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澄霞

一

1942年1月19日，在戰(zhàn)火紛飛的香港醫(yī)院臨時救護站，蕭紅留下遺言：“我將與藍天碧水永處，留下那半部‘紅樓給別人寫了。半生盡遭白眼冷遇，……身先死，不甘，不甘?！笔捈t去世時才三十一歲，確實不甘！

可是，蕭紅如果地下有知，她恐怕也無法料到當今學(xué)界會掀起如此強勁的“蕭紅熱”：各類傳記至今已有七十多部，相關(guān)研究論文更是成千上萬難以計數(shù);2011年3月其百年誕辰，三卷本兩百萬字的《蕭紅研究七十年》又由其故鄉(xiāng)哈爾濱的北方文藝出版社隆重推出;同一年，觀點截然相反的兩篇論文——王彬彬《關(guān)于蕭紅的評價問題》和季紅真《蕭紅小說的文化信仰與泛文本的知識譜系》，同獲《中國現(xiàn)代文學(xué)研究叢刊》年度最佳論文獎?！疤焓埂奔妗芭瘛钡氖捈t到底“著調(diào)”不“著調(diào)”？就此話題，2018年《文學(xué)自由談》接連四期又鬧嚷了一番。

影響更大的是近年來蕭紅《呼蘭河傳》中的兩處文字被數(shù)家出版社的中小學(xué)語文教材所選用，尤其是題名《祖父的園子》的那一部分，被人教版、教科版、蘇教版、滬教版在內(nèi)的五種小學(xué)教材與初中教材同時選用。在語文教材中選用比例之高，直追魯迅、朱自清、茅盾等文學(xué)大家，使得蕭紅的聲名家喻戶曉，讀者數(shù)量高達數(shù)億之眾，超出著名作家、諾貝爾文學(xué)獎得主莫言百倍以上。此外，以蕭紅為題材的影片《蕭紅》和《黃金時代》早已全國上映。

蕭紅在影視圈的走紅，其實是當今這個“娛樂至死”時代對一個文藝女青年尤其是一個私生活混亂的年輕才女的興趣，換言之，蕭紅身上具備了吸睛的多種商業(yè)消費元素：一般讀者或觀眾更感興趣的是性格叛逆的她與多個男性的情愛糾葛，正如《黃金時代》影片中蕭紅對駱賓基所說的那樣：“我在想，我寫的那些東西，以后還會不會有人去看，但是我知道，我的緋聞將會永遠流傳。”至于蕭紅受到熱捧甚至被稱為“偉大作家”，既與女性主義批評在二十世紀八十年代進入中國有直接關(guān)系，也與九十年代以來“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xué)專業(yè)”的碩士、博士研究生中女性占絕大多數(shù)有關(guān)?？陀^而論，中學(xué)畢業(yè)兼又早逝的蕭紅，就如南京大學(xué)教授王彬彬指出的那樣：“在文學(xué)創(chuàng)作上并未真正成熟，其作品雖然有著獨特的價值，但總體上的成就也是有限的?！?/p>

目前為止七十多部蕭紅傳記的作者，大多為這位英年早逝的才女一掬同情之淚，而且至今還有人給蕭紅貼上“反帝愛國女作家”、“進步女作家”、“抗日女作家”、“改造民國靈魂女作家”一類的標簽，而申明“我不是男權(quán)主義者，更不是女權(quán)主義者”，自稱“提著小刀片兒走江湖的”的歷史學(xué)者端木賜香，以“歷史黑手”解構(gòu)“民國紅粉”，所以，端木《悲咒如斯：蕭紅和她的時代》一書，以輕松幽默的文化隨筆而非不茍言笑的高頭講章，通過細致梳理蕭紅的生平經(jīng)歷，尤其是她與多個異性的交往，只為要將“真實的蕭紅，我一定要撕給你們看！”全書開宗明義：“其實是想說明，蕭紅的一生固然是悲劇，但是悲劇的原因，除了社會的黑暗和她遭遇的男人之渣，就沒有其他可譴責(zé)的嗎？常說性格決定命運，難道蕭紅的人生悲劇——比如遇人不淑，比如過早逝去，就沒有她本人的原因嗎？”這樣的立意兼具棒喝和警醒，使得這部蕭紅傳記別具一格。“女性解放不外乎自立自尊自愛。可惜，作為‘民國紅粉的蕭紅，只有叛逆的心與放縱的欲，就是沒有自立的技能與自尊的身心。打著女性解放的招牌，不過是為自己的生命本能與情欲放縱找了個冠冕堂皇的理由”。當代女作家魏微在《蕭紅印象·記憶》中也說“蕭紅是典型的‘女文青的性格，歷朝歷代的‘女文青大多如此：愛折騰，不愿守本分?！畈欢嗨强恐庇X和本能行事的人，而不是靠頭腦和理智”。

