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忠義
一
再過七天,少華這個16歲的少年就要離開摩多了。摩多,這個彝漢民族雜居的古老村莊,像一片被深秋烏蒙山黑色的雨水浸透的黑云,緊緊地貼在皺巴巴的高山峽谷間。此時的少華坐在寄居了半個多月的摩多村的一間石木結構的板壁房里,與他一起寄居在一個房間里的三女兩男已經和摩多村一起沉沉睡去,這其中當然包括躺在少華身邊的阿顧,阿顧睡得很香,嘴角淌著涎水,像是被白天的勞動壓得氣喘吁吁,一邊扯鼾,還一邊說著少華聽不明白的夢話。少華則相反,他此時盤腿坐在床沿,還在如豆的煤油燈下看書,落滿塵土,結滿蜘蛛網的泥巴墻上映著少華孜孜不倦的身影,少華正激情滿懷地看著高爾基的《童年》。少華剛剛從縣城的中學高中畢業(yè),來到摩多已經23天了,時間過得既快又慢,快得就像從縣城的公路走上摩多的山間小路,在這條無名的山路上,不知留下過多少人的腳印,不知掩埋了多少人的身影和姓名。是啊,七天之后,少華和此時正在打鼾的阿顧也會把自己的身影留給摩多,留給今夜的摩多,七天之后少華就要離開的摩多,命中注定會留在少華的心里,就像如豆的油燈閃爍的光芒,晃動著走進了少華靈魂里的高爾基的《童年》。年少的少華帶到摩多的物件就是前蘇聯(lián)作家的幾部小說和一個同學贈送的筆記本,還有一支父親送的英雄牌鋼筆。在摩多的23個夜晚,厚厚的筆記本記的不僅僅是日記,更多的是讀書心得和少華自己的心路歷程……
少華在12月1日來到摩多的第一個夜晚,這樣寫道:我和阿顧、玉明、菊、飛、民六人于午后四點,在摩多支部書記陳華章的引領下住進了摩多塊生產隊的公房,公房原是舊社會一地主家的私宅,石木結構,瓦頂,兩層。中堂北墻面還留有什么都沒有供奉的神龕,整座房屋為四立三間,三個房間之間的木質隔板已被拆除,沒有了隔墻的公房顯得寬敞和空曠。五十多歲的支書把我和阿顧分到東屋一樓,玉明則被分到我們的樓上,菊、飛、民三個女的被分到我們對面的二樓。這里所說的樓跟樓房的樓有不同,不同之處在于:第一,二樓沒有固定的樓口,跟一層一樣隔墻的木板已被拆除而不知去向,上樓的木梯是用一根碗口粗、三米左右長的木頭一破為二,再每隔一尺左右的間距楔入一根六七公分粗的短木,就成了形如擔架狀的木梯,從地面直伸至樓口。第二,所謂二樓只剩下為數(shù)不多的幾塊木樓板,其余的樓面則由竹子一根挨一根,再用小拇指粗的麻繩拴連在一起,形成鋪滿二層的樓面,摩多人把這種竹子鋪成的屋面稱為樓柵,人和動物走在上面會略有震動,并發(fā)出嘎吱嘎吱的響聲,如果這種聲音從深夜發(fā)出,一定會撼人心魂。有以上兩點,足以證明我們寄居的摩多塊的樓與真正意義的樓,有著確確實實的城鄉(xiāng)差別。
少華對進入摩多的第二天則進行的是凄苦、真切而神秘的敘述:我剛剛吹滅油燈,輕輕合上心愛的寶貝筆記本,試圖用手搓揉疲倦的雙眼,這一揉不要緊,我明顯感覺到眼眶周圍糊滿了一層薄薄的微塵,這就是長時間在煤油燈下看書寫字的必然結果。在無限疲倦的驅使下,我于午夜過后凌晨三點昏昏入睡,睡眼蒙眬中恍惚聽見房間的某個角落傳出低微的女人的哭聲,太不可思議了,誰會在這種寂靜如無人之境的深夜哭泣呢?我是在做夢吧,不是,確實有人在斷斷續(xù)續(xù)地抽泣,不僅如此,還有人用溫存的語言對哭泣者勸慰。明白了,哭聲和話語均出自對面樓上那三個我的同伴,即飛、菊、民她們。我對此頗為驚奇,難道寂靜無聲而又寒冷的摩多的夜,會叫她們中的某個人因傷心而夜哭嗎?這也太夸張了吧,難道是摩多的夜令哭泣者恐懼。
