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東海
詩人鐵梅
作為一個新疆人,鐵梅是那種俠肝義膽、善如蓮花的女性;作為一個詩人,鐵梅是那種詩文并茂,低調(diào)做人的才女。大善和大的才華讓我們一直無法忘記她的身影。她曾是一朵燦爛熱情的玫瑰,在詩歌的引領下不斷地升華。我們從她的詩歌,似乎可以看到這種升華和嬗變的心跡。
鐵梅還在遼寧文學院讀“青年作家班”的時候,我就知道了她。那是1994年的時候,何首巫在北京辦了一個民間詩刊《中外詩壇》,鐵梅的一組詩發(fā)在上面,很引人注目。后來,鐵梅就陰差陽錯地來到了烏魯木齊,成為新疆一個凸顯的詩人。而鐵梅在自己的一本詩集的后記里說到:
“詩歌這個詞,提起來就讓我誠惶誠恐。面對它,我好像永遠只可能是個初學者。我雖寫詩十余年,但沉淀在我生命中的詩歌經(jīng)驗仍只是個“零”。我似乎還沒有開始寫詩,一直都只在做準備。我應該準備些什么呢?我不是個技術主義者,所以我只能準備生命——湮沒于世俗生活中的生命。就像當初,是它命令我寫下了第一行詩?!?/p>
在鐵梅三百多首詩里,我從四個方面粗略地選出了一些有代表性的詩歌作為解讀的文本。而對于新疆的禮贊,則首先成為鐵梅來到新疆后詩歌創(chuàng)作的主調(diào)。
鐵梅對新疆的愛,像玫瑰對于春天的熱情。天山,是鐵梅來到新疆后對她視覺沖擊最強烈的地貌,而且天山是新疆的父親之山。于是她寫下《致天山》:
我在你的懷中徜徉/像你的群峰不停息的回聲/你將說出我的心事/你的意識清晰 銳利/熟悉我如同你自己的語言和思想/我撿拾著你肩頭的落葉和枯草/挽留日午時分的一縷灰云
父親 我廣大的天空/我母親早年失散的嬰兒/我的尋覓年深日久/我已成長為少女 你最后的情人/從你坎坷的血管中走來/我的旅途多么咸澀/你傷痕的皮鞭抽打我/命令我歌唱
我是這個夏天最后的一顆雨滴/誕生在你的胸前/你深陷陽光的肌膚 你黃金路上的腳掌/我如何把它抱在懷中/用最初的乳汁把它滋養(yǎng)
諸山之神呵 監(jiān)護我憂郁的命運/你的利斧是我今晚的明月/疼痛 清醒/你的冠冕 我的琴聲/我靈魂的錦衣呵/在你四起的寒意中不斷上升
天山是雄性的,是父親山。鐵梅來到新疆,在天山的懷抱里徜徉,對天山的禮贊自然是一個女兒對于父親的歌頌,是一個春情蕩漾的女性對于男性的贊美。所以她說:“我在你的懷中徜徉/像你的群峰不停息的回聲”;“我的尋覓年深日久/我已成長為少女 你最后的情人”;“我的旅途多么咸澀/你傷痕的皮鞭抽打我/命令我歌唱”。這是天山在鐵梅心中的地位和意義,不容替代,無可置疑。天山在詩人鐵梅的心里人格化、神圣化。女人的骨子里,需要的就是這種強大無比的神圣感。《致天山》是我見過鐵梅最有才華和最傾盡心血的詩歌。所以我把它放在了第一首來談論。這首詩的最后一節(jié),讓詩歌的激情直上云霄,醍醐灌頂。美麗強大的詩歌就是這樣:它氣沖霄漢,力拔九鼎。鐵梅對于西域的歷史文化用心很多。鐵梅是一個愛讀書的人,她說:“在上小學之前,我就已經(jīng)養(yǎng)成了閱讀的習慣?!倍叫陆螅罅康奈饔驎?,成為鐵梅讀懂新疆的必由之路。由此,她從新疆的地貌,走進新疆的歷史,看樓蘭的興亡,看高昌的風云:
我的左手上隱藏著你的碑文/一只渴斃的青蟲/在其中的一角字跡中顯形/留下青翠的皮膚和/果實中覆滅的婚姻//風暴 這沙漠新娘奇怪的卷發(fā)/任性地堆積在她的肩膀/她目光中的樓蘭/像一塊入口即化的糕飴/在紅唇之下 酥手之上/沾滿了暮色的沙粒
——《樓蘭》
我不屈的火焰 那最近的一次熄滅/是在哪一個時間/誰的名字/將枯萎于你的嘴唇 并被光陰吹落/當諸神蒞臨/誰將最先在你沉默的墻壁中走出 顯影
——《故城》
這是詩人鐵梅的西域:被狂沙隱匿的碑文,被光陰泯滅的唇香,在西部的風里,若隱若現(xiàn)。而追憶和向往,讓鐵梅的詩情洶涌澎湃。她寫了許多新疆歷史的詩歌,在此我僅選取了兩首詩的三小節(jié)?!吨绿焐健啡绻菑目臻g上觀察詩人鐵梅對于新疆愛的厚度,那么《樓蘭》和《故城》就是作為時間概念來觀察詩人鐵梅對于新疆愛的深度。
