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積夢

摘要：上世紀九十年代的中國電影創(chuàng)作，周曉文執(zhí)導的《二嫫》是一個不可忽視的存在。影片在社會轉型的大背景下對農民的生存狀態(tài)與心理狀態(tài)做了深刻的挖掘與思考。本文重點考察了影片中所展現(xiàn)出的農村以及農民形象的不同，從農耕文明轉向工業(yè)文明，從政治權利功能轉向經濟權利功能，以男權社會中女性意識的覺醒三個方面進行描述，剖析農民走向現(xiàn)代化所遇到的艱難處境。

關鍵詞：電影;轉型;現(xiàn)代文明;權利;女性意識

中圖分類號：1207.4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5-5312（2019）05-0098-02

一、前言

周曉文雖然因其創(chuàng)作年代與作品的某些特質一直被納入第五代電影人的行列，但他似乎一直是這個群體的邊緣人物。不同于張藝謀、陳凱歌作品中強烈的探求渴望與主體意識的表達，周曉文更擅長講故事，率先進行了商業(yè)電影的創(chuàng)作，并且通常將故事背景放在都市，放下了第五代的鄉(xiāng)土情節(jié)。如1987年《瘋狂的代價》是警匪片，1988年《瘋狂的代價》是犯罪片，1992年《青春沖動》是一部歌舞片?！抖啤肥侵軙晕牡牡谝徊苦l(xiāng)土電影，乍看影片，很容易聯(lián)想到張藝謀的《秋菊打官司》，但從內在情調上來客，《二嫫》完全不同于《秋菊打官司》?！叭绻f張藝謀代表了對鄉(xiāng)俗沉重性和原始美麗性的展呈，那么《二嫫》則顯示了對農民性的思考，而且是對被劇烈的社會轉型拋入動蕩中的農民性的思考”盡管有《野山》、《秋菊打官司》這些珠玉在前，但《二嫫》在捕捉社會轉型時期的農民的生存狀態(tài)與心理狀態(tài)的斷裂上做的還是很出色，并且影片遵循了一種紀實的手法，顯得樸素而又新意。《二嫫》的農村及農民形象與以往的電影中已經有很大的不同。

二、從農耕文明向工業(yè)文明的轉換

《二嫫》改編自徐寶琦的同名小說，農村婦女二嫫為了跟鄰居爭一口氣，發(fā)誓要買下全縣最大的電視機，為此在拼命工作的同時還屢次賣血賺錢，最終積勞成疾?！抖啤分兴尸F(xiàn)出來的并非典型的農村景象，二嫫等人也并非《黃土地》中面朝黃土背朝天的農民。盡管還是偏僻的村落，高聳的懸崖峭壁，青黑色的瓦房與晾曬在太陽下成排的玉米，但《二嫫》中至始至終未曾出現(xiàn)農耕的景象，沒有扛著鋤頭在田間勞作的村民，土地不再是村民生活的唯一依靠和寄托。劇中著重刻畫的兩個家庭早己擺脫了靠天吃飯的傳統(tǒng)觀念，而是順應社會發(fā)展做起了“個體戶”。二嫫的丈夫受傷之后，全家靠二嫫起早貪黑賣麻花面衛(wèi)為生，閑暇時候編竹筐也能換錢。瞎子則更為風光，開著一輛破汽車每天在城里跑生意，瞎子的老婆曹桂青則在家里養(yǎng)尊處優(yōu)。

二嫫想買電視機，瞎子介紹她去國際大飯店工作，二嫫昕后立刻封了糧缸，背好行李離開，二嫫身上缺少了傳統(tǒng)農村女性對于土地的眷戀。二嫫與《野山》中的秋絨一樣，對城市文明表現(xiàn)出一種渴望，她們并不害怕離開鄉(xiāng)村，鄉(xiāng)村也不再是她們生活的羈絆。村長希望用錢先蓋房子“電視機是個蛋，房子才是雞，哪有有錢先買蛋不買雞的”，但二嫫卻很堅持買電視機，這體現(xiàn)出她身上的現(xiàn)代性?！霸谥軙晕挠捌臄⒕持?，當代中國，甚至當代中國農村，己在現(xiàn)代化的路上走的很遠倦了”

