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白國
讀董書明《遼闊》,我發(fā)現(xiàn)那些分行的文字中間,總是凝聚著作者深沉的生活之思、生命之思,既有心靈故鄉(xiāng)的詩意穿行,又有現(xiàn)代城市的喧囂與迷茫;既有情感訴求的深切表達,又有藝術探求的內(nèi)在潔凈與美感,在普通的場景、凡常的事件中閃耀著詩性與情感的光芒。
品味《遼闊》,體味詩行之中作者內(nèi)在生命的流瀉,感動于詩人心靈世界的厚重與輕盈,在詩意的大地平凡棲居。
一切寫作都是個人史。董書明有著較為豐富而獨特的人生經(jīng)歷,自上個世紀90年代開始文學創(chuàng)作以來,近20年的創(chuàng)作歷程,生活的起承轉合間呈現(xiàn)著人生的多樣性色彩,積蓄著深邃的生命滋味。董書明的血液中流淌著鄉(xiāng)野之韻,靈魂中扭結著鄉(xiāng)土情結,而詩人敏感、真摯的詩心引發(fā)詩人對城市與鄉(xiāng)村、對生命與大地的審視和叩問。就在我們年輕時,“城市”,像遠方的天堂,讓“我熱烈地向往”(《我喜歡》)。與城市的繁華相比,鄉(xiāng)村是如此的貧瘠與殘破。那里的“石頭縫里/盛產(chǎn)汗水、陰涼/痛苦的萬象”(《山里》),生活的重擔壓得人們抬不起頭來,父親“總是急急忙忙地奔向麥地”,用麥粒一樣的汗水滋潤來年的莊稼,但“生活一再壓低他的頭顱/曬黑的胸膛”(《父親的村莊》);母親“弓著腰把沉甸甸的棉袋裝進籮筐”,換回孩子們冬天里的棉襖。帶著希望的種子,千千萬萬村莊里的“勞力或后生,在正月撒到城市去種植,在臘月里一一收割回來”(《沒有人比村莊更懂得等候和抒情》)。城市仿佛是鄉(xiāng)村自由流淌的月光,但城市并不如想象中的美好。
作為人類歷史上最久遠、最崇高、最本真的一種藝術吟唱,詩歌總是與人的生命流程、精神思維意識同一的語言形式,是人對自己存在的歷史一種象征化的超越,是人對自我的透視與逼近,更是一種對于棲居的歌唱。董書明把普通的建筑工人形象熔鑄在自然、歷史、人生哲理等多層面的時空,從而在多向度地抒寫之中,營造出大地棲居者的新的審美意涵,“每一張單人床上/都有一個家/他的胸膛貼著建筑工人/他的背貼著老婆孩子或親人”(《單人床》),在樸素的文字后透露出沉郁的蒼涼。沒有學歷,沒有專業(yè)技術,他們只能憑自己的力氣吃飯而成為建筑工人,也許辛苦一輩子也只能像工友老熊那樣“把自己做熟”后,換回一口“鍋”——墳墓,多么令人傷感,多么讓人悲愴,“鍋”——“墳墓”這一嶄新而獨特的意象,暗藏著撼動人心的沉靜與深重。相較于鄉(xiāng)下人的苦悶生活,城里人似乎正以一種悠閑的姿態(tài)品味著虛度的時光,無疑這是另一種人生的悲哀。他們“從單位的崗位上提前內(nèi)退下來”,“他們抽著長長的卷煙/把大把的時間點燃燃燒成一攤一攤的灰跡/他們在晚上守著言情劇/看人生悲悲切切/最后有一天他們自己也住進了電視機一樣的黑匣中/他們當中有當年的勞動模范生產(chǎn)標兵”(《他們》)。在這里,詩人鄙夷的不僅僅是現(xiàn)實的空乏無聊,而是為部分人們在現(xiàn)今這個金錢第一、利益為本的社會丟失了對于勞動的樸素信仰而扼腕嘆息。
在日新月異的市場化浪潮中,一個詩人要想在心靈的維度依然詩意地棲居,執(zhí)著地在詩神的天空盡情地翱翔,這是需要付出時間的代價和靈魂的陣痛的。只有葆有靈魂的澄澈,具有抵御現(xiàn)實社會中充滿無數(shù)可能的誘惑的能力,具備一種能夠穿越日常生存迷茫的思想和心境,才能達到從心靈深處詩意棲居與詩性翱翔的境界。
