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 黃詠梅 汪廣松
特邀欄目主持:黃德海
汪廣松:《海風中失落的血色饋贈》(以下簡稱《海風》)這本小說集,我最近才讀到,你是什么時候開始閱讀的?
黃詠梅:阿利斯泰爾·麥克勞德這位加拿大作家,我接觸得很晚。去年偶然讀到這本書,然后,我不斷向一些朋友推薦。我向德海也推薦過,所以德海在主持這個“商兌錄”的時候,想到邀請我們來談談。我和他沒有交流過這本書,但應該也是因為喜歡才會有這個邀請吧。
汪廣松:那么,我們從哪里開始呢?
黃詠梅:本來說好選取里邊最有感覺的一篇來談,我開始想選《秋》,但是,重新讀完一遍之后,我覺得收入的七個短篇,其實能構(gòu)成一個整體,它們可以放在一起談。
汪廣松:是的。這本書由七個短篇組成,在內(nèi)容、寫法、氣氛上都構(gòu)成一個整體,而且基本上是以第一人稱來寫的。讀完全書,我覺得里邊的爺爺奶奶、爸爸媽媽、兄弟姐妹、子女,都是一家人或者說是一個家族,只不過是在不同的篇章里出現(xiàn)。
黃詠梅:七篇小說都是寫加拿大新斯科舍布雷頓角這個偏僻小地方,寫那些終身以漁業(yè)和礦業(yè)為生的人。無疑,這是寫故鄉(xiāng)的書。就像V.S.奈保爾的《米格爾街》、舍伍德·安德森的《小鎮(zhèn)畸人》等等。
汪廣松:它們既是一個整體,同時又各自形成風景。
黃詠梅:幾乎每一篇都寫到海、海風、捕魚,但各個角度各個情景,描寫都不一樣。
汪廣松:你提到了“描寫”這個詞。一個小說家是怎樣讀另一個小說家作品的?
黃詠梅:麥克勞德是個很質(zhì)樸的作家,他不喜歡夸飾、鋪排,他是很寫實的,白描手法居多。描寫布雷頓角的生活,對他來說,就是將自己眼中、腦海里的場景如實呈現(xiàn),而這些場景,是他一輩子凝視著的,如同他對這里人們的生活和想法了如指掌。比如說,他寫奶奶的頭發(fā)“白得好比下午的海鷗,眼睛藍得好比海鷗飛過的大?!?。為什么海鷗前面要加上“下午”?大海前面為什么要用“海鷗飛過”?在北美,下午的日光充足,更能照出海鷗的銀光,而在海鷗白的映襯下,大??雌饋砀{了。這點,不需要去過那個地方,無數(shù)攝影家的鏡頭下就會給出答案。描寫的準確性,消弭了布雷頓角這個地方、這些人跟我們經(jīng)驗上的隔閡。
汪廣松:短篇小說要在一個有限的篇幅里講好故事不容易,可是《海風》做得很好,麥克勞德是怎么做到的?
黃詠梅:在一本沒有懸念的書里,麥克勞德用平靜的敘述,講出了那里的故事,使得作家與讀者的情感獲得了通約,異域成為讀者親近的世界,這與他準確的敘述是分不開的。一個小小的比喻,一段有效的白描,一次精妙的對話,處理得準確,都會引起讀者的共識,如臨其境。
汪廣松:你可以舉個例子。
黃詠梅:《黑暗茫?!防铮材匪故紫日J為只要將布雷頓角拋在身后,他將會獲得新的身份,將變成一個溫哥華人。他搭上的便車開到一個跟自己家鄉(xiāng)無異的“破鎮(zhèn)子”時,司機問他:“你也只是路過嗎?”他回答:“對,我要回溫哥華。”從“將要”到“回”,從將是到已是,詹姆斯的心理在不到一頁紙之內(nèi)就有了巨大的轉(zhuǎn)變,對陌生人撒謊,同時已經(jīng)拋棄身后的“破”家鄉(xiāng)。這種心理轉(zhuǎn)變,麥克勞德并不是通過心理描寫來表現(xiàn)的,而是通過詹姆斯視線的移動,周遭環(huán)境的描寫,通過跟司機的對話。比起那些難以獲得讀者信任的心理描寫,這種簡潔、準確的處理,有效得多。麥克勞德不動聲色地答出“對,我要回溫哥華”的時候,讀者頓時心領神會。
汪廣松:好小說需要好的讀者,好的閱讀算得上是小說的第二次創(chuàng)作了,是作家和讀者共同完成的。
黃詠梅:又比如《回鄉(xiāng)》里的開頭,寫父親的動作,站在火車過道上,一只手撐著頭頂?shù)男欣罴埽⒁饬Ω叨燃?,等待看到窗外那遙遠的一閃而過的小小的布雷頓角,他要準確地指給兒子看,生怕錯過了。父親這些緊張、激動的心理,在近乎一頁紙的敘述中,你連一個帶豎心旁的字都找不到。這種不加以任何心理描寫的敘述,自然、密實、準確地與讀者達成了默契,將讀者帶入情境中,至于心理的東西,就交給讀者了。