但是周曉文在《二嫫》中并未止步于對轉向現(xiàn)代文明的贊揚，相反，整部電影中充斥著一種對現(xiàn)代文明的疑惑與焦慮。二嫫從鄉(xiāng)村走向縣城，從一條黃土飛揚的小路走向縣城寬闊的大路，走進國際大飯店與商場，始終處于一種小心翼翼的試探狀態(tài)。飯店同事受傷之后，二嫫便拒絕再用機器做麻花面，寧愿受累用腳和面，因為同事的一次事故便開始排斥現(xiàn)代機器，從始至終，二嫫與城市一直是格格不入的。與瞎子偷情要算是二嫫身上最具有現(xiàn)代性的事情了，女性在婚外情中要背負的道德枷鎖顯然高于男性，但二嫫最終同意了瞎子，暫時屈從于自己對愛情以及性愛的渴望。在小旅館偷情的時候，二嫫穿上了文胸，上次回家二嫫給丈夫兒子都買了白襯衫，唯獨沒有自己買衣服，文胸是二嫫主體意識的覺醒，是她現(xiàn)代化的一個體現(xiàn)。

隨著兩人感情的夭折，二嫫再次回到農村，在看過外面的世界之后，閉塞的鄉(xiāng)村環(huán)境與索然無味的婚姻生活讓二嫫的生命再次失去色彩，買來的大電視機卻連擺放的位置都沒有，電視上播放的畫面她也并不了解，開始陷入一種迷茫的狀態(tài)。如果說《秋菊打官司》中，張藝謀是著眼于展現(xiàn)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的隔膜以及農民走向城市的悲喜劇，那么《二嫫》的思想顯然要更加深刻，電影在表現(xiàn)兩者的隔閡的同時，“還拓荒性地追問什么才是真正的現(xiàn)代化？反思了整體的農業(yè)文明現(xiàn)代化與個體農民現(xiàn)代化的辯證關系，如果農民不真正從傳統(tǒng)的精神外科中脫變出來，他將會經受都是靈魂棲居地的痛楚”。二嫫便是如此，囿于傳統(tǒng)意識的束縛，終將與瞎子分道揚鑣。但是在城市的生活經歷讓她無法再回到原來的生活中安居，最終做不成現(xiàn)代人，也做不回傳統(tǒng)人。

三、從政治權利功能向經濟權利功能的轉換

90年代是中國社會從計劃經濟向市場經濟的轉型時期，無論是城市還是鄉(xiāng)村，原來風光無限的村長不在是享受以前的追捧，瞎子成了村里的紅人。《二嫫》中二嫫的丈夫原本是村長，自己勤快能干，家里屬于村里的“上等”人家。村長離任之后身體受傷，失去政治權利以及勞動能力的同時，還失去了性能力，終日需要喝湯藥，二嫫一家在村里的地位一時間跌落下來。村長不再是村長，掛在嘴邊的一句話是“還叫村長，早就不是了”，但他對權力依然渴望，“誰批準的，早該法辦了”等話終日掛在嘴邊。受傷之后，村長終日或坐在炕上觀看屋外，或披著外套在院子里閑逛，村里人對村長的稱謂并未改變，但這更像是一種憐憫，或者是一種嘲諷，這一點他本人也心知肚明。

相對的，瞎子一家卻越過越好，瞎子開一輛破汽車在縣城里做生意，家里買了電視機，成了村里羨慕的對象。瞎子老婆看不上已經下馬的村長一家，尤其是勤快能干的二嫫，經常冷言冷語，說三道四。瞎子家的房頂要比二嫫家高幾塊磚，瞎子老婆與村長隔墻談話的時候總是處于一種居高臨下的角度，在農村，房屋屋頂的高度是這家人的象征，所以后來村長請人蓋房的時候，指明屋頂要比瞎子家高三塊磚。二嫫的麻花面晾在院子里，瞎子老婆一盆水勸澆在上面，但二嫫也只能去把看電視的虎子從瞎子家叫出來，指桑罵槐的罵兩句，為此，二嫫才下定決心，一定要給兒子買下全縣最大的電視機，這臺“連縣長都買不起的電視機，，是一種新的身份的象征。在此過程中，兩家完成了權利的兌換，也就是所謂的“去勢與得勢”。

在政治權利功能向經濟權利功能置換之后，兩家、四個人之間的權利關系也發(fā)生了扭轉，“影片的基本情境建立在‘村長、‘二嫫、‘瞎子、‘秀她媽兩個家庭間微妙的對峙、公開的沖突、隱秘的重新結盟、解體、再結盟之間”。首先是二嫫與村長二人，在村長離任到二嫫與瞎子偷情這段時間，二嫫在兩人的關系中處于強勢地位，二嫫拿東西，直接把雙腳踩在丈夫的頭邊，將丈夫的臉置于自己的胯下，村長在家里的地位顯然在二嫫之下。二嫫要攢錢買電視機，村長想用這筆錢蓋房子，但他并無立場去說服妻子，這些錢是二嫫起早貪黑賺下的。兩人關系的扭轉發(fā)生在二嫫與瞎子偷情后。二嫫要去縣城工作，村長偷偷跟在身后，知道二嫫是跟瞎子離開的，知道了兩人的事情，村長在知道了妻子偷情的事情后反而重新站上了道德制高點。村長跟瞎子去看二嫫，兩人在房門口閑聊，當時瞎子站在臺階上，比村長高一頭，看起來是處于一種俯視的位置，但從兩人對話中可以看出，村長顯得更從容淡定，說話句句帶刺，從道德高度壓制瞎子。瞎子應付“錢多了不咬人”，這是二嫫之前反駁他說的話，現(xiàn)在從他嘴里說了出來，此刻他跟二嫫處于同一戰(zhàn)線，一同接受村長的審判。

