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亮
在我的書架上,兩個作家有作品專柜。一為魯迅先生,一為汪曾祺先生。魯迅先生那一柜,放的是先生的作品和有關先生的論著。汪先生的專柜也是如此,排著滿滿兩格,都是汪先生寫的書和寫汪先生的書,這些書都不是什么珍貴的版本,卻都是我常翻的。
大象出版社出版的《汪曾祺自述》是我買的第一本汪曾祺作品集,是李輝主編的“大象人物自述文叢”中的一本。書的扉頁上有我買書的記錄:2009.5.5 伊寧。那時我居住的伊寧市還有幾個不錯的舊書店、書攤,都是我經常去的地方。2009年,我知道汪曾祺,卻沒怎么看過他的作品,但對主編李輝了解得比較多,李輝的作品更是遇到就要看的。出于對李輝的信任,在舊書店遇到《汪曾祺自述》便買了,一同買的還有《黃裳自述》等書。沒想到這一買,倒成了我讀汪曾祺之始。現在,這本書后還留有我的閱讀痕跡:2011.4.18再讀畢。沒想到這一讀,就迷上了,從此開始集中閱讀汪曾祺至今,今后大概也還會持續(xù)下去。
有一次在孔夫子舊書網上買《汪曾祺全集》第二卷和第六卷,后來店主通過手機號加我微信,大聊汪先生,原來他也是“汪迷”?!巴裘浴闭媸菬o處不在。汪先生寫的書看得多了,自然就關注起了寫汪先生的書。在看汪先生作品時,偶爾也寫了幾篇關于汪先生的拙文發(fā)表,為汪先生的一些研究者所留意,并開始了秀才人情書一本式的往來,便得贈了《人間送小溫——汪曾祺年譜》《你好汪曾祺》等書。諸如此類寫汪先生的書,我一旦遇到,也是肯定要買的。
我平時很少逛新華書店。去年年初,同事到單位附近的新華書店給孩子買教輔資料,我陪著進去看看,發(fā)現了一本2016年中國青年出版社出版的《老頭兒汪曾祺:我們眼中的父親》,這是汪先生三個子女寫的他們眼中的父親。之前我曾看過,但遇到還是想買,一看定價:六十八元,呵——真不便宜。我知道,如果在網上買的話,可能至少會省下近二十元,甚至都不止,但還是隨手買了。這也成了我近七八年來,在新華書店買的唯一一本書?;氐絾挝痪推炔患按夭痖_塑封看了起來,現在這本書后還記的有:2017.1.4始讀,2017.1.18夜再讀畢。
書架上關于汪曾祺先生的書,我差不多都看過兩遍以上。江蘇文藝出版社出版的“汪曾祺代表作系列”三本的裝訂實在讓人不滿意,翻著翻著就散頁了,于是只好立在書架上不動。散頁的還有跟我“轉戰(zhàn)南北”的《汪曾祺小說選》,它隨我到江蘇,到新疆的南疆各地,或許是路途顛簸太多,在去年再翻時,膠裝終于不堪負擔而罷了工。
像山東畫報出版社出版的《文與畫》,到底看了幾遍,我自己也不清楚。之前,還經常翻,有時是為了看書中幾篇文章,近兩年更多的是欣賞書中汪先生的書畫作品。每次看《文與畫》時,我都覺得書架中應該有一本汪先生家人自印的《汪曾祺書畫集》,可惜沒有。好在百花文藝出版社去年出版了《四時佳興》、故宮出版社出版了《汪曾祺書畫》,彌補了些許缺憾。它們被我請進了書房,從而解放了《文與畫》。
近一兩年,有幾個出版社都出了很不錯的汪曾祺作品集,我都沒買,是在等《汪曾祺全集》。
汪曾祺先生1997年去世后,他的故友、讀者撰文悼念者甚多。十年后的2007年,山東畫報出版社出版了《你好,汪曾祺》,所收皆是有關汪曾祺先生的文章。作者有黃裳、林斤瀾、巫寧坤、范用、鄧友梅、王安憶、鐵凝、賈平凹等,他們多是汪先生的老友和同學、同事。當然也少不了他的讀者和教過的學生的文章,許多文章對汪曾祺的研究都是第一手資料。