汪廣松:可見小說不一定要寫新題材,文學母題的力量源源不絕。《船》寫道:“很多我看了一輩子的東西,卻如同是第一次見到?!?/p>
黃詠梅:嗯,這本書題材比較單一,主題也比較明確。沒有奇情和懸念,只有海濤在驚心動魄地終日拍打,他筆下的人物,心平氣和地與這片危險的海域共生,同樣地,也在咀嚼海洋溫柔的饋贈。那些捕魚、捕蝦并以此換取物資的生活,日復一日,構(gòu)成了這里人生命的一部分?!肚铩防?,那匹老馬成了家族的一員,他們對它的情感,即使置換成“他”也是成立的;《船》里那個終日出海的父親,最終被海水卷走,剩下的殘骸,就是一條空蕩蕩的無桅船。船是這里人生命的另一種形態(tài)。
汪廣松:你說得很動情,把小說的整體氣氛談出來了。
黃詠梅:大概我們這么聊,沒看過這本書的讀者心里就能有個大致印象了。有時候,作家會害怕這種明確,總是覺得含混不清的那些部分才是他們想要的。但是麥克勞德不理會這些,他只是忠實地寫下了這一角,讓人身處這個海天隔絕于外界、與現(xiàn)代化遙遙相望的地方,越是忠實,你會覺得越是困頓和孤獨。這樣的生活好嗎?我們知道當然不好。所以這些忠實的堅守就顯得很無望。無望卻宿命。就像十歲的約翰和八十多歲的爺爺奶奶一起唱歌,“老的少的都在唱失去的事物,唱的是他們不同的體會”。
汪廣松:我現(xiàn)在喜歡這樣的文學閱讀,喜歡以情動人。從容、舒緩,讓人禁不住放慢腳步,讓那些語言文字緩緩流過自己的心田,獲得浸潤和感動。這些小說的抒情性很強,有一種無處不在的深情,可以稱為抒情小說。
黃詠梅:現(xiàn)在很多人談小說,會覺得“抒情性”是一種淺薄甚至是一種破壞。抒情是古典文學的重要美學特征,而當代小說中的抒情往往是要求被節(jié)制的,你怎么看?
汪廣松:理智與情感,是個老問題,我愿意用海德格爾提到的“詩—思”來說。詩與思之間要有一短杠“—”,這樣就把詩與思之間的力量都張開了,它們不是非此即彼的關系,而是同時張開。抒情與敘事都是手段,重要的是:它是否真誠?是否動人?如果說麥克勞德小說的“抒情性”有點不合時宜,應該去找找時代原因。
黃詠梅:看完這本書之后,我就去找關于阿利斯泰爾·麥克勞德的資料來看,他在加拿大是很有名的,但產(chǎn)量很少,一生只出版了一部長篇和兩部短篇集,二〇一四年去世的時候七十八歲,是個不折不扣的當代作家。
汪廣松:為什么要強調(diào)他的“當代性”?
黃詠梅:強調(diào)“當代”有兩層目的。首先我覺得他的作品不太“當代”,或者說沒有很多西方現(xiàn)代性的特征,無論從手法還是主題上,他都很傳統(tǒng),他書寫的情感專一到了固執(zhí)的地步,正是這種固執(zhí)讓我讀出了“挽歌”的傷感。另外,我覺得他的寫作姿態(tài)也很不“當代”,就像你說的,小說中彌漫的“抒情性”在當代顯得有點不合時宜。
汪廣松:七篇小說有兩個方向,一個是往前走(離開),一個是回頭看(歸來)。往前走是到城市去,回頭看有“尋根”的意思,確有“挽歌”的傷感。
黃詠梅:無論離開還是歸來都歸于一種狀態(tài)——漂泊。這里每個人都處于漂泊的狀態(tài)。年輕人因為絕望而離開,尋找更好的生活,而老一輩人,他們雖然生活在這里,但他們堅守的那種海上漂泊的傳統(tǒng),也不是土生土長的。除了海之外,他們沒有自己的土地,即使死后也跟海鷗一樣的待遇——“上禮拜海鷗死了,他們在離海灣一英里之外辦了個葬禮,因為只有那兒才有足夠的土能給他挖墳。沿著海岸幾乎都是硬石,墳墓是安置不了的。他們說,人死了也一樣?!毙滤箍粕崾窃缙跉W洲移民在加拿大登陸的地方,大量的移民如今依舊保存著蘇格蘭的傳統(tǒng)。移民文化的一大特點是流散性,賽義德認為它是“強加于個人與故鄉(xiāng)以及自我與其真正的家園之間的不可彌合的裂痕,它那極大的哀傷是永遠也無法克服的”。這種感受跟我們現(xiàn)在都市人不謀而合,我們現(xiàn)在很多小說都在表達這種裂痕和哀傷,只不過,麥克勞德是一直站在深深的傳統(tǒng)這邊,把族人深夜里隨海風飄散的嘆息記錄下來,而我們是踩在某個權(quán)當故鄉(xiāng)的他鄉(xiāng),面對熙熙攘攘的陌生人書寫。