蕭紅性格偏執(zhí)任性，這一觀點筆者完全認同。私下以為，作品折射性格，以蕭紅本人的作品為樣本進行鞭辟入里的分析，對她這一性格特點或許會認識得更加充分透徹。

二

蕭紅，1911年生，1932年開始小說創(chuàng)作。1932年二十一歲時，在青島完成她的成名作、中篇小說《生死場》。1940年二十九歲時，在香港完成自傳體長篇小說（有時也被算作中篇）的《呼蘭河傳》。1942年三十一歲時，病逝香港。在近十年的創(chuàng)作生涯中，蕭紅還創(chuàng)作了《廣告副手》、《看風(fēng)箏》、《啞老人》、《曠野的呼喚》、《北中國》、《小城三月》、《馬伯樂》等中短篇小說，此外還有一定數(shù)量的散文創(chuàng)作。其中《呼蘭河傳》被公認為蕭紅文學(xué)成就的代表。

筆者認為，《呼蘭河傳》特別是《祖父的園子》一文中潛藏著解讀蕭紅一生悲劇的“達·芬奇密碼”——蕭紅至死懷念兒時在老家祖父園子里的那種為所欲為、絕對自由的生活狀態(tài)，其實是她借助描寫童年生活所創(chuàng)造的一種人生夢境，清晰地折射出任性偏執(zhí)的性格特點。童年夢幻支配蕭紅一生，再一次印證了“性格即命運”這一著名格言。

《呼蘭河傳》以一個兒童的獨特視角表現(xiàn)了其家鄉(xiāng)東北呼蘭縣二三十年代的社會面貌和風(fēng)土人情，以及中國底層百姓的善良與愚昧、質(zhì)樸與苦難。語文課文《祖父的園子》就選自該書第三章第一部分。這一千來字的篇幅寫的是一個四五歲的小女孩在慈愛的祖父身邊，在家中屋后的園子里無拘無束、無憂無慮的生活情形，情趣十足、生機盎然，表達了作者對大自然特別是對純真童心的衷心禮贊。

小說語言平易清新又雋永，孩童的天真歡快躍然紙上。其中蕭紅兒時的記憶與成年后的想象穿插交匯，疊映成一幅明麗靈動的影像：

祖父一天都在后園里邊，我也跟著祖父在后園里邊。祖父戴一個大草帽，我戴一個小草帽，祖父栽花，我就栽花;祖父拔草，我就拔草。當祖父下種，種小白菜的時候，我就跟在后邊，把那下了種的土窩，用腳一個一個地溜平。哪里會溜得準，東一腳的，西一腳地瞎鬧。有的菜種不單沒被土蓋上，反而把菜籽踢飛了。

……

玩膩了，又跑到祖父那里去亂鬧一陣，祖父澆菜，我也搶過來澆，奇怪的就是并不往菜上澆，而是拿著水瓢，拼盡了力氣，把水往天空里一揚，大喊著：“下雨了，下雨了?！?/p>

1930年，蕭紅因反抗包辦婚姻離家出走，此后就一直遷徙無定四處漂泊，抗戰(zhàn)后期又遠走香港，感情一再遭受挫折，人近中年卻病魔纏身，“我要回到家鄉(xiāng)去”成了蕭紅那時的強烈愿望。那曾經(jīng)一度屬于她和祖父兩人的美麗后花園，自己兒時的嬌憨和祖父的慈愛寵護，這些回憶都令獨處他鄉(xiāng)的蕭紅深感慰藉和溫暖。

