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柏杰，劉 漂

（西北工業(yè)大學人文與經法學院，陜西西安710072）

一、引言

資源開發(fā)是提高國民收入和降低貧困率的重要渠道，但是其也可能會給經濟發(fā)展帶來負擔。很多資源豐富的國家在經濟上陷入了“資源詛咒”，如巴西、尼日利亞、委內瑞拉等。國內很多自然資源豐富的省份的經濟增速明顯下滑。2017年，內蒙古、遼寧、吉林、黑龍江的GDP增速分別為4.0%、4.2%、5.3%、6.4%，在各省的GDP增速排名中較為靠后，且均低于全國平均水平。

由于資源型地區(qū)的資源產權不明晰，因此政府在資源產權的實際操作中占有絕對主導地位，使得資源的開采、資源產品的生產和分配都需要在政府機構的審批和監(jiān)管下進行。企業(yè)為了獲得開采、經營資源的權利，會主動尋求與政府建立關聯，而這種政企合謀現象容易滋生腐敗，也會導致礦難頻發(fā)和環(huán)境污染等一系列問題，嚴重阻礙了資源型地區(qū)的經濟發(fā)展。

為何資源豐富的省份會存在“資源詛咒”現象？政企關聯甚至“合謀”是否會導致“資源詛咒”的出現？對此，現有文獻少有涉及，因此本文嘗試用政企合謀框架來分析“資源詛咒”的形成原因與作用機制，具有一定的理論意義與現實意義。

與已有研究相比，本文的創(chuàng)新之處在于用政企合謀框架分析“資源詛咒”的產生原因，并提供經驗證據。本文研究證實了資源型地區(qū)確實存在“資源詛咒”現象，并且資源型地區(qū)政府與資源型產業(yè)企業(yè)的合謀是導致該地區(qū)出現“資源詛咒”的一個重要原因。

二、文獻綜述與理論假設

Auty 和 Warhurst（1993）[1]指出，“資源詛咒”（Resource Curse）是指豐富的自然資源并不是經濟發(fā)展的必要條件，相反還會成為一種束縛。一些擁有大量自然資源的國家，往往會陷入過分依賴資源出口、經濟結構單一、產業(yè)結構難以轉型的困境。之后，學者們基于這一理論假說進行了研究，其中最具有代表性的是Sachs和Warner（1995）[2]的研究。他們用95個國家1970—1989年的截面數據進行了回歸分析，檢驗了“資源詛咒”假說，結果發(fā)現豐富的自然資源抑制了經濟增長，即“資源詛咒”命題成立。Gylfason（2001）[3]和 Collier（2008）的研究結果同樣證實了“資源詛咒”效應在國家層面的存在。Eghosa和 Osaghae（2015）[4]研究了尼日利亞的“石油共和國”（尼日爾三角洲），結果證明豐富的石油資源并沒有使該地區(qū)比其他地區(qū)更發(fā)達。Ansari（2016）[5]的研究證實，也門在統(tǒng)一后面臨著嚴重的石油詛咒。Papyrakis和Gerlagh（2007）[6]將對“資源詛咒”的研究進一步擴展到一國的內部，發(fā)現豐富的自然資源是導致阿拉斯加州和路易斯安那州經濟增長緩慢的最主要原因，證實了“資源詛咒”效應在美國州際層面的存在。James和David（2011）[7]的研究結果表明，即使是在控制了美國各州的特定效應、社會人口統(tǒng)計差異、初始收入和空間相關性之后，依賴資源的縣也表現出更加貧乏的經濟增長。

國內學者對“資源詛咒”的研究也較多。徐康寧和邵軍（2006）[8]的研究結果表明，在控制其他影響經濟發(fā)展的因素后，自然資源豐裕度與經濟增長顯著負相關，說明“資源詛咒”命題在中國也成立。徐康寧和王劍（2006）[9]、趙康杰和景普秋（2014）[10]、馬宇和程道金（2017）[11]、何雄浪和姜澤林（2017）[12]均使用省際面板數據檢驗了“資源詛咒”假說，認為“資源詛咒”效應在中國省際層面是存在的。余鑫等（2015）[13]的研究證明了中國中部地區(qū)也存在“資源詛咒”效應，且主要是因為制度弱化效應。趙領娣等（2016）[14]研究發(fā)現，中國資源型城市普遍存在“資源詛咒”效應。