在《鄉(xiāng)村『青感》一詩中,“游子早產(chǎn)的白發(fā)/糾纏一生貧窮和守望”是他們的身份標記。感懷于心者,莫過于流瀉在字里行間的“情”,游子們思念著養(yǎng)育了自己的故鄉(xiāng),思念著家鄉(xiāng)的父母妻兒。底層生活的艱難并沒有挫傷他們對于生活的信心,“遠處的工地,工人們將鐵軌和城鄉(xiāng)/一節(jié)一節(jié)接起來/接下去,接天接地/帶電的低壓照明線路/通向萬家燈火/云彩背后的月光。像撒向大地的種子/個個都有,出頭的希望”(《在春天》)。同時,他們也是詩人筆下的蚯蚓,“痛苦地扭曲著身體/扭曲/日子/但/拒絕/扭曲/自己的/靈魂”(《蚯蚓》)。他們辛勤勞動,用自己的汗水換取微薄的工資,不鄙視自己的底層工作,把它同家國情懷聯(lián)系在一起,詢問“是不是/把鐵道比喻成潔白的哈達/就能掛在祖國的脖子上/民族團結/人民幸福安康/是不是,把火車想象成一根紅皮的甘蔗/每年探親時帶回家/妻兒吃在嘴里/更加香甜”(《把鐵路豎起來》),多么奇妙的比喻與想象,讓人心生感慨。董書明詩歌的可貴之處正在于此,他對底層生活始終保持精神關照,在記錄著外出務工者為都市的巨變拋灑熱血與生命的同時,也拓展了這些弱勢群體赤子般的情懷與精神馳騁的疆域。
詩人不但從現(xiàn)實人生,而且還從古典時光與自然萬物中學會取舍,領悟生活,感悟生命,以厚實的文化底蘊,以新奇的意象和純粹而質(zhì)感的語言,或援古證今,或借坡下驢,悲憫天下蒼生。
讓我們循著歷史的脈絡,跟隨詩人一道行走在《傲慢的時光》中,重返晉朝、大宋、晚唐吧,與古圣先賢對話,與蘇軾、李煜、白居易神交,結交柳七、范仲淹,在古典而悠然的時光里邀游。作者以人為經(jīng),以時為線,拒絕世俗的束縛,借古詠史,引經(jīng)化典,以思路牽文脈,以詩句帶時代,“撐一葉宋詞里的蚱蜢舟/在鳥鳴澗流放/一曲流水向東/歲月向西的情歌”(《如琴湖》)。詩人穿越歲月時空,潛心靜游《雞鳴寺》《慧日寺》《靜安寺》《云居寺》《西林寺》《觀音寺》,以獨到的精神體驗,寫蕓蕓眾生,寫游歷心悟,“在竹影下靜修/飲食經(jīng)書/做一枚閑棋冷子/守住雞鳴寺/守住碎詞/和內(nèi)心的底線”。無論寫景,寫人,寫事,即使是一木一花一鳥,詩中透發(fā)著濃重的情愫與無形的符碼,揭示了形形色色社會形態(tài)的同時,彰顯了人性與道德的光輝,“傳說蝴蝶的一生/可以放下/自由/放下恩怨/但拒絕撕破臉皮/赤裸著靈魂”(《慧日寺》)。當生命深處的佛性被喚醒,“隔三差五/方便到/寺廟里坐坐/坐到靜寂里/坐在木魚聲聲里/坐在敬畏/佛法無邊里”(《觀音寺》),作者不時遠離紅塵人問,回返內(nèi)心,重新返觀自我,明心見性,以佛典救贖浮生。
德國詩人荷爾德林說:“如果生活是全然的勞累,那么人將仰望而問,我們?nèi)匀辉敢獯嬖趩??是的,充滿勞績,但人,詩意地棲居在此大地上?!敝蒙碛谶|闊大地,我仿佛看見董書明正從悠遠的時光里走來,在季節(jié)深處穿梭,縱橫于城市阡陌之間,放歌于天南地北的一塊塊熱土,沒有矯揉造作,沒有脂粉裝扮,文字表達瀟灑自如、機智靈動,富有張力和韻味,表現(xiàn)出較為成熟的風格特征。愿董書明在今后的求索中,仍能詩情不減,創(chuàng)作出更多的個性化詩作,為這俗世增加一抹濃濃詩意。
(作者單位:《星星》詩刊雜志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