又過了十年——2017年,《你好,汪曾祺》在坊間已是一書難見。在孔夫子舊書網上,賣價也炒得甚高。原因無他,二十年過去了,喜歡讀汪曾祺文章的人不僅沒有減少,而且越來越多,像《你好,汪曾祺》這樣收集比較齊全的回憶文章結集,“汪迷”們自是不會放過。當年的“汪迷”得以在本書出版伊始就能攜一冊兩冊置于書齋時常翻閱。而如我這般新讀者,許多時候也只有知書信嘆。后來友人發(fā)了一份PDF掃描本,我存在電腦里,當資料時常查閱。
也是在2017年,因一篇有關汪曾祺的拙文,結識了比我資深得多的“汪迷”段春娟女士。我手邊常翻的山東畫報出版社出版的《五味》《文與畫》等汪曾祺系列作品,責編就是段春娟。承段老師雅意,寄贈了一冊《你好,汪曾祺》,一收到就開始了閱讀。看紙質書,到底比看PDF電子版有感覺得多,看得也更細致??吹臅r候,忍不住脫口而出:你好,汪曾祺先生(或許概因汪先生在《釣魚的醫(yī)生》一文結尾的一句:你好,王淡人先生。)。
《你好,汪曾祺》中的文章,都飽含感情,從各個角度記錄了一個真實的、立體的汪曾祺,一個從作品中走出來站在讀者面前的汪曾祺。這個汪曾祺背有點“彎”,被后輩笑稱為“彎老”,正如編者在《編后記》中寫到的:十年過去了,好像汪曾祺并沒有離開,許許多多熱愛他、喜歡他的人依然生活在他的世界中,以自己的方式與他交流著,就像經常相遇的老朋友,見了面打聲招呼:你好汪曾祺!那么親切,那么自然。
——真是這樣。我開始集中閱讀汪曾祺還是近十年的事,每次看他的書,如見老朋友。讀者凸凹在《愛讀汪曾祺》中說:“汪老的文章是我生命的一部分”、“長官不待見我的時候,讀兩頁汪曾祺,便感到人家待見不待見有屁用;辣妻欺我的時候,讀兩頁汪曾祺,便心地釋然,任性由她”,凸凹之言,大概說出了許多讀者的心聲。這從《你好,汪曾祺》收入的蘇北、烏人、陸建華、金實秋等人文章中可以看出來。
此外,有些文章記錄的汪曾祺的觀點也值得留意,這些觀點是汪曾祺自己作品未有的,卻通過別人之口得以留存。1987年汪曾祺在香港,和作家舒非有過接觸,在談到張愛玲的時候,汪曾祺說:國內長期不提是不對的,不過,海外也捧得太高了。在三十多年后聽來,這依舊是清醒之言。關于書評,李春林在《“英年早逝”的汪曾祺先生》中也記下了汪先生的精彩之言:為別人的書寫書評就像撓癢癢,上面一點,下面一點,左面一點,右面一點,真正撓到癢處著實不易。
汪曾祺、林斤瀾、鄧友梅三人常結伴而游,近至京郊,遠至新疆伊犁的大草原。書中收了林斤瀾的《終年紀》、鄧友梅的《漫憶汪曾祺》,有細節(jié),有史料,都很值得研究者注意。汪曾祺在京劇院同事楊毓民的《汪曾祺的編劇生涯》中讓我們知道了編劇汪曾祺;從他的西南聯大同學巫寧坤的《往事回思如細雨》中,我們看到了大學生汪曾祺;從汪曾祺在上海教過的學生張希至的《我的初中老師——汪曾祺》中,我們認識了中學老師汪曾祺……關于汪曾祺生命的最后時刻以及他的死,馬識途的《想念汪曾祺》、林斤瀾的《終年紀》、楊喬的《我的鄰居——汪曾祺》等文章都作了記錄,讓人看得心痛不已,一個可愛的“老頭兒”,就那么與世長辭了。幸好他還留下了“文與畫”。
現在,汪曾祺的各種各樣作品集占據著書店的書架,暢銷不衰,大有成暢銷書的勢頭。在看《你好,汪曾祺》時,不免多想,越來越“熱鬧”的汪曾祺,我們真的讀懂了嗎?