政企合謀是指政府和企業(yè)為了自身利益所形成的一種“互惠”聯系。中國的財政分權和以GDP為核心的官員晉升機制為政企合謀提供了制度機會。政企合謀的廣泛存在解釋了中國經濟增長過程中出現的大量負面現象，如高頻率的礦難（聶輝華、蔣敏杰，2011；孫小素，2008；曹飛，2008）[15-17]、土地違法（張莉等，2011）[18]、高房價（聶輝華、李翹楚，2013；鄧永亮，2010；李勇剛等，2016）[19-21]、環(huán)境污染（張俊、鐘春平，2014；李子豪、劉輝煌，2013）[22-23]等。另外，王永明和宋艷偉（2010）[24]發(fā)現地方政企合謀是地方政府間接干預金融資源配置的一個重要途徑。范子英和田彬彬（2016）[25]研究認為，本地晉升的國稅局局長存在的政企合謀行為更為嚴重，政企合謀逃稅效應顯著存在。唐志軍和龐景景（2017）[26]研究發(fā)現，政企合謀是導致我國出現體制性產能過剩的最主要原因。

根據政企合謀分析框架，中央政府、地方政府和企業(yè)之間存在一個契約。在這個契約中，中央政府作為委托人委托企業(yè)發(fā)展地方經濟，但由于信息不對稱的存在，使得中央政府只能夠看到地區(qū)經濟發(fā)展的結果（GDP），并不能了解地方企業(yè)所選擇的具體生產方式，這就需要地方政府充當監(jiān)督者的角色，監(jiān)督地方經濟的發(fā)展。中國特有的制度環(huán)境又使得地方政府為了自身利益而不能夠很好地發(fā)揮監(jiān)督者的作用，且地方政府和中央政府之間同樣存在著信息不對稱現象，這就導致地方政府很容易與轄區(qū)內的企業(yè)形成“合謀”關系。這種政企合謀會給地方經濟發(fā)展帶來一系列的負面影響，不利于地方經濟的發(fā)展。那么，資源型城市所存在的“資源詛咒”現象是否也是由政企合謀導致的呢?對此，目前還鮮有人研究。Bulte和Damania（2011）用尋租公司與腐敗政府互動的游說博弈解釋了“資源詛咒”假說，發(fā)現政治競爭的存在或缺失以及政治轉型的潛在成本已經成為引發(fā)“資源詛咒”的關鍵因素。Bjorvatn 等（2013）[27]研究了伊朗的政治競爭與資源詛咒之間的關系，發(fā)現當權力分配相對比較平衡時，租金的增加可能會導致收入急劇減少。張?zhí)焓妫?013）[28]發(fā)現，當地區(qū)資源越豐富時，對知識產權的保護就越弱，企業(yè)的尋租行為也更為盛行，地方保護主義也會加重，這種因資源富裕而引起的制度弱化降低了地區(qū)的經濟增長率。陳艷瑩等（2012）[29]研究發(fā)現，豐富的自然資源能夠提高企業(yè)家尋租的預期收益，從而使得企業(yè)家才能更多轉向非生產性的尋租部門，最終導致經濟增長率下降，產生“資源詛咒”。由以上研究結果可得，豐富的資源稟賦更容易導致企業(yè)產生尋租行為。企業(yè)通過尋租與政府建立聯系以獲得自然資源的產權，而這種尋租行為恰恰阻礙了經濟的增長?；诜治?，本文提出了假設1和2。

H1：在資源型城市，自然資源豐裕度與經濟增長負相關，即存在“資源詛咒”現象。

H2：資源型城市存在政企合謀的可能性越大，“資源詛咒”現象就越嚴重。

三、研究設計

（一）研究樣本與數據來源

根據《全國資源型城市可持續(xù)發(fā)展規(guī)劃（2013—2020）》中的262個資源型地區(qū)，本文將黑龍江、吉林、遼寧、內蒙古、寧夏、陜西、山西7個省份的41個資源型城市作為研究對象。本文的地級市經濟發(fā)展相關數據來自于國研網和中經網數據庫；資源豐裕度數據來源于iFinD數據庫；政企關聯變量數據來源于國泰安數據庫，并經過手動整理得到。

（二）變量設置與指標選取

1.因變量?，F有文獻對一國或地區(qū)的經濟發(fā)展水平的度量指標有：GDP總量、GDP增長率、人均GDP以及人均GDP增長率等。由于各地級市在人口規(guī)模、地域面積等總體狀態(tài)上存在差異，因此本文選用地區(qū)人均GDP來衡量地區(qū)經濟發(fā)展水平。如果資源豐裕度與人均GDP呈顯著負相關關系，則說明存在“資源詛咒”效應，反之則不存在。

