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圣爭
作者:陳圣爭,楚雄師范學院人文學院副教授,675000。
據(jù)現(xiàn)存乾隆御制詩文集統(tǒng)計,其存詩約為44028首,文1370多篇。內(nèi)容包羅廣泛,“天時農(nóng)事之宜,蒞朝將事之典,以及時巡所至,山川名勝,風土淳漓,莫不形諸詠歌,紀其梗概”。不過,龐大的御制詩文集中亦有不少談?wù)撛娢闹赖奈淖?,雖然較為零散而缺乏系統(tǒng),但大致可見乾隆一貫的詩學思想及旨歸意趣。
曾有學者指出:“在中國詩史上從未有像清王朝那樣,以皇權(quán)之力全面介入對詩歌領(lǐng)域的熱衷和控制的”,這在乾隆表現(xiàn)得尤為突出。他不僅通過扶植詩壇代理人(如沈德潛、翁方綱等)的方式,宣傳其詩學主張,更是躬親上陣,制作了龐大數(shù)目的御制詩文,以樹立其文化權(quán)威形象。在詩歌領(lǐng)域,他在充分吸收儒家傳統(tǒng)的詩學觀念后,建立起了頗具帝王特色的核心詩學觀念,即將詩教觀轉(zhuǎn)化為世俗的“忠孝論”——以“忠孝”論詩、論人。為了更好地宣傳和讓世人理解“忠孝論”,他在考察古今詩人之后,將杜甫樹立為“忠孝論”的典型,而杜詩則相應(yīng)地成為“忠孝論”的標桿。
在傳統(tǒng)儒家詩學觀念中,“詩言志”被后人稱之為中國傳統(tǒng)詩歌理論中“開山的綱領(lǐng)”,“溫柔敦厚”則自先秦以來視之為“詩教”,二者是中國傳統(tǒng)詩歌理論的兩大基本理論。雖然二者的具體指向?qū)用娌灰?,但基本上涵蓋了詩歌的內(nèi)容、表達方式及藝術(shù)審美等層面,故歷來談詩者大都或多或少地用以評論古今詩人、詩歌。乾隆亦概莫能外,其論詩力主“詩言志”、強調(diào)“溫柔敦厚”的詩教觀。
在御制詩集中有數(shù)十處一再強調(diào)“詩以言志”。他所謂的“志”,有時是指對事情和心情的記錄,如《陜西秋禾被旱歉收詩以言志》《平定準噶爾功成恭上皇太后徽號御殿受賀詩以言志》等詩;有時是指表明心跡,如《補詠戰(zhàn)勝廓爾喀之圖序》中說:“予之所以早作夜思、弊精勞神者,庶可少逭窮黷之譏耳。觀斯圖也,不啻共將卒之辛苦,實并切心膂之恫瘝。詩以言志,其志亦不外乎此爾?!庇帧惰b始齋題句》(《余集》卷19)“后記”中亦表明自己臨御六十余年詩文多為關(guān)心民事、國事而作,并且說“即尋常題詠,亦必因文見道,非率爾操觚者比,乃質(zhì)言非虛語”的心曲等等。在這些詩文中,乾隆猶如在向他人表明心跡,希冀天下人理解其苦心。
在他看來,作詩就是為了表達個人的心志和情思,不是為了夸耀詞藻與別裁。這并非是因為他怕雕章琢句之苦累,而是認為那樣容易使心志混亂。詩歌,是用來表達志向的,只是這志向又歸于圣賢之道。
且不論乾隆對“詩言志”的認識是否有偏頗,又是否在為他作詩不講辭藻、不尚雕琢辯解,僅從他一再反復(fù)強調(diào)這一觀念的態(tài)度來看,“詩言志”是乾隆一貫的主張。他甚至還希望通過他的身體力行——御制龐大數(shù)目的詩歌并以固定年份刊刻頒布天下——并借助官方的權(quán)威話語姿態(tài),支持和引導天下文士皆以詩“言志”,以促使整個詩壇樹立起“詩言志”的統(tǒng)一認識,而不是陷入各自的吟詠之中,在文辭上“夸別裁”。
隨著乾隆政治地位日益穩(wěn)固,他對思想文化的控制也日益加強,并經(jīng)常體現(xiàn)出他的絕對權(quán)威存在。在他看來,傳統(tǒng)的“詩言志”之說眾說紛紜,容易引起歧義;而詩教觀已顯得空虛化,對于文化程度高的文官來說或許尚可理解,但對于層次稍低的下層文士或民眾則一時間難以普行,而且這一觀念也不太容易用俗世的標準衡量。不過,詩教觀在倫理道德領(lǐng)域的終極目標就是諧和人心,安定社會,創(chuàng)造一個儒家倫理道德體系下的理想社會,這一導向發(fā)展到極致就容易變成世俗化的“忠孝”。