汪曾祺好酒,現在和他的文章一樣有名?!赌愫?,汪曾祺》是在汪先生去世十年后編輯出版紀念文集,我最近又重讀了一遍,發(fā)現書中許多文章都不約而同地提到汪曾祺好飲善飲。陸文夫就用了《酒仙汪曾祺》的題目,高曉聲的題中也有酒:《杯酒告別》。酒之于汪曾祺,他的子女在《老頭兒汪曾祺:我們眼中的父親》中也有所記錄,汪明干脆以《“泡”在酒里的老頭兒》為題來寫他的父親汪曾祺。
關于汪曾祺和酒的故事,真可以寫成一本書?,F在,果真有人寫了這樣一本書——金實秋的《泡在酒里的老頭兒:汪曾祺酒事廣記》(廣陵書社2017年4月出版)。正如書名所言,全書所寫,都是汪曾祺的酒事。本書大致以時間為序,記錄汪曾祺的飲酒生涯,分為高郵時期,西南聯大、上海時期、“文革時期”、……寫盡了汪曾祺與酒的一生,既是汪曾祺的喝酒史,也是汪曾祺的交游史,更是一部別樣的汪曾祺傳記。
汪曾祺是凡人,當然也少不了借酒澆愁,金實秋總結他借酒澆愁的四個密集期分別是:昆明窮困頹唐時、“反右運動”之日、“文革”后期被“審查”之初、《沙家浜》署名案之際,縱觀汪曾祺一生,大致確實如此。然而汪曾祺的飲酒,大部分時候是放松的。
據金實秋考證,汪曾祺第一次醉酒是在1935年,當時汪曾祺十五歲,初中畢業(yè)同學聚餐那天喝多了,醉后“說了不少出去闖蕩的狂話”。四年后,他考到了在云南的西南聯大,果真“出去闖蕩”了。這一走出高郵,直至1981年才第一次回去。關于這次醉酒,汪曾祺當然沒有印象,還是后來回鄉(xiāng)時聽大姐巧紋說起的。這少年時喝過的酒,都融進了汪曾祺的身體里,在記憶深處醞釀,后來都成了作品,“歲寒三友的酒曾經溫暖過少年汪曾祺的心田,也滋潤了汪先生的小說”。在西南聯大,汪曾祺的酒事就更多了,甚至“醉臥街頭”,這在他自己的文章中,在朱德熙等人的文章里也都留下過不少記錄。在美國愛荷華時,汪曾祺寫過16次家書,金實秋細讀家書時發(fā)現有8次都提到了酒,第一封信里有酒,最后一封信里還有酒,“在美國期間,汪老可謂是過足了酒癮?!?/p>
汪曾祺饞酒,有酒癮,除了他子女的記錄外,很多和汪曾祺有過接觸的朋友都印象很深。劉心武在《醉眼不朦朧》中就這么寫:平常時候,特別是沒喝酒時,汪老像是一片打蔫的秋葉,兩眼昏花,跟在家坐在一起,心不在焉。你向他喊話,或是答非所問,或是置若罔聞,可是只要喝完異常好酒,他就把一腔精神提了起來,思路清晰,反應敏捷,寥寥數語,即可滿席生風……汪曾祺這種無酒時無精打采、酒后精氣神十足的狀態(tài),老友林斤瀾、鄧友梅筆下也沒少記。
金先生這本書,搜集資料之廣泛,簡直就是汪曾祺研究資料匯編,為了收集資料,金實秋所花費的精力,我們這些讀者大概難以想象。汪曾祺曾到過新疆,更在我現在生活過的伊犁喝過當地名酒,金實秋為了弄清楚汪曾祺在伊犁期間的“酒事”,他反復求證,找尋資料,筆者結識金先生,即緣于我的幾篇關于汪曾祺在伊犁的拙作。為了查找、核對汪曾祺在新疆的資料,金實秋所費的心血體現在書中,不過短短三段。細讀本書,感覺金實秋把關于汪曾祺與酒有關的文章、資料都一網打盡了。即便在如今的網絡信息時代,大概也不得不花費幾年功夫的專注和用心。這些引用過的資料,如在書后以參考文獻的方式加以附錄,就更好了。
