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鳴(北京)
離京前,剛剛在京城硯寶堂收了一方坑仔巖平板大端硯;回京后,又從合肥墨雨閣帶回一方白眉龜甲紋大歙硯。一端一歙,一左一右,兩硯并置,美若雙璧。輕撫二硯——端硯青紫,歙硯墨黑;端硯冰冽,歙硯溫瑩;端硯凝脂,歙硯玉??;端硯嫩滑,歙硯嬌艷。
文人自古皆嗜硯,或端或歙,各有所好,難免會拿來一比高下。清代乾隆年間,就有過一場端歙之爭。其實端歙二硯真是難分伯仲。我也總是喜歡比來比去,多數(shù)時似乎是更偏愛端硯一些,但遇到上品的歙硯,又沉迷其中,不能自拔。這應(yīng)是文人的一個雅癖吧。
端石屬六億年前的泥盆紀,產(chǎn)于古端州爛柯山的端溪。歙石屬十億年前的寒武紀,產(chǎn)于古歙州龍尾山的山澗。不知是不是由于歙石的年代更古老,所以其硬度也要略高一些,故而手感也略有不同。不過,兩種硯石的礦脈都是在山野深處,又都常年浸于山溪之下,因而都富有天地之華彩、日月之精光、冰玉之晶潤、碧溪之清朗,當(dāng)然也都適于制硯,半時研墨芬芳,一日落筆飛揚。
白眉龜甲紋玉堂式大歙硯
坑仔巖平板大端硯
端石有三大名坑:水巖、坑仔巖、麻子坑。水巖紫藍帶青,坑仔巖紫青帶紅,麻子坑紫青帶藍,都是紫韻無極。歙石有四大名坑:羅紋坑、眉子坑、水舷坑、金星坑。羅紋坑墨絲細布,眉子坑墨眉如縷,水舷坑墨光蘊籍,金星坑墨映金花,都是墨彩斑斕。
端石和歙石,均開釆于初唐,又同時光耀于大唐盛世。在一千多年的時光里,燦若雙星,相映生輝,又遠山對望,遙相呼應(yīng),令人稱絕。
有意思的是,在遙遠的對望中,這兩種硯石的一些奇品卻又長成了對方的模樣,有時又是不易于分辨清楚的。
我藏有一方艷如紫云、玉帶飄逸的硯石,乍看,是端硯,其實這是廟前紅歙硯。廟前青、廟前紅,都是歙硯極難得的妙品,采自羅紋山的古廟前。
我還藏有一方黑若烏金、瑩潤如玉的硯磚,初識,是歙硯,其實這是黑端硯,也叫墨端,采自唐代的名坑下巖,到北宋中期即已坑竭了。
唐宋文人歷來稱道歙硯。先有南唐后主李煜說“歙硯甲天下”,后有宋代詩人陳瓘賦詩:“歙溪澄湛千尋碧,中有崎嵚萬年石”,甚至說“一硯價直千金壁”!宋代蘇黃米蔡四大家也紛紛贊賞歙硯,米芾就譽其“呵氣生云”。然而,蘇軾剛才詠贊歙硯“玉德金聲寓于石”,又提筆去寫《端硯銘》了:“一噓而泫,歲久愈新?!笨梢娔菚r的文人對這兩種名硯也是兼收并蓄,并不是非此即彼的。我也讀過許多詠端硯的詩,其中最為著名的便是唐代大詩人李賀的“端州石工巧如神,踏天磨刀割紫云”,賀才子的浪漫詩才真是在端硯上發(fā)揮到了極致。還有唐人耿沛的《詠宣州筆》,分明是一首詠筆的詩,第一句卻是:“正色浮端硯”,竟以端硯作為開篇了。五代詩人徐鉉也有詩云:“請以端溪潤,酬君水玉明”,“自得山川秀,能分日月精”。特別是到了元明時期,端硯的美譽之聲又遠高于歙硯,明朝大畫家文徴明就賦詩說:“端溪之英石之精,壽斯文房寶堅貞”。這一方面可能是跟當(dāng)時文人的審美取向有關(guān);另一方面,或許是因為元明之際禁采歙石,世上好的歙石更是少之又少,因而詩意也就枯竭了。
但過去確有不少文人抑端揚歙,宋代文學(xué)家歐陽修就說:“龍尾遠在端溪上”,這一定是歐陽先生尋歙石遇到了廟前青廟前紅了。黃庭堅在歙州的硯山上也吟詩道:“日輝燦燦飛金星,碧云色奪端州紫?!彼稳藦娭粮敲蕾濎ㄊ骸吧n然顏色涵秋波,不學(xué)端州夸嫩紫?!辈贿^倒是沒見過有誰抑歙揚端的。這想必是由于古人早有“端硯為首”之定評,所以端粉們便不屑再去為名份計較了。
我還讀過一些詠硯的詩句和詞章,堪稱佳句,只是不辨所詠之硯究為何硯??磥碓娙藧鄢帲璩幵亼?,但硯作為詩中一個唯美的意象,是端是歙已經(jīng)不那么重要了。如唐代詩人賈島詩云:“閑幾硯中窺水淺,落花徑里得泥香”,多悠美的詩韻!詩人是要飽蘸筆墨賦新詩嗎?宋代大學(xué)者司馬光詞曰:“看半硯薔薇,滿鞍楊柳”,薔薇的花影映在硯上,楊柳的枝條輕拂馬鞍,好雅致的詞意!所不解的是,司馬大人此刻是在馬上踏青,還是在花影婆娑的硯房?清代畫家鄭板橋的詩更是別有一番畫意:“一硯梨花雨”,比司馬光的“半硯薔薇”更為富麗鋪陳!卻不知板橋硯的梨花雨,是硯石本身的梨花紋理,還是梨花落在了香硯上?若是梨花落在了香硯上,宋人趙善信對香硯早有詩解:“墨花香入硯”;若是硯石本身的梨花紋理,我猜想那是一方美麗的蕉葉白端硯,抑或是一方珍貴的銀星歙硯。
端硯和歙硯之所以能成為世間名硯,不僅是因為其超絕的材質(zhì)和石品,也在于其深厚的人文底蘊和豐富的審美內(nèi)涵。不同的地域文化、不同時代的文人的雅格和偏好,又讓這兩種名硯的品賞和比較別有一番趣味。其實,世間萬物,都是無獨有偶,和而不同,相倚而立,兩極共生。端硯和歙硯,也是同理,既然難以取舍,又何必非要歸一呢?如此二硯,似可喻為一孔一孟,或可擬為一老一莊。天如此,道如此,圣賢如此,硯亦如此。
所以,文人賞硯,已無須言必端歙,盡可去享司馬光的半硯薔薇,亦可去吟鄭板橋的一硯梨花雨。春天馬上到了,京城的薔薇和梨花就要開放了,而我又新添了兩方寶硯,又該生發(fā)多少花意和旖旎的詩句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