汪廣松:《黑暗茫?!肪褪窃谧?,一直走,雖然不確定走到哪里去,雖然還沒有走出去,甚至還是往礦區(qū)走,但有走的動力。小說里寫道:“突然,‘走’這件事變得刻不容緩。”《灰白的金色饋贈》我很喜歡,那個十七歲少年以一種別樣的方式“離家出走”,獲得了信心和勇氣?!痘剜l(xiāng)》寫還鄉(xiāng),其實是走出去了,再回頭看。《海風中失落的血色饋贈》,往回走,有些東西“失落”在了往昔,要回去看一眼,看了一眼后就會死心,不看一看不甘心的?!洞纷x來令人心碎。那個孩子回到父親身邊,回到大海,最后失去了父親?!度y岑角的路》,追憶爺爺。一個大家族的人都回來,想動員奶奶搬遷。奶奶最重血統(tǒng),重視根脈,不肯走。她養(yǎng)的羊都追求血統(tǒng)純正,她自己死在了她丈夫離世的地方。
黃詠梅:漂泊感、無法克服的哀傷,如同海風無時無刻不在吹,無法逃避。麥克勞德不厭其煩地寫這種漂泊感,梳理著海風中一層一層的鹽分,最終讓我們看到了亮晶晶的鹽粒,這些鹽粒是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侵入與抗拒相互拉扯的結(jié)晶體,是海風失落在時光中的饋贈。
汪廣松:《海風》的第一篇小說是《秋》,我首先讀這篇,感動了,才有決心和力量把書讀完的。
黃詠梅:就算不好意思我還是要說,我讀《秋》時掉了眼淚。臨睡前看的,然后,因為一篇小說而失眠了。
汪廣松:淚點在哪兒?是看到馬被牽走,還是大衛(wèi)發(fā)狂,還是他們兩口子抱在一塊兒的時候?
黃詠梅:讀到三分之一就感動了,那匹馬跟父親相依為命,在雪夜酒館的門口等了父親一夜,馬其實是父親的老朋友、伴兒。讀到那匹馬在父親的牽引下,跨上馬販子車擋板的那一腳,我的眼淚就下來了。
汪廣松:嗯,就是馬被牽走的那一刻,真的很錐心。
黃詠梅:這么簡單的一個故事,竟然讀出眼淚來。這讓我想起了第一次讀顯克微支那篇《燈塔守望人》,何其相似,也是讀得流淚。麥克勞德也是一個燈塔守望人。這種眼淚并不是感同身受,不是共情,而是為他人的境遇、他人的心境所流下的。
汪廣松:你有菩薩心腸。據(jù)諾那說,阿彌陀佛見眾生沉沒生死苦惱大海,受無量輪回痛苦,但執(zhí)迷而不悟,不知回頭,故悲從中來,雙淚俱下,右淚即變化為觀世音菩薩,左淚即變化為白度母,來普度眾生。
黃詠梅:為他人流淚,真心不容易,我認為高級的作品往往流著這樣的眼淚。
汪廣松:還有一種眼淚是為自己流的。
黃詠梅:在文學作品里,那種懷才不遇、韶華已逝的說不清楚的自戀,到深處也會勾人淚下,但這樣除了自己的關切,大概還會引來“冷冷的輕蔑”吧。菲利普·羅斯在《凡人》里寫到墓園里一個矮胖的老太,每次參加葬禮都哭得不能自制,即使逝者跟她并沒有多么親密。“你知道她為什么這么反常嗎?因為她是為自己哭,正如我自小時候起就是為我哭。”“她這樣是因為她已不再是十八歲。”可是,“她的淚水激起的不是同情的關切,而是冷冷的輕蔑”。
汪廣松:她的溫柔遭遇到現(xiàn)實的冰冷,世界總是這樣。就像《秋》,寫得很溫柔,又很殘酷。
黃詠梅:他整本書都是又溫柔又殘酷的。
汪廣松:我愛看父親和母親最后的擁抱,那種殘酷又溫柔,只能通過擁抱來表達,就是“有他不善言辭的深情”。
黃詠梅:小說看起來很簡單,其實在細節(jié)上都很用心。不知道你有沒有注意到,在他們擁抱之前,母親在海風中解下了自己多年來一貫用力束起的發(fā)髻,“烏黑的長發(fā)被風揚起”,“長發(fā)裹起了父親的腦袋”。這個細節(jié)其實很重要。
汪廣松:是啊,這時候她為什么要解開自己的長發(fā)?