好酒如命的汪先生,在作品中寫到喝酒處也特別多,難忘的有《安樂居》《釣魚的醫(yī)生》……,這樣的篇目實在太多了,甚至在《七里茶坊》中都忍不住寫到昆明的各種酒,而《鑒賞家》中一邊飲酒一邊畫畫的季匋民,又何嘗不是汪曾祺本人的寫照呢。汪曾祺的酒后揮毫、邊喝邊畫,已經被許多人寫在了文章中,他自己也曾坦言:書家往往酒后寫字,就是酒后精神松弛,沒有負擔,較易放得開。老友林斤瀾甚至直言:汪的文章是靠酒泡出來的。
汪曾祺關于酒的故事,真可謂多多,有些堪稱傳奇。與他有過接觸、與他一起喝過酒、見他喝過酒者,何其有福,幸好他們也都留下了文字。幸好這些文字有了金實秋梳理,我們這些無緣見到汪曾祺、無緣和汪曾祺共飲一杯的讀者才得以窺得汪曾祺“飲酒史”的全貌,對汪曾祺的“解憂且進杯中物”“朋友來了有好酒”“偶爾輕狂又何妨”“無可奈何罷酒盅”“斷送一生惟有酒”“文章為命酒為魂”,才有了比較多的了解和理解。
曾子懿 新都橋系列之三 40cm×40cm 紙本水墨 2016年
在蘇北心中,汪曾祺是溫暖的,跟家人一樣。他“離開我們越久,卻越接近我們。他仿若并沒有離去,而是還在某個地方坐著,微笑著看著我們?!蓖瑫r,在蘇北心中,還為汪曾祺立了一座碑。只因“他的文字,改變了我的生命——我整日癡迷第浸淫在其中——它們改變了我的性格,改變了我對生活的態(tài)度”。
汪曾祺就這樣從方方面面影響著蘇北,影響著其他的許多人。這種影響是不容易看見的,就像“菌子沒有了,但它的氣味還留在空氣中”。
自從二十二三歲第一次接觸汪先生的《晚飯花集》開始,蘇北(當時還叫陳立新)就迷上了汪先生的文字,后來他將這本《晚飯花集》“抄來抄去,抄在了四個大筆記本上”,抄完那天,他在文尾寫下了:1987年6月10日抄畢。約17萬字的《晚飯花集》,抄它蘇北用了三個月時間,之后看到《汪曾祺短篇小說選》,他又“抄了一半”。抄有汪曾祺作品的四個大筆記本,蘇北寄給了汪先生。汪先生在《對讀者的感謝》中,寫到了這四個筆記本。這些濃縮了蘇北青春的筆記本一直存在汪先生家中,汪先生去世十多年后,他的女兒汪朝又寄還給了蘇北。蘇北覺得它們最好的歸宿應該是高郵的汪曾祺文學館。
因為迷汪曾祺,他數次游走在汪先生故鄉(xiāng)江蘇高郵一帶,并取了“蘇北”的筆名。1988年10月12日,受汪曾祺和他的《晚飯花集》的感召,二十六歲的蘇北開始人生第一次行走,此次行走為期三天,“實地勘察了蘇北地區(qū)的風土人情”。這次勘察,蘇北記了原始筆記,收在了《憶·讀汪曾祺》中,讓我們得見了三十年前的蘇北眼中的高郵等里下河地區(qū)的七個縣市的概貌。如今這里已經形成“里下河文學流派”,文學創(chuàng)作不容忽視。