其次,鐵梅作為一個詩人,她的內(nèi)心是極其簡單的一個人;但作為女性,她的內(nèi)心又是極其豐富的。善與才氣合為一體的。她在自己當了母親之后給母親寫了一首《獻給母親》的詩,其中有兩節(jié)詩歌,像心中的淚水,痛疼而溫暖:
母親 你是這樣難以抵達/愛情延長了我的路途/流浪的生涯就像我的忍耐一樣/無法被允許提前結束/大風改變了我的品性/天上的星星引導我的行程
像一封信函/我還沒有被命運發(fā)出/像一匹流淚的羊/我還沒有被拿上人類的餐桌/除了做你的女兒/我還有另一重使命
鐵梅在詩中對于母親的理解,已經(jīng)不再是青春期的燥熱了。隱忍、寬厚、慈愛,從她的母親那里像血液一樣流入了鐵梅的血管,讓這個有才氣的女詩人充滿了仁愛。她的善,像溪水一樣,靜靜地流入我們的心田。但在詩歌的表達上,鐵梅沒有單純地從母女主線去寫,而是從命運和哲學的深度去寫對于母親的愛及母親人格的那種質(zhì)感。
鐵梅在氣質(zhì)和性格上,很像俄羅斯女詩人瑪琳娜·茨維塔耶娃:熱情奔放,率性善良、我行我素。所以她很用心地寫了一首詩:《瑪琳娜·茨維塔耶娃》,像是對自己的注釋。其中一節(jié)是這樣寫的:
我看見她生命中/最后一支香煙/她不斷飄散的生命的倒影/茨維塔耶娃的手指/一段被黃昏熏染得難以擦拭的/年深日久的黃金/她襤褸的衣衫飄蕩在/葉拉布加的夜晚/擦亮了俄羅斯的眼睛/滿天的碎銀/茨維塔耶娃難以凝聚起來的/愛情風暴/她的明月胚胎/在另一個世紀流轉/另一重輪回已經(jīng)開始/夜晚的眼神/茨維塔耶娃的眼神/深深地籠罩了另一個女人的命運
鐵梅在詩歌中找到了自己的前身,找到了自己的母體:她就是瑪琳娜·茨維塔耶娃的再生和復活,“茨維塔耶娃的眼神/深深地籠罩了另一個女人的命運”,這就是今生今世的鐵梅。茨維塔耶娃那被“黃昏熏染得難以擦拭的/年深日久的黃金”,在鐵梅的身上,也閃閃發(fā)光,那是從內(nèi)心深處發(fā)散的黃金之光。瑪琳娜·茨維塔耶娃深深地影響了詩人鐵梅的生命風格,她似乎在追隨著茨維塔耶娃的步履踟躕前行。
鐵梅剛到新疆時,有種“男子漢”的氣派,喝酒、抽煙,四處游走。后來突然地“靜了下來”,像一個自我救贖的僧侶,在自強自律。這是她心靈受到了震撼,思想經(jīng)受了洗禮,感情得到了歸屬的一種再生。為此,她給自己寫了《自畫像》:
出于何意 你將我置于刀峰/小心地選擇著力點/水晶鞋 或玫瑰的腳踵/我的長裙云朵般濕潤/稚氣的花邊 滿懷驚恐//我只擁有一個背景/供我灑水 焚香/它的廟宇在天上/它的休持者身陷重圍/在世俗的夕照中/隱匿起空虛的翅膀//在情感出沒的城南地帶/我早出晚歸 形體笨重/我早已經(jīng)不美/靠幻想的喂養(yǎng)維持生命/午夜時分我依次點燃十指/疼痛使更多的人著迷//我是這么容易被麻醉/愛情的嬰兒/迷戀危險的游戲/在絕望的邊緣舞蹈 憔悴/在女巫柔軟的腹部久居//出于何意/我把秘密泄露給他人/弱小 遲慧 命如紙薄/一個不斷被引誘的母親/設計著靈魂被撕裂的裝飾/啜飲簡單而純潔的杯子/天真對眾人具有致命的威脅
詩人鐵梅描述了自我救贖的抽搐、疼痛和舒展開來的心靈。在《自畫像》中,鐵梅對于人生的審視,對于自我的觀照,對于愛情游戲的絕望,都一一展示在她的字里行間里。女人對于愛情的癡迷,有一種幻化的向往,鐵梅也不例外。她在《隱秘的激情》一詩里解析了這種迷幻的殘酷:
當你把腳下的冰川/和王者的不滅之刃作為禮物/獻給這迷途的女子/命令你最遙遠的星辰/那永不停息的光芒 向她抵達/使她陷入幸福/陷入白晝無言的彌天大火/而你仍沒有露出面頰/在她的往事里/和未來/你像挽留她的路徑/你崛起于黑暗的眼睛/在前方孤獨地閃動/像大海隱秘的激情/讓她躲閃不及/無邊的誘惑/無比的深厚與曠遠/她的羽毛無處著落/夜與晝的船只/從你被發(fā)現(xiàn)的那一刻起/走了千年萬年/仍只看得見你峨冠上的寶石/在寒冷的世紀之上燃燒
愛情的迷醉與殘酷,讓鐵梅欲言又止。她是前行還是后退?
