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祥芹

(河南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河南新鄉(xiāng) 453007)

2018年，當(dāng)曾鞏999歲時，我寫了《一位彰顯中華詩性閱讀文化的精英學(xué)者——曾鞏〈讀書〉詩正解》一文，并對讀《凝香齋》，贊譽曾鞏是踐行“學(xué)而優(yōu)則仕，仕而優(yōu)則學(xué)”的典范(《山東圖書館學(xué)刊》第4期)。但言猶未盡，2019年，當(dāng)曾鞏誕辰1000年之際，我想從曾鞏詩歌中繼續(xù)挖掘他的詩性閱讀文化論。學(xué)界公認，曾鞏詩歌研究是曾鞏研究中較弱的部分，而曾鞏的詩性閱讀文化研究又是曾鞏詩歌研究中的薄弱部分。

1 曾鞏的詠史詩皆為借古諷今的讀書詩

曾鞏現(xiàn)存的451首詩歌，包括古詩225首、律詩226首[注]李俊標：《曾鞏研究》第179頁，中國社會科學(xué)出版社2011年12月出版。。其中，以“詩”論“讀”的作品，除了古詩《讀書》和律詩《凝香齋》之外，最明顯的還有古詩《詠史四首》(卷二、卷三各二首)《讀五代史》(卷三)《七月十四日韓持國直廬同觀山海經(jīng)》(卷四)和律詩《讀孟子》(集外卷五十二)等7首[注]陳杏珍、晁繼周：《曾鞏集》(上、下冊)，中華書局1984年11月出版。。其余的20多首詠史詩，如《顏碑》《過彭澤》《豪杰》《侯荊》《黃金》《揚顏》《謁李白墓》《明妃曲》《圣賢》《鮑山》《華不注山》《彭城道中》《人情》《孔明》《論交》《晚望》《隆中》《劉景升祠》《蔡州》《詠虞姬》《垓下》《兵間》等，它們借古議今，托物言志，抒發(fā)情思，實際上都是閱讀史書的心得體會。

31歲作《詠史二首》：“京室天下歸，飛甍無余地。國士憂社稷，塗人養(yǎng)聲利。貴賤競一時，莪冠各鱗次。子龍獨幽遠，聘召漢無意?！薄白釉茻o田歸，俯首天祿閣。君平獨西南，抗顏觀寥廓。無猜到沉冥，有故驚寂寞。用心豈必殊，拘肆事終各?！边@是曾鞏首次應(yīng)試落第后寫的兩首詠史詩。前一首欽敬“憂社稷”的“國士”，鄙薄“養(yǎng)聲利”的“塗人”，贊美東漢末年隱居河洛的申屠蟠(子龍)窮經(jīng)究史，被征召為主簿而不赴命的“幽遠”；后一首仰慕揚雄(子云)的“俯首書閣”和其師嚴君平抗顏西蜀而不仕，一“肆”一“拘”，各事其終。揚雄從立德體道的角度贊揚嚴君平的隱逸之志。

36歲又作《詠史二首》：第一首“仲尼一旅人，吳楚據(jù)南面。不知千載下，究竟誰貴賤？”作者用疑問的口氣，抒發(fā)了歷史千年紛紜難定的滄桑之感，贊美孔子的言行學(xué)問，內(nèi)蘊著孔子作為無冕之王的精神富貴。第二首“賜也相國尊，子思終不慕。乃知古今士，輕重復(fù)內(nèi)顧?！币栽壮既接信c平民子思對比，說明高官美宦外在的榮華富貴不足以評判一個人的高低，孰輕孰重要看內(nèi)在的品德修養(yǎng)，只有道德操守才會贏得身后的聲名。

36歲寫《讀五代史》，作者于南源通覽薛居正初撰、歐陽修重整的《五代史》后，用“唐衰非一日，遠自開元中。上傳十四帝，始告歷數(shù)窮”與“嗟哉梁周間，卒莫相始終。興無累世德，滅若燭向風(fēng)”對比，指出唐代延續(xù)十四帝，“由來根本強，暴戾豈易攻”；而梁、唐、晉、漢、周五代更替頻仍的主要原因在于“無累世德”，“根本”不“強”。“當(dāng)時積薪上，曾寧廢歌鐘”，暗喻對宋王朝命運的擔(dān)心。該詩借歷史來暗示現(xiàn)實，主張改革弊政，強國富民。