其實,少華在作以上描述的時候,他也同樣感到莫名的無奈,剛從城里來到窮鄉(xiāng)僻壤的摩多,他也不是十分適應,不同點在于他能夠找到除背糞、挖地、燒荒、煮飯、記工分這些生產隊要求做的活路,他還能夠進入到外國小說的情節(jié)和自己的筆記里。這是他的依賴,也是既能打發(fā)光陰又能充實自己的治病良方。良藥苦口,不但可以治病,在少華看來還可利其心智,增強斗志。少華在書里學到、看到了很多東西,至少他看得到書中的人物是怎樣在逆境中掙扎、奮斗,適應各種生活困境的。少華之所以能認識到這些,不單單是小說給他的啟迪,上過中學的人都知道達爾文的進化論,人是高等動物,是經過漫長的進化才沒有了尾巴,是經歷了無數(shù)不同環(huán)境的考驗才直立行走的,環(huán)境永遠不會來將就人、適應人,人如果適應不了自認為艱難的環(huán)境,那么這類人還需要進化。少華想到這里,不由得舒坦地喘了口氣,他認為摩多的環(huán)境是離縣城遠了點,海拔比縣城高那么一兩百米,但并不是高得高處不勝寒,光明也是有的,六個人每月每人半斤煤油足夠點亮摩多的夜晚了,家里雖說點電燈,為了省電全家人守著一個十五瓦的燈泡,又叫又鬧各行其是地打發(fā)掉六七口人老老少少寶貴的光陰。摩多多好啊,一個人捧著一本書守著一盞燈,一個人鋪開一個筆記本,盡情地記錄著身邊的人和事,記錄著各種人物純樸、善良的秉性。
二
冬天摩多的早晨來得很慢,都七點多快八點鐘了,才從不同的角落傳出雞叫,少華已經起床半個多時辰,他把四個火洞眼的帶有四個大耳朵的泥巴敞爐子燒得彤燃,敞爐子很有些年歲了,從已經傷痕累累、被火釬捅變了形的火洞口,就顯示出這個爐子不同尋常的歷史,火口上架著一口碩大的二水鍋,半鍋水冒著熱氣,整座公房彌漫出生機,少華正在砧板上用鈍菜刀切著酸菜,由于刀鈍少華只能用力切,此時阿顧伸了個懶腰,打著長長的哈欠起了。少華不管這些,幾天來他已經習以為常,無論睡得多晚他都是第一個起床,原因很簡單,只需一條就足夠必須他早起,這一條就是六個人中只有他會做飯。少華和阿顧把爐子上燒開了的水抬到鍋架上,開水除用于洗刷,還用于做早點,少華換了一口鐵鍋放到爐口上,等鐵鍋發(fā)熱少華取出放在木柱上提籃里的漆臘,輕輕地在鍋底處劃上幾下,把切好并捏成砣盛在海碗里的酸菜,麻利地倒進冒出漆臘油香味的油鍋里,嘭的一聲整個公房里的空氣中都竄動著清香,少華往燒開的漆臘油酸湯里灑進一撮鹽巴,一鍋下面條的湯就這樣成了。
在少華做廚的過程中,阿顧是唯一一個搭手幫忙的人,對此少華心里有數(shù),兩人之間沒有過多的對話,干起活來確存在著默契。對面的民用微微抖動的雙手抓緊那根擔架式斜靠著樓口的木梯,費力地繃著身子下到地面,民長著一張圓臉,一米六五左右的個子,身材勻稱,美麗的頭發(fā)被遺憾地扎成一根長辮子。她在下到地面的瞬間,用不大不小的眼睛朝少華這邊瞟了一眼,然后甩著那根黑亮的辮子走出公房,少華當然清楚房間雖大,但沒有廁所,每一個早晨離開床鋪的人,都是這個習慣性的動作,少華也不例外。
