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有希
從小我便不是一個乖巧懂事的孩子,跟同一個小區(qū)的男孩打鬧,竟把人家追得滿地跑。比起芭比娃娃,我更喜歡在小區(qū)的綠化帶里挖土。一把小鏟子,一張小凳子,就能在烈日下挖上大半天,找尋各種我叫不出名字的蟲子。
母親每次見到臟兮兮的我都會唉聲嘆氣,有時也會因為新衣服上沾了洗不掉的污漬而大發(fā)雷霆。我的應對辦法是統(tǒng)統(tǒng)嫁禍給鄰居家的小胖,都是他欺負了我。母親臉皮薄,拉不下臉找小孩算賬,于是我就心安理得繼續(xù)無法無天。
我的“機智”延續(xù)到了上小學。父母都是雙職工,很多時候我便只有自己留在家里。像許多家長一樣,父母也會擔心我不好好寫作業(yè),光知道看電視,于是每次下班回家總會摸一下電視機殼,看有沒有發(fā)燙。
這怎么可能難倒我呢?父母去上班,我便打開電視機,一個個臺換著看,算算時間差不多了,便關上電視,把毛巾用冷水搓一搓,放在電視后面,沒多久,電視就涼了。
年歲長了,毛巾覆蓋的家電從電視機到游戲機、電腦,總之家里可以“納涼”的電器都被我的毛巾“照料”過。
要說學生時代,我最厭惡的就是考試卷上要求家長簽名。家長會一個學期才一次,但考試卷上的簽名簡直是不定期的緊箍咒??嫉煤玫臅r候,當然可以得意洋洋地把試卷遞到父母跟前,看他們微笑著簽下自己的名字。若是考得不好,免不了挨一頓訓:“叫你不好好復習,從明天起電腦不準玩了!省得耽誤學習!”
于是從小學三年級開始,我學會一個新技能:模仿父母的簽名。尤其是爸爸的簽名,模仿得惟妙惟肖。我拿著銀色的小鋼尺,仔細地衡量著爸爸的簽名筆畫長度,甚至還用薄薄的桃花紙覆蓋在爸爸的簽名上面,一遍又一遍地模仿。幾十上百次模仿之后,居然還真寫得像模像樣了,日后更是熟能生巧,精益求精。
父母也不是沒有懷疑過,偶爾會問:“你們學??荚囘@么少的么?”我總是毫不心虛地回答:“不是減負嗎?考試多,老師會被舉報的。”父母一想,覺得也有些道理,便不再追問了。
上中學后,我終于告別了模仿父母簽名的日子,只要不違反校規(guī),唯一要擔心的就是每學期的家長會。
吃飯的時候,我經(jīng)常不顧母親“食不言”的告誡,手舞足蹈地描述學校里發(fā)生的事:老師的,同學的,校門口小攤販的……講到興奮處,有時候還會蹦出一兩顆米飯,招來母親嫌棄的目光:“成天瘋瘋癲癲的,沒個女孩子的樣子!”
某一天,我竟邂逅了一只扇動翅膀的蝴蝶,它在我的心里引起了一場盛大的颶風。
我的教室在走廊左拐的第一間,每天出操完畢回到教室,其他班的同學都會三三兩兩地經(jīng)過我的教室。那天之后,我總是早早地回到教室里,坐在座位上,等著他路過我的窗前。我會在夜晚祈禱,盼望明天是個晴天,要是第二天醒來看到窗玻璃上掛著的雨珠,我就會心情低落,因為雨天是不出操的。
我開始在意自己的儀表,校服好幾天沒有洗了,我的頭發(fā)是不是太短了,還是扎馬尾好看?我是不是說話太大聲了?我的成績是不是太差了?
“媽媽,明天可以帶我去買條裙子嗎?”
母親有些驚訝,這是我第一次和她提這樣的要求,她和父親對視了一眼。父親替我說話:“女兒大了,也應該有好看的裙子了。”
第二天,當我穿著白色的連衣裙參加校內(nèi)聯(lián)歡會的彩排時,同組的他突然問我:“你是三班的小鹿嗎?”“是啊,是啊?!蔽覒?。他說“很高興認識你”,我也如此回應,心里是一片春暖花開。我已經(jīng)認識你很久了呢。
漸漸長大,和父母在餐桌上交流的話題越來越少,尤其高中住校以后,經(jīng)常是一兩個禮拜才回家一趟,平時偶爾給父母打一個電話,聊不上幾分鐘便掛了。
班級群跳出了赴日交換的申請,我一看大學的名字就怦然心動,仔仔細細查閱了交換的要求,我給母親打去了電話,敘述了自己的想法。母親沉默了會兒,便讓我周末回家,一家人細談再作決定。
周末提前回家的我,幫著媽媽整理舊物,一件件充滿回憶的物什放進儲物箱,再放進柜子里。
“這你不要了嗎?”母親拿著一本橙色的手賬本問,“多少是個念想呢,畢竟是你喜歡的男孩送的?!?/p>
我愣愣地看著母親。母親察覺到我的表情,噗嗤一笑:“你肯定是想我們怎么知道?你是我的女兒啊,有些話,你不用說我們都知道?!?/p>
“那,那,那……”我有些結(jié)巴。
“你爸以前還拿著你的卷子和我說,囡囡模仿簽名多像,連他自己都分不出來,怎么讀書就沒這么聰明呢?”
“你們都知道啊?!蔽以G訥地說。
“怎么能不知道呢,老師一個電話,一次家長會,就全知道了呀?!?/p>
“那你們怎么不說啊?”
“如果我們戳穿你所有的謊言,可能就要失去你了?!蹦赣H的語氣里全是無奈和寵溺,“這次想讓你回來討論交換的事,就是你爸爸最近手頭有些緊,家里一下子拿不出這么多現(xiàn)金,爸爸聽說你要去京都大學交換,也知道是難得的機會,只說想辦法籌錢。等爸爸回來,就知道你能不能去了。”
飯菜冷了又熱,熱了又冷,父親終于回來了,他看到我打了個招呼,放下手里的公文包,去廚房和母親說了幾句,又洗了把臉。
晚餐時,父親夾了一只我愛吃的蝦放到我碗里:“囡囡,你去日本的事我想過了,日本前段時間才大地震,再加上福島核電站泄漏的事好幾年都沒解決,爸爸不是很放心你這段時間去?!?/p>
我撥弄了下碗里的蝦,抬頭看著父親,他的眼尾有著深深的皺紋,我咬了咬嘴唇,應和著:“是呀,我看到關東發(fā)生了好幾次余震,反正交換每年都有,我就明年再申請吧。”
父親沒有說話,而是又給我夾了一只蝦,眼尾那些皺紋沉默地攀在他的臉上。可我分明看見,在那深刻的褶皺里,開出了最溫柔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