以上這些就是《呼蘭河傳》問世以來七十余年間，中國文學(xué)批評界、語文教育界基本一致的解讀和評價，也是其入選中小學(xué)語文教材的主要原因。

但是，這樣的解讀顯然還停留于表層，沒能深切體察蕭紅借著這一段童年生活描寫所要傳達的獨特的情感和愿望;沒能據(jù)以剖析蕭紅的性格特點，進而發(fā)掘蕭紅人生悲劇的內(nèi)在根源。謂予不信，可再參看文中另一段文字，特請注意文中那十一個“就”字所描繪的景象：“花開了，就像花睡醒了似的。鳥飛了，就像鳥上天了似的，蟲子叫了，就像蟲子在說話似的。一切都活了，都有無限的本領(lǐng)，要做什么，就做什么，要怎么樣，就怎么樣。都是自由的。倭瓜愿意爬上架就爬上架，愿意爬上房就爬上房。黃瓜愿意開一朵黃花，就開一朵黃花，愿意結(jié)一個黃瓜，就結(jié)一個黃瓜。若都不愿意，就是一個黃瓜也不結(jié)，一朵花也不開，也沒有人問它。玉米愿意長多高就長多高，它若愿意長上天去，也沒有人管?！?/p>

這些文字一直為人稱賞，堪稱全篇核心。細加品讀就可發(fā)現(xiàn)，蕭紅向往的其實就是那種為所欲為、極度自由的生活。再回看前面所寫的小女孩在園子中的栽花、拔草、種菜、填坑、澆水等活動，都是由著她的性子折騰，而且隨便她怎么胡來也絕不會受到呵斥或限制，蕭紅借兩段文字表達的就是這一心愿：無所顧忌、絕對自由。仔細分析更可發(fā)現(xiàn)，小女孩和祖父一起在園子里的活動出于蕭紅的記憶，可能是真實的，而所表達的“要做什么，就做什么。要怎么樣，就怎么樣”這種渴望絕對自由的強烈心愿，則絕非一個四五歲女孩的愿望和心理。因為一個才四五歲的小女孩，玩耍時其意識不可能如此自覺、如此清晰;她對自身行為的狀態(tài)和性質(zhì)，只能是朦朧混沌的;因而如此明確的愿望，只能是成年蕭紅的心愿或人生理想，假借對童年生活的回憶來加以表達?！逗籼m河傳》寫就于蕭紅獨自臥病香港、即將離世前夕，她竟還強支病體，傾盡心力描畫“祖父的園子”。由此可見，在她三十來年的人生中，這一童年夢幻對她印象之深刻影響之巨大：“可是從祖父那里，知道了人生除掉了冰冷和憎惡而外，還有溫暖和愛。所以我就向這‘溫暖和‘愛的方面，懷著永久的憧憬和追求”（《永遠的憧憬和追求》）?！拔叶玫谋M是些偏僻的人生，我想世間死了祖父，就沒有再同情我的人了，世間死了祖父，剩下的盡是些兇殘的人了”（《祖父死了的時候》）。

退一步說，即使蕭紅的童年時代確曾有過這般絕對自由的生活，但這種生活既不可復(fù)制也不可再現(xiàn)，更不應(yīng)該作為一種人生理想。因為重回當年那等生活情狀，須有三個前提：第一，女孩才四五歲，凡事尚可不予計較;第二，祖父年邁，而且寬容慈祥;第三，這是在自家后園而非客廳，不會造成多大損害。上述三項條件缺一不可。同一章節(jié)就曾寫到，當初這個小女孩曾頭頂寬大的缸帽子搖搖晃晃想走進里屋去，父親抬起一腳就將她踢得滾到一邊去了。

事實上，一般人的童年生活也并非都是自由自在、無憂無慮的，不往遠處說，僅以語文教材中所選同類課文為例：魯迅的《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社戲》等篇章，都寫到了他的童年生活。文中所寫不乏童年生活中種種有趣的生活情景，表達成年以后對這段已逝時光的懷念與向往。但是，“迅哥兒”在百草園的快樂生活并不持久，就很不情愿地被送進了全城最嚴厲的書塾。書塾中的學(xué)習(xí)生活雖然也有種種樂趣，但是也有種種不自由，還會時時存在著戒尺的威脅?！渡鐟颉分芯蝌球?、釣蝦、放牛、看戲、吃豆子諸事固然快樂無比，但是也有種種不順心，想去看戲就差一點看不成?！段宀分兴鶎懯囚斞竿陼r期的一段痛苦經(jīng)歷，《父親的病》一文更反映出魯迅童年生活充滿了艱辛。