少華叫阿顧從墻龕里拿來六個大碗,將鍋里的湯均勻地舀到六個碗里,老土爐上的鍋里沸水中翻滾著公房里剩下的兩把面條,這就是全部家當。吃過早飯,支書會送來村里開出的證明,交給少華去離摩多十公里的公社去蓋章,再到糧管所去辦理六個人的臨時購糧證,用于購米糧油。此外,還要去食品組辦理每月每人二斤的購肉票券,還要去供銷社辦理煤油、白糖、鹽巴、布匹等生活用品的購買手續(xù),辦完這些事還必須在中午十一點之前,帶著以上用品回來才不會耽誤這些人的午飯。
大家都在吃著各自碗里的面條,少華是第一個吃完面條的人,因為要到公社所在的牛場壩去辦上述諸多事宜,他加快了進餐速度。放下碗走出公房大門,他才發(fā)現(xiàn)六個人中最小的女孩菊蹲在房檐下,無精打采地挑著碗里的面條,好像無心享用。菊心事重重的樣子讓少華多看了她一眼,少華的目光敏銳地捕捉到菊紅腫的眼圈,少華明白了,那天深夜樓上的哭聲是從菊的嗓子里傳出的。當少華走至公房北面的轉角處,陳華章書記牽著他家的駝馬來了,他問少華會趕馬嗎,少華含糊地點點頭,好像是說會,少華接過陳支書開出的大隊證明,轉身叫阿顧跟他一起去牛場壩。
少華和阿顧牽著支書家的駝馬上路了,兩個人從來都沒有趕過馬,到了這種時候,少華不想一點小事也要讓人家支書來操心。為了人和馬的安全,少華在前面牽著,阿顧在后面跟著,就這樣摩多到場壩的山路上,敲出馬蹄的聲響。兩個人一匹馬走著一條路,這匹馬真是老馬識途,它善解人意通人性,下坡時它控制著前腿不把身體往前壓,好像害怕撞著走在前面的少華,爬坡時它則反之,把身體重心前移,怕后腿或屁股撞著后面的阿顧。老馬做得很周到,在它身上從頭到腳都有陳華章支書樸實、勤勞、善良的品質。緩坡和平路這匹可愛的老馬跟著少華放快的腳步,寸步不離,有時候還會撒歡地跑,像回到了它的青年時代,讓少華為它的速度發(fā)出驚喜,為它的耐性和堅韌由衷地贊嘆。
牛場壩的位置比摩多好很多,之所以稱為壩,實際上就山中的平地的意思。從壩子翻過十多公里的枧槽溝埡口,就到縣城西南郊的養(yǎng)雞場了,養(yǎng)雞場離少華的家只有兩公里。想家了嗎?少華在問自己。來到場壩街口,一大群跟少華、阿顧一樣大的年輕人圍著墻上的一張紅紙,有些人嘴里照著紅紙上的字念念有詞,少華擠進人群看見墻上貼著的是公社革委會關于冬季的征兵通告。少華一陣驚喜,因為他和阿顧都符合報名參軍的條件,并且對照條款還綽綽有余。就這樣他倆經過商量,拿著陳華章書記開出的證明,到征兵辦報名參軍,報完名又去辦完其他事情,把買來的物資裝進駝馬背上的駝筐里,沿原路返回摩多,這就是少華即將離開摩多的緣由。
一匹老馬領著兩個年輕人還未到村口,少華就看見陳華章支書站在村口那棵大木漆樹下的身影。己是正午時分,層層薄霧將整座村莊澆滿霧水,支書頭頂?shù)睦掀針渖蠋字粸貘f低沉地叫著,兩條看似痩弱、實際肌腱十分有力的狗,一黑一白地朝著樹上的烏鴉狂吠不止,烏鴉們被狗的叫聲驅趕著飛走后,兩條懂事的狗才朝它們的朋友,老馬和少華他們跑來,老馬則以自己特有的方式,向支書和村民還有狗發(fā)出凱旋的嘶鳴。足足有半個時辰,摩多村才又恢復日常的寧靜。
