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濤

我現(xiàn)在越來越相信，一首詩的終結(jié)不是由于興之所致，而是由于——電腦卡殼了。其實，有許多詩外的因素是作者所無法掌控的，恰如“古老的戰(zhàn)場被月球引力洗刷干凈”（《莎車那片荒野》），這部分無法掌控的語言要素構(gòu)成了作品的文學性。詩人狄力木拉提能在滯重的語言結(jié)構(gòu)和狹仄的句法空間中找到平衡點，而且使這種文字賞心悅目，也是非同凡響的。

我以為時光遲早會落敗于一個詩人，就像唐朝落敗于李白、杜甫，王安石落敗于蘇軾那樣，因為個人的創(chuàng)造力會大于一個虛張聲勢的年代，我們都記住了——這些面孔。但狄力木拉提的詩中不存在文本和現(xiàn)實之間的緊張關系，他的詩情在迂回的句法中穿梭游弋，游刃有余。把這些平常的句法關系打散、顛倒，而詩人這些近乎詭異的創(chuàng)造力，是一節(jié)寫作課堂上所無法表述的潛臺詞。

狄力木拉提是一個內(nèi)心快樂，也能給別人帶來快樂的詩人。我想說的是，之所以說狄力木拉提的詩好，是因為讀起來使人愜意。“只要你帶著微笑出門/別人就不再寒冷”（《四月，那個清晨》）。從這個意義上說，狄力木拉提是具有修辭能力的詩人，在古希臘的概念中，修辭是說服人、啟發(fā)人的能力，因此，塔西佗主張所有公民“必須被教會很好地說話”。特里·伊格爾頓說：“修辭是一種話語理論”、“是說服公眾的語言的藝術”。在很大程度上，詩歌就是這種能力的體現(xiàn)方式，對新疆之愛是《一路向南》的主題或主旨。狄力木拉提·泰來提出生于新疆伊寧市克伯克于孜鄉(xiāng)，自幼習學國家通用語言，并一直堅持用國家通用語言寫作，因此，他的筆下會出現(xiàn)“農(nóng)者種瓜產(chǎn)豆，牧者趕羊放牛”“納蘭詞里霧窗寒對啼鳥”這樣整齊的句式和深邃的意境，以及在《美麗新疆》中不由自主押上“唐”（ang）韻的指向。狄力木拉提說：“我只是想把我作為一個新疆人面對大美新疆的真實心理，用我的激情和粗獷之筆，拓印出我深淺不一的足跡，以達釋懷之初心。”表白了他作為一個中國人、一個新疆人對家鄉(xiāng)的深刻眷戀和刻骨之愛。因此，在狄力木拉提的詩中洋溢著一種深刻的故鄉(xiāng)情結(jié)。“草原是母親的身份/容忍我們踩踏/從她的裙擺上/我采了幾朵小花/裙子破了，她卻說/他還是個孩子”（《唐布拉的暗示》），這種深沉的愛奔騰在洶涌的詩句中，構(gòu)成了《一路向南》的主旋律及話外音，他歌詠伊犁河，“你一路高歌是寫在我心中的詩篇/一首古歌在祖國西部纏綿悠長”（《美麗新疆》）在描寫巴音布魯克開都河九曲連環(huán)的壯觀景象時，他寫道：“傳說中的后羿射下九個太陽/在這里，我看到了它們的隕落”（《天鵝的故鄉(xiāng)》）。狄力木拉提自幼受中華傳統(tǒng)文化的熏陶，使他的詩篇境界開闊，胸襟寬廣，他的詩中善于巧妙運用中華民族傳統(tǒng)文化中的典故和桃花、歲月、春秋等傳統(tǒng)意象，而且這些文字直接用國家通用語言寫就，體現(xiàn)了作者良好的文化素養(yǎng)和精神境界。我們可以這樣說，狄力木拉提是在中華民族傳統(tǒng)文化熏陶下成長起來的少數(shù)民族作家，他的詩中既有維吾爾族特有的幽默和生活情趣，也有國學中的深摯、深刻。

詩人狄力木拉提·泰來提

狄力木拉提說：“我有足夠的智慧認識自己的母親?！睂τ谒麑懽鎳赣H、大美新疆的詩篇，我尤為認可、認同。前些年，我有幸與狄力木拉提同行南疆，每至一處，同伴們盡情游弋，而狄力木拉提則提著塑料袋四處撿拾散落景區(qū)的食品包裝袋、飲料瓶。尤其是在大龍池，他順著陡坡往下禿嚕，去夠一個空飲料瓶，我們都為他捏把汗，深怕他一不小心掉入湖中。這使我們深受感染，紛紛加入他清理景區(qū)垃圾的行列。讀《一路向南》，我感覺到：以文修辭不如以身修辭。狄力木拉提是在用身心踐行著贊美新疆的神圣職責，其人、其詩表里如一，自然是“說服公眾的語言藝術”。（伊格爾頓語）