黃詠梅:母親在狂風中解開長發(fā)的失常之舉,與小兒子大衛(wèi)憤怒地用斧頭屠雞的瘋狂相呼應。這個“不像我們以往看到的一樣”的母親,在這種人都難以站得住的狂風中解散了自己的長發(fā),是為了讓父親回憶起自己原來的樣子,還是為了這次擁抱營造浪漫的氛圍?我只能說,這頭發(fā)是如此殘酷又如此溫柔,它們暫時地隔絕了整個世界,暫時隔絕了他們必須共同面對的窮苦。十四歲的孩子也明白讓他們“單獨待一會兒”。
汪廣松:我到過多倫多、蒙特利爾、渥太華等地,領略過那里的海風,見識過那里的海鷗、峭壁。自然環(huán)境是殘酷的,冷而硬;溫柔是屬人的。
黃詠梅:溫情是《海風》最大的特點之一。幾乎每篇小說里都有類似那一個擁抱的溫情。《秋》結(jié)尾,父母“面對面倚向?qū)Ψ?,肩靠著肩,就像三角屋頂對接的那個椽木”“依靠著彼此,頂著凜冽的風雪,任臉上結(jié)起冰霜”。這擁抱讓人傷心至極。而在這擁抱之前,在更早的賣馬之前,母親一直是個悍婦,父親是個沉默的“蠢貨”。父親的妥協(xié)與母親的無奈,最終達成了理解,而理解并不完全出自愛,更不是善良,而是對家庭如同屋頂兩根椽木般的守護。
汪廣松:父母是門神,門外是殘酷,門內(nèi)是溫柔。
黃詠梅:嗯,就像布雷頓角的海水一樣,既殘酷又溫柔。你說的“門外殘酷,門內(nèi)溫柔”,很恰當。
汪廣松:《秋》寫道:“那可能是我第一次意識到成年人的生活會有多么艱難,而且做一個成年人也可能是非常可怕的事。”人生真是一件殘酷的事,可是也有溫柔。有時候享受這點溫柔,就像在刀口上舔蜜。
黃詠梅:打動我的,就是在那些如臨深淵的時刻,人與人之間還保存著理解和溫情,而不是我們經(jīng)??吹降摹案F兇極惡”,但也不完全是善所能概括的。
汪廣松:讀《秋》,天地不仁。在多倫多,有一位老人給我們講故事,他年輕的時候到同學家里做客,同學的爸爸有一條小狗,人和狗很親熱。同學爸爸為了招待客人,把那條狗殺了。前一秒鐘還在親熱,后一秒鐘就被殺了。老人說,他忘不了那條狗臨死前的眼神,當時就沒有吃狗肉,以后他也不吃。老人又說,中國人有一個傳統(tǒng),自家養(yǎng)的雞鴨不吃,他們家養(yǎng)的雞就不吃,只吃雞蛋。雞能養(yǎng)五六年,到要死的時候,雞自己就會去找地方死。養(yǎng)雞養(yǎng)鴨養(yǎng)狗,養(yǎng)的是善念,是仁心??墒翘斓夭蝗?,圣人不仁,以萬物為芻狗?!肚铩分械哪瞧ダ像R,就是芻狗,沒用了就扔了。小說里寫道:“你盤算好了要置于死地的東西,要打心眼里喜歡它是很難的,不過要真心討厭也一樣不容易?!?/p>
黃詠梅:《秋》里的馬就是家里的一個孩子,你說的那條狗也是。
汪廣松:大衛(wèi)對他的爸爸說,要是他遇到父親醉倒在外,他也會等的,像馬一樣,所以他后來發(fā)瘋是有鋪墊的。你說,經(jīng)過了這件事,大衛(wèi)還會在冰天雪地里等他的爸爸嗎?