40歲到任太平州司法參軍去當(dāng)涂縣青山憑吊時寫《謁李白墓》：“世間遺草三千首，林下荒墳二百年。信矣光輝爭日月，依然精爽動山川?！弊髡咝＠磉^《李太白詩集》，又寫有《李太白詩集后敘》，故同情才高者難以施展抱負的不幸命運，在感嘆“遺草三千首”“荒墳二百年”的同時給予李白詩以“光輝爭日月”“精爽動山川”的崇高評價。

50歲作《讀孟子》：“千載士椎無比擬，一編吾喜竊窺觀。茍非此道知音少，安有茲人得志難。機巧滿朝論勢利，瘡痍連室嘆饑寒。先生自是齊梁客，誰祚商厳渭水看?！边@是作者人生轉(zhuǎn)折期寫的讀書詩?！睹献印芬粫莵喪ッ献游ㄒ坏睦^承和超越孔子、曾子、子思子的《論語》《大學(xué)》《中庸》的儒學(xué)經(jīng)典。“我志素欲希軻卿”的曾鞏喜讀《孟子》，敬慕孟子是無可比擬的“千載士椎”，面對“滿朝論勢利”“連室嘆饑寒”的世道，感嘆其“得志難”，曾鞏可謂孟子的“知音”。此詩堪稱解文、知人、論世、察己的經(jīng)典之作。

55歲作《彭城道中》：“可憐馬上縱橫略，只在邳橋一卷書?！薄妒酚洝ち艉钍兰摇吩涊d張良下邳橋上，遇黃石公，得《太公兵法》，曰“讀是則為帝王師”，果然縱橫韜略，輔佐劉邦智敵群臣，然而終遭猜忌，落個可悲下場。這首懷古詩既贊美張良讀透寶書成大業(yè)，又同情其歷史悲劇。

61歲作《垓下》：“三杰同歸漢道興，拔山余力爾徒矜。泫然垓下真兒女，不悟當(dāng)從一范增?！睂ψx《詠虞姬》：“咸陽宮殿三月紅，霸業(yè)已隨煙燼滅。剛強必死仁義王，陰陵失道非天亡?！痹枏挠萌耸Р叩讲恍腥柿x，批判項羽不識時務(wù)而釀成歷史悲劇，暗諷宋王朝排斥賢臣，最終會落得與項羽一樣的下場。

2 曾鞏詩歌抒發(fā)了豐富的讀書感情

曾鞏詩歌創(chuàng)作46年，可以他通判越州走出書齋出任地方官為界劃分前后兩期[注]喻進芳：《溫厚平和 含蓄深沉——曾鞏詩歌論》第151頁，中國社會科學(xué)出版社2016年9月出版。：前期(18-51歲，33年)多作五七言古詩長篇，古樸凝重，排宕有氣，豪縱奔注，酣暢淋漓，有“迂闊”風(fēng)度；后期(51-65歲，14年)感到“江海多年似轉(zhuǎn)蓬”“何處塵埃瘦老翁”，銳氣收斂，多具清雋婉約之作。其226首律詩中，七言律詩146首，七言絕句59首，五言律詩16首，五言排律6首。知齊州兩年寫詩70多首，是一生詩作勃發(fā)期，也是其詩風(fēng)的轉(zhuǎn)折點。

2.1 讀書的雄偉豪情

22歲寫《冬望》：“……我生智出豪俊下，遠跡久此安蒿萊。譬如驊騮踏天路，六轡豈議收駑駘?！甏笳f沒荒冗，義路寸土誰能培？嗟予計真不自料，欲挽白日之西頽?！?zhí)镀俨既胄匾埽瑖@息但謝宗與雷。著書豈即遽有補，天下自古無能才。”作者初冬遠望麻姑山，極想一游而不能行，他自謙地把自己比作劣馬，智落豪俊之后，不具有驊騮般的才華和風(fēng)采，這實際是反語，年輕氣盛的曾鞏不甘心安于“蒿萊”，而企望“踏天路”。他不愿和南朝的宗炳與雷次宗那樣，去做無益于國事的人，而決計為“義路”培土，苦讀圣賢書，不管復(fù)興儒學(xué)多么困難，仍懷有“欲挽白日之西頹”的雄心。

24歲寫《一鶚》：“嘗聞一鶚今始見，眼駛骨緊精神豪?！坪ㄊ悸剦咽繃@，丈夫試用何時遭?！备袊@空懷壯志，生不逢時?！端屠钶诽怠罚骸熬么B城價，誰騰一鶚書?！睔W陽修稱贊曾鞏“吾奇曾生者，始得之太學(xué)。初謂獨軒然，百鳥而一鶚?！盵注]歐陽修：《送楊辟秀才》，見《歐陽永叔集·居士集》卷2。這“鷙鳥一百，不如一鶚”象征橫空出世的賢能，曾鞏借勇禽以自況，渴望為朝廷所用，成就大業(yè)，寄寓一種內(nèi)修外行的弘道人格追求。

