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偉

1

不知從什么時候起，村子里的花兒，不像以前開得那樣熱烈，那樣艷麗。

小時候的天空，屋前屋后，山上山下，河畔溪邊，一片片菜園里，一根根田埂上……到了花的季節(jié)，遍地開滿了鮮花，競相綻放，姹紫嫣紅。就連有些不知名的花兒，也是獨自開放，獨自芳香，獨自沉醉。

那樣的季節(jié)，那樣的年齡，開滿鮮花的村莊里，一陣風(fēng)似的甩動大辮子穿紅戴綠的大姑娘小媳婦，像花兒一樣搖曳多姿，如鈴鐺般清脆的笑聲在村子里灑了一地。此時的我，總覺得陽光暖暖，歲月靜好，花兒盛開，大地芬芳。

我穿行在開滿鮮花的村莊里，內(nèi)心的春天早已沉醉在花的海洋。

“太陽曬屁股了！”奶奶高高揚起的手掌輕輕地拍在我的小屁屁上，嗔罵道。又是一天睡到自然醒，醒了我又傻傻地笑個不停。奶奶瞧著窗外，說桃花都開遍了。

我一咕嚕跳起來，立馬推開了兩塊厚厚的大木門：大地清明，九天敞亮;百花盛開，萬物翠綠。看，我的小桃樹依舊悄然挺立，生動萬分。咦，一樹桃花，向我獨笑。

我一跳兩跳，背著小篩，穿行在兩旁開滿鮮花的山路上，跟著小伙伴們?nèi)シ排３敦i草。在我的前頭，是艷麗、小花、風(fēng)容、菊娥……我望著一路甩動的大辮子出神，陽光在我眼前跳動。

一晃，山野之花消失在我的視線里，消失在城市的海洋里。

在夜的夢里，我總是遍尋我久違的山野之花。仰望夜空，透過開滿鮮花的月亮，我發(fā)現(xiàn)每一顆星星都是一朵盛開的花，我看見我含笑的眼睛和如花的心思。

2

迎春花開的時候，我又想到了奶奶，想到了奶奶如花的名字和人生。

直到奶奶過世的時候，我才知道她的大名叫王仁春，和迎春花同音。每一年迎春花開的時候，奶奶總要摩挲著我的頭，邊摩挲邊自言自語：嗯，壯了。嗯，高了！然后，牽我到門前的桃樹下，比畫著。要我站直了，貼著我的頭，拿把柴刀在樹身上劃一橫。奶奶呵呵笑，說：過了年，奶奶瘦一圈，樹高一輪，孫子又長一尺了。每當(dāng)這時候，奶奶總是笑，笑得很開心。

奶奶笑完，就正正經(jīng)經(jīng)握著我的手說，該學(xué)本事了！我記得第一次學(xué)本事自己掙錢，就是跟一班小伙伴們跳上跳下，砸桃仁、杏仁賣錢買鉛筆，我興奮得不得了，奶奶一臉慈祥，笑呵呵地摩挲著我的頭。

奶奶和大家都合得來，八十多歲了還和七鄰八舍搭著人情，講著仁義。誰家有個紅白喜事，她就顫巍巍地上門湊個份子，有錢拿錢，無錢送物。奶奶的日子過得暢快踏實，鄉(xiāng)鄰也因了奶奶的存在，一大家子、一大院子的日子過得歡快、和諧，鄉(xiāng)村的日子平靜如水，平淡悠長，日復(fù)一日。

后來，我和我的姐妹們秧苗一般躥高了，一個個都離開了鄉(xiāng)下。

這些年，我內(nèi)心里總有一種世俗的東西在膨脹，在滋長，忙碌在喧囂的市井中，找不到一個痛苦的出口，很是疲倦和無助。奶奶要后歸哥帶信來，要我有空就回去看看，看看草長花開的家鄉(xiāng)。就這樣，我一次次回到家鄉(xiāng)。

回到城里，我就會早早地醒來，在早晨的一片清爽中，一遍一遍憶起草長花開的家鄉(xiāng)，眼前總是出現(xiàn)田野大片大片的菜花黃，我聞到淡淡的菜花香，我聽見淺淺的流水聲和染綠的鄉(xiāng)音。在有月光的夜晚，我老是唱起那首《彎彎的月亮》。在夢里，我看到一樹樹花開，花香彌漫。

難怪奶奶說，有家鄉(xiāng)的孩子永遠不會走丟。我終于知道，月是故鄉(xiāng)明，花須盛開美。

奶奶坐在陽光的春天里，看花，瞅天，想心事。她終日坐在那把“平安”椅上，看風(fēng)流云散。奶奶一生經(jīng)歷得太多，凡事看得很淡，她把再苦再難的日子都看成了如花的世界，無限的春天。

奶奶從不說自己的身世，從不講自己的苦楚，也從不怨這個世界的不公。奶奶一生從未生育過，卻帶大很多孩子，孩子們一個個都就是奶奶的臠心尖尖。奶奶總是跟我說，她是偉寶的奶奶，也是大家的奶奶。我起先還老是不高興，慢慢地也不覺得了。當(dāng)然，奶奶給我的愛從沒少過一分，奶奶的愛也給了如我一樣的孩子們。孩子們都和奶奶親，小時候有事沒事都要黏著奶奶，長大后也總是惦念著奶奶。