在1988年10月14日行走記錄的最后,蘇北說:“我將記住這次旅行。從此,我的筆名便叫了蘇北。”這次在高郵,蘇北買了本《汪曾祺自選集》,還見到了小說《皮鳳三楦房子》中的高大頭原型。轉眼,“蘇北”一叫已整整三十年。正如當年他自己在日記里說的,這三天行走的收獲“讀三天書是讀不來的。這三天將受用三十年,甚至一輩子?!?/p>
1989年,蘇北到北京讀魯迅文學院,在這里第一次見到了汪曾祺,并開始了之后9年的近距離接觸,蘇北也成了汪曾祺家中???,在《憶·讀汪曾祺》中,蘇北記下了許多汪先生生活中的細節(jié)。這些片斷式的記錄,除了史料價值外,還讓我們看到了一個活潑的、真誠的、溫暖的汪曾祺;這樣的汪曾祺和他的文章是一致的,人文如一。
寫有散文《顏色的世界》的汪曾祺,在蘇北看來,他應該是淡紫色的,蠶豆花般的淺紫色。蘇北觀察生活的方式,都是看汪曾祺的小說學來的。許多初學者都以為汪曾祺好學,蘇北并不這么認為,他覺得“汪曾祺是十分難學的,他的文字,不在形式,而在內容——學養(yǎng)、氣質、練達和對人生的通透?!辈茇f汪曾祺繼承了中國文學一種斷了許久、卻又永不可斷的傳統。此言極是?;蛟S,這正是汪曾祺魅力所在,也因為此,汪曾祺的各種作品,散文、小說,包括他的書畫,都在不停地翻印,“十多年過去了,汪曾祺的都在書店里?!?,這也是黃裳說“曾祺身后并不寂寞,他的作品留下的影響,依然綿綿無盡。”的底氣所在。
一生沒找別人給他寫過序的汪曾祺,給不少人寫過序,簡直成了寫序專家。但他寫序的對象,都是年輕人,他們多半都是剛剛出道,才嶄露頭角。他對年輕人真的很好。現在再來看,汪先生寫的或長或短的序,都是他的文學宣言,是他文學主張的告白。邵燕祥說:汪老是個好人,是一個總想著別人的人,更是一個從來不傷害別人的人??戳颂K北筆下的汪曾祺,我還感覺汪先生是個溫暖的人,時時給身邊的年輕人以溫暖,鼓勵著他們往前走。
汪曾祺去世后,他的子女汪朗、汪明、汪朝在編了一本《汪曾祺書畫集》外,還合寫了本《老頭兒汪曾祺:我們眼中的父親》。如今,汪曾祺去世二十多年了,當年的《汪曾祺書畫集》已是一書難求,在網上一本也被炒到了過萬元。《老頭兒汪曾祺》也在不停地修訂、在版,再加上汪曾祺各種作品集的熱銷,我們有理由得出結論:汪曾祺正在被越來越多的人閱讀著、喜愛著……
在子女們眼中,“老頭兒”汪曾祺未見得高大,但比較真實。他們之所以有此言,是因為汪先生成了名人后,寫他的文章多了,有些甚至是瞎編故事,將老頭兒編得“高大”得連老伴、子女都不認識,還以為有另外一個汪曾祺呢。
汪朗是汪曾祺的長子,在由他執(zhí)筆寫的《歲月留痕》一輯中,他結合作品談的更多的是汪曾祺的經歷,呈現的是一個作品內外的汪曾祺,寫的是汪曾祺的一生,仿佛是一本傳記。所以,在這一節(jié)中,“料”很足,后來出版的汪先生傳記、年譜,得益于此書處實在太多了。汪明、汪朝更多的是從女兒的角度記下了一個女兒眼中的父親,更多的是生活中的細節(jié),寫得細膩而讓人感動。