《一路向南》大體分為“北疆篇”“南疆篇”，這樣的分割結(jié)構(gòu)來自于新疆獨特的地理結(jié)構(gòu)和狄力木拉提深摯的心靈結(jié)構(gòu)。在美學的對應上，“北疆篇”旖旎，“南疆篇”粗糲，像“一把生命的杠桿，平衡著世界”（《走進南疆》）。狄力木拉提詩作盡管也有浪漫的抒寫，但本質(zhì)上是現(xiàn)實主義的沉實基調(diào)，新疆大地上躍動著的生靈影像無聲參與了他的敘事與抒情，得到了詩意地表達。他的詩會掠過草原激發(fā)生活的渴望與贊美，因此，它是述行的，這些圖景并沒有被激情、比喻、象征所遮蔽，因為它是活生生的，像一幅幅浮雕鏤刻在人們眼前，傳達出新鮮的詩意。《沙孜草原的風》就是這樣一幅寫意的圖景：“阿肯頭頂?shù)钠っ毖谏w雙肩/他們邁著外開的八字/從風的裂縫中走來/手中的馬鞭舌尖開叉”，阿肯的形象輕松活潑，身上的細節(jié)特征被詩意地放大，文筆詼諧、幽默。在這首詩中，還有關于叼羊比賽的現(xiàn)實描寫，接親的隊伍，遠方的呼麥……狄力木拉提的詩篇中呈現(xiàn)出五彩斑斕的邊疆生活畫卷，這諸多的意象得之于堅實的生活實踐，和對大美新疆的由衷熱愛。

“季節(jié)的大門被輕輕叩響/我們走進遼闊的原野”，在舒緩的曲調(diào)中，狄力木拉提開始了《走進新疆》的寫作，推開了南疆的小院，“陳舊的老門板傾斜一旁/綠漆藍刷的鐵大門還未安裝”，在現(xiàn)實的圖景后面，詩人開始叩問，問農(nóng)戶，問干渠，問浮塵上的藍天……因此，詩就不僅僅是在述行，不僅僅是轉(zhuǎn)述，也是深層的心靈對話，也是情感的相互交融。這樣一種建構(gòu)在生活基礎上的對話，就構(gòu)成了他的抒情樣本，他的詩是在農(nóng)家小院中寫成的，是在長滿核桃、葡萄的路上寫成的，而不是幽居于斗室中的苦悶幽思，因此，狄力木拉提的詩風開闊、俊朗。作為生在新疆、長在新疆的本土詩人，狄力木拉提目睹了新疆翻天覆地的變化，不斷通過改革開放走向現(xiàn)代化的漫漫征程，他用自己的筆寫下了一首首歌頌中國共產(chǎn)黨、歌頌社會主義、歌頌新疆各民族大團結(jié)的美好詩篇。新疆的詩歌同西藏的歌舞一樣，都從方方面面表達著對祖國深摯的情感。因此，在他的《美麗新疆》《走過南疆》等詩中才能出現(xiàn)令人目不暇接的繁復意象，才出現(xiàn)令人眼花繚亂的濃墨重彩，這是對新疆最熱烈的愛的表達。

狄力木拉提是個傳統(tǒng)的作家，他在寫作中刻意回避著速度、變形、碎片化的寫作，語言舒緩、回旋，在適當?shù)臅r刻還能押上韻腳。他的詩更大程度上應用了體驗與想象，諸如此類的文化技術成為寫作的加速器。在人們的想象中，想象是一種肯定的力量。英國學者特里·伊格爾頓指出：想象“是對我們難免貧乏的生活的補充，一種把我們的能力擴展到它們通常受限制的領域之外的修復術。”每個人都生活在一種主體限制之中，每個人的體驗肯定都是有限的。在現(xiàn)實生活中，不可能每個人都來過新疆，狄力木拉提的體驗就具有了公眾傳播的意義，他的寫作也因此步入了公眾傳播的領域。《一路向南》有包含新疆山海經(jīng)的地理因素，包含著狄力木拉提的屐履行蹤?！氨苯睆谋毕蚰?，他的視野橫跨了禾木、喀納斯、阿勒泰、額爾齊斯河、準噶爾、賽里木湖、喀拉峻草原……《禾木晨曦》抓住朦朧的晨光，寫出禾木村的靜與安詳；《阿勒泰印象》寫盡了阿勒泰的豐饒，白哈巴“未出嫁的少女”、和布克賽爾草原、布爾津河岸的氈房、飄著奶香的牛羊、冷水魚、圖瓦人、百年小松，這一切都被“雨后的炊煙”輕輕涵蓋；《準噶爾原野》寫盡了大漠的粗獷和歷史的綿長?！澳辖眲t寫盡了新疆的風情、雄奇的地貌，像一系列重音符。在這一輯中，作者加大了用詞的力度，粗礪，豪邁，動詞的數(shù)量密集了起來，“守望湖沼的漁夫拋出漁叉/收獲了幾條大河”（《我的南疆》）。“一滴水/它的洶涌與強悍/如同一支遠古走來的鐵騎”（《開都河》），“暮色漸漸褪去/能有幾家的油燈繼續(xù)亮著”（《羅布人的家園》），這些詩句的視覺形象逐漸突顯，給人留下更加鮮明的印象。在數(shù)十年的生活中，狄力木拉提心中積聚了那么多關于新疆的美好意象，在這部詩集中一一得以釋放，從而浸潤人、感染。從這里可以看出，《一路向南》是一部有著全新的價值取向的作品，它弘揚的是一種和諧的價值，人與人的和諧，人與自然的和諧。