鐵梅在駐帕米爾高原謀邊防連采訪時的留影
愛“像大海隱秘的激情/讓她躲閃不及/無邊的誘惑/無比的深厚與曠遠”,這是鐵梅給誰的情詩,會如此的虔誠和渴望?女性的迷信和迷醉是混淆在一起的,她們常常迷醉在愛河里,也常常迷信著許多不該迷信的東西。女性大多都是很忠實的教徒,難以看穿事物的本質(zhì)。像鐵梅這樣理性的女詩人,在愛,在哲學中,在詩歌中常常都是虔誠的教徒?!爱斈惆涯_下的冰川/和王者的不滅之刃作為禮物/獻給這迷途的女子/命令你最遙遠的星辰/那永不停息的光芒 向她抵達”,這就是鐵梅《隱秘的激情》一詩的起句,你不可想象,這樣堅強任性的詩人,在愛的方向上,會如此迷離和放棄自我!我們再看她的《玫瑰的方向》依然如故地呈現(xiàn)著她的迷失與放逐:
我喜歡你在我身體中歌唱/一首曲子可以從黃昏響徹到黎明/天空中浮現(xiàn)你的倒影/你的呼吸在我身邊/一直都只是幻像/我懼怕它消逝/這種懼怕夜夜噬咬我的心//我一直小心翼翼地/珍視自己的美麗/這些夜晚細小的星星/將怎樣被數(shù)完/細碎的光亮/多像我體內(nèi)那些碎冰的聲音/而你是內(nèi)心唯一的光明/在一千個夜晚/我靠它辨認方向/看見自己的靈魂和喜悅/并在最終陷入迷惘
作為紅玫瑰的鐵梅,似乎這種焦慮和迷離就是她的世界。她一直處在尋找與迷離之中。作為紅玫瑰的鐵梅現(xiàn)在開始退隱,她在焦慮中嬗變?yōu)樯徎ǖ男男浴?/p>
第三,以蓮為鏡,以蓮為本,純真的蓮花,成為鐵梅人生追求的境界。在《我是你的黑夜》一詩的第三節(jié)鐵梅這樣寫到:
如果此時我在你的手中
如果此時我在你的心中
我是浮你于水上的荷花嗎
我會是一根載動你飛翔的羽毛嗎
我會是反擊敵人的武器嗎
我會是一只錨嗎
與你共赴人生
鐵梅,一直是屬于那種勇于奉獻的貞女,善良、執(zhí)著和義無反顧。鐵梅的正氣凜然和善,會感動得讓我們流淚。蓮荷出污泥而不染,潔身自好,達觀通透。在紅玫瑰向蓮花幻化嬗變中,鐵梅自己也感到有兩個鐵梅的面孔在不斷轉換:
我一定要看看她與我
有何不同
目光在她臉上閃了又閃
還是難以看到
被皮膚所遮蓋的緣
把我與她連在一起的虛線
我和她共進午餐
對她說水知道答案
如果你愛我
身體中百分之七十的水
將教育每一個細胞變成美麗的花
花會送給我們一副健康的樣子
甜美的笑容
——《兩個鐵梅》
玫瑰與蓮花,都是來自于泥土、水和陽光。玫瑰的鮮艷與荷花的寧靜,像人生的天地乾坤,剛柔相濟,陰陽合德,這是世界恒常之態(tài)。鐵梅是從一個女性的火熱走向了寧靜。是水給了玫瑰與蓮花甜美的笑容。
我趁機摸到她的左心房
她的心,從不把痛苦向別人傾訴
她的目光閱盡太多的死亡
沉默,總是死者留給世界最后的語言
我碰觸她的睫毛
淚水沒有閃現(xiàn)
只有書籍在一頁頁展開
這才是她的水
她的藏身之所
哪一條魚可以在水中
舔到自己的眼淚?
——《兩個鐵梅》
兩個鐵梅,就這樣在交手、會晤和低語。這就是真實的鐵梅、美麗的鐵梅和善良的鐵梅。用詩歌表達自我,揭示自我,這是鐵梅詩歌的一個凸顯的特點。但鐵梅說:“我不能像其他詩人那樣自信,說他在為詩歌獻身,在為美學作出貢獻。我沒有那樣做,我也不是詩歌的主人,而只是它一個不忠的仆人。我完全沒能按照我曾想象的那樣對它有所奉獻,我克服不了自身的惰性、悲觀和無知。”我們從鐵梅的詩中,確實感到了這些。鐵梅沒有做詩歌主人的企圖,她只是詩歌善良的仆人。
今天的詩歌,我們竟然會這樣去寫。在世界光怪陸離的變換中,不變的,還是人性。善惡的交織、美丑的對抗,讓人性的光輝不斷地升華和幻化。而美麗的詩歌,讓我們從一朵玫瑰升華中,看到了詩歌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