黃詠梅:會的,正如結(jié)尾所說:“可能他會明白的吧?!边@是成長啊。
汪廣松:《秋》,大衛(wèi)瘋了,他舉起斧子大肆屠殺家里養(yǎng)的雞。他最后一次舉起斧子,是扔向父親,還罵道:“雜種!”不得不提到那個著名的詞:弒父情結(jié)。當然,大衛(wèi)的斧子沒有砍到父親。
黃詠梅:弒父歷來是小說原型的一種,人物在構(gòu)成自我的認知,形成世界觀的道路上總會準備那么一把刀。
汪廣松:這本書可以看作是成長小說。一個人的成長要擺脫家庭的影響,尤其是父親的影響。這話聽上去不是沒毛病,而是好像錯了。如果要論證,我們可以從希臘神話說起,宙斯神一家三代,都是這么干的:兒子推翻老子。還可以說到索??死账沟谋瘎 抖淼移炙雇酢贰?/p>
黃詠梅:成長在這本書里占很重要的部分,跟與之相對的衰老一樣重。
汪廣松:生活對于人的困擾,有些就來源于人吧?而且可能就是最親的人。
黃詠梅:成長小說往往在少年視角里展開一個真實的世界,而這個真實的世界總是跟他心中的認知相悖,就是這種相悖帶來的困惑、彷徨、痛苦,構(gòu)成了一種成長。
汪廣松:《黑暗茫?!?,“我”(詹姆斯)要離家出走,擺脫父母親的影響才能真正長大。在小說里,這個影響甚至可以具體到父母親在隔壁做愛的聲音,乃至來回的次數(shù)。
黃詠梅:《黑暗茫?!愤@篇讓我想起余華的《十八歲出門遠行》。同樣是十八歲的少年,同樣迫不及待地坐上了一輛開往遠方的車。有意思的是,余華的那個少年成長在于見識了世界的混亂無序之后,認識了他人(人);麥克勞德的少年成長在于認清了一種叫作宿命的東西之后,認識了自己,回歸了一種血緣的順序。
汪廣松:詹姆斯追溯了自己的生命來源:一場莫名其妙的性愛的結(jié)果。
黃詠梅:這是小說預設下的一個細節(jié),喻示了之后的宿命感。詹姆斯在通往溫哥華的沿路上,看到的依舊是跟他十八年生活相似的場景,從街上人群的臉上看到了爺爺?shù)谋砬?,成百上千在過往人生中出現(xiàn)過的人的表情,以及自己的表情,甚至是那個被司機插入身體、面對黑暗喊出自己亡夫名字的女人,他亦覺得像他的母親。
汪廣松:詹姆斯在想象他的父親如果礦難死掉之后,他的母親,“于怎樣的黑暗中她將向誰喊出父親的名字”。寫得真狠啊。要知道,詹姆斯曾多次親耳聽到父母親在隔壁做愛的聲音。這是小說的梗。一個十八歲男子最早和最直接的性啟蒙來自父母。在來源處的觀察直接洗掉了性的恥感,他能獲得一種健康的性態(tài)度,這是身心同步成長的標志。
黃詠梅:詹姆斯是被自己想象的“新世界”慫恿上路的,而沒到達“新世界”,他就被這種近乎全景式的過往的生活不斷提醒——“我的生命,亦是他們的支流”,最終,司機問他要去哪里,他只能回答“我不知道”。
汪廣松:無知者無畏,可以說是成長過程中的一種少年勇氣。待到“長大”,很有可能就不敢邁出家門一步。哲學重視“第二次啟航”,我看人生也是?!巴饷娴氖澜绾芫省?,無論如何也要去看看,可是那個世界也很無奈。
黃詠梅:我前面說過,麥克勞德跟很多作家不一樣,他即使寫傳統(tǒng)面對現(xiàn)代化沖擊的巨大失落,也從不將自己置身于那些琳瑯滿目亂糟糟的新事物之中,而是更深地站在傳統(tǒng)的這一面,就像遇到猛烈狂風的時候,“腳趾會下意識地蜷起來,好似它們正努力要抓住腳下的土地”。他的小說就是那一只只蜷起來的“腳趾”,努力地抓住那些即將消逝的東西。所以,他不會像余華那樣,讓詹姆斯走向現(xiàn)實,他不讓詹姆斯走出去,而讓他走向自己。
汪廣松:走向世界,最終會走向自己,也只有走向自己才會一直在路上,獲得真正的成長。
黃詠梅:如果說,人的一生一定要有弒父(弒傳統(tǒng))的話,認識自己是前提。
汪廣松:《灰白的金色饋贈》,杰西通過打桌球賺了三十一塊錢,算是點小錢。他的父母很生氣,要他還回去,他也去還了。小說如果寫到這里就結(jié)束,那就可以選入小學課本,作為教育典范。麥克勞德的處理有點特別。杰西把錢還給了父親的老朋友考德爾??嫉聽栂劝彦X收下,然后又還給杰西,說:“你給了我錢,我也拿了。咱倆就這么讓它去吧?!蹦且馑际钦f,杰西聽了父母的話,是好孩子;可錢終歸還是杰西的,認可他的“叛逆”。你看,一方面接受了父母的教育,另一方面有一個超越,即生產(chǎn)(賺錢)方式,還有生活方式的超越,這是“革命”。
