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仲文
郭沫若作為現(xiàn)代文學(xué)史上的第一代留日作家,其留日期間的創(chuàng)作具有其別樣的藝術(shù)價值和意蘊,其中塑造的一系列女性形象如《殘春》《漂流三部曲》《行路難》等小說中勤勞耐苦的日本妻子,《落葉》中善良體貼的菊子姑娘,《喀爾美羅姑娘》中美麗誘人的買糖姑娘和敏感寂寞的S夫人,《曼陀羅華》中毫無母性自私狠毒的哈君夫人等等,從這時期的小說創(chuàng)作中,反映著中國留日學(xué)生的生活現(xiàn)狀以及郭沫若對自我的反思和對社會的探索。
一、勤勞忍耐的妻子形象
郭沫若在《殘春》《漂流三部曲》《行路難》《紅瓜》等小說中,對愛牟妻子曉芙的人物形象刻畫最為經(jīng)典。為了支持丈夫的事業(yè),減輕家庭的經(jīng)濟負(fù)擔(dān),曉芙帶著三個幼小的孩子離開上海,遠(yuǎn)赴日本。在日本,曉芙如無附著的浮萍在日本漂泊著,帶著三個孩子的生活極其困頓,但少有怨言,仍鼓勵著上海的丈夫振作,與丈夫同甘共苦、相濡以沫的曉芙默默地履行著作為一個妻子與母親的責(zé)任。面對總是煩躁沖動的丈夫,即使被虐待、苛責(zé),被貼上“女工兼娼妓”毒罵的標(biāo)簽,曉芙依然以溫和相應(yīng)對,處處退讓以緩沖家庭的矛盾,用愛包容自己可憐的丈夫。“這是他的一種怪癖。他每逢在外面受著不愉快的感情回來的時候,他狂亂的怒火總要把自己的妻子當(dāng)成仇人,自己磨牙吮血地在他們身上凌虐。但待到骨肉狼籍了,他的報仇的欲望稍稍得了滿足時,他的腦筋會漸漸清醒過來,而他在這時候每每要現(xiàn)出一個極端的飛躍:便是他要從極端的憎恨一躍而為極端的愛憐。”曉芙就是一個如此堅韌而又偉大的女性形象,愛牟把曉芙比作“Beatrice”,“Beatrice”是但丁的初戀情人,是但丁一生中愛、美與信仰的化身,是在《神曲》中授意古羅馬詩人維吉爾帶領(lǐng)他游歷地獄,并引領(lǐng)他進(jìn)入天堂的天使。愛牟對他的妻子始終都懷有圣潔的禮贊的沖動,他在妻子走后曾發(fā)誓要像但丁作《神曲》讓“Beatrice”成為永恒之女性一樣,寫下《潔光》作為對妻子的贊美詩。在郭沫若筆下的曉芙,不再是一味依附于男權(quán)社會生存的女性角色,而是自強不息、勇敢追求愛情,在家庭結(jié)構(gòu)中承擔(dān)起與丈夫平等責(zé)任,享受平等待遇的新女性,她們既有中國女性傳統(tǒng)的美德,又有著日本女性特有的自信自強的不依附性,不僅在生活上可以獨擋一面,而且在精神上堪稱丈夫的堅強后盾。生活的極端困苦、文壇上的失意、理想的幻滅,令愛牟苦悶至極。為了擺脫這種境遇,擺脫“自我”的文化困境,愛牟重新汲取妻子給予他的溫暖與歸屬,并從中獲得創(chuàng)作靈感,“我七年前最初和她相見的時候,她的眉間不是有一種圣潔的光輝嗎?啊,那種光輝!剛才不是又在她的眉間蕩漾了嗎”,“在這一兩個月之內(nèi)我總要把‘潔光創(chuàng)作出來,再次證明自我,”而男性形象愛牟正是在曉芙的扶持和引導(dǎo)下,找到歸屬和靈感。在《喀爾美蘿姑娘》中的妻子瑞華,更是一個被刻畫成圣母瑪利亞一般的形象,甚至是丈夫?qū)ψ约旱谋撑眩家砸环N理所當(dāng)然的態(tài)度選擇了寬恕和包容。當(dāng)她從丈夫口中明白:丈夫?qū)に赖恼嫦嗑故敲詰儋u糖女無法自拔,甚至荒廢學(xué)業(yè)。