也就是在少華從牛場壩辦事回來不久,飛、民、菊知道少華和阿顧可能會離開摩多,離開懷著少女之心的她們。這都怪阿顧,支書問少華去場壩辦事順利嗎?少華說有你開的證明辦起事來很順利,阿顧抑制不住報名當兵的激動心情,慌忙中跟支書說了我們報名參軍的事,他這一說不要緊,卻被一旁的飛她們聽見了。事情的由頭就出自這里,人和動物一樣,在一起生活難免會產生依賴性。飛們對少華和阿顧已經有了依賴,在一座房子里生活,雖然時間不長,但從進入摩多至今,六個人的事都是少華帶著阿顧去辦,從公社到大隊再到生產隊,大小事均如此,最現(xiàn)實的是,六個人中只有少華會蒸玉米飯,而其他人不會。這一點少華也搞不明白,少華想飛她們應該比自己會做飯才對。事實卻相反,也許是飛們在家時過于依賴父母,在做飯這方面缺乏實踐,并不是想過飯來張口的生活。
進入公房,少華關心的第一件事情是大土爐子還燃不燃,還好火爐并未熄滅,只是爐堂中的煤炭有些過了,少華趕忙彎下身去找火鉗準備捅火,他彎下身時才發(fā)現(xiàn),菊蹲在火爐的火洞邊在烤干玉米,一雙眼睛越發(fā)紅腫了。不懂事的孩子不知道怎么炸玉米??匆娋盏目蓱z相,少華的心中頓生憐憫,他叫菊站起身來去取兩只干玉米,而自己則捅了一下火,再把一口砂鍋放在火上,接過菊遞來的干玉米剝下玉米粒放到燒熱了的砂鍋里。少華的動作干凈利索,只見他用右手捏著玉米核在砂鍋里劃拉,左手拈著鍋沿不停地在爐子上轉動,僅一兩分鐘,砂鍋里的玉米粒便劈里啪啦作響,香味頓時彌漫開來。少華炒玉米的動作熟練而具有韻律感,菊揉了一下紅腫的眼睛,小臉居然露出了她到摩多以來的第一縷笑。少華把炒好玉米的砂鍋擰到旁邊,接著把玉米核丟進爐膛里作為燃料,又轉身走向煤坑去鏟煤加入火爐中。做完這些事少華才把屁股放到床沿,整個身體才可得到短暫休息。
才來摩多幾天,少華都不敢相信自己還是不是一個少年。少華心里十二分明白,自己跟阿顧、明、飛、甚至菊是一樣的,少小離家的心情難以言表,少華只是把這一切死死地藏在自己心里,只不過能夠比別人勤快一點,能多做點事罷了。年少的少華其實并未長大,他并沒有多少生活經歷,他知道一個人要真正長大需要一個漫長的過程。在來摩多的這些天,少華正在經歷著他步入人生的第一步。而面對這正在走著的第一步,少華自我感覺不是十分美好。為什么這樣想?少華也不是十分清楚。實實在在講,摩多并沒有什么不好,吃的住的并不比所謂縣城的家差多少,只不過來到一個陌生的鄉(xiāng)下,和少華一行的菊們似乎感到前所未有的不適應,在她們的心里摩多的環(huán)境和氣候好像顯得很惡劣。少華卻不這樣認為,自己居住的烏蒙山大了去了,別說是摩多村、場壩公社,就是縣城,乃至地區(qū)專署或貴州的畢節(jié)其實都是地無三尺平、天無三日晴的灰蒙蒙的模樣,面對祖祖輩輩居住的烏蒙山,面對深秋霧雨淋濕的摩多,少華并不感到落寞,茫茫的大山濃重的大霧隱藏著的是無窮無盡的生機。
三
少華想著心里的事,不知不覺睡著了,直到次日凌晨突然聽見霧雨中傳來哭啼聲,少華以為自己在做夢,摩多整座村莊均在一片慘烈的哭叫之中。摩多塊的知青跑著一路啼哭,說是摩多塊的某位女知青得縮陰癥死了。少華起身穿衣直奔摩多塊,摩多塊住著幾位知青,他們比少華他們早來一年,也就是去年秋天來的。還未到達摩多塊知青點,少華就已經聽到了凄厲的哭聲在深秋的濃霧中彌漫,哭泣的聲音就像沉重的霧雨,毫不留情地澆濕了摩多村的每一道山梁。走到摩多塊,只見潮濕的地上鋪著一塊草席,上面躺著昨夜死去的女知青,死者身上蓋著一塊白布,白布中間高高突起,像一座隆起的毫無生機的冰冷的雪山,死者已懷孕八個月,因一急病縮陰癥而突然死去,連八個月的孩子也胎死腹中。面對此情此景,少華的心中承受到摩多以來的最難受的煎熬,惡劣的自然環(huán)境竟然能在短時間里毫不留情地奪去兩條寶貴生命!