黃詠梅:這篇小說是以挑戰(zhàn)“父權(quán)”為代價的成長小說。冒犯成為一種力量,而冒犯之后的小勝則是成長的一小步。杰西進入未成年人不可入內(nèi)的桌球室,就是一種對成年社會的挑戰(zhàn),進而整夜不歸,是對嚴厲家規(guī)的挑戰(zhàn),最終贏父親老友的錢,是對倫理的挑戰(zhàn)。
汪廣松:小說最后寫杰西信心滿滿,“他思忖著下禮拜的幾何考試他會如何漂亮地拿下”,而且,對于即將來臨的橄欖球比賽,他也仿佛聽到了“呼喊和擊掌”。我覺得,這就像一個青春期的男孩第一次追到一個女孩,他獲得了信心。小說寫道:“他們一直在練習,但始終止于練習,直到人生的某個時刻到來,一切都不再相同?!?/p>
黃詠梅:結(jié)尾使得小說脫穎于很多成長小說。
汪廣松:一個人在窮困中如何有體面?這里就有文學,有虛構(gòu)。
黃詠梅:寫貧窮最大的套路就是比照,因為它對面的形象如此鮮活,貧窮是它光芒之下形成的陰影?!逗oL》里舉目寫的都是貧窮,至于它對面的光芒你卻找不到一絲一毫。這是我喜歡麥克勞德的一個很重要的原因。
汪廣松:嗯,他直面貧窮,但不羨慕“對面的光芒”。
黃詠梅:我們看了太多寫窮困、底層的作品,物質(zhì)誘惑、靈魂墮落、靈肉分離、尊嚴受損、底層焦慮等等是分析這些作品的關鍵詞。麥克勞德只寫貧窮本身,在讀《海風》的時候,我總是被麥克勞德直接描寫、呈現(xiàn)出來的貧窮所刺痛,被貧窮本身所刺痛。
汪廣松:孔子說:“君子固窮,小人窮斯濫矣?!蹦闾岬降哪切╆P鍵詞,可以說就是由窮而來的不節(jié)制和浮夸。
黃詠梅:具體到小說,你可以在因為送走一匹馬引發(fā)家庭倫理的扯拽之中找到貧窮,你可以在一個個類似“傷心的拐點”那樣的惡劣環(huán)境中找到貧窮,可以在布雷頓角因為工作而喪命的這些單調(diào)的死亡中找到貧窮,但你絕對找不到那種被物質(zhì)光芒所刺痛的貧窮。相反,他認為那些人離開這里得以在都市生存,而最終卻在高檔飯店被牛排噎死、在度假的陽光浴中被曝曬致死、在清晨的城市街頭跑步健身猝死,這些人的死亡,才具有“希臘神話和戲劇中的反諷意味”。
汪廣松:反諷?
黃詠梅:嗯,反諷。布雷頓角人認為流著他們血脈的人,到外邊的世界過上優(yōu)渥生活,最終的結(jié)局往往都荒謬,事實上,他們覺得那些人的整個生活狀態(tài)都很荒謬。他們平靜坦然地接受貧窮,麥克勞德就帶著這種平靜坦然的姿態(tài)去寫貧窮。
汪廣松:這是“固窮”嗎?《中庸》里說:“君子素其位而行,不愿乎其外。素富貴,行乎富貴;素貧賤,行乎貧賤;素夷狄,行乎夷狄;素患難,行乎患難。君子無入而不自得焉?!逼届o坦然可謂自得。
黃詠梅:現(xiàn)在流行一句話,貧窮限制了我們的想象力。我想說,我們極力隱瞞優(yōu)越感之后的虛假或者說矯情限制了我們對貧窮的想象力,仿佛只有依托一些比照,依托一些放大了的沖突,才能照見被我們習以掩蓋起來的那種尷尬困境。
汪廣松:小說有一種想象、虛構(gòu)的東西,把人從惡劣的生存環(huán)境中隔離開來,這個東西很可貴,東西方都在歌頌它。
黃詠梅:如果說要在《海風》里找到某種對貧窮的依托的話,那只有溫情,溫情襯托著貧窮這一殘酷事實。也正因為這里邊人與人之間的溫情,才使得《海風》里的貧窮一點不廉價。
汪廣松:會不會給人造成誤解,認為小說在歌頌貧窮呢?
黃詠梅:我并不是說麥克勞德在歌頌貧窮,他在布雷頓角“畫地為牢”,啟用自己直接的生活經(jīng)驗,講述著這里人在現(xiàn)代生活沖擊下的自我保護,這種保護愈深切,我們的傷感愈深重,就連貧窮邊上的溫情我覺得也是傷感。
汪廣松:怎么面對貧窮是個問題,麥克勞德小說的焦點在哪里?
黃詠梅:他每篇小說切口都很小,幾乎都是在寫這種窮困家庭的倫理糾纏。又拿《秋》這篇來說,整個家庭為了賣馬糾結(jié)了小說的三分之二,但導致最不情愿的父親親手將馬牽上車的,是馬販子那些臟話,燃爆了父親的隱忍。
汪廣松:你發(fā)現(xiàn)這個細節(jié)很有意思,大概是小說家特有的眼光。小說在前邊醞釀了很久,在這些“臟話”之后才迎來轉(zhuǎn)折、高潮。
黃詠梅:僅此而已嗎?一句臟話,何以能導致小說的走向,就像那匹馬何以就能在父親的牽引下順從地踏上被賣掉的命運?