值得一提的是，《一路向南》盡管包含著諸多想象的成分，但卻并不全是想象的產(chǎn)物。他的想象是建立在現(xiàn)實的基礎上，他的詩情也不是空穴來風?！肚∧竟鹏斂恕烦錆M植物的轉(zhuǎn)喻，螞蟻搬走了“斑駁的樹影”，男人們從手到臉，“每一條皺紋都是一條根須”。恰木古魯克是一種植物的名稱，也稱為“恰麻菇”。麥蓋提縣恰木古魯克村的名字得之于此。狄力木拉提長期在恰木古魯克村駐村，又擔任了鄰近的闊什艾肯村工作隊的隊長，他熟悉那里的一草一木，熟悉那里樸實的維吾爾村民，心中牢記下了一幕幕美好的意象，再通過植物得以表達。在《維吾爾村落》中，他寫作中的植物屬性更加突顯出來，“野花開在姑娘身上/巴郎是帶刺的蜜蜂”。詩與植物具有天然的不可分割的聯(lián)系，從《詩經(jīng)》“多識于鳥獸草木之名”到意象詩的自然生成，而狄力木拉提的詩繼承了這種生態(tài)寫作的傳統(tǒng)，把新疆風物及各種形態(tài)定格在詩歌中，類似于一種情感的標本，用來進行恒久的懷念和追憶。伊格爾頓指出：“寫作一首詩的行為，盡管其材料可能是極其私人的，但卻是真正的‘道德的’行為，因為它暗示著某種反應的公共性?！迸c此相類似，狄力木拉提的詩更加具有情感的公共性，不論通過植物或山川的意象寫作，他詩中洋溢的熱愛生活、熱愛故鄉(xiāng)的美好情愫是人類共通的。這樣的詩，詞語不會去抑制意義，詩的能指與所指非常明確，給人以清晰的印象。

不管怎樣談論一首詩，語言是回避不開的問題，詩的重點也并不在于分不分行，而在于語言能不能打通讀者和作者共通的感覺，這又是一種公共性的范疇，語言不能代替觀察，但語言卻可以觸動感官。之所以要說現(xiàn)實，是因為狄力木拉提的詩是建立在深層的觀察基礎上的，是詩言志。《一路向南》體現(xiàn)了他的語言風格，“喀拉峻的深沉解決了風的單一”（《喀拉峻的山花》），“即便給我戴上眼罩/一樣能看懂世界”（《唐布拉的暗示》），“陳年的老照片為豐收埋單”（《落日》）。這種詩作首先需要建立在自然自信的基礎上，然后用語言去拆解它，當然，我們這里所說的語言已不再是語言學的范疇。羅蘭·巴特稱之為天然語言，是“只能適用于文本的符號學定義?！?/p>

在狄力木拉提的詩中，對應著一種“荒”的意象，因為荒代表著一種思想的力量、意象的力量，并且也延伸了一種構(gòu)詞法，在《胡楊林》中，所有“家族”“圖騰”“樓蘭”“夕陽”“遺囑”……都指向了荒涼，“荒”作為一種精神象征，是詩人對胡楊的解讀。在胡楊身上，那種風花雪月的美被重構(gòu)了，那種“楊柳依依”的情境不見了，代之以人生的凝重感——這就是構(gòu)詞法，它打破了這個世界貌似平衡的對應關系，這種關系一旦被打破，失衡感就出現(xiàn)了，詩就出現(xiàn)了。古人一直在維持一種平衡關系，寫詩要對仗對偶、合轍押韻，要講究“四聲八病”，就是防止不和諧的元素出現(xiàn)，而現(xiàn)代詩一再非常隱晦地強調(diào)打破這種均衡感，用異化、怪誕、陌生化來營造美學上的疏離感，看似非常熟悉的事物，但細讀之下，卻又隱射著更加遙遠的事物。生在新疆，使狄力木拉提具有獨特深刻的美學體驗，“一雙拙劣的手，發(fā)黑/生銹/關節(jié)處流淌樹膠”（《南疆維吾爾老人》）。狄力木拉提像描寫一株胡楊那樣去展現(xiàn)維吾爾老人獨具的詩性，從“胡楊”和“沙漠”身上，詩人發(fā)現(xiàn)了恒久的生命力，歷經(jīng)滄桑而不向環(huán)境屈服，這種蓬勃的生命力是《一路向南》反復謳歌的，是作品中獨具的原創(chuàng)力。