29歲寫《初夏有感》：“我身今雖落眾后，我志素欲希軻卿。……非同世俗顧顏色，所慕少壯成功名。”作者臥病家中雖感哀怨，卻不消沉，仍堅守復(fù)興孟軻、荀卿儒學(xué)的夙愿，表達不甘落后、奮發(fā)向上的宏志。

38歲寫《寄孫之翰》：“合持《詩》《書》《白虎論》，更護日月金華居。萬事根深固社稷，百年舊叟休田閭。……孔明茍欲性命遂，孟子豈病王公疏。塵埃未得見此樂，太息一付西江魚?！弊髡哔澝馈皩O侯腹載天下書”“元氣浩浩隨卷舒”的胸襟，帶著關(guān)心國家存亡之雄心研讀經(jīng)典，走向社會，直面人生。

佚詩《贈王汝舟》：“身役簿書雖擾擾，力窮文史尚桓桓。”[注]李俊標：《曾鞏研究》第229頁，中國社會科學(xué)出版社2011年12月出版。約寫于擔(dān)任館閣?？钡臅r期，雖感嘆服役書海的心緒紛亂，卻自豪力窮文史的精神威武。

54歲作《北渚亭》：“午夜坐臨滄海日，半天吟看泰山云。青徐氣接川原秀，常碣風(fēng)連草木熏?！变秩咀髟姇男蹨啿┐?、超逸灑脫之豪情。直到57歲作《遣興》：“百憂忽忽丹心破，萬事悠悠兩鬢華。誰與健帆先度鳥，更無留滯向天涯?！比员３痔斓剡|遠的開闊胸襟。

2.2 讀書的憂愁苦情

曾鞏科場蹭蹬，仕途艱難，借詩訴苦，十分自然。26歲寫《雪詠》：“永懷衡門士，辛苦守六經(jīng)。山藜不充腹，筆硯久已冰。柔茵坐中堂，誰問公與卿。世事泊無意，燭換猶飛觥。文犀壓朱箔，陽春謝秦箏。所處殊處所，苦樂固異情?！备袊@貧苦讀書人與高貴公卿在大雪寒天的苦樂懸殊生活，承繼著杜甫“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的詩風(fēng)。27歲寫《秋懷》：“我本孜孜學(xué)《詩》《書》，《詩》《書》與今豈同術(shù)？智慮過人祗自仇，聞見于時未裨一。片心皎皎事乖背，眾醉冥冥勢陵突。出門榛棘不可行，終歲蒿藜尚誰恤？……將相公侯雖不為，消長窮通豈須詰？圣賢穰穰力可攀，安能俯心為茍屈？”這首困于科場之作專訴讀書愁：愁的是所學(xué)不適用，仕途滿荊棘，生活又貧困，反倒是那些昏沉沉、不學(xué)無術(shù)的人卻有權(quán)有勢。居此窘境依然決心潔身自好，不向權(quán)勢低頭，努力向圣人、賢人學(xué)習(xí)和靠近。28歲作《上翁嶺》：“濯足行尚側(cè)，心憂踏天文。”29歲寫《上人》：“城中壞屋書籖碧，有客苦吟連旦夕。”又寫《初夏有感》：“十年萬事?？矇?，奔走未足供藜羹?！薄哆^彭澤》：“予觀長者憂，慷慨在遺集。”35歲寫《橙子》：“江湖苦遭俗眼慢，禁禦尚覺凡木多。誰能出口獻天子，一致大樹凌滄波?！币韵愠取翱嘣馑籽勐弊詻r，發(fā)出無可奈何而又充滿希望的叩問。44歲寫《合醬作》：“調(diào)撓遵古書，煎熬需日力?！珣M著書非，覆瓿固其職?！庇肿鳌肚镆埂罚骸澳钔荒苊?，枕書嗟漏長?！?3歲寫《錢塘上元夜祥符寺陪咨臣郎中丈燕席》：“白發(fā)蹉跎歡意少，強顏猶入少年叢。”54歲寫《少年》：“不復(fù)論心與少年，世間情偽久茫然。朱門如市方招客，獨守殘經(jīng)自可憐?！?4歲寫《寄王荊公介甫》：“經(jīng)綸知齟齬，耕釣亦蹉跎。兩事艱難極，孤心感慨多?！币廊豢畤@終生讀書所遭遇的意見分歧。