少華在見到死去的女知青的瞬間整個身心都被掏空了,在少華看來沒有任何死亡比面前的死亡更為痛苦和殘忍。女知青昨天還白皙的臉,在死神的魔掌下變得青紫恐怖,隆起的肚腹像一座白雪覆蓋的冰山,儲藏在里面的生命已被空前的寒冷永遠凍結,并且永遠了無生息再也來不到人世,據其他女知青對死者乳房的描述,說是死者的乳頭在縮陰癥的病痛折磨下,乳頭縮進乳房內可置一小酒杯,由此可見這種病癥之惡劣。多年之后,少華才從醫(yī)生口中得知,縮陰癥的起因是因長期腎寒而引發(fā),女性表現(xiàn)為乳頭內縮,男性表現(xiàn)為睪丸內收,嚴重者會導致喪命。女知青的死正是典型的縮陰癥死亡病例。她為何懷孕這里面定有隱情,但導致她得病的原因很清楚,摩多秋天至冬天的氣候除了陰冷就是潮濕,關于這里的氣候情況在前述文字中已有較多描述,除了氣候原因外,死者懷孕后羞于見人,成天窩在冷寂潮濕的知青茅草房里,過著缺乏營養(yǎng)又與世隔絕的生活,病發(fā)之前曾多次萌發(fā)過輕生的念頭,好像是去意已決。
事發(fā)當日,摩多村支部書記陳華章立即召開支部緊急會議,形成材料于當日午后上報到公社革委會,請求公社派人調查處理此事。第二天上午,公社革委會的調查組進駐摩多村,對摩多塊知青點女知青的死亡事件進行調查。工作組的進駐引起摩多村民的多種猜疑,調查組長由五短身材的公社革委會副主任朱大業(yè)擔任,朱副主任還分管公社的知青工作,副組長由縣知青辦姓彭的青年干事?lián)危M員一名為公社團委書記。工作組在摩多村作了兩個整天的走訪調查,最終未能找到死者女知青病故之外的其他死因,反倒搞得徹骨寒冷的摩多更為雪上加霜。無知的村民們議論紛紛,有的說死者的肚子是摩多塊的男知青搞大的,有的說死者為了在來年春天返城,去公社向朱大業(yè)遞交返城申請時,被朱強行搞大的,說得更為邪乎的是被陳華章支書搞大的。
就以上三種議論,影響最為惡劣的當然是最后一種,這種議論具有極大的殺傷力,陳支書五十多歲了,已是子孫滿堂,陳支書的老妻馬氏竟然對此議論將信將疑,尋死尋活,大罵陳華章是摩多最大的“陳世美”,喪盡天良不得好死。無知的馬氏不加分析便與陳支書大吵大鬧,搞得不可開交,陳華章無論怎樣辯解都無濟于事,更為可怕的是有人以此為證據寫成書面材料連夜遞到朱大業(yè)的手里。大約十天后,公社革委會到摩多村宣布處理決定。大概內容為因陳華章對知青工作管理不力,造成女知青意外死亡,免去其摩多村黨支部書記一職。此外,縣革委會的一名副主任還宣布了另一項重大決定:公社革委會副主任朱大業(yè),因分管知青工作,工作中有失誤,造成女知青意外死亡,對其處以黨內嚴重警告處分。另:對摩多塊的九名知青緩期一年返城,以觀后效,再根據相關政策而定。
對這一震驚摩多村、以薩公社乃至全縣的女知青死亡事件,少華年輕的心好像一下子蒼老了許多,從今天開始少華的心已經不再是一顆少年的心。在少華看來,女知青的離奇病故仍然存在著不少說不清楚的懸疑。一個美麗而年青的女人連同自己腹中的未出生的孩子,就這樣在摩多初冬寒冷的夜里離開了她們孤獨無助的人世。少華的胸腔填滿了義憤,同時也被無情的冰冷充斥,此時的摩多從每一座山到每一滴水,甚至殘留在枯樹枝頭的每一片樹葉都充滿死亡的氣息和趕也趕不走的恐懼,少華的心被罪惡之手緊緊揪住,發(fā)出別人聽不見的疼,這種刻骨的疼痛簡直就是言語不能描述的悲愴!