詩人自然自信，在他的《我與大自然的關系》中，他寫道：“我深情地活在人間”，狄力木拉提完全把自己作為第二自然，“用荒漠與戈壁的粗獷合成皮膚/用巖石拼接我的骨骼”，在詩中，狄力木拉提使用了許多剛性的詞語，“提煉”“合成”“淬取”……這些后工業(yè)時代催生的詞語已經(jīng)跨越了田園牧歌式的農(nóng)耕歌吟，不論在什么時代，人們首先都要定位“我與大自然的關系”，用一個“可以感知冷暖的軀體”去定位。像艾青那樣，他也喊出了“我深愛著這片土地”，即指新疆大地，作為一名新疆詩人，他說：“贊美是我的本能?！保ā段遗c大自然的關系》）

關于狄力木拉提詩學的種種分析，印證了博爾赫斯的一句話：“所有文學無不是由種種技巧所構(gòu)成的?！奔记苫蛘呒夹g的更高層面就是你看不出來他在使用技巧或者技術，你看不出他在修辭。“從赤道起程的陽光/沿緯度朝北挺進//看不到亞熱帶的海岸/和岸邊悠閑的椰樹/只知道家鄉(xiāng)的白楊/已列隊等候春天歸來?！保ā缎踊ǔ蹰_的日子》）這段詩句剔除了一切修飾性的華辭麗句，宛如一段隨性的陳述。但它仍存在巨大的修辭空間——情感和想象在其中做著大跨度地漂移，從椰樹到白楊，從赤道到寒冬，詩人在敘述中投射了巨大的情感傾向，對家鄉(xiāng)的白楊寄予莫大的溫情。“我終于明白/女人與杏花綻放的關系/漫長的冬季也該退隱/這樣的季節(jié)里/準會有人出嫁?！保ā缎踊ǔ蹰_的的日子》）寫得非常喜悅，而喜悅何嘗不是一種修辭。狄力木拉提的許多詩寫得很清淡，但情感豐沛、充盈。在其中起作用的是暗示手法的大量運用和隱喻的突顯。從現(xiàn)代意義上說，沒有隱喻就沒有詩歌。在《杏花初開的日子》中，到處洋溢著溫暖的意象，“一場溫度適宜的雨/正在啟程”“膽怯的樹枝伸出墻外”，給人以一種溫暖的提示，實際上詩歌的主旨已經(jīng)不言自明了，要能營造這樣一個巨大的文本空間，狄力木拉提的詩一定是隱喻性的，“男人的胡須長在鄉(xiāng)野里/來年，他們的尊嚴大獲豐收?！保ā兑宦废蚰稀罚澳腥恕蓖ㄟ^鄉(xiāng)野地里的胡須與“尊嚴”嫁接，這其中隱含對新疆情感上的認同，并且在詞語中如同完成一種儀式。在《一路向南》這首詩甚至這部書中，有許多可以稱得上杰出的比喻存在，“薩帕依的聲音像狂風中的梭梭/把根牢牢扎在風里”，薩帕依的聲音與“梭梭”和“風”如何建立一種想象關系已經(jīng)不重要了，關鍵在隱喻之外的弦外之音。這種表達正是由于隱喻的參與才顯得柔美而堅定。

《一路向南》是詩人長期生活在新疆的產(chǎn)物，是實踐的、現(xiàn)實主義的詩篇，是對新疆大地的由衷贊美，是夾雜著生命活力的勇猛沖刺和詩意爆發(fā)，是對生活點滴之恩的汩汩流露。在這部詩集中，狄力木拉提呈現(xiàn)出豪放之美，其蓬勃的詩意讓我想起瓦雷里的話：“他極其多樣化的作品加上前輩詩人留下的豐富范例，在過去和現(xiàn)在都使在詩歌領域內(nèi)以多種不同方式進行構(gòu)想、感覺和實踐成為可能?！?/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