在確立“以忠孝論詩”之后,深諳儒家文化的乾隆深知要在士林或當時社會推行這一觀念,強硬的政治手腕或政策性宣傳未必有切實收效,而是需要更為文雅、隱性的手段,是以他多管齊下,如扶植詩壇代理人、御制詩文集、組織儒臣編選詩文選本等等。其中,一個極為重要的手段是一方面樹立詩文領(lǐng)域體現(xiàn)“忠孝論”的正面典型,讓眾人知其所歸,并以之為標桿衡量古今、反躬己身;另一方面打壓“不忠不孝”的反面另類,口誅筆伐甚至刀俎斧鉞而絕不留情,讓世人有所惕栗,不可隨意逾越“忠孝”的紅線。
在題畫詩中,他從畫面上看到的仍是杜甫的忠君愛國的思想:
乾隆為了更好地宣傳其“忠孝論”,在正面樹立杜甫、杜詩的同時,對在他看來的“不忠不孝”之反面人物的打壓亦絕不留情。對于錢謙益、吳偉業(yè)、龔鼎孳、屈大均等人,當以“忠孝”來衡量時,乾隆毫不客氣地詈罵:
乾隆如此不遺余力地推崇杜甫、杜詩,除了杜甫為人“忠孝”、杜詩總體上“原本忠孝”這一首要因素之外,還在于杜詩體現(xiàn)出強烈的“詩史”精神,通過杜詩可以觀察當時的政教人倫。在藝術(shù)原則上,乾隆將杜甫雕塑成“忠孝”論的最高典范;而在詩歌的內(nèi)容上,他又祭出了杜詩“詩史”觀的大纛。
工拙非所論,歲月差可征。詩史讓少陵,我作方農(nóng)經(jīng)。(《撿近稿偶志》,《御制詩初集》卷27)
況乎治亂興衰具詩史,豈可與批風弄月以為詩者同日而與同時觀。(《讀杜詩率題》,《初集》卷39)
天地間自有元聲,于詩得者惟杜陵。一生出處可概見,千古詩史真定評。(《讀杜詩》,《二集》卷10)
治亂當時況,了憑詩史看。(《夕烽用杜甫詩韻》,《二集》卷78)
例視杜詩堪號史(《重刻淳化閣帖頒賜群臣聯(lián)句》,《御制詩四集》卷9)
由此可見,在乾隆的觀念中,凡是他所統(tǒng)治下的世間萬事萬物無不可以入詩。不過這還是在內(nèi)容上的要求,在價值取向或風格要求上,亦須講究“溫柔敦厚”或“忠孝”。如在描寫戰(zhàn)爭類詩中,就不能表達征伐之苦及戰(zhàn)栗之懼等情感,他曾借乾隆四十年(1775)朝考題《賦得“大車檻檻”得“還”字》一詩大發(fā)議論地說:
這一觀念,甚至在他授意選評的《御選唐宋詩醇》中也有明顯表現(xiàn)。如評李白《上皇西巡南京歌》其四“誰道君王行路難”(卷5)、白居易《新豐折臂翁》(卷9)、蘇軾《魚蠻子》(卷37)等詩,評語皆言可稱“詩史”。
這種要求雖然非常過分,但作為那個時代的枷鎖,一般人還是難以與之抗爭,有的甚至還積極響應(yīng)這一觀念。如紀昀在乾隆三十三年(1768)因涉親家盧見曾鹽務(wù)案被發(fā)配烏魯木齊,三十五年(1770)十二月召還,在三十六年(1771)的歸途中,他一路觀風俗,憶舊游,作有《烏魯木齊雜詩》一卷。在序中,他如是說:
由此可見,紀昀《烏魯木齊雜詩》之作,亦是為了報效國恩,歌詠休明,頌揚乾隆這位圣天子的威德,且在序言之末還特別強調(diào)這套組詩的根本目的是用來昭示圣明,而不是作為友朋茶余酒后關(guān)于異域風情的談資。在全詩之后,友人錢大昕所題“后記”亦曰:
同年紀學士曉嵐,自塞上還,予往候。握手敘契闊外,即岀所作《烏魯木齊雜詩》見示。讀之,聲調(diào)流美,出入三唐,而敘次風土人物,歷歷可見。無郁轖愁苦之音,而有舂容渾脫之趣?!裉熳由袷ネ洌晕饔虻灼揭詠?,筑城置吏,引渠屯田,十余年間,生聚豐衍,而烏魯木齊又天山以北一都會也。讀是詩,仰見大朝威德所被,俾逖疏沙礫之場盡為耕鑿弦誦之地,而又得之目擊,異乎傳聞影響之談。它日采風謠、志輿地者,將于斯乎征信,夫豈與尋常牽綴土風者同日而道哉!