摩多塊的知青已經在摩多整兩年了,在少華他們六個新知青面前是名副其實的老知青,本來過了春節(jié)春天來臨,他們就可以回城安排工作為國家出力為自己的父母分擔責任,成為社會的有用之材。而眼前的事實是,他們將延期回城,也就是說來年的春光并不能吹滅他們依舊作為知青的使命。和少華一個知青組的幾位女同胞被摩多塊女知青的死嚇傻了,特別是年紀最小的菊,對女知青的死充滿了無限的恐懼,整天不思飯食,臉色灰白得就像摩多早晨掛在老漆樹枝丫間的濃霧,顯得沒有一絲朝氣且死氣沉沉。菊的精神一天不如一天,夜里夢話不止,白天依舊躺在床上,嘴里總在說著一個字,那就是“死”。少華怕拖延下去菊在知青點出事,于是他又去借陳華章的那匹識途老馬,費了一些周折把菊馱進城里縣醫(yī)院做檢查,檢查結果令少華十分難受,醫(yī)生說菊體質虛弱、精神抑郁,長此下去會造成精神分裂。少華在菊住下院后,又去菊的家里找到菊的父母,菊的父親借出菊的住院手續(xù)上交到縣知青辦公室,菊便得以在醫(yī)院住院治療。把菊的事情辦完,少華才匆匆忙忙回到住在解放街的家,父親已聽說了摩多塊女知青的事,并沒有在這個問題上與少華作過多交談,父親問少華以后會如何打算,會不會像摩多塊的知青在摩多一待就是兩三年,少華說不會的,再過幾天他就要穿上軍裝離開摩多,不再當知青了。父親對少華做出當兵的選擇表示十分贊許,父親就是軍人出生,他知道部隊是個大熔爐,能鍛煉人的意志,磨礪人的筋骨,無論從哪方面講,都比當知青強。
四
第二天中午時分,少華牽著陳華章的老馬,緊趕慢趕回到摩多,說來也怪,這匹老馬很跟少華,也許是一塊出過兩趟門,好像建立起了一定的感情,常言說動物通人性,更何況是老支書陳華章家的老馬。在回摩多的路上,老馬一到枧槽溝埡口,進入以薩溝的地盤,它就馱著騎在自己背上的少華撒歡地一路跑回摩多。當年少的少華把陳華章的老馬牽到陳華章手里時,少華看見陳華章青筋突暴的手,不由地傷心起來,再看著老支書充滿摩多式皺褶的臉,少華覺得陳華章一下子老得像七十多歲的老人,話沒有從前那么多了不說,也不再去各個生產隊交涉百姓時令該注意的事項。他對少華說:“這下好了,只要認真把自家的一畝三分自留地種好,再把那山坳上的幾十棵漆樹管好,多割些漆到城里的木器社去賣,準能賣出個好價錢?!鄙偃A知道陳華章被撤職是冤枉的,他成了女知青死亡事件中最大的替罪羊,等他的婆娘馬氏平靜下來時,一切已經為時晚矣。陳華章還說:“少華你是個好孩子,你才下鄉(xiāng)不久,既能吃苦耐勞,又能跟老鄉(xiāng)們相處得很好,摩多的事情其實不復雜,就像一年中的春夏秋冬四季那樣,其中有規(guī)律可循,遺憾的是一些手里有權力的人,既要占得眼前利益,又要圖謀政治前途,把摩多的節(jié)令搞亂了,這樣必然要出事。少華,你沒有過問這些事情的必要,過些天你就要離開摩多去參軍,不要在走之前讓別人找你的茬,當不成兵也許會影響你的前途?!