2.自變量

（1）資源豐裕度。目前文獻對資源豐裕度的度量多選取與GDP高度相關的經濟變量的相對值，如初級產品出口額占GDP總額的比重（Sachs and Warner，1995）、能源工業(yè)產值占工業(yè)總產值的比重（邵帥、齊中英，2008）等，這使得一個地區(qū)的GDP增長越快就越傾向于被“度量”為資源相對貧乏。為了避免資源豐裕度被錯估，本文采用采掘業(yè)從業(yè)人數占當地人口數的比例來衡量。

（2）政企合謀。政企合謀屬于比較隱匿的行為，因此很難找到直接的證據對其加以度量。現有文獻多使用地方官員的個人特征來度量政企合謀存在的可能性。如Persson和Zhuravskaya（2012）所選取的指標是地方官員是否由本地晉升，他們認為由本地晉升的官員為了能夠晉升更有可能與本地企業(yè)建立互惠關系。聶輝華和蔣敏杰（2011）則選用地方官員是否為本地人來度量，如果地方官員是本地人，其在心理上會和本地企業(yè)有著天然的親密關系，從而更容易形成合謀。由于本文分析的主要樣本是41個資源型城市，而按照地級市黨政領導應回避成長地的規(guī)定，本地籍貫的市長占比非常小，因此本文選用政府官員是否由本地晉升作為度量政企合謀的指標，如果是本地晉升則記為1，否則為0。

3.控制變量。依據經濟發(fā)展的相關理論，本文選取物質資本投資、人力資本、科技創(chuàng)新等影響地區(qū)長期經濟發(fā)展的因素作為控制變量。借鑒邵帥和齊中英（2008）的做法，本文采用固定資產投資占GDP的比重來度量物質資本投資，記為wz；人力資本用每萬人高等學校在校學生數度量，記為rl；科技創(chuàng)新用科研與技術服務從業(yè)人員占地區(qū)總人口的比重來度量，記為kc。本文的變量定義見表1。

表1 變量定義

（三）初步統(tǒng)計

2003—2016年7個資源型省份GDP增長率的變化趨勢見圖1?？梢园l(fā)現，各省的GDP總量都呈不斷增加趨勢，但GDP增長率卻呈現出先增加后降低的趨勢，說明資源型地區(qū)的經濟出現了從高速增長到增速變緩甚至停滯的現象。尤其是在2011年之后，7個資源型省份的GDP增速明顯呈下降趨勢。這可能是因為自2011年11月以來，能源產品價格整體大幅下滑，使得高度依賴資源產業(yè)的資源型地區(qū)的經濟發(fā)展速度變緩甚至出現停滯現象。

圖1 2003—2016年7個資源型省份GDP增長率的變化趨勢

四、實證分析

（一）模型建立

為了檢驗上文提出的假設1，本文建立了如下計量模型：

其中，yit表示人均GDP，ln yit-1表示滯后一期人均GDP的自然對數，Z為其他控制變量所組成的向量集，i對應于各個地級市的截面單位，t代表年份，α為常數項向量，β為系數向量，μ為隨機擾動項。

（二）資源豐裕度與經濟增長

本文使用統(tǒng)計軟件Stata12.0對模型（1）進行了回歸分析。LM檢驗結果認為，應該采用能反映個體特征的固定效用模型或者隨機效應模型進行估計，而不用混合回歸。另外，根據Hausman檢驗結果可見，模型（1）的p值均為0.000，說明應拒絕原假設，采用固定效應模型。經濟增長與自然資源豐裕度的回歸結果如表2所示。

表2 經濟增長與自然資源豐裕度的回歸結果

根據表 2，在第（1）至（4）列中，資源豐裕度對人均GDP有顯著的負作用，說明存在“資源詛咒”效應。在第（2）列中，我們加入了物資資本投資變量，結果顯示該變量對人均GDP增長有顯著的正向作用。在第（3）和（4）列中，我們加入了另外兩個影響經濟增長的重要因素，結果發(fā)現人力資本、科技創(chuàng)新與經濟增長均顯著正相關，同時資源豐裕度與經濟增長仍存在負相關關系。表2的實證結果證明，這41個資源型城市存在“資源詛咒”效應，