乾隆對“詩史”如此情有獨鐘,其心態(tài)可能有三:一、粉飾盛世偉業(yè)之功,二、表現(xiàn)憂患民生之心;三、炫示個人才學博贍之意。不過,乾隆對詩歌內(nèi)容上要體現(xiàn)世俗化的“詩史”精神,客觀上迫使當時文士從書齋走向社會,用詩歌去反映更廣闊的社會現(xiàn)實。事實上,當時確實有不少人積極響應(yīng)乾隆的“詩史”觀念,主動向“紀實”靠攏(至少面上文章要如此說),如紀昀、錢大昕等人。
他對杜詩的鐘愛,除了一再推崇杜詩之外,對偶像最好的膜拜方式或許莫過于模仿其行為。乾隆自少年時就開始窺得杜詩藩籬,對杜詩就一直在模仿之中。乾隆對杜詩的模仿主要表現(xiàn)有四種方式:一、直接用杜詩原句或?qū)⒃渖晕⒏膶?,二、化用杜詩句式,三、模仿杜詩的特殊結(jié)構(gòu)或表達方式,四、用杜詩之意自成詩或“和杜詩”或疊杜甫詩韻。
第四種方式,在御制詩中數(shù)量雖相對較少,但因全詩或用杜詩之意,或用杜詩之韻,實際上更體現(xiàn)了對杜詩的膜拜和亦步亦趨之情。如乾隆十年(1745)年所寫的《落花詩》一詩:
在詩注中明確注明曰:“用杜甫詩意”,其所用之杜詩當是《風雨看舟前落花戲為新句》一詩。杜甫這首寫于晚年漂泊狀態(tài)的“落花詩”,實際上從落花的境遇感慨個人漂泊、人情冷漠之狀,但在詩中亦流露出杜甫的自傲之情。乾隆此詩雖是用杜詩之意,但在詩體上與杜詩卻不同制,杜詩為一七言古詩,此詩乃用七律出之。其中“蹤跡飄飄杜甫蓬”句,乃寓杜詩“飄飄何所似”與“老病有孤舟”二句的無所依靠而漂泊孤舟之意,這也與杜甫“落花詩”中“吹花困癲傍舟楫”一句的境況類似。尾聯(lián)二句更是化用杜詩“或看翡翠蘭苕上,未掣鯨魚碧海中”句式而來,亦與杜詩原詩一樣表達了落花孤傲而自信的內(nèi)在品質(zhì)。
又如《和杜甫〈遣興五首〉》組詩曰:
天用莫如龍,用吉見無首。變化故莫測,神功在不受。憑云乃自為,攖鱗亦何有。豫且得制之,是宜慎所守。
地用莫如馬,水行不如舟。物各有所長,乖宜失良謀。而況鮮伯樂,鹽車老死休。舉肥肉脹群,常裝金絡(luò)頭。
陶潛避俗翁,避俗亦避世。柴桑樂無悶,自著桃源記。肩輿命二子,偶顧亦何害。杜陵忠厚人,個翁乃深刺。
賀公雅吳語,老大故鄉(xiāng)回。兒童不相識,問客何處來??梢杂骰聸r,浮云何系哉。山陰泉石佳,濁醪常滿杯。
詩題小注曰:“首句皆仍其舊,而意自別”,每詩首句確是用杜詩《遣興五首》原句,不過各詩的用韻、用意與杜詩則異。杜詩第一首所表達的是天意難測之意,御制詩乃是表達慎守的觀念;第二首是突出千里馬不同群種間的懷才之意,御制詩則是突出在于遇與不遇的問題;第三首是認為陶淵明雖自命隱士,卻并未真正地達觀而通透,御制詩則陶淵明可作避世之人,但對其子又有所期待并不影響陶淵明對自己行為的選擇;第四首是感慨賀知章的清狂自傲少有同道者,御制詩則是認為宦海沉浮不如泉林之樂;第五首是抒發(fā)對孟浩然懷才不遇的同情,御制詩則認為孟浩然風雅之意自有人知。御制詩與杜詩立意的不同,乃在于乾隆與杜甫二人所處之位與境不同,杜甫在詩中將個人身世境遇之況糅合在所詠之物與人中,作為君主的乾隆則從俗世的至高點來俯察世間人與物。