鄙偃A一邊聽著陳華章講話,一邊點頭表示認可,少華雖說對什么利益、前途之類詞語的內涵不甚理解,但對于陳華章在摩多村民們面前表現(xiàn)出來的責任和義務,讓少華等數(shù)千摩多人耳熟于心,陳華章為彝族出身,在摩多村占總人口的百分之五十的彝族民眾中,陳華章就是他們心中的神!由于當時國內形勢的要求,陳華章又身為村支書,他只有把他姥爺遺傳下來彝族經書束之高閣,他懂得彝族的天文、歷史、文化及婚喪嫁娶等習俗,他的父親曾是鄰近村寨有名的畢摩,即便文革破四舊風聲緊張,老頭仍然在自己同胞或親屬遇到事情時,神不知鬼不覺地前去替人做法事,給人家消個災避個邪啥的。陳華章年少時曾經跟他姥爺和老爹學過經文,如果不是形勢變化,他也許做上了新一代畢摩,過著被本民族神秘文化籠罩下的神圣而至高無上的生活,在那樣的生活氛圍中他也許會得到更多的快樂,贏得更多的尊重。這一道理很簡單,因為無論是什么民族,它都具有它本民族的歷史文化和根深蒂固、堅不可摧的民族信仰和民族精神。
少華發(fā)自內心地理解面前這位長者,但又無法用語言向他傾訴,少華只能這樣向陳華章表明自己的態(tài)度:“您老雖然不是支書了,但您仍舊是摩多幾千人的主心骨,同時也是知青的主心骨,摩多塊的知青因為女知青之死受到延期返城的委屈,責任并不在你,知青對此心里清楚得很,這樣的處罰對他們的意志是磨礪,年輕人經歷一些苦難對未來的成長有益無害,會壞事變好事?!标惾A章聽罷少華這番話,覺得少華一下子長大了許多,懂得把病得不輕、精神恍惚的菊送去醫(yī)院,并通過其父上報到縣知青辦,做到合情合理、情至義盡,陳華章由此認為少華是一個富有熱情和智慧的人。在這樣一個奇寒的摩多的冬天的午后,少華和陳華章的交談彌漫著暖暖春意,這次談話其實雙方都期待已久,尤其是少華在一來到摩多的第一天起,對陳華章就充滿了敬意,就想把心里的話全部說給他聽,時至近一月的今天終于如愿,少華的心情格外愉悅。
少華于午后接近黃昏時分才回到知青點,雖然才下午五點過,摩多的天空已經是灰蒙蒙的了,知青點的公房里已經點亮了煤油燈。阿顧正在昏暗的燈光下手忙腳亂地做飯,女生民和飛一個洗菜,一個刮洋芋,只有男生明兩手張開在爐子邊上呆立著烤火,見少華回來,他們都停下手中的活,都急著問菊的情況怎么樣了,少華說:“問題不大,受了些涼引起低燒住一個星期院,治療治療調理調理就沒事了,菊的病情縣知青辦已經知曉,是合理合法的因病住院,大家就不別為此擔心了,趕緊做飯吃飯才是我們最需要的。我們知青點要團結,有了團結才能互相關心、互相愛護,以此為前提大家才會克服困難,當好知青讓我們的家人放心。”話說到這里知青們一個勁地點頭,表示對少華這番話的理解和贊許,不理解不贊許好像也找不出少華言語中可以挑出的問題。不這么辦還能怎么辦?他們點頭贊許似乎說就這樣吧,少華回來又把知青點的氣氛調整了過來。也難怪,摩多塊女知青之死,像一團巨大的冬天的烏云,沉重地籠罩在摩多每個人的心頭,尤其是對知青們,無形中造成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陰影,好像在知青們的身上都存在著某一方面的錯,而是什么樣的錯,又錯在哪里,這些都成了疑問。在少華看來,只要知青個人不要想著去貪什么便宜,不要異想天開地奢求有權者的施舍,就不會出什么意外。
