿存在。她在書中寫道:“比較年長的孟鐵奎還記得,以前有病都請薩滿看病,薩滿有神服、銅鏡和腰鈴,村里曾經有個薩滿是名叫葛言寶的人的妻子,她主要在村子里給各家各戶看病,從不離開村子到處游醫(yī)?!?/p>
由此來看,給祁連山命名的匈奴人,他們以為天地自然萬物都是有靈性和具備某種力量的,如龐大的山系、寥廓的牧場、身邊的水流、人難以攀登的巨大石崖、超出經驗之外的樹木,以及難以用常理和生存經驗解釋的人事物,都歸于“萬物有靈”。我不覺得這種信仰和崇拜有什么不妥,特別是當人們處在蠻荒和蒙昧時期,產生一種基于身邊萬物以及天地之間的有神論信仰和崇拜心理,何嘗不是對人心的一種安慰?好在,我們所在的這個世界,人類社會已經發(fā)展到了無所不能,無所不可的程度??茖W越來越神通廣大,技術能力無孔不入,以至于人類的生活空間越來越趨于透明化。
用現在的眼光來觀察山川河流,乃至整個世界已經是一件非常容易的事情了。如對祁連山的考察和概括,已經不再像匈奴和古民族那樣籠統(tǒng)指認,而是以科學的方式測算出它的具體長度和寬窄度。簡要而說,祁連山東西長800公里,南北寬200到400公里,平均在海拔4000至6000米之間,其西端為當金山口,與新疆的阿爾金山脈相接,東端則銜接黃河谷地,秦嶺、六盤山與其相鄰。自北而南,分別有大雪山、托來山、托來南山、野馬南山、疏勒南山、黨河南山、土爾根達坂山、柴達木山和宗務隆山等多座高峰,其最高峰為疏勒南山的團結峰,海拔達到5808米。
這一座宛若游龍的山系,至張掖肅南,便與今之金昌相接。也就是說,金昌乃至河西走廊的每一座城市,甚至村鎮(zhèn)和沙漠戈壁,都是同氣連枝,不可分割的。有賴于祁連山雪水的融化和潛行,才使得干旱的河西走廊具備了人居的基本條件。因此,在敘述金昌之前,先來了解這一座類似于神話的山系,及其對河西地區(qū)的影響,我覺得是相當必要的。換句話表達,即,有了祁連山,河西才有人的存在,才會在絲綢之路興盛時期,積攢和輸送了那么多的文化和文明,即使在現在,祁連山仍舊是河西諸多城市村莊的母親一樣的存在。
而轉身過來,在金昌市的西北,是另一個高聳之地,它的統(tǒng)稱叫做阿拉善臺地。這一片處在巴丹吉林沙漠和騰格里沙漠之間的綠洲——即便是被漫漫黃沙分割成為許多個小塊水草地,其歷史也是深厚的。阿拉善這個名字,也出自匈奴語系,即賀蘭山的音轉。匈奴強盛之時,它的賀蘭部駐牧于此??梢韵胂?,賀蘭山、龍首山、曼德拉山上至今留存的巖畫,大抵也有匈奴人的痕跡。而靠近現在金昌的部分,則是匈奴休屠王的駐牧地。在秦始皇時期,這里名為北地郡。
隨后是漢武帝的勝利,這一帶也盡入西漢帝國版圖。公元前102年,西漢派出了數萬的移民進駐休屠、居延(今額濟納旗),以為屯邊。武威郡和北地郡(今甘肅平涼西南)則各管轄金昌一部分。至東漢,這里便是西??ぃ⒉话ń裰鸩?。北魏時期,柔然崛起,此地為柔然婆羅門分屬領地。隋唐時期,突厥居之。公元686年,唐帝國將漠南都護府遷至此地,稱為安北都護府。后設寧寇軍。安史之亂后,此處先后為突厥和回鶻襲占。尤其是唐后期,此地改名為合羅川。當吐蕃占據河西地區(qū),絲綢之路中斷,這里便成為了唐帝國通往西域的唯一道路,史稱“絲綢之路回鶻道”。元朝稱之為亦集乃路。一位著名的意大利旅行家馬可·波羅至此,在其游記中寫道:“離開甘州城,向北行十二日,到達一個名叫伊稷那的城市,它位于沙漠荒原(戈壁)的入口處,在唐古多省境內。居民是偶像崇拜者,他們有駱駝和各種家畜。這里有一種蘭列隼和許多優(yōu)良的薩克爾隼。果實和家畜可供居民的需要,居民并不經營商業(yè)。商旅到達此城后,必須準備四十天的糧食,因為當他們再向北前行時,必須穿過一個荒原,除了在夏季,山中和某些河谷有少數居民外,平時了無人跡。這個地方有水與松林,常常是野驢和其它野獸出沒的地方。經過這個荒原后,即到達它北部的一座城市,名哈拉和林。”
又就哈拉和林即今額濟納旗境內的黑城遺址說道:“哈拉和林城周長約三英里,是韃靼人在遙遠時代最早定居的地方。這個地方沒有石頭,所以只能用堅固的土壘圍繞著作為城墻。在城墻附近有一個規(guī)模宏大的堡壘,里面有一座豪華的巨宅,是當地統(tǒng)治者的住所?!?/p>
有人懷疑馬可波羅根本沒有來到過阿拉善,但從其文字當中看,卻又與當地的實際情境相仿佛。但不論如何,人在世上,都是過客一個。這一連串的歷史變遷當中,霍去病曾引兵由賀蘭山出,至河西擊逐匈奴;西漢收取此地后,由抗擊匈奴的另一個名將路博德帶人在此建立了諸多的烽堠,以及肩水金關等多座城池和軍事設施。其中,最為悲壯的歷史莫過于李廣之孫李陵,只帶五千病弱軍士,沿著弱水河,出居延,由阿拉善出擊匈奴主力……最為浪漫和雄壯的,便是前來勞軍的詩人王維,在此寫下了“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
在很多人眼里,阿拉善高地,只不過是一片荒涼的大漠瀚海,只不過是倉央嘉措的傳說,以及弱水河的動人故事,還有額濟納每年十月的金色胡楊。但其之悲壯悲情歷史,乃至深厚的文化底蘊,一點都不亞于其他地方。再論及居延漢簡,阿拉善高原,也真的是精神富饒之地。盡管它在很長的時間內,總是沉浸在無盡的黃沙之中,在形如深井的天空下,與狂浪無際的風塵沙暴、發(fā)菜、鎖陽、蓯蓉、甘草、雙峰駝及肥碩的牛羊一起漫步于浩浩蕩蕩的時間里。
(楊獻平,河北沙河人,現居成都,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作品見于《天涯》《中國作家》《人民文學》《山花》等刊。曾獲第三屆冰心散文獎單篇作品獎、首屆三毛散文獎、全軍優(yōu)秀文藝作品獎和首屆林語堂散文獎提名獎、在場主義散文獎、四川文學獎等。已出版長篇小說《匈奴帝國:刀鋒上的蒼狼》,長篇散文《夢想的邊疆——隋唐五代時期的絲綢之路》,散文集《沙漠之書》《生死故鄉(xiāng)》《沙漠里的細水微光》《歷史的鄉(xiāng)愁》及詩集《命中》等。)
插圖:郝頡宇
編輯:劉亞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