鴣衣
1
高鐵從上海虹橋站駛出的時候是上午10點,我坐在靠窗的位置,側(cè)著臉對著窗外。因為是陰天,外面的世界褪去了塵世的浮躁,像墨池洗過一遍的毛筆,清淺帶過,留下淡淡的一筆,更多卻是空曠的留白。似乎怕驚擾了這個世界,也似乎怕被這個世界驚擾。
很長一段時間,我保持著這個姿勢沒有動。像舉行某種儀式,莊重而謹慎。我不知道為什么會產(chǎn)生這樣的想法,但是靈魂卻像虔誠的信徒,不理會我漫游天際的想象,不遺余力地把我的思緒拉回來。
北京,北京。
此次北京之行,我們是為了見一個人——卞之琳先生的女兒——青喬女士。
2
但是,率先見到的不是青喬女士,而是她的先生高津老師。
因為高鐵誤點,我們到站的時候,高津老師已經(jīng)在站口等了多時。高個,儒雅,看著比實際年齡年輕,有著理科男的簡單,很低調(diào)。因為同行的領(lǐng)導(dǎo)之前與他有過接觸,倒也不生分??粗覀兌纪现欣钕?,他很自然地接過我們的大包包。
我一下沒有了劉姥姥進了大觀園之后的拘謹,熙熙攘攘的人群悄悄在鏡頭中暗了下去,只有我們幾個在明亮的燈光下越來越清晰。像蒙太奇手法刻意雕塑的精細鏡頭——
北京,我來了!
卞之琳先生,我來了!
來的時候,我是快樂的!
3
我們的酒店離他家很近,放置完行李后,高老師帶我們過去。沒走幾十米,我們就拐進了一個胡同。
只是拐個彎的時間,就如同一只腳跨進了21世紀,一只腳停留在了20世紀70年代。
21世紀的左邊一溜排北京牌照的汽車,像中午在食堂排隊打飯的人群,一個挨一個,排得整整齊齊。而右面是裝著紅色大門的四合院,好像只要門打開,隨時都可能走出一個身穿旗袍、鬂插珠花的小女子。也許手里還捧著暖爐,身上還披著厚實的坎肩?;蛟S會被我們嚇著,花容失色地跑回去,忙不迭地關(guān)門。
但是,這些都只在我的想象里。四合院有開著大門的,里面沒有跑出身著旗袍的姑娘,而我卻找不到理由走進去。
我和四合院隔著一道敞開的門,卻跨不進去。
青喬老師家就在某個四合院的后面,一幢20世紀60年代建的大樓。見過了上海造型別致、時尚魅惑的建筑,再看這樓,素衣淡雅,卻有著不輸于任何人的氣場。北京骨子里的大氣,深植于這片土壤,長出來的枝枝蔓蔓都帶著這樣的靈性。一棵樹、一根草、一幢樓、一個人……
而且這是一幢盛產(chǎn)文人的樓啊。
比如卞之琳先生,比如錢鐘書先生。
我把我的腳步放輕,再放輕。而再輕微的聲響在孤寂的樓道里,也會形成一段單調(diào)音符。我突然想:卞之琳先生當(dāng)年從這樓道踩上去是什么聲音?
4
青喬老師打開門的時候,我們看到的是一堆舊物和一個典型的北京女人。她穿著家常衣服、梳著發(fā)髻,熱情地拉著我們的手,并不刻意寒暄,卻讓人不由得心生喜愛。
我們喚她青喬姐,和她一起看那些舊物——那些都是她父親留下的東西啊。
她用手摸過,像吹走霧霾的風(fēng),又撥回來,像冬日里的陽光。每摸一次,就喚醒一段回憶。
齒輪開始轉(zhuǎn)動,時間就在齒輪的轉(zhuǎn)動中慢慢遠去……
我們見到了一個人,坐在書桌前,落地的臺燈光線并不明亮,旁邊的老式唱片機悠悠地放著音樂,他一手拿著筆,一手翻著桌面上的書,一頁又一頁……
燈光給我們打上了陰影,像水下游泳的魚,能看清背脊,卻看不清魚的表情。但是魚卻說:“這些都給你們了!”
是的,我們這次過來就是為了把卞之琳先生的生前遺物運回故土,成就一個嶄新的卞之琳紀念館。我怎么也沒想到,在完成這項工作之前,我們做的事情竟然是陪青喬姐回憶,然后再殘忍地把這些實物和回憶剝離。
我認真地看著青喬姐,有點輕微的情緒波動,我想說些什么,但還沒開口的時候,一雙溫暖的手落在我的手上。
青喬姐的手。
5
所有的東西都是青喬姐打包的,即使是一本書,她也不愿意假借別人之手,整個過程,她都在自言自語:“這個有點舊了,容易壞,要多包一層?!薄斑@個綁了兩根繩應(yīng)該結(jié)實了吧?!薄斑@個等下得讓他們搬的時候小心點?!?/p>
我蹲在她旁邊,聽著她一個人的絮絮叨叨,整個世界只剩下了這個聲音。
晚上回去的時候,夜已經(jīng)很深了,胡同里四合院的門都合得緊緊地。風(fēng)不大,吹在臉上卻帶著兵刃的冰涼和輕微的痛楚。零星的燈火在黑夜中發(fā)酵,明明很幽暗,卻偏偏照亮了整個弄堂。
同行的領(lǐng)導(dǎo)小聲驚叫:弄堂里竟然有家出版社。
我抬目,掃了一眼,又掃了一眼,竟然是給我出版第一本書的出版社!
我好像又穿越回來了。
6
卞之琳先生有段詩:天天下雨,自從你走了。自從你來了,天天下雨。
而我想說:有感,因為你。因為你,無憾。
北京,我來了,來的時候我是快樂的。
北京,我走了,走的時候我也是快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