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曉楓
小弩遇到一只奇形怪狀的鳥,第一眼就覺得哪里不對。
小弩知道許多海鳥:信天翁、潛鳥、軍艦鳥、海鷗、暴雪鹱。它們的喙銳利,飛羽結(jié)實(shí),蹼足有力。海鳥是最自由的生命吧,它們可以站在陸地上,可以翱翔天空,也可以從天而降,潛入水中捕魚。它們在海藻之上的游動,與在草原之上的飛翔一樣自由。有些海鳥喜歡漂浮在海面上休息,微微浪涌,是令它們愜意的搖籃。海鳥喜歡炫耀自己的技能,它們有時故作神秘和高貴地望著遠(yuǎn)方,有時忙著打理自己,有時停下來發(fā)呆——歪頭,一副說不出是俏皮還是嘲諷的神情。
那只白色中還帶著隱隱淺灰的鳥,沒有降落海面,它站在一截浮木上。它頭部的羽毛,左右顏色不對稱:左側(cè)大面積暗紅,看起來黏而臟污。小弩仔細(xì)分辨了一下,不是羽色,是干涸的血跡。它受傷了,但它看起來特別平靜,平靜地望著最遠(yuǎn)處的海平線。
浮木不知在大海里漂流了多久,一端是斑駁的寄生物,另一端隱隱開裂。隨海浪微微起伏的這截浮木,被那只鳥抓著——這下小弩明白自己為什么覺得奇怪了,那只鳥的腳是分趾的,有著尖銳的爪尖。
海鳥的腳是蹼狀,用以劃水。連潛水的人類都要穿上氯丁橡膠的腳蹼。涉禽可以有細(xì)長的腿、細(xì)長的腳趾,它們多在海岸湖濱活動。可在遠(yuǎn)離陸地的深海,這樣的腳百無一用。
這只奇怪的鳥沒有蹼足,得靠浮木支撐。它飛了多遠(yuǎn)?它不應(yīng)該在海面降落呀?因為疲憊、受傷還是迷路?小弩感到好奇。
受傷的鳥是一只白鶴,此時,它警惕地注視著向它游來的小弩,目光里充滿防范與不安。
熱心的小弩自我介紹,然后問候它:“你叫什么名字呀?怎么在這里呢?”
沒想到,小弩的示好,換來的,是白鶴無端的惱怒。它的左眼從被血色沾染的毛叢中露出來,用挑釁的、幾近仇恨的眼神,死死盯著小弩,抑揚(yáng)頓挫地說:“我……永遠(yuǎn)……都不會……告訴你……我的名字?!?/p>
小弩怎能猜到,當(dāng)時瀕臨絕望的白鶴認(rèn)定:自己的悲劇,正是從別人知道自己的名字開始的。
……它在黑暗中,周圍是舒適和溫暖。它繼續(xù)緊閉眼睛,翻了個身,睡去。那個時候,白鶴不知道自己是誰,也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樣子,偶爾有聲音傳進(jìn)蛋殼,不清晰,不會打擾到悠長的睡眠。
直到有一天,白鶴轉(zhuǎn)動身體時,處處碰壁。它的腿伸不開,幾乎折疊在肚子底下,脖子伸不直,腦袋壓伏在胸口上。最可怕的是,被關(guān)在這蛋殼里面,它快要憋死了。它嘗試用喙啄擊,用頭連續(xù)頂和撞,想沖破束縛它的狹小空間。它焦灼,它疼痛,但它不放棄。白鶴一次次努力,終于,混沌中有隱約的一線天光照進(jìn)來。白鶴還不能睜開眼睛,但眼瞼里,從鉛黑色變成了暖紅色。它的胸腔沒有那么淤塞了,那種令它絕望和瘋狂的窒息感緩解了。雖然累得筋疲力盡,但白鶴還在努力,因為只要停下,那種可怕的壓抑感就又回來了。它就這樣,暈頭漲腦地啄著、撞擊著。突然,蛋殼從中間裂開……它自由了。
白鶴在呵護(hù)下長大。鳥爸爸和鳥媽媽盡職盡責(zé),給了小白鶴無微不至的照顧:給它喂食,為它清潔,幫它打理像小草那樣長得很快的羽毛。白鶴有時獨(dú)自在家,因為鳥爸爸和鳥媽媽需要出去覓食,才能滿足它成長中的好胃口??莶萆某惭ㄓ须[蔽效果,不容易被發(fā)現(xiàn)。只要白鶴好好躲在窩里,它就是安全的??渗B爸爸和鳥媽媽還是不放心它們的寶貝,離巢的時候,反復(fù)叮囑。等聽到它們在外面叫白鶴的名字時,它才能從巢穴里出來。