2.3 讀書的快樂閑情

曾鞏的情感主流是平和節(jié)制，表現(xiàn)在讀書詩情上往往抑悲苦而揚歡樂。28歲作《冬曉書懷》：“坐知天下書最樂，心縱塵土酒可憑?！?9歲寫《簡翁都官》：“浮蛆滿甕嘗春酒，垂露臨窗理素書?！?1歲作《寄孫正之二首》：“已聽高文吟今古，更開昏眼洗清流?！?3歲作《雨中》：“貧諳親友難過飲，病笑詩書可枕眠?！庇肿鳌都娜恕罚骸皯新犜姇M床，鬢須垂白坐茅堂?！?5歲作《八月二十九日小飲》：“讀書有休暇，得醉且吟噱。”36歲寫《茅亭閑坐》：“散帙味新趣，鳴弦嘆余音。”此為入仕前的讀書樂。

54歲作《秋懷二首》：“隱幾公事退，卷書坐南榮。以茲遠塵垢，何異山中情。”述吏隱的怡然之樂?！逗涂捉淌凇罚骸皫装赣袎m書檄簡，里閭無事稻梁豐。”《西湖二首》：“懶宜魚鳥心常靜，老覺詩書味更長?！薄队旰蟓h(huán)波亭次韻四首》：“從今撥置庭中事，最喜西軒睡枕書?！薄犊S即事二首》：“總是濟南為郡樂，更將詩興屬何人？”《戲書》：“家貧固不用籌算，官冷又能無外憂。交游斷絕正當(dāng)爾，眠飯安穩(wěn)欲何求？君不見，黃金滿籝要心計，大印如斗為身仇?！庇脤Ρ确ㄗ猿柏毟F讀書人的閑適無憂。54歲作《鵲山亭》：“少陵騷雅今誰和，東海風(fēng)流世謾傳。太守自吟還自笑，歸時乘月尚留連?！憋@出“騷怨”鋒芒，流露超然之情。55歲作《孔教授張法曹以曾論薦特示長箋》：“壁中字為時人考，圻上書從老父傳。泮水笑談邀法飲，高齋閑燕屬佳篇?！贝藶槿胧撕蟮淖x書樂。

直至晚年60歲寫《親舊書報京師盛聞治聲》：“自知孤宦無材術(shù)，誰道京師有政聲。默坐海邊何計是？白頭親在鳳凰城。”抒發(fā)知福州13月愉快心情。《西樓》：“海浪如云去卻回，北風(fēng)吹起數(shù)聲雷。朱樓四面鉤疏箔，臥看千山急雨來。”營造了閑中非閑的意境?！渡届`巖寺》：“獨窺金版驚人語，能到青霞出世心。雞犬亦隨云外去，蓬瀛何必海中尋。丹樓碧閣唐朝寺，鐘唄香花滿舊林?！?3歲作《送元厚之資政致仕歸蘇州》：“笑指家園是五湖，畫船東下載圖書?！背錆M書香氤氳、心境滌蕩之喜悅。

2.4 讀書的終生恒情

閱讀是持續(xù)一生的長期勞動。50歲作《送王補之歸南城》：“但喜丹心在，休驚白發(fā)催。窮通莫須問，功業(yè)有時來。”51歲作《題寶月大師法喜堂》：“欲將志義期千載，只合溪山過一生?！?5歲作《孫少述示近詩兼仰高致》：“白頭多病襄陽守，展卷臨風(fēng)欲自強。”《送韓廷評》：“進道由來輕拱璧，傳經(jīng)知不羨籯金。騏騮要試風(fēng)沙遠，竹柏須忘霰雪侵。”“進道”“傳經(jīng)”必須不怕困難，意志堅定，具有“騏騮要試風(fēng)沙遠”的宏愿。58歲寫《促促為物役》：“促促為物役，區(qū)區(qū)迫世情。但嗟束縛急，未覺章綬榮。奈此兩鬢白，顧無一廛耕。所求亦云幾，脫粟與藜羹?！蓖砟陞捑胧嘶拢蛲杂缮?。60歲作《北歸》：“江海多年似轉(zhuǎn)蓬，白頭歸拜未央宮。堵墻學(xué)士驚相問，何處塵埃瘦老翁?！备爬ㄗx書終生漂泊未定的惆悵心情。