至于蕭紅《祖父的園子》一文的語言，確實特色鮮明，論者都認為具有兒童語言的天真和靈氣，但是筆者卻認為這種說法未免簡單粗疏。譬如下面一段文字就值得細加留意：“太陽在園子里是特大的，天空是特別高的?！欠苍谔栂碌?，都是健康的、漂亮的，拍一拍連大樹都會發(fā)響的，叫一叫就是站在對面的土墻都會回答似的。”

這段文字貌似兒童話語，細究起來則并不盡然：請問，才剛四五歲的小孩子，她何以會有如此認真細致的觀察和比較，會覺得太陽特別大，天空特別高？還會覺得“凡在太陽下的，都是健康的”？因為這個年齡段的孩子既沒有動植物健康與否的概念;也不會覺得“站在對面的土墻都會回答”，而且還是“似的”;當然也就更加不會有“玉米愿意長多高就長多高，它若愿意長上天去，也沒有人管”這樣的判斷、想象和預(yù)見。可見，這些語言是成年蕭紅的語言，那些感受更應(yīng)都是成人蕭紅的感受。這也進一步證明在“祖父園子”中的童年生活，更多出于成年后蕭紅的想象，是她依托回憶童年生活而傳達出的一種人生幻夢。

蕭紅的這種童年夢幻以及對這種童年夢幻的執(zhí)著，也充分反映出她性格中執(zhí)拗任性的特點，這在《呼蘭河傳》的其他描寫中也有明顯表現(xiàn)。例如，她的祖母有“潔癖”，窗紙一直保持潔白平整;而用手指搗穿那些窗紙，則是幼年蕭紅的最大喜好，愈加阻攔她愈發(fā)來勁，能一口氣將所有窗格一一戳破，無法可想的祖母只得躲在窗戶后面用針戳她的手。祖父教她背唐詩，她聽了喜歡的才背，不喜歡的就不背，背不背全由著自己性子來，而且常常不顧原詩語句，自己覺得怎樣順口就怎樣念背，怎么糾正也不改：

祖父也說：

“沒有你這樣念詩的。你這不叫念詩，你這叫亂叫?！?/p>

但我覺得這亂叫的習(xí)慣不能改，若不讓我叫，我念它干什么。每當祖父教我一個新詩，一開頭我若聽了不好聽，我就說：

“不學(xué)這個?！?/p>

祖父于是就換一個。換一個不好，我還是不要。

古希臘哲學(xué)家赫拉克利特有一句著名格言“性格即命運”，蕭紅的坎坷人生，確實就與她這種任性而為的性格特點有直接關(guān)聯(lián)。蕭紅好友李潔吾曾說：“她富于理想，耽于幻想，總好像時時沉迷在自己的向往之中，還有些任性。這，大概就是她的弱點吧！”這應(yīng)該是知人之論吧！

三

蕭紅借助童年回憶所表達的這種為所欲為、絕對自由的生活理想，既然只能是一種白日夢幻，那么，如果將之作為生活理想來追求，在現(xiàn)實中勢必屢屢碰壁，而蕭紅恰恰就是如此。在她的每一個人生階段，都以這種夢幻來衡量和要求現(xiàn)實，在屢屢受挫后非但沒有從夢幻中醒來，反倒越發(fā)強化了她對那個伊甸園般理想生活——“祖父的園子”的懷念和追求，而且至死不渝、至死未悟。蕭紅與自幼訂婚的未婚夫汪恩甲、蕭軍、魯迅、端木蕻良四個男性的交往，也即她的四段重要人生經(jīng)歷，能夠清晰地印證筆者上述結(jié)論。

端木賜香在評述蕭紅兩性關(guān)系時說：“掰開手指數(shù)一數(shù)，蕭紅一生共‘收割了六個男人：李潔吾、汪恩甲、陸哲舜、蕭軍、端木蕻良、駱賓基。紅粉們跟在蕭紅身后控訴：這六個男人每一個都是渣，甚至她親爹都遭遇了深度質(zhì)疑。這對我們構(gòu)成了一個課題：蕭紅，到底是渣男收割機，還是渣男孵化器？換一種說法，倒是這些男人對不起她，還是她對不起自己？”這樣的觀點有失偏頗。首先，何以見得這些男人都是渣男？其次，跟蕭紅關(guān)系密切的魯迅屬于哪一種男人？為何沒有名列其中？是出于為名人諱嗎？本來，端木的《悲咒如斯》以對蕭紅的當頭棒喝和直面批評為旨歸，現(xiàn)在“渣男說”一出，倒又墮入遇人不淑的俗套，為蕭紅作了開脫，作者豈非前后矛盾？