第二天中午,摩多大隊的民兵連長氣喘吁吁地跑來少華的知青點,忙慌慌地掏出兩份大紅色的類似請柬樣的東西,一份遞給少華,一份遞給阿顧,是征兵辦公室下發(fā)的新兵入伍通知書,通知書要求于次日上午到以薩公社武裝部集中,下午到縣武裝部集中報到,換發(fā)軍裝和新兵分配。好在少華和阿顧當兵入伍的消息,早已是公開的秘密,對此包括老支書陳華章以及知青們均早有心理準備,他們知道少華離開摩多參軍入伍是遲早的事。雖說從他們的面容看不出對少華們參軍的驚喜,其實在他們的心中卻又一次掀起了波瀾,比如女知青民和菊就比往日更寡言少語了,長辮子的民情緒更比短頭發(fā)的菊顯得更為沉重一些,民的性格內向而收斂,民是少華小學的同學,其父母與少華父親是多年的同事,且雙方一直關系不錯,對此少華和民都心知肚明。從縣城來摩多時,民的父親曾讓少華的父親帶話給少華,要少華到了知青點要多關心民,少華做到的不僅僅是關心知青點的某一人,對整個知青點的每一個人他都盡力去幫助,甚至對當?shù)匕傩找约八麄兊暮⒆觽?,比如教未上學的孩子識字,教上學的孩子背唐詩宋詞,跟孩子們講秦皇漢武等中國歷史故事,在摩多凡是認識少華的既希望少華離開,又從心底里更喜歡少華留下來,這一矛盾心理在他們的心中顯得很劇烈,但要把少華留下來,鄉(xiāng)親們又不知應該拿什么樣的話語來說服少華。
等少華從頭昏腦脹中醒來已是第二天早上,他只知道昨天的晚飯是在陳華章家吃的,老支書的盛情難卻,整個知青點的五個人都被他請到家里去做客,說是為參軍的少華和阿顧餞行。少華只記得去的時候喝了一碗叫做蟲茶的,茶湯呈橘紅色熱氣騰騰,喝下去幾分鐘肚子里會蠕動,好像有一種蟲順著腸子爬,爬過之后會感到十分饑餓。正處饑餓之時,主人家叫入席了,飯桌上除燉雞外還有臘肉等摩多人過年才吃得到的食物,可見陳華章對少華等人可是傾其所有熱情有加,算得上款待貴賓級的晚餐了,陳華章還拿出家里存放多年的密封在小土壇里小灶老白酒,少華從未沾過酒,但又經不住勸,沒喝二兩就醉了,怎么回到知青點怎么睡下的都不知道。
少華起床時,知青點的門前已經站滿了為他送行的鄉(xiāng)親,陳華章和彝族同胞換上了他們民族的盛裝,舉起燃燒的火把,在院壩里跳起激情燃燒的火一樣的舞蹈,少華的心被眼前的情景徹底融化了,寒冷的摩多埡口老漆樹上的冰凌已被紅紅的火把融化了,少華用年輕有力的雙手接過陳華章顫抖著的雙手捧過來的酒碗,“咚”的一聲雙腳跪地將碗里的酒一飲而盡,又朝鄉(xiāng)親們重重地叩了三個響頭,起身接過陳華章遞過來馬韁繩,在那匹老馬有力的蹄聲的陪伴下離開了摩多。三日晴的灰蒙蒙的模樣,面對祖祖輩輩居住的烏蒙山,面對深秋霧雨淋濕的摩多,少華并不感到落寞,茫茫的大山濃重的大霧隱藏著的是無窮無盡的生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