看見孩子們，奶奶總是很快樂。每天，她都收拾得很利索，很精神，很光明。她說，開門迎春，每一天都是春天！

奶奶說，再黑暗的日子，心里有光，就不怕了，就敞亮了;再難熬的歲月，總想像是在春天里，有春天，就會鮮花盛開，生機盎然。

日子如水，生活是光，將心花開成一樹春天，給自己一個光明的世界。

我想，我要用一生去讀懂奶奶的迎春花的世界。

迎春花，不畏嚴(yán)寒，不擇風(fēng)土，生命力強。枝頭著地，扦插即活，春、夏、秋都能生根。迎春花，春天黃花滿枝，夏秋綠葉舒展，冬天翠蔓婆娑，四季無限春意。迎春花后，定是一個百花齊放的春天。

迎得春來非自足，百花齊卉共芬芳。

3

春望草深，南燕歸來，清明是花的海洋，花的節(jié)日。

桃花、李花、梨花、迎春花、百合花、牽?；ā⒑Ｌ幕?、水仙花、山茶花……風(fēng)一動，到處都是一樹飛花，花朵一個個飽滿盛開，馨香飄蕩。

花正開，我卻找不到兒時的伙伴，和如花般童年的快樂。我遇到的是老年人呆滯的目光，孩童們警覺和敵意的眼神。我含在口里的花朵，竟變得躲躲閃閃，語無倫次。同樣的一條土路，我從前是蹦蹦跳跳輕松走過，現(xiàn)在卻走得很緩慢很沉重。路邊同樣美麗的花，以前我是嗅一嗅就要飛起來，而今我握一把花香，心就碎了。

小時候，聽奶奶講九婆婆是個“花癡”。那時，我不曉得“花癡”是什么意思，更不明了九婆婆的故事。

只見春天一到，九婆婆就變了一個人似的，很活泛。九婆婆在老街上瘋跑，花鞋花褲花棉襖，頭上插著的桃花，粉嘟嘟的，一顫一顫。九婆婆愛在老街西頭那口荷塘前久久地照上個人影，然后一個人自言自語，隨即一串銀鈴般清脆的笑聲在水面上灑落。

也常常看見九婆婆照過人影后，總是把頭上的桃花摘下來，一瓣一瓣掰開，一點一點撕碎，雙手捧著，先呵一口氣，又深深地吹一口氣，再往上拋，紛紛揚揚，飄飄灑灑。九婆婆愣怔一下，立馬去空中抓，老是抓不著，頭頂?shù)奶一ɑò昙娂婏h落在微微蕩漾的水面上，一塘碎桃花，星星點點地灼了人的眼。

奶奶說，你九婆婆是在等人，等她的小男人呢……但是，九婆婆篤信，自己的男人自己最清楚，知根知底。在萬物生長的季節(jié)，在桃花朵朵開的春天里，自己的男人就要回來了。一個個春天，在九婆婆的心海深處，春意盎然，萬物生長，百花盛開。

看著這世界，來來去去?；夭坏降膹那?，守不住的現(xiàn)在，還有那些行走的花朵，和老屋屋檐下飛走又飛回飛回又飛走的燕子，一下子，我仿佛找不到我的鄉(xiāng)村，我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倏忽間，我看見我的鄉(xiāng)村已成了一塘的枯荷，我心中的那群水鴨早已飛得不知去向。

我久久地立著，我終于把自己也立成了一朵失語的荷，在寒風(fēng)中傲立，花兒一朵一朵地暖，一起迎接滴翠的春色和大地上的生命。

如果說生命是一朵常開不敗的花，那是永恒的花朵開在我們的內(nèi)心。有內(nèi)心的花朵牽引著，我們就不會迷路。有內(nèi)心的花朵在開放，我們的世界就不會荒蕪和黑暗。

4

在老家睡了一晚，又一次睡到自然醒。起床后，見太陽老高，無事，就在村子里四處閑逛，走走，聽聽，看看。

再一次看到太陽花開，一朵紅，一朵黃，一朵紫，乍開的花兒，像彩霞那么艷麗，像寶石那么奪目，一派生機勃勃，燦爛多姿。她的花姿雖然沒有玫瑰那么浪漫，沒有百合那么純凈，但它陽光、明亮、生氣，愛得坦坦蕩蕩，愛得不離不棄，愛得無怨無悔。

我忽然想到：女人，鄉(xiāng)村的女人，就像是開在光陰中的花朵。一朵一朵，開在生活的光陰中，拂著春風(fēng)，面對大地，向著陽光，是最美麗的、最幸福的、最富生命和熱情的，像極了太陽花。

鄉(xiāng)村的女人，她們太像飄搖在風(fēng)雨中的太陽花，她們總是頑強地保持著燦爛的姿態(tài)，她們總是在堅持和努力達到一種生活的完美。而生活的沉重和艱辛，總是讓我們看到花開的疼痛，花心的破碎。我知道，風(fēng)雨太陽下，歲月如風(fēng)生活中，鄉(xiāng)村的女人早已懂得什么是堅強，也終于明白什么才是真正的美麗！

我知道，每個人的內(nèi)心都有一個春天，每個人的內(nèi)心都有自己的花朵。年復(fù)一年，日復(fù)一日，我們內(nèi)心的花朵，灑滿陽光，淋浴清風(fēng)和流水，在自己的世界里盛開，開遍自己的每一個角落。

當(dāng)然，我更是知道：在鄉(xiāng)村，孩子是果實，也是花朵;孩子是傳承，更是未來。

有人說：“我對著影子寫生，卻畫了一棵樹?！比缡?，對著春天眺望，我聽見自己內(nèi)心的花朵在開放。

回到縣城，已是雨夜了。洗漱已畢，卻睡不下。在窗前，我手捧黃卷，默念著一首古詞：“春晴也好。春陰也好。著些兒，春雨越好。春雨如絲，繡出花枝紅裊?！?/p>

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