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敏
我的家鄉(xiāng)在南方一個臟兮兮的小鎮(zhèn),小地方的圖書資源極度匱乏,小時候家中經(jīng)濟相當拮據(jù),不可能經(jīng)?;ㄥX給我買書,所以我只好到處偷書看。小時候愛不釋手的那些書,基本都是偷來的。
如果不是這些偷來的書籍,我的整個人生或許都將呈現(xiàn)出完全不同的軌跡。也許我本來該是一個神經(jīng)大條、嚴肅古板的理科生,現(xiàn)在卻成了舞文弄墨的文學青年。慚愧,我的整個人生都是偷來的,卻只能像孔乙己那樣自我辯解:“讀書人的事,怎么能算偷呢?”
因為每天都沉浸在書的世界里,所以我常常在現(xiàn)實生活中表現(xiàn)得很白癡,智商無限趨近于零。比如做菜的時候曾經(jīng)放過柴油,走路的時候掉入過糞坑,大學七年沒有談過戀愛,唯一的“女朋友”就是書,我能說出某本誰也沒見過的書上一個特別冷僻的注釋,卻不知道同學經(jīng)常談到的三環(huán)和四環(huán)是什么意思。
我是現(xiàn)實生活中的低能兒,文學世界里的“全能戰(zhàn)將”。我創(chuàng)作的詩詞、新詩和小說在北京大學所有的文學獎項中都拿過第一名,無一遺漏。又因為我背了很多詩詞,有朋友送了我一個綽號,叫“背詩機”。
長期閱讀詩詞古籍為我打下了深厚的漢字基礎,畢業(yè)后到中國作家協(xié)會《詩刊》雜志社工作,六年的編輯生涯經(jīng)常要做的一件事就是校對,這讓我對現(xiàn)代漢語中一些常見易錯的字詞有了深刻的記憶。于是,當我因偶然機緣來到中國漢字聽寫大會的第四現(xiàn)場,我全部的儲備都得以厚積薄發(fā)。這些東西在平時的生活中早已是屠龍之技,沒有用武之地,卻能在這個比賽場上綻放光華。
在答題過程中,我印象特別深的題目有:濩落,出自杜甫《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中的“居然成濩落,白首甘契闊”。這個詞在詩詞當中并不常見,如果不是讀了杜甫的這首詩,就很難寫出來。但《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雖然是杜甫的名篇,很多選本也都選過,一般人卻很難啃得下來,所以往往只知道“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而我恰好是個老杜迷,聽到這個題目,我心中竊喜,很快就寫了出來,而場上的正確率我記得非常低。
餐英,這個詞的解釋好像是指雅人高潔。本來這兩個字都不難,但是這個從本義引申出來的解釋沒有提供任何線索指向典故的出處,就變成了一道很難的題。一開始我也毫無頭緒,可突然間想到了《離騷》里的“朝飲木蘭之墜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就試探著寫了上去,沒想到答對了。就是這道題,一下子讓我拉開了與其他人的距離,在屏幕上的個人排名躍升到首位。
第一現(xiàn)場的小選手為了參加這個比賽,很多都是提前一年或半年背了好幾本字典、詞典,而我因為是臨時被鳳凰文化主編胡濤兄拉過來參賽的,只有在比賽那幾天的閑暇時間才做了一些針對性的復習和押題。特別有趣的是,有好幾個詞都被我押中了。比如蒜薹、踣斃、跛牂、躔次、挫衄……
有時候考的字實在是太偏了,很難通過儲備來回答,只好根據(jù)讀音和釋義來“造字”。如前所說,第一現(xiàn)場的小選手基本都經(jīng)過了長時間的針對性復習,而第四現(xiàn)場100位成人聽寫者則基本屬于赤膊上陣。在經(jīng)過了諸多難題輪番肆虐后,大家終于悟到了僅憑儲備肯定是吃不消的,于是紛紛開動腦筋現(xiàn)場造字。常常主持人念了一段很長的古文,基本沒聽明白說的是什么,就等最后解釋那個要考的詞是什么意思,然后開始琢磨該用什么形旁和聲旁。這樣造出來的字如天馬行空,往往自己都不認識。特別有意思的是,考了一個“鹙”,是古書上的一種水鳥,聽聲辨形,肯定是鳥字旁加一個什么聲旁了,在“丘”和“秋”之間,我選定了后者,可是,“鳥”和“秋”誰在左誰在右呢?鵪鶉、鸧鹒、鸕鶿、鹡鸰都是鳥在右,那就把“鳥”放右邊吧!誰能想到,答案一出來,“鳥”不在左也不在右,而是在“秋”的下面……鷲、鶩、鷺鷥、鴛鴦全都笑了……
也有不少造對了的。比如,考了一個“醠”,意思是清酒。首先,這個讀音比較少見,聲旁基本可以鎖定為“盎”,然后既然是酒,那就應當從“酉”,答案出來,果不其然,就是“醠”。
此外,因為是聽寫,聽覺能夠提供的信息局限性很大,我們第四現(xiàn)場又不能像第一現(xiàn)場的小選手一樣提出自己的疑問,有些字就沒怎么聽明白。比如木橛,主持人的解釋是短木樁,我鬼打墻地把“木”聽成了“目”,把“短木樁”聽成了“短目裝”,就以為是一種什么特殊的服裝,而兩位小選手居然一聽就都表示明白了,沒提任何問題,只留下我百思不得其解。后來,答案一出來,我才恍然大悟。這個詞并不難,全場正確率也很高,但我因為聽錯了方向,怎么也寫不出來。
參加中國漢字聽寫大會真的是一次溫暖和百感交集的旅程,毫不夸張地說,我平生所學,在方寸之間接受了血與火的考驗。一次次,不到14歲的小選手輕而易舉地寫出了正確答案,我卻在一番冥思苦想、絞盡腦汁后仍然寫錯,這種前浪死在沙灘上的無奈感,讓人恨不得馬上滾回去狂讀萬卷書再出來見人。不過轉念一想,我輩老矣,臺上這些青春年少卻波瀾老成的小選手,不正是我們古老漢語如日初升的守護者嗎?桐花萬里丹山路,雛鳳清于老鳳聲。固其宜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