她竟然首先自責(zé)“平時沒有十分體貼”;其次自我檢討,是自己將道聽途說與親見的有關(guān)賣糖女的信息傳遞給丈夫,才導(dǎo)致丈夫陷入如此困境。然后,還表示“說她很感謝我,能把這一切話都告訴了她”“她知道我又在過著頹廢的生活了,她最近寫信來,說她愿意和我離婚,只要我能改變生活時,便和我心愛的人結(jié)婚她也不反對。啊,這是她怎樣高潔的存心,并且是怎樣傷心的絕望呢!我知道她是不愛我了,她是在哀憐我,她是想救助我。她想救助我的心,就好像有責(zé)任的父母想救助自己的不良的子息一樣,她是甚么方法都想盡了!我想起她的苦心孤詣處來,我是只有感泣。她還說兒女她能一手承擔(dān),決不要我顧慮?!碑?dāng)?shù)弥煞蛉詾閷で筚u糖女一意孤行、執(zhí)迷不悟時,她主動表示愿意離婚,毫無怨言。男主人公如此告白:“我凝視著我自己頹敗了的性情,凝視著我自己虛偽的行徑,連我自己也有哀憐我自己的時候!”“我的瑞華你是知道的,她是那樣一位能夠耐苦的女性, 她沒有我也盡能開出一條血路把兒女養(yǎng)成, 有我恐怕反轉(zhuǎn)是她的贅累呢。我對于她是只有禮贊的念頭,就如像我禮贊圣母瑪利亞一樣;但是要我做她的丈夫,我是太卑下了呀!太卑下了!她時常是在一種圣潔的光中生活著的人,她那種光輝便是苛責(zé)我的刑罰。”但是在小說中,很難找到男主人公和妻子之間性的描寫,更多的是妻子對丈夫的救助和扶持,不像愛人,更像不求回報的母親的親情形象,這一點與作者對情人,另一種女性形象的刻畫截然相反,男主人公總是將妻子視為圣母一般圣潔的對象,不含欲望,不容性欲褻瀆,這樣缺少了性的婚姻關(guān)系,其實是畸形的,所以,男主人公為了彌補性方面的缺失和尋找替代,產(chǎn)生了對情人的意淫。
二、魂牽夢縈的情人形象
在郭沫若筆下的情人形象,大多是不知其美,卻使男性魂牽夢縈的女性,作品中常有大篇幅的心理潛意識意淫,男主人公對她們的迷戀甚至達(dá)到走火入魔之境。在《殘春》中寫到S姑娘:“她的肉體就好象大理石的雕像,她亸著的兩肩,就好象一顆剝了殼的荔枝,胸上的兩個乳房微微向上,就好象兩朵未開苞的薔蔽花蕾?!睈勰哺惺艿絊姑娘尊重他、信任他而恢復(fù)人的自尊后,對S姑娘產(chǎn)生了狂熱的愛意,可男主人公愛牟此時已是兩個孩子的父親,因為嫌棄老家包辦妻子丑陋而逃婚,在日本娶了曉芙,這個他認(rèn)為像圣母瑪利亞般的溫柔體貼女人。擁有這樣體貼溫柔的妻子還不滿足,愛牟還想要擁有一個情婦。這種違背了道德,背叛了家庭,不可遏抑的淫欲,其實與夫妻之間性的不協(xié)調(diào),妻子形象太過于神圣,也因為現(xiàn)實生活的勞累而喪失情趣,不解風(fēng)情的原因有關(guān),除了妻子這一個家庭主婦之外, 若干篇中總有情人形象的出現(xiàn),也正是側(cè)面印證了這個問題。
在小說《喀爾美蘿姑娘》中,小說中的男主人公“我”是一個有家室的人,然而,卻對賣糖女喀爾美蘿姑娘一見傾心,“我”的理智告訴自己這是不對的,但卻完全無法控制自己對賣糖女那滿腔濃烈的感情,“柔媚的眼睛”、“濃密的眼睫毛”、“可愛的處女紅的臉”,“我”甚至還想著“在她一切一切的膚體上,接遍整千整萬的狂吻”。諸如此類大膽而露骨的意淫描寫中,更是把這些美麗誘人的女性形象推上了高潮,但她們絕非搔首弄姿,不顧道德底線勾引男人的女人,更不是介入他人家庭的“第三者”,相反她們美好善良,對自己被人狂熱愛慕毫不知情。深深迷戀賣糖女的“我”在這種違背道德的、卑劣的思想里備受煎熬,竟然夢見妻子殺了自己的兩個兒子!“我”才不得不把那泛起的欲望強行壓下去。