曾鞏一生與書結(jié)緣，其讀書的友情、愛情、苦情、怨情、閑情、豪情、恒情，是豐富多彩的。而清代袁枚卻說：“曾子固偶作小歌詞，讀者笑倒，亦天性少情之故?！盵注]袁枚：《隨園詩話》第177頁，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60年版。這個“曾鞏天性少情”的判斷雖有一定依據(jù)，但有失偏頗，既不符合其文情，也不符合其詩情，更不符合其讀書詩情。

3 曾鞏詩歌內(nèi)蘊著深刻的讀書理念

惠洪《冷齋夜話》記載：“曾子固曰：‘詩當(dāng)使人一覽語盡而意有余?！盵注]陳新點校：《冷齋夜話 風(fēng)月堂詩話 環(huán)溪詩話》第16頁，中華書局1988年版。這個“尚意”的詩學(xué)主張決定其濃郁的詩情必然灌注不盡的意念。“以文為詩”的顯著特征之一是議論入詩。這種寫法始于杜甫。曾鞏吸收韓愈、歐陽修詩歌議論化的特點，詩中每每有議論的詩句，因而發(fā)表了一系列讀書的見解，追求詩意和哲理的結(jié)合。其議論形式有兩種：一是形象性議論，如《一鶚》《茅亭閑坐》《高松》《橙子》《水西亭書事》等；二是率直議論，如《促促為物役》《寫懷二首》《明妃曲》《論交》《江湖》等。曾鞏把議論不同程度地穿插、滲透在抒情、敘事、寫景之中(如《胡使》)；還有不少詩通篇議論(如《贈彈琴者》)。其析理之精微，機鋒之銳利，為詩歌增添了濃郁的“理趣兒”。

3.1 讀書旨在“長精神”

3.2 讀書會友覓知音

閱讀作為心智活動不只是“長精神”，作為社交行為還能通過解文知人。曾鞏29歲寫道：“朱弦任塵埃，誰是知音者？”(《江上懷介甫》)早就萌發(fā)了閱讀交友覓知音的意愿。33歲寫道：“久無胸中憂，頗識書上趣。圣賢雖山丘，相望心或庶?！?《南軒》)35歲又寫道：“欲求天下友，試為滄海行?！回Ｈf里怒，勢疑九州傾。鯨鵬不自保，況此一舟輕。”(《欲求天下友》)不但抒發(fā)了馳騁滄海、追尋理想、奮斗不止、求索不息的壯志豪情，而且指出讀書這種跨時空社交活動是與圣賢相望交心的偉大對話。

曾鞏感嘆“高山從古少知音”(《和陳郎中》)，因而常到歷史典籍中尋覓知音。41歲與歐陽修、王安石唱和，寫《明妃曲二首》：“峨眉絕世不可尋，能使花羞在上林?！‘?dāng)時能托意，不論何代有知音。長安美人夸富貴，未央宮殿競光陰。豈知泯泯沉煙霧，獨有明妃傳至今。”歌頌王昭君勇拒皇權(quán)和黃金的誘惑，遠嫁匈奴，溝通“塞路鄉(xiāng)國”，夸贊其身心的美麗和倔強?！暗‘?dāng)時能托意，不論何代有知音”兩句，表明史學(xué)家從王昭君身上讀出了自己的人生際遇。56歲寫《論交》：“德操龐公林下時，入門豈復(fù)知客主。夷吾鮑叔貧賤間，分財亦不辭多取。相傾頓使形跡空，素定以各肝膽許。世間未信亦論交，得失秋毫有乖忤?！苯柙佀抉R德操和龐公之交、管仲與鮑叔之交，肝膽相許，強調(diào)交友貴在“誠信”，透露曾鞏閱文會友也要講信義的讀書理念。

3.3 讀書要選經(jīng)典文

曾鞏28歲作《寫懷二首》對讀什么書就提出了“獨抱六經(jīng)意”的選讀理念。這“獨抱”雖有點偏，卻響應(yīng)了宋真宗“男兒欲遂平生志，六經(jīng)勤向窗前讀”(《勸學(xué)詩》)的號召。他33歲寫的《讀書》詩宣稱“百家異旨趣，六經(jīng)富文章。”指出“六經(jīng)”是讀書之本，詩意之源。34歲寫《雜詩》(之三、之四)，贊揚“韓公綴文辭，筆力乃天授。并趨六經(jīng)中，獨立千載后?！对姟贰稌房勺韵玻┰O(shè)諒漫漫?！边M一步把“并趨六經(jīng)中，獨立千載后”視為讀什么書的戰(zhàn)略選擇。57歲作《贈張伯常之郢見過因話荊楚故事仍貺佳什》：“已窺品藻傳荊楚，更味陽春白雪篇。”明示傳承優(yōu)秀文化，必讀“陽春白雪篇”一類的文質(zhì)兼美的經(jīng)典作品。