聽到父母呼喚,是白鶴最快活的時刻。不僅因為重逢,因為很快就能吃到新鮮可口的食物,還因為,跳出巢穴,它就能看到高遠(yuǎn)的天空和遙遠(yuǎn)的地平線,就能看到無比遼闊的世界。它要盡快成長,然后和父母一起,飛向遠(yuǎn)方。白鶴每次跳到巢外,都用力扇動翅膀,盡管幼年的絨毛還沒有蛻盡。它鍛煉翅膀,鍛煉“飛行員”的胸肌,它知道遷徙是艱難的長途旅行。一旦開始飛行,它的呼吸會快上好多倍。可白鶴在練習(xí)過程中呼吸就加快了,因為它對遷徙滿懷渴望。
白鶴是候鳥,它們勺形的小腦袋里,天生就有一張秘密的地圖和一根忠誠的指南針,能夠幫助它們精確導(dǎo)航。哪怕是萬里之遙,哪怕是陌生之地,它們也不會迷失。
那天,鳥爸爸和鳥媽媽出去了,白鶴獨(dú)自在家。它困了,迷迷糊糊地,在已經(jīng)顯得窄小的窩里睡著了——好在它很快就要離開這里。雖然掌握的只是簡單的飛行技巧,但它充滿信心,自己會長成一只優(yōu)秀的候鳥,去飛越千山萬水。它剛剛睡著,還來不及做一個夢,就聽到鳥媽媽急切的呼喚。咦,媽媽剛出去一會兒,這么快就回來啦?
白鶴興沖沖地跑出來——可外面,沒有媽媽的身影。奇怪,躲到哪里去了?媽媽一直在叫著自己的名字,沒有停,這是在和自己捉迷藏嗎?
白鶴在草木間張望、尋找……忽然,一張從天而降的網(wǎng),罩住了它。
白鶴驚慌尖叫,用已經(jīng)豐滿的羽翼奮力反抗??蔁o論怎么掙扎,白鶴還是被捕網(wǎng)拖到了地上。在粗麻袋的繩口系緊之前,它還是看清了一張陌生的臉:五官攤放在平面而無毛的肉上,只有頭頂,長著一叢黑色的、介于羽毛和雜草之間的東西。
原來,不是媽媽在叫自己的名字,是埋伏著的模仿者。白鶴不幸,遇到鳥爸爸和鳥媽媽反復(fù)警告過的、所有動物的最大天敵——人類。
船上的發(fā)動機(jī)持續(xù)噪響,底艙板都在震顫。水浪不時在船幫上濺出水花。掠過的飛鳥紛紛遠(yuǎn)離這條船,不會在甲板或艙頂停留,因為它們嗅得出不祥的氣息,嗅得出災(zāi)難和悲劇的氣息。
在簡陋的船艙里,堆積著水桶和網(wǎng)具,籠子里關(guān)著被抓到的飛鳥——它們從各自的棲息地,經(jīng)過各種交通工具的運(yùn)輸,才被運(yùn)到這條船上。
其實(shí)籠子遠(yuǎn)比巢穴的空間要大,卻壓抑——巢穴可以通往外面的世界;籠子卻永遠(yuǎn)鎖著。被捕獲的白鶴,被迫離開了那個可以安享睡眠的暖窩,離開了父母的保護(hù)……離開了展翅高飛的未來。
白鶴窒息,黑暗塞滿它的胸口。它就像重新被關(guān)在蛋殼里,氧氣越來越稀少,光線越來越黯淡。想起破卵的痛苦時光,白鶴靠著艱難努力,才為自己打開一條求生之路。于是,它開始反抗,用頭撞擊金屬柵欄,一次又一次……自由被關(guān)在外面。
籠子里還關(guān)著一只同類成鳥。這是一只雌鳥,它沉默著,一條腿上有擦傷,右翅膀折斷了,幾根羽毛逆生出來,露出了長而刺目的羽根。它蜷縮著,忍受自己的疼痛。雌鳥已經(jīng)接受被俘的命運(yùn),它微閉眼瞼,對白鶴說:“沒有用的?!?/p>
撞啊撞,頭破血流……白鶴絕望地哀鳴。
這時,兩個男人的對話聲傳進(jìn)來。
第一個人說:“去看看怎么回事,是不是打架了?別打死了呀?!?/p>
第二個人說:“反正是拿來做標(biāo)本的,死就死唄,為什么要活的?”