筆者此處僅擇取蕭紅與魯迅的交往略作一說。據(jù)蕭紅好友李潔吾回憶：“1937年，她從上海來北京看我的時候，偶然之間我們又談到了父親。我說：‘魯迅先生待你們，真像慈父一般哪！迺瑩馬上就說：‘不對！應(yīng)當說像祖父一樣。沒有那么好的父親！”現(xiàn)實中蕭紅始終沒有意識到她的頻頻造訪、率性而為，已經(jīng)影響了魯迅家庭的正常生活：“但每天來一兩次的不是他，而是蕭紅女士，因此我不得不用最大的努力留出時間在樓下客廳陪蕭紅女士長談?！薄笆捈t先生無法擺脫她的傷感，每每整天的耽擱在我們寓里。為了減輕魯迅先生整天陪客的辛勞，不得不由我獨自和她在客室談話，因而對魯迅先生的照顧就不能兼顧，往往弄得我不知所措?！保ā蹲窇浭捈t》）正如學(xué)者閆紅所指出的那樣：“許廣平是在蕭紅去世后寫這篇文章的，仿佛只是為了紀念，但那份怨責(zé)是掩飾不住的?！?/p>

現(xiàn)實生活本來不可能如同夢幻一般稱心如意、萬事遂愿，可是蕭紅竟然就是這樣希求，她對生活中的缺憾常常難以釋懷，而對自己獲得的種種幸運卻渾然不覺甚至認為理所當然。蕭紅生前好友、胡風(fēng)夫人梅志對她就既有同情也隱含批評：“蕭紅死前曾親筆寫過她的心情：‘半生盡遭白眼冷遇……身先死不甘，不甘?！桓剩堑?，她還只活到三十一歲呀！但要說‘盡遭白眼冷遇，那是有點夸大的感傷！其實在舊社會有誰能如她一樣幸運，二十出頭，挾著一本《生死場》原稿來到上海，就得到魯迅先生和許多朋友們的贊揚和愛護。在創(chuàng)作方面，在對她個人的接待方面，我想當時誰也沒有給她白眼和冷遇。我似乎沒有見到過一篇批評她的文章。”（梅志：《“愛”的悲劇——憶蕭紅》）

從蕭紅短暫的人生經(jīng)歷和情感經(jīng)歷中可以看出，她想象中的“祖父的園子”里為所欲為的童年生活，造就了蕭紅人生理想的夢幻，這一夢幻影響了蕭紅的現(xiàn)實人生;而現(xiàn)實人生的困頓坎坷，又反過來使得蕭紅越發(fā)向往那個童年夢幻，兩者互為因果相互強化。三十一歲的蕭紅在流落他鄉(xiāng)、重病纏身之際，仍然抱病寫下《呼蘭河傳》，強烈向往祖父園子中的童年生活，這就清楚表明，蕭紅的這一生都迷失在祖父園子的夢幻中。這自然不能怨她祖父的寵愛和寬容，不能怨她曾經(jīng)有過的自由自在的童年生活，只能說蕭紅不該把這種短暫而不可再現(xiàn)、不可復(fù)制的童年生活夢幻作為現(xiàn)實的人生理想來追求。加上她的性格又是那么偏執(zhí)任性，這種認識上的迷誤一旦產(chǎn)生就難以改變，至死也不醒悟。

端木賜香認定蕭紅：“這妞是在找爺爺，但是每個男人只有她爺爺?shù)哪骋环矫?，或者說，只能擔(dān)當起她爺爺某一方面的功能，所以最后無論如何都是再見的命！”“性格決定命運，蕭紅選擇不了時代，但她確是時代的寵兒。文學(xué)上，她走到哪里哪里亮;生活中，她走到哪里哪里黑”。這樣的表述太過隨意和口語化，而“所以最后無論如何都是再見的命”一句的語意更是含混不清。因此，端木的“小刀片”對蕭紅的剖析雖非刀刀見血，有些還互相捍格，但是瑕不掩瑜，仍有一定道理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