3.4 讀書須熟練技法

對于“怎樣讀”，除了《讀書》詩已展示的研讀、誦讀、友讀、活讀之外，曾鞏在其它讀書詩里細化和補充了不少具體閱讀準則和方法。

旁搜遠探?！澳洗笆ベt有遺文，滿簡字字傾琪瑰。旁搜遠探得戶牖，入見奧阼何雄魁。日令我意失枯槁，水之灌養(yǎng)源源來。”(《冬望》)其意是，滿簡的圣賢遺文，字字句句都是珍貴的珠玉，要廣泛地搜羅，深入地探索，才尋得到門徑，升堂入室才能發(fā)現(xiàn)其內(nèi)涵的雄偉杰出。這“六經(jīng)”之意的琪瑰，使我枯槁的心田煥發(fā)活力，成為灌養(yǎng)詩人之意的源頭活水。

反復(fù)琢磨?！坝朴菩刑幨秋L(fēng)波，萬事萬驚久琢磨。”(《題祝道士房》)“搜窮力雖憊，磨礪志須償?！?《讀書》)“薄材頑鈍待磨琢，舊學(xué)搶攘期反復(fù)。”(《移守江西先寄潘延之節(jié)推》)“多情置驛邀佳客，好事磨鉛勘舊經(jīng)?！?《伯常少留別業(yè)寄詩索酒因以奉報》)“政如魯衛(wèi)各馳騁，文似機云飽琢磨?！?《喜二弟侍親將至》)反反復(fù)復(fù)，切磋琢磨，此為閱讀心理操作的磨煉功夫。

長期積累。“詩篇綴輯應(yīng)千首，學(xué)術(shù)窺尋豈一朝？”(《寄孫正之》)指出詩文的寫作(綴)、審編(輯)、閱讀(窺)應(yīng)多多益善，不是一朝一夕之功。“千里常憂及門止，為山更欲一簣進?！?《揚顏》)透露讀書要執(zhí)著求道，預(yù)防淺嘗輒止、功虧一簣，具有“積土成山”的閱讀韌勁。

朗讀吟誦。曾鞏詩歌中“吟”字20見。如“俯首獨微吟”(《茅亭閑坐》)，“狂言屈子吟”(《答裴煜二首》)，“況聞吟誦聲”(《李氏素風(fēng)堂》)，“惟人亦吟哦”(《秋聲》)，“朝吟忘日昃，暮吟忘日曛”(《答葛蘊》)，“曾向幽蘭費苦吟”(《和陳郎中》)，“太守自吟還自笑”(《鵲山亭》)，“半天吟看泰山云”(《北渚亭》)，等等。朗讀之不足，再加吟誦，在“律呂交相”(《讀書》)中，凸顯詩歌的音韻之美，這是詩性閱讀文化特有的傳統(tǒng)。

3.5 讀書應(yīng)開智明德

眾智馳騁。“圣人智出造化先，始獨俯仰模坤乾。一人詰曲意百千，以文寫意意乃宣。簡書軸載道相聯(lián)，馳夷百貊通百蠻。羲皇向今谷屢遷，言語應(yīng)接旦暮間?！?《謝章伯益惠硯》)圣人之智、之道是“應(yīng)接”“相聯(lián)”的，必須融會貫通?！澳顣r方有為，眾智各馳騁?！?《北湖》)進層指明讀書長智慧不限于個體，而要“眾智各馳騁”，這是很高的閱讀指標。

群望依仁?！巴馕镫m多品，天心在一純。高靈終享德，群望亦依仁?！?《郊祀慶成并進狀》)讀書依仁進德也不限個愿，而是“群望”?！八獟兜赖?，不愧丘與回?！?《游瑯琊山》)“始終好古儒林士，進退憂時國老心。只有聲名隨日遠，不令功被管弦音。”(《上杜相公》)表達對杜衍知古明道的敬佩和仰慕?！八暮Ｎ恼虏?，三朝社稷臣。功名垂竹帛，風(fēng)義動簪紳。此道推先覺，諸儒出后塵。忘機心皎皎，樂善意循循。大略才超古，昌言勇絕人。”(《寄致仕歐陽少師》)贊賞恩師歐陽修的才學(xué)和人品?！耙恍那宓救缜铮伪劐O銖較兩州?！?《送戚郎中》)以“清淡”調(diào)適不平的心境?！白x書一見若經(jīng)誦，下筆千言能立成。精微自得有天質(zhì)，操行秀出存鄉(xiāng)評?！?《送豐稷》)堅持誦讀經(jīng)典要“精微自得”，力求“天質(zhì)”和“操行”的“雙秀”。