一個有妻室的人, 何以如此放縱任性?學(xué)術(shù)界注意到了日本私小說對郭沫若的影響。私小說起源于日本自然主義文學(xué), 1923年后成為日本文壇的正統(tǒng)。其主要特征為:渲染因疾病、貧困、戀愛引起的煩惱;赤裸裸地描寫個人欲望, 為滿足欲望不惜自我毀滅;強調(diào)作者自我情緒的真切書寫。郭沫若在日本期間, 也曾遭遇貧病交加、情感波瀾, 乃至衍生出“弱國子民”的心態(tài), 這些感受, 與私小說也許會有所契合。但是無論如何, 如果著眼于強調(diào)《喀爾美蘿姑娘》, 是對“存天理, 滅人欲”的舊文化的反抗, 體現(xiàn)出正在覺醒的現(xiàn)代個人解放意識這種人物創(chuàng)作的思想傾向,與當(dāng)時留學(xué)生所處的社會環(huán)境有關(guān),當(dāng)時日本資本主義經(jīng)濟蓬勃發(fā)展,社會風(fēng)氣日漸開放,這對當(dāng)時初初接觸新思潮,尚是迷惘狀態(tài),一味追求個性解放的五四知識分子來說,是一個不小的沖擊,但同時知識分子們雖然追求個性解放,但是傳統(tǒng)道德始終是他們言行舉止的的約束和規(guī)范。在創(chuàng)作中,男主人公在妻子和情人中的糾結(jié)中,就是對自我的追尋和對傳統(tǒng)道德的抉擇,即使對情人的欲望僅限于想象,卻也反映著他們的掙扎和迷惘,“我愛我的瑞華,但是我是把她愛成母親一樣,愛成姐姐一樣,我現(xiàn)在另外嘗著了一種對于異性的愛慕了。我終竟是人,我不是拿撒勒的耶穌,我也不是阿育國的王子,我在這個世界上的愛欲的追求,你不能說我是沒有這個權(quán)利。我拋別了我的妻兒,我是忍心,但我也無法兩全,而我的不負(fù)責(zé)任的苛罰,我現(xiàn)在也在飽受著了?!睙o論如何自我開解,仍舊是無解的困惑,于是他們往往一邊苦苦懺悔自己的沉淪,一面又為自己開脫,把一切情欲罪孽歸結(jié)于社會的壓抑。追根溯源,一方面是傳統(tǒng)價值體系瞬間崩塌,新舊交替時期下的知識分子一時陷入迷惘的心理狀態(tài);而另一方面是西方的價值觀念與自身的文化價值觀念相沖突所導(dǎo)致的。而“我”為了賣糖女癡迷得枉顧生死,甚至要殺人自殺的結(jié)局,是作者在靈肉沖突中領(lǐng)悟,沉迷肉欲不僅無法拯救自己尋得自我,甚至?xí)适ё晕易呦驓纭?/p>
三、自私自利的毒婦形象
郭沫若筆下塑造的,還有一種與崇高的妻子形象截然相反的毒婦形象,主要體現(xiàn)在 《鼠災(zāi)》中方平甫的妻子身上和《曼陀羅華》中哈君的妻子身上。
“今天我做了一件壞事,不曉得你要怎樣地怒我?”文章的開頭便是一句非常謙卑的話,“懷中抱著個睡熟了的兒子,垂著頭跪坐在草席上不動。旁邊擱著一套冬服——羽緞制的學(xué)生裝?!奔由瞎郧傻膭幼?,更是讓平甫覺得反常,“平時每逢他女人的東西攪壞了,或者放遺失了的時候,他是定要冒火,鬧得一房間的空氣如象炭坑里的火氣一般的。今天他的冬服咬壞了,他卻那樣平靜,所以他疑他在那兒使心機。”果然,她為了把她自己的衣裳放在好的的帆布箱子里面,卻把平甫的冬服隨便放在一口爛紙匣里,以致被耗子咬壞了,于心有愧,便對平甫說些討好試探的話,還說給他做個新外套這樣不一定實現(xiàn)的空口支票,短短幾句話、一個刻意謙卑的動作和男主人公的心理活動便把這婦人自私自利、做錯了事便討巧賣乖的嘴臉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這里反觀平甫,對于妻子的失責(zé)與失責(zé)后惺惺作態(tài)他其實是十分不滿的,“他看了一句口也不開,默默地走到他書桌旁——日本式的書桌其高不過尺五——展開my childhood便讀,只是他的心里呀,卻包藏著一座火山,冒著火,煙霧層層地在動亂”但最終他還是選擇了一貫的隱忍,除了隱忍也別無他法,平甫不愿與女人過多計較,同時他妻子的態(tài)度也反映了平甫在家里的家庭地位并不高,所以受不到尊重和重視。