第一個人解釋:“你剛來,不懂。鳥死在路上,到了鳥類標(biāo)本師手里,都僵硬了,甚至腐壞了,做不出好看的標(biāo)本,賣不了好價錢?!?/p>
第二個人明白了:“噢,所以要盡量讓它們活著,做標(biāo)本時,現(xiàn)殺最好。”
“何況,這回是個新顧客,他制作標(biāo)本,效果逼真,必須要活體。他的標(biāo)本價格高,最受收藏家歡迎。”第一個人說,“他這回的訂單,強(qiáng)調(diào)必須要一對活體母子鳥。咱們哪,還是精心點(diǎn)兒吧?!?/p>
第二個人說:“好,我再吃幾口飯,馬上去?!?/p>
標(biāo)本?白鶴從父母那兒聽過這個奇怪而模糊的詞。想了一會兒,對,它是人類對動物的酷刑。成為標(biāo)本,胸腹會被切開,內(nèi)臟會被掏空,關(guān)節(jié)會被打斷,挖出的眼睛會被玻璃球填塞,皮和骨頭上會被涂滿有毒的防腐劑……白鶴顫抖起來。不,不會是真的!
雌鳥的眼睛里、聲音里都是憂傷,都是深淵般的絕望:“沒錯,我們要去死了。人類要分離我們的皮肉,把我們做成干尸,布置他們的博物館和酒店,布置他們的客廳和臥室?!?/p>
白鶴不寒而栗。人類為什么會有這么古怪的愛好?他們置身動物尸體之間就感覺滿足?既然他們喜歡和尸體待在一起,那為什么,他們不為在自己同類的尸體中間待著而感到美好?
難道,作為一只候鳥,它的一生,不僅無法抵達(dá)遠(yuǎn)方,甚至都不能享受一次從容的飛行嗎?不能平息恐懼的白鶴有了憤怒,更多的是有了絕望,它再次徒勞地撞向柵欄,一次比一次用力……更多的血流下來,蓋住了它的眼睛、它的喙。
雌鳥的眼睛亮了一下,緊接著,它又陷入比剛才更深的絕望。十幾秒鐘之后,悲傷的雌鳥鎮(zhèn)靜下來,它用那只沒有受傷的翅膀抱住了白鶴,壓低聲音,用一種古怪的語調(diào)說:“孩子,聽我說,我們有一次冒險的機(jī)會,也許會失敗。反正也是死路,我們?yōu)槭裁床辉囈幌履???h3> 4
打著飽嗝兒的男人前來看個究竟,大吃一驚:籠子里怎么只有一只雌鳥!小白鶴哪兒去了?
雌鳥背對著他,正對著地上瘋狂啄擊。男人往里一看……壞了,小白鶴躺在地上,滿頭滿臉都是血!雖然隔著柵欄和雌鳥的背影,看不大清楚,但他懷疑,小白鶴已經(jīng)斷氣了,因為它一動不動,任由雌鳥折磨。
男人惱怒:哎呀,就怕鳥死了,可還是死了!雌鳥的喙不停地砸下去,還撕扯白鶴,地上已經(jīng)掉了好幾根挺長的羽毛……再這樣下去,小白鶴會被啄爛,那連死鳥的價格都賣不上了!
男人驚慌失措地打開籠門,阻擋和驅(qū)趕著雌鳥,把死于非命的白鶴拖出來,放到甲板上觀察。白鶴頭上全是血,翅膀和腿都耷拉著。男人伸出手,撥弄了兩下,它一動不動。即使它還有微弱的喘息,他也回天乏術(shù),救不活它了。
正在這時,籠里的雌鳥發(fā)出凄厲的鳴叫,發(fā)狂地?fù)淅獬岚颍绵骨脫魱艡?,還拼命用頭撞擊籠子。它叫得聲嘶力竭,聽起來嚇人!男人疑惑地回到籠邊,觀察雌鳥——沒想到,這種鳥發(fā)起瘋來這么可怕。男人用手檢查了籠子上的插銷,確認(rèn)自己插牢了;他又用視線檢查了一下籠子里的情況,沒有什么異常??!難道,這是一只病鳥?或者,它被什么事情刺激到了?
雌鳥的慘叫把另一個男人也引來了。
兩個人圍著籠子看瘋狂的雌鳥,對突然發(fā)生的異常情況感嘆不已:“唉,真倒霉,晚到一會兒,就沒看住。一只已經(jīng)不行了,可別再死一只呀……”
咦,那只被扔在地上的死鳥呢?回過頭的男人突然發(fā)現(xiàn),它不見了。
甲板上,只剩兩片淺灰色的羽毛。
下期請看《星魚》 第五章 七 天(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