3.6 讀書需坐思放意

坐守塵編?！白觼頋M橐書，燦燦璧與璣。一字未得讀，叩門忽言歸。”(《送錢生》)“所學(xué)從誰得最完？豫章新出已難攀。不搖聲利心能定，欲正哇淫手自刪?！啐S掛塌驪歌后，坐守塵編少往還?！?《贈黃降自宜城赴官許昌》)勸誡讀書人“不搖聲利心能定”，要坐得住耐得寂寞。

思緒萬千?！白坚轻奸g，負雪山千層?！?《冬暮感懷》)強調(diào)閱讀要有一種澄靜和超然的致思狀態(tài)?！耙粫兦f思，一夜千萬愁。晝思復(fù)夜愁，晝夜千萬秋?！吧脚c學(xué)海，汲汲強自謀。愁思雖爾勤，故人得知不？”(《一晝千萬思》)極言自謀學(xué)海、閱讀致思的浩瀚廣博?！扒娜还治宜紤]深，已欲摧倒聞猿樹?！?《南源莊》)以摧倒老樹的強烈欲望比喻閱讀思慮的深沉勁厲?！耙轨o神龍聽咒食，秋深蒼鶻起搏風(fēng)。連荊控蜀長江水，盡在回廊顧盼中?！?《金山寺》)這“盡在顧盼中”描述了閱讀致思的巨大空間。

放意八極?！白诱孀詯酃瓤诩?，孔丘老亦洙泗住。吾能放意游八極，此興久與前賢附?！?《南源莊》)以古代圣賢隱居的自愛來比況南源莊的讀書放意。“篇什高吟鳳凰下，翰墨醉灑煙云生。撥置簿書有余力，放意樽罍無俗情?！?《送宣州杜都官》)“一尊放意受天籟，萬累回頭真土苴。我思飛步綴登躡，又欲生綃乞圖寫。”(《送程公辟使江西》)這一連串的“放意”都是講閱讀思維的視界要極大開放。它是“閱讀的內(nèi)宇宙”。

3.7 讀書必傳承創(chuàng)新

以讀傳文。“尺牘百封虛有意，文章十帙更傳誰？”(《刁景純挽詞二首》)曾鞏看到白樂天和刁景純皆無子，哀婉其文章的承傳?！叭辶置献酉壬?，墨者夷之后代傳。”(《慧覺方丈》)“家世在圖史，詩書傳后生?！?《李氏素風(fēng)堂》)“從軍王粲筆，記禮后倉篇。謾有殘書在，能令好事傳。”(《丁元珍挽詞二首》)他看重文字作品要靠代代持續(xù)的閱讀才能傳承下去。

海收博取。“學(xué)似海收天下水，性如桂奈月中寒。”(《寄晉州新學(xué)士》)明示讀書要有“海收天下水”的廣搜博取的包容心態(tài)。“能收眾材助，圖大信不難?！?《劉景升祠》)“學(xué)問本閎博，言談非謬悠?！?《和貢甫送元考元考不至》)“丈夫舒卷要宏達，世路俯仰多拘牽。”(《麻姑山送南城尉羅君》)暗示閱讀要求宏富博達，不受拘牽，舒卷自如?！叭辶謵u未博，俗穽思自贖?！?《山水屏》)讀書不博是儒士的恥辱。

探討創(chuàng)新。“恨無同聲人，詩意與探討?！?《秋夜露坐偶作》)“舊學(xué)資詳正，新儀屬討論。”(《丁元珍挽詞二首》)“探討篇章恰，研磨術(shù)業(yè)該?！?《送鄭州邵資政》)曾鞏意識到推陳出新需要“詳正”和“討論”?！肮?jié)行久窮彌好古，文章垂老更驚人。詩書就我論新意，冠劍投誰拂舊塵?！?《贈張濟》)明確指出要在拂除舊塵的基礎(chǔ)上力求創(chuàng)新。