令人為平甫感到悲哀的是,這件珍貴的冬服還是平甫初到日本的時候做的,他在日本住了六年,惜花一樣似的不肯穿用。卻被他妻子如此隨意的放在破箱子里任老鼠咬壞了,是何等的拮據(jù)窘迫的日子,還要受妻子的氣和冷漠的對待,通篇大多是男主人公的心理描寫,閱讀起來使人感同身受其壓抑而憤懣的心情。
更惡毒的是《曼陀羅華》中哈君的日本妻子,這個女人不僅自私自利,而且兇狠歹毒。因為自己的的疏忽導(dǎo)致兒子生病,她卻和哈君大吵大鬧,尋死覓活,“在火車上她孩子也不抱,奶也不喂,是我不眠不休地拖了三天三夜。她回到家里便睡著,話也不說,什么也不做?!焙髞砗⒆由∷劳觯瑸榱朔奖懵裨嶂坏媒o學(xué)校解剖,她對這件事情不但不感到傷心自責(zé),反而打扮得非常華麗要去親眼觀看解剖的過程,甚至她還跟哈君的朋友說,“這回諾兒死得正好,(她剛說出這半句的時候,我早早吃了一驚。)我們昨晚上打了一張電報回中國去,說諾兒病了,進(jìn)了病院,叫家里快電匯五百元的醫(yī)藥費來。 停過兩禮拜我們要再打一張電報回去,說諾兒死了要埋葬費,這回總可以從家里弄一千塊錢來了。到時候我們再來報酬你”對自己的丈夫和孩子如此冷漠,只顧著打扮自己,愛慕虛榮、利用孩子的死向家里索要金錢,可見哈君的這位日本妻子是多么的自私惡毒甚至是喪盡天良的地步了。郭沫若筆下的毒婦形象不僅是個別形象的塑造,更是對部分留日學(xué)生在日本窘迫的生活環(huán)境的揭露。反映出留日學(xué)生抑郁和無奈的心情,同時也是作者在當(dāng)時環(huán)境下自我心境的一個反映,因為“‘他者形象既然由作家塑造,就必然帶有作家個人的思想情感因素”。日本在古代曾是中國的附屬國,對中國的文化和制度多有學(xué)習(xí),到如今,日本在經(jīng)濟與軍事方面都大大進(jìn)步,遠(yuǎn)遠(yuǎn)超越中國,而中國積貧積弱,飽受列強凌辱欺壓,而日本向來尊崇強者文化,因此許多日本人心中看不起中國,產(chǎn)生了對留日學(xué)生的歧視,對華人少有尊重。這也是郭沫若這些留日學(xué)生經(jīng)常要遭受和面對的,“袋里無錢,心中有恨”是當(dāng)時他們最真實的寫照。
郭沫若留日小說中的許多女性形象,在當(dāng)時中日關(guān)系極其糟糕的情況下,依然選擇追求愛情,嫁給華人,心甘情愿地做家庭主婦,無論貧窮與苦痛,都在關(guān)心呵護(hù)丈夫和孩子。她特有的生命力和魅力,在于即使遭受不幸與打擊,仍然以女性獨特的韌性拯救自己,也拯救了在本土和異域之間不斷徘徊、迷惘的的異鄉(xiāng)的丈夫。而男性形象多在她們身上找到歸屬,找到屬于人的自尊,從而得到解放和拯救。男性形象對情人的意淫難以自拔而最終走向毀滅,也是作者個人的領(lǐng)悟,沉迷肉欲不僅無法拯救自己尋得自我,甚至?xí)适ё晕易呦驓?。因著女性的存在與拯救,成就了男性形象“我”存在的意義。郭沫若在留日小說中對女性形象的刻畫和探索,同時也是五四時期個人對生存價值的深刻探索,具有一定時代性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