汪廣松:關鍵地方的處理,特別能體現(xiàn)小說家的才情與思想。
黃詠梅:在小說的關鍵部位,讀者總會盼望能有一些別的意想不到的東西,難道小說不是要為讀者提供這些“意想不到”?可是,看過了太多虛構(gòu)的“意想不到”之后,這種忠于事實和情感邏輯走向的小說,能迸發(fā)出相信的力量。
汪廣松:《秋》的力點就在這里了。
黃詠梅:有的人讀到這個關鍵的部位,可能會覺得力量不充分,或者“不過癮”。麥克勞德不會給讀者提供陡峭奇崛的情節(jié),也沒有超過礦難般強烈的爆發(fā)力。如果這些臟話直接是指向父親或者母親,那么這些力量大概只有百分之十,但這些臟話是指向那匹馬的,那力量就達到了百分之五十,因為這“老雜種”已經(jīng)是家里的一個成員。還有百分之五十來自于這些“臟話”冒犯了母親多年維持的一種被珍視的傳統(tǒng)——保護她的子女不受臟話的侵害。
汪廣松:在德語里,作詩就是dichten。“這個動詞除了具有古希臘的‘制作’‘技藝’的意義之外,在日耳曼語系里還保留了更古樸的形象意義,即‘籠罩’‘覆蓋’。這意味著:詩人的使命是用言辭編織一張網(wǎng),來呵護世人不受自然風雨的吹打?!蹦赣H不讓孩子聽“臟話”,是盡力保護,也是在編織一張網(wǎng)吧?小說不止一個地方寫到母親對孩子的這種保護。
黃詠梅:尊嚴與貧窮是一個硬幣的兩面,我們習見的自尊,往往是在受到踐踏之后蹦出來,但這里母親捍衛(wèi)的不是自尊,而是整個家庭的倫理和教養(yǎng)。
汪廣松:《回鄉(xiāng)》,母親說:“我在蒙特利爾教育了這孩子十年,他從來沒見到大人就著瓶子喝酒,也從沒聽到過那樣的語言。我們到了這兒還沒有五分鐘,他就都見到聽到了。”你看看這位“虎媽”。爸爸也很有趣,走哪兒都穿西裝,還生怕弄臟了。礦工和漁夫,相對而言是比較“落后”的生產(chǎn)方式。可是,《回鄉(xiāng)》里的奶奶說:“要是我不能照著自己的方式活著,那二十世紀跟我有啥關系啊?”這個老奶奶的形象太西方了:照自己的方式活著。這樣才是活了一輩子,管他窮還是富?!度y岑角的路》里的奶奶也很特別,她才不想去城里享福呢,她老人家驕傲地打敗了一眾從城里來的不肖子孫。這樣的老奶奶(也是母親)就是家里的定海神針,她們的風骨總在平常的日子里,有她們在,窮困就不是個問題。
黃詠梅:這樣去寫貧窮,會有一種精神的光亮,這光亮不是來自于欲望或者夢想,而是來自于個人信仰。
汪廣松:貧窮不僅僅是物質(zhì)性的,有時候也會對人產(chǎn)生精神創(chuàng)傷。奇怪的是,文學的力量往往從這里迸發(fā)出來。所謂“詩窮而后工”“文章憎命達,魑魅喜人過”。然而,文學能夠洗凈這些精神創(chuàng)傷嗎?