綜上所論,乾隆的詩學主張,是他所處的那個時代的產(chǎn)物,并由他的特殊身份所決定,但反過來又對整個乾隆時期的詩壇產(chǎn)生了深刻的影響。尤其是其核心詩學觀念“忠孝論”,是他意識到傳統(tǒng)的詩學概念頗有分歧且日漸虛化后,對之進行了他獨特的改造而成,其實質(zhì)是以更簡潔、更直接的方式指出詩歌需要干預(yù)生活、干預(yù)現(xiàn)實的特征和方式,當然這種干預(yù)是以“忠孝”為限制,強化詩歌的社會教化功能。而為了宣傳和推行他的“忠孝論”,采取了各種手段,尤其是正面樹立杜甫、杜詩為“忠孝論”典型、標桿的行為,對當時詩壇、士林產(chǎn)生了比較深遠的影響。
乾隆對杜甫、杜詩的推崇,除了這一深層次的原因之外,還在于充分挖掘杜詩的“詩史”價值,并進行重新闡釋為詩歌的紀實性,以便更廣泛地去書寫和紀錄當時的社會情形。此外,還在于從文士的角度和立場,借鑒、欣賞杜詩的藝術(shù)價值。
縱觀乾隆對于杜詩的認識,不乏出于功利因素而存在有失偏頗甚至扭曲之處,但他以帝王之尊,如此大力提倡和推崇杜詩,“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客觀上對于清代中期(至少是乾嘉時期)的趨杜之風和杜詩學的興盛起到了推波助瀾的作用。
注釋
:①按:乾隆的詩文數(shù)目,乃筆者據(jù)現(xiàn)存乾隆《御制詩初集》、《二集》、《三集》、《四集》、《五集》、《余集》、《御制文初集》、《二集》、《三集》、《余集》、《樂善堂全集》(即位前所作,內(nèi)含詩文)統(tǒng)計而來。
②弘暦:《初集詩小序》,《御制文初集》卷11,《清代詩文集匯編》第330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下同),第107頁。
③按:可能有人疑問其中是否有代筆之作,若為代筆捉刀之作,又如何確定為乾隆的詩學觀念?事實上,關(guān)于乾隆御制詩的代筆問題,在稗史中有些捕風捉影地零星記載,一些學者也有不少,但誰也沒法一一考證,只能懸疑。不過,對于御制詩文的“制作流程”,拙文《也談乾隆的詩》(《書屋》2017年第7期)中曾略有論述,若將御制詩看作是“制作”而非“創(chuàng)作”,至少可以暫時拋開“代筆”的問題,而將之視為是經(jīng)過乾隆欽定,至少是代表了他的觀念和主張。且乾隆關(guān)于杜詩的觀點,在他作皇子時所作的《樂善堂全集》中即有類似看法,說明這些觀點是他一貫的主張,只是在后來更進一步強化。
④嚴迪昌:《清詩史》“緒論之二”,《清詩史》(上),人民文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16頁。
⑤按:拙文《沈德潛的生前名與身后事》(《粵海風》2017年第4期)、《翁方綱“忠孝觀”詩學思想探論》(《中國文學研究》2016年第2期)等文對于沈德潛、翁方綱等人因乾隆的扶植而大力宣傳乾隆詩學主張等問題曾有相關(guān)論述。
⑥朱自清:《詩言志辨·序》,《詩言志辨》,開明書店1947年版,第4頁。
⑦《禮記·經(jīng)解》,《禮記正義》卷50,《十三經(jīng)注疏》(下冊),中華書局1980影印本,第1609頁。
⑧弘暦:《御制文三集》卷9,《清代詩文集匯編》第330冊,第63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