排非求是?！皼r排千年非……將論道精粗?！?《寫懷二首》)宣示了排非求是、去粗取精的攻讀原則。“華堂昨夜讀書客，匹馬今朝入大梁。鋒芒拂塵見飛影，把握驚人持夜光?？滇樗谋偻ㄈf里，天駟得地方騰驤?！?《送李撰赴舉》)強調(diào)閱讀作品要有“拂塵”的“鋒芒”和“驚人”的“把握”，才能達到“通萬里”“方騰驤”的境界。

3.8 讀書求經(jīng)世致用

士為世用。儒學(xué)最顯著的特征是經(jīng)世致用，反映在曾鞏讀書生涯中必然要走完“博學(xué)、審問、慎思、明辨、篤行”的閱讀全程。“士材為世用，因難乃知尤?！髁x每所希，古人不難侔?！?《送徐竑著作知康州》)“終非常情度，豈補當(dāng)世治?！?《寫懷二首》)“盥灌何所事？讀書坐前軒。豈堪當(dāng)世用，空味古人言?！?《七月一日休假作》)反復(fù)地宣揚士人讀書不能“空味古人言”，最終要“堪當(dāng)世用”?！败髯訒q非孟子，召公心未悅周公?！e世不知何足怪，力行無顧是豪雄?！?《圣賢》)強調(diào)讀書不能停留在解文知人上，而要經(jīng)世致用，身體力行，才是豪雄。

斥假學(xué)士?！疤斓撻w非真學(xué)士，玉麟符是假諸侯。詩書落落成孤論，耕釣依依憶舊遊。”(《人情》)“簡書皇皇奔走地，管庫碌碌塵埃間。功名難合若捕影，日月遽易如循環(huán)。”(《東軒小飲呈坐中》)指責(zé)讓《詩》《書》孤落塵埃的假諸侯不是真正的學(xué)士，“碌碌塵埃”只會虛度年華，造成“功名難合若捕影”?！疤锰弥T公把旄鉞，碩策神韜困羈紲。祖宗憲度存諸書，耀若白日明天衢?！?《邊將》)批評“把旄鉞”的邊將“碩策神韜困羈紲”，不能抵御羌夷的外侵，稱贊儒家道統(tǒng)的“諸書”如太陽的光輝照亮前進的通途。“麻衣塵暗抱書泣，歲末黃粱不供食?！?《上人》)諷刺尸位素餐的貪吏不顧民生?！跋x蟲旱氣連年有，寂寞遺人幾戶存？盜賊恐多從此始，經(jīng)綸空健與誰論？諸公日議云臺上，忍使憂民獨至尊！”(《楚澤》)譴責(zé)“經(jīng)綸空健”的庸官腐敗無能。“趙括敢將亦以危，李平請守那復(fù)議。吁嗟忍易萬人生，冀幸將徼一身利?！?《兵間》)痛斥紙上談兵的武將利己害人。這些反面批判表明曾鞏是何等厭惡滿腹經(jīng)綸、百無一用的假書生！

渴望明主。56歲寫《孔明》：“稱吳稱魏已紛紛，渭水西邊獨漢臣。平日將軍不三顧，尋常田里帶經(jīng)人。”57歲寫《隆中》“平生許與際，獨比管樂賢。人材品目異，自得豈虛傳？”對讀兩詩，我們會深入了解曾鞏借古諷今、壯志難酬的遺憾心境。諸葛亮“出身感三顧，魚水相后先，開跡在庸蜀，欲正九鼎遷。垂成中興業(yè)，復(fù)漢臨秦川?！钡玫讲畼访髦鲃滟p識，才“垂成中興業(yè)”，這讓曾鞏羨慕不已，并深刻意識到，高才者如果無人眷顧得到施展，可能還是一個“尋常田里帶經(jīng)人”(“帶經(jīng)人”即讀書人)。這個懷才求遇的新穎見解啟示天下士子要讀以致用，“補當(dāng)世治”，成就功名。

總起來看，曾鞏的詩歌成就雖不及蘇舜欽、梅曾亮、歐陽修、蘇軾、王安石、黃庭堅等第一流的大詩人，但實際水平顯然超出了同時代的其他中小詩人，也超過了身后“江西詩派”的大多數(shù)詩人。其詩歌的多元思想內(nèi)容和獨特藝術(shù)風(fēng)格使他在宋代詩壇上自成一家，促進了“宋調(diào)”的形成。[注]李艷敏：《曾鞏詩歌研究》，山東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2007年碩士學(xué)位論文。特別是其140多首讀書詩，彰顯了“紀書事、抒詩情、說讀理”的審美閱讀功能，他引領(lǐng)中華詩性閱讀文化潮流的歷史功勛是不可磨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