瞎子一家也是一樣。從瞎子這個并不美觀的外號可以看出，他之前在村里是屬于被人看不上的一類人物，但是后來靠著一輛破汽車發(fā)了家。瞎子老婆身上散發(fā)著一種小人得志的張揚的氣質，一堆村民都在她家院子里等著看電視，但她卻說“沒演啥”。瞎子老婆可以對全村人頤指氣使，但卻對自己的丈夫失去了吸引力，丈夫覺得她“皮松肉懶”，要休了她娶二嫫，瞎子偷情的事情敗露，她先是一哭二鬧三上吊，但很快便恢復了精神，沒有沉默忍讓也沒有祈求丈夫回歸家庭，沒多久便和村長兩個人去逛集市，開心的討論買什么年貨，神采奕奕，反而是瞎子到丟了當初要休了她的豪氣，變得懦弱不堪。電視買回來之后，村長非常高興，他借著電視機的風光又重回了當年村長的感覺，接受眾人羨慕的眼神，但是二嫫已經不是當初那個斗志昂揚的二嫫，坐在電視機旁邊，目光呆滯，不知道以后的日子該怎么過。兩家的權利與地位都發(fā)生了置換，結局是原本處于強勢方的兩人落敗。盡管故事的結局帶有悲劇意味，但是農村的權利關系向來錯綜復雜，未來還會有什么樣的變化無人可知。

四、男權社會中女性意識的覺醒

周曉文無疑成功的塑造了二嫫這個帶有悲劇意味的女性，揭示了以二嫫為代表的農村婦女的艱難處境。二嫫是土生土長的農村女性，接收到的教育是要三從四德，伺候好丈夫和孩子。但二嫫偏偏是個心氣高的女人，丈夫失去工作能力與性能力之后開始獨自撐起這個家，瞎子要帶她進城工作，她二話不說就封了糧缸，她身上有股敢于闖蕩的勇氣，盡管這一路崎嶇坎坷，她也愿意走出去看看。二嫫與瞎子的偷情證明了她對情與性的渴望，她與村長的婚姻在日復一日的勞作與一碗碗中藥里早已變得苦澀不堪，是瞎子使她重燃激情。兩人感情的夭折，一方面是因為瞎子給飯店老板錢，讓二嫫覺得自己被“包養(yǎng)”，刺痛了自尊心，但更為重要的是固有思想的枷鎖依然緊緊鎖著她。“她每往前走一步，自然經濟和傳統(tǒng)文化給她鑄造的精神外殼都發(fā)生一次小的裂變，但她的靈魂始終未能從這外殼中蛻變出來'探出頭去看看外面的世界，隨后依然回到這一方土地，靈魂卻還在兩地之間漂泊。

二嫫等人真正悲哀的地方不在于嫁給村長，而在于嫁給村長之后就被牢牢鎖住了，即使丈夫失去了性能力也不能離開。在中國封建意識的教育之下，女性的生存價值向來只有依附在男人身上，是丈夫的妻子，是孩子的母親，唯獨不能是她自己。二嫫的自我意識有了覺醒，她明白自己情感的缺失，當瞎子向她展開雙臂的時候，她沒有拒絕。但這種覺醒只是持續(xù)了很短的時間，便又被傳統(tǒng)的枷鎖鎖住。與瞎子的戀情結束之后，二嫫的情感已經燃燒殆盡，只剩下買電視機這一目標，但是電視機買回來之后，二嫫已經失去了往日的神采，電視中鮮艷的畫面與二嫫迷茫無奈的生活形成了強烈的對比，苦苦追尋終于抱在懷里的東西卻無法慰藉自己的心靈。二嫫的經歷或許也是很多現(xiàn)代女性生存狀態(tài)的真實寫照。

五、結語

作為“后五代導演”的代表人物，周曉文在《二嫫》中依然堅持了“第五代導演”特有的民俗風情的文化追求，從更深的層面挖掘了社會轉型的背景之下，農民在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之間游走的尷尬境地，在苦苦追尋自身理想中所遇到的困難與阻力。同時，影片造型簡樸，技巧精湛，加上演員精良的演技，可謂是一部非常優(yōu)秀的電影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