黃詠梅:我想,“洗凈”這個詞是夸大了文學的作用,慰藉還是能的吧,文學安慰、彌補,甚至拓展了我們精神的豐富性。
汪廣松:這本小說集的譯者是陳以侃,他的翻譯生動流暢,譯筆自帶感情。好的翻譯能為原文增色,這算是一個例證。
黃詠梅:我很贊同你的看法,陳以侃先生找準了這本書的情緒,那種口語化的平靜的講述、節(jié)制的淡淡的憂傷,一以貫之。這是翻譯家對文學上乘的理解力。
汪廣松:如果把《海風》里的西式人名和地名,換成中文環(huán)境里的名詞,這些短篇小說就像是中國人寫的一樣,里邊人物的言行、思想和情感都是可以理解的,生動的。
黃詠梅:他的翻譯沒有地域的隔膜,語句簡單,也不花哨,雖然寫的是異域,我們中文讀者看來,布雷頓角就像是我們國內(nèi)某個偏僻的海島漁村。這種樸實和準確我相信與原文很匹配。
汪廣松:現(xiàn)在的翻譯水平真的在提高,西方文學的中國化程度也在提高。據(jù)我所知,周克希翻譯《追尋逝去的時光》即為一例,過去看中文版的普魯斯特小說,只能看個故事,讀周的譯文,你能欣賞到語言文字的微妙。
黃詠梅:作為一名寫作者,我對用詞很敏感,一些字詞的準確運用,讀后就像用刀子刻在了記憶里。《海風》里邊實在有太多的神來之譯了。比如,“我們出發(fā)的時候,太陽一般還未從海里升出,我總覺得它是在水里過夜的”?!斑^夜”二字,妙不可言。
汪廣松:這里邊有“格義”?!陡呱畟鳌ん梅ㄑ艂鳌氛f:“雅乃與康法朗等,以經(jīng)中事數(shù)擬配外書,為生解之例,謂之格義?!本头鸾?jīng)而言,開始的格義不怎么好,后來才有佛教中國化,格義得徹底了。
黃詠梅:對,“格義”不是“革義”,更不是將原文格式化,而是在原文基礎上注入了本土的精神和理解?!洞返慕Y(jié)尾,一個月后在海邊找到父親的殘?。骸昂t~咬掉了他的睪丸,海鷗啄走了他的眼珠,他曾經(jīng)的面孔如今只見一團腫起的紫色皮肉,只有他綠白相間的胡須不問生死,繼續(xù)生長,如同墳上的野草。父親就躺在那里,腕上還掛著銅鏈,頭發(fā)里長起海藻,他的身體其實沒有剩下多少?!比绱朔糯蟆⒓氈碌拿鑼?,你讀不到驚悚,幾乎押韻的句子像詩,反而帶著詩意。胡須“不問生死,繼續(xù)生長”,幾個字,悲愴畢現(xiàn)。
汪廣松:《海風中失落的血色饋贈》,這篇小說一開始摸不著頭腦,看完之后回過頭來,才發(fā)現(xiàn)一路上都有標記、暗示。小說看破,不說破,各種心思就搭在一些普通的細節(jié)上,或者一個詞語上。小說結(jié)尾寫一位銷售員的妻兒來接機,他們喊道:“你給我們帶了什么???你給我們帶了什么???”讀了這一句,想起約翰送的一件禮物,趕緊往回讀。這個少年在海邊撿到一塊綠到無以復加的、光滑的圓石頭:“大海不知止歇留情,日夜沖刷打磨,又被沙礫搓揉得發(fā)亮。其中的缺憾全被消去,只剩下幾近完美的成色?!边@是真正的饋贈,也可以用來比擬翻譯。好的翻譯也得經(jīng)過“日夜沖刷打磨”,最后呈現(xiàn)“完美的成色”,廣而言之,閱讀和寫作也是如此。
黃詠梅:對于一個寫小說的人而言,讀書還是跟一般讀者不一樣的,既不能籠統(tǒng)以一“好”字來談讀后感,又不可能像理論家的那種專業(yè)閱讀。“好在哪里”沒有標準答案,不同人捕捉到不同的點,這些星星點點共同完成了這些美好的作品。要我去講一本書好,好在哪里,就如同我去寫一篇小說,故事有了,該從哪里開始?故事開始了,該如何推向結(jié)局?
汪廣松:怎么閱讀就怎么寫作,反過來,一個人怎么寫就說明了他怎么讀、讀了什么。
黃詠梅:關于《海風》,除了閱讀的“好感”之外,我還得到一些關于寫作的感想。我喜歡寫日常,在自己與自己相比、自己與他人相比都趨于“同質(zhì)化”寫作的當下,能像麥克勞德一樣,講述日常故事,處理生活經(jīng)驗,能帶給讀者特殊的審美體驗,不是因為布雷頓角那片特殊的海域,而在于他一直專注于精神深度的拓展和形而上的探索,這種帶有精神光照的日常書寫,必然與別人不同。
汪廣松:湯之《盤銘》曰:“茍日新,日日新,又日新?!保ā洞髮W》)我以為,這個“日日新”的東西是寫作生活永不枯竭的來源。
黃詠梅:我前不久看馬爾克斯那本《一個海難幸存者的故事》,腰封上是略薩的推薦語,他認為這本書最具挑戰(zhàn)的是:“如何才能講主人公在漂流中度過的這空虛無聊,一模一樣的十天寫得不重復、不野蠻,一切都是真實的,既無憐憫,也無煽情,這要歸功于馬爾克斯的天才?!蔽矣X得略薩最后的結(jié)論是潦草了,這不僅僅歸功于作家的才情,這是作家之所以成為優(yōu)秀作家所具備的一切要素。
汪廣松:關于《海風》的談話要結(jié)束了,看到談話稿初成規(guī)模,心中很高興。
黃詠梅:這過程其實比寫一篇小說還累人,哈。我們的對話是在浙江綿延了兩個多月的陰雨天里進行的,今天,雨停了,太陽出來了,忽然想到布萊希特的一句詩:“我回來時/頭發(fā)還沒白/我為此慶幸/山的艱難已被拋在身后/我們面前是平地的艱難?!?/p>
⊙ 歐里根·雅克寧 作品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