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英瑾
儒家意識形態(tài)一向仇視宦官。在關于漢代與三國的民間戲曲與小說中,“十常侍”一向被視為“奸賊”與“小人”的代名詞。大梟雄曹操本人雖不是宦官,但僅僅因為老爸曹嵩是宦官曹騰的養(yǎng)子,照樣被儒家名士陳琳罵成“贅閹遺丑”。但富有諷刺意味的是,公元189年袁紹、袁術帶著士兵殺光了京都洛陽的宦官勢力之后,天下并沒有安定,相反,東漢帝國反而在各路篤信儒家思想的軍閥的相互傾軋中滅亡了。
其實,宦官制度是一夫多妻制膨脹后的天然產物,不能像傳統(tǒng)儒家那樣,既肯定一夫多妻制,又仇恨宦官—這就好比說,一個人不能既愛吃肥肉,又痛恨膽固醇,因為這樣做是自相矛盾的。而儒家反宦官,骨子里不是出于對政治形勢的正確估計,而主要是出于對自身階層利益的本能保護。
為了說明這道理,我們不妨想想:為何法國的拿破侖一世同樣也是皇帝,他卻沒宦官?道理很簡單,他不搞一夫多妻制?;屎蠹s瑟芬產不下皇子,他也只好和她離婚,與奧地利公主瑪麗·路易斯結婚,卻不能封后者為貴妃。因為不存在一個東方式的龐大后宮系統(tǒng),他自然沒有必要老防著別人和自己太太偷情,因此也就不需要宦官了。大漢朝可就不一樣了,西漢皇后以下的妃子光等級就有十四個,東漢也有貴人、美人、宮人、采女四等,這么多女人的名字,恐怕天子本人要全記住也難,沒有一個管理機構怎么弄?但為了防止帽子變綠,正常男性肯定是無法從事此類管理工作的,而為了不引發(fā)嬪妃的嫉妒,女性最好也不要參與這項工作。結果呢,只有委屈一部分男人做宦官了。因為只有宦官,才能夠得到嬪妃與天子的雙重信任。
老實說,從生物學角度看,宦官制度在昆蟲世界中已經存在了。蜂巢里的工蜂其實就是“宦官”(沒有生育能力的雌性蜜蜂),雄峰則是“后宮佳麗”,而蜂后就是坐擁環(huán)肥燕瘦的“天子”。蜜蜂世界比人類世界略具有“蜂道”的地方則在于,工蜂之所以變得無法生育,這一過程不是通過殘暴的人為閹割而完成的,而是通過性激素供給的減少而完成的。通過這樣的自然分工,整個蜂巢王國就能夠井然有序地運作起來。
麻煩的是,儒家的社會結構要比蜂巢復雜得多。不但皇帝有生育能力,而且各級儒家官僚也有,因此,皇帝對臣僚的控制權就無法落實為生理差別,而只能落實為政治權力的差別。然而,即使是抽象的政治權力,也需要活生生的人去落實。
不難想見,既然皇帝的肉身與臣子差別不大,皇帝要拓展其政治執(zhí)行力,就只有依賴自身沒有繁殖力的宦官系統(tǒng)作為信息中介,但人類社會的同類分工卻馬上會引發(fā)儒家的不滿,因為儒家的意識形態(tài)本身就包含了一種崇尚“多子多?!钡纳骋馕丁9识?,讓篤信生殖原力的儒家去聽從沒有生殖力的宦官的擺布,自然會引發(fā)其極大的逆反心理,甚至使得與宦官略有瓜葛的曹操也被罵成“贅閹遺丑”。即使東漢的宦官中混球真不少,這事還是間接地與性有關。具體而言,東漢的不少宦官是在成年之后再被閹割的,因此,他們自己發(fā)達后,還有大量宮外的親戚需要照顧,假公濟私也就很難避免了。而天下的官職就這么多,都照顧給宦官的親戚了,你要儒家還怎么混?
當然,現(xiàn)在我們既沒有一夫多妻制,也沒有宦官。然而,像工蜂那樣沒有特定性別識別的勞力的存在,對緩和人際關系的積極意義依然不容低估。而在信息化時代,解決這個問題的出路或許就是去設計與建造自身無法繁殖的人工智能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