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五年以前，媽媽提醒她：開好車的男人不一定靠譜。當(dāng)時也是她回家，有天下午準備晚飯剝豆子時，媽媽沒什么來由地講起本地一個詐騙犯。

搞金融的，平時花天酒地，結(jié)交了一些人，應(yīng)該是借此圈了不少錢，都以為這人是華爾街海歸。直到他酒后駕車肇事逃逸，撞死了人，公安查起來，才發(fā)現(xiàn)這人初中畢業(yè)，所謂的家庭背景也是假的，做的是拆東墻補西墻的生意，已經(jīng)虧進去了幾百個投資者的錢，完全是無望的。然而，這人有七八個女朋友！每個都指望和他結(jié)婚。其中一個“未婚妻”的姨媽是爸爸退休前隔壁辦公室的同事，案子上了新聞，那位姨媽都被連累得在人前臊得慌。

她都想不到話題怎么會從社會新聞突然拐到自己身上，好一會兒才反應(yīng)過來這是個擇偶建議。怕她受騙，怕她虛榮。回憶一下，估計是因為她前陣子跟父母提起過好車的話題。當(dāng)時是媽媽在電話里問她工作如何，年終獎怎么樣，她說上個月一個比稿通過了，簽了個大客戶，是白手起家的新貴，把客戶的公司規(guī)模和開的車子都跟媽媽講了一下。

講這些符號，是覺得媽媽容易懂。不然難道要去跟父母講熬夜做出了怎樣的PPT，開頭找誰剪了延時拍攝的視頻放上去，第四頁設(shè)計了什么樣的餅形圖嗎？跟父母在電話里一驚一乍地講故事，情緒興高采烈以免進入生活細節(jié)，在他們提問前先聊一些不相干的怪事情，她已經(jīng)習(xí)慣了。然而媽媽生怕她輕浮，也是怕她嫁虧了。

那是她大概25歲時的事。從25歲到30歲，從提醒她慎重、不要上當(dāng)、不要輕信男人、不要輕浮，變成催她。二單元14樓的張一鶴你記得吧，媽媽說，你上初三時她六年級，你上高三時她初三，那時把你當(dāng)做偶像的。你考上師大附中時她媽媽來家里跟我討你做過的練習(xí)冊?，F(xiàn)在呢，工作好幾年了，也在北京，北京戶口，和男朋友一起買了房子了。你呢，我都沒臉說。

媽媽突然就疾言厲色起來。為女兒榮耀了許多年以后，現(xiàn)在卻覺得吃虧了。也許媽媽平時裝作沒她這個人，在小區(qū)外頭的街心花園跳舞、做瑜伽、去上老年大學(xué)的民族舞課，能那樣多才多藝地活潑驕傲，大概是靠敷衍，“女兒在北京”。到她回家，裝不住了。她年年一個人在節(jié)日時素素淡淡地回家來，在小區(qū)里碰到熟人，問工作，廣告公司，問戶口和房子，媽媽嫌丟人，代她答“將來去哪里發(fā)展還不一定，戶口不著急的”，這話在她25歲時作數(shù)，到她30歲，黑眼圈經(jīng)久不退，阿姨見到她說，“平時工作太累了吧？女人得多休息”，不著急三個字漸漸講不出口了?；橐龊秃⒆痈菦]影子。

早知道不應(yīng)該回來，不如去參加個旅游團。

她算一下這個張一鶴，現(xiàn)在應(yīng)該是27歲。和男朋友一起買房子？媽媽倒不怕這個張一鶴上當(dāng)受騙。她根本不知道二單元有這么個女孩，媽媽說得好像她背叛了人家似的。辜負了張家人的期望，白白上了最好的高中，足夠好的大學(xué)，偶像破滅了。鳳凰到末了不過是燉湯，味道不如雞。

想跟媽媽說，現(xiàn)在即便是最高的薪水，畢業(yè)兩三年在北京也是攢不夠首付的，除非是家里給。你沒給我呀。想說，此一時彼一時，現(xiàn)在的房價不比以前了呀，兩年前又猛漲了一輪。不過怕說完這個會討來一句，那你畢業(yè)更早，怎么不早買?；蛘?，要是你能找到男朋友，就能兩家一起出首付了。這樣的話媽媽以前也說過的。

怎么別人可以，你就不可以？她接近30歲以來媽媽常這樣說。有時她也拿這句話問自己，為什么我就不可以？好像有什么東西擋在她與那種閑適、平靜、兩情相悅、順風(fēng)順水的生活之間。有錢的因素，有工作性質(zhì)和年齡的因素，這三者像三座山一樣越壘越高。但似乎也不止這些。骨相，手紋，一個看似對實際錯了的男人，兩三次跳槽，一系列的偶然，加起來成為命運。

（徐達薦自《看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