為了檢驗上述回歸結果的可靠性，本文借鑒王柏杰和郭鑫（2017）[30]度量自然資源豐裕度的方法，用資源稟賦系數代替原有的度量指標重新進行檢驗，結果如表2中的第（5）至（8）列所示，可見“資源詛咒”命題仍舊成立，說明原有結論比較穩(wěn)健。但是，可能是因為指標選取的不同，與原有的實證結果相比，資源豐裕度系數的絕對值較小。

（三）政企合謀與“資源詛咒”

模型（1）的實證結果證明了假設1的成立，說明資源型城市存在“資源詛咒”現象。進一步，本文將分析政企合謀與“資源詛咒”的關系。借鑒姚予龍等（2011）[31]的研究，本文用地區(qū)能源資源稟賦與第二產業(yè)產值的比值來計算資源型城市的資源詛咒系數。地區(qū)能源資源稟賦用一次能源生產量來度量，所以資源詛咒系數具體可以表示為各地區(qū)一次能源生產量占所有地區(qū)一次能源生產量的比重與各地區(qū)第二產業(yè)產值占所有地區(qū)第二產業(yè)產值的比重的比值，具體公式為：

上式中，ρ表示資源詛咒系數，Ei表示城市i的一次能源生產量，n表示城市數量；SIi表示城市的第二產業(yè)產值。其中，一次能源生產量=原煤產量*0.714t/t+原油產量*1.43t/t+天然氣產量*1.33P/1000m3。如果該城市的一次能源生產量占所有城市一次能源生產量的比重大于其第二產業(yè)產值占所有城市第二產業(yè)產值的比重，那么該城市的資源優(yōu)勢就沒有轉化為經濟優(yōu)勢，說明其遭受了“資源詛咒”。資源詛咒系數越大，表示該城市遭受的“資源詛咒”就越嚴重。

為檢驗假設2，本文以資源詛咒系數為因變量，以政企合謀為自變量，并選取物質資本投資、人力資本、科技創(chuàng)新為控制變量，設置的具體模型為：

由前文分析可知，41個資源型城市存在“資源詛咒”效應，因此本文仍用41個資源型城市2003—2016的面板數據來分析。本文利用計量軟件Stata12.0對模型（2）進行回歸分析，首先進行了LM檢驗和Hausman檢驗，結果顯示應選取固定效應模型，具體的回歸結果見表3。

注:***、**和*分別表示在1%、5%和10%的顯著性水平下拒絕變量的原假設，括號內為T值

根據表3，本文得出了三個結論。第一，政企合謀與資源詛咒系數在5%的水平下顯著正相關，說明資源型城市存在政企合謀的可能性越大，“資源詛咒”就越嚴重。第二，以2010年為分界點分別進行回歸分析的結果顯示，無論是在資源價格下降前還是在資源價格下降后，資源型城市的政企合謀與資源詛咒系數均是正相關關系。但在資源價格下降之后，政企合謀變量系數的絕對值變大，說明相比于資源價格下降前，資源價格下降后的政企合謀對資源詛咒的影響程度更大。第三，人力資本和科技創(chuàng)新兩個控制變量的系數均為負，說明這兩個變量抑制了地區(qū)的資源詛咒；物質資本投資的系數為正，說明物質資本投資越多，地區(qū)資源詛咒就越嚴重，這主要是因為資源型城市的經濟增長主要依賴于資源型產業(yè)，且物質資本投資大部分集中在采掘業(yè)，因此投資增加必然會帶來資源詛咒程度的增加。

五、結論與建議

本文利用具有代表性的41個資源型城市2003—2016年的面板數據，實證分析了資源型城市的資源豐裕度與經濟增長之間的關系。進一步，本文引入了政企合謀變量，探索了資源型城市的政企合謀與“資源詛咒”的關系。研究發(fā)現：第一，資源豐裕度與經濟增長呈負相關關系，即“資源詛咒”命題成立；第二，政企合謀與資源詛咒系數呈顯著正相關關系，即資源型城市存在政企合謀的可能性越大，“資源詛咒”現象就越嚴重。

本文研究結論對資源型地區(qū)避免“資源詛咒”、實現轉型發(fā)展具有一定的啟發(fā)意義。一方面，要健全市場機制，使市場在資源配置中起決定性作用，減少政府干預；另一方面，要改革現有的績效考核機制，消除政企合謀的制度基礎。同時，要重視投資、人力資本、科技創(chuàng)新等促進經濟增長的其他因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