我也是從書中才知道,散文集《蒲橋集》封面上的兩段“廣告語”,原來是出自汪曾祺自己之手,“《蒲橋集》出版時,編輯提出要有一個簡短的介紹,讓讀者對汪曾祺的散文特點有所了解,于是他便提筆寫了這么個東西?!边@個介紹雖只有短短兩段,實在是一篇極好的文章,應當收在汪先生的新版全集中。
以前看汪先生作品,或者看別人寫汪先生的文章,知道他在西南聯大時當過“槍手”,替別人寫過一篇關于李賀的讀書報告,卻得到了聞一多先生“比汪曾祺寫得還要好”的評價。一直以來,對“比汪曾祺寫得還要好”的文章,只是聽聞卻無緣得見,現在這份讀書報告《黑罌粟花——〈李賀詩歌編〉讀后》也收在了書中,我把它當作汪曾祺佚文來看,看了一遍又一遍。
諸如此類,史料十足。在三人的文章中,關于汪曾祺的朋友,子女們寫得較多的有林斤瀾、朱德熙等,黃永玉當然也經常出現在他們筆下,汪朗是這樣記錄的:“當時,爸爸和黃永玉兩人同屬于雖有才華但不得志的年輕人,因此經常湊在一起發(fā)些感慨。以后的20年,爸爸和黃永玉成了好朋友?!蓖粼骱土纸餅?、朱德熙、鄧友梅等人的友誼,是持續(xù)終生的,而汪朗在此處卻專門強調了“以后的20年”,想來不是沒原因的,果然這一段結尾就是“兩個人后來的關系出現了一些變故”。至于什么變故,書中沒有明說,值得我等好奇的讀者另文專述。
看汪明寫《高郵汪曾祺》,多從小處著筆,把汪曾祺對高郵的情感表現得真好。誰能說汪曾祺寫《受戒》《大淖記事》等作品,不是因為他姐姐到北京看他們而引發(fā)了鄉(xiāng)情催生出來的呢。我之所以如此想,是因為汪明說:“姑姑走了以后,爸常常愣著,我們看出來,他得了思鄉(xiāng)病了。不久,他接連寫了《受戒》《大淖記事》《異秉》等浸透了高郵風土人情的小說”。關于這些作品,他的家人認為“其實并沒有開發(fā)出文學創(chuàng)作的新疆界,只不過把中斷的文脈接續(xù)起來,同時注入了自己的特色。但在當時的環(huán)境中,這種‘復舊’也是出新”。我在看到此處時就在想,家人眼中的汪曾祺果然是“未見得高大,但比較真實”。后來,汪曾祺看江蘇電視臺為他拍的電視片《夢故鄉(xiāng)》,“老頭兒看過了又要看,幾遍才算夠?”“爸直直地盯著熒屏,眼中汪汪地飽含著淚,瞬間,淚水沿著面頰直淌下來!”
關于高郵風土人情的小說寫作緣由,汪朗也提供了另一種說法。小說寫得那么好的汪曾祺,子女卻認為“爸爸不會編故事,虛構能力很差”。所以“只會寫自己身邊的人和事,還必須是他非常熟悉的”。家人總結他非常熟悉的生活就是四個方面,現在通覽汪先生目前所見的作品,也基本都是從這四方面寫開的:高郵近二十年的生活、昆明和西南聯大的生活、張家口改造期間的三四年以及北京京劇團的近三十年。因為虛構能力差、不會編故事,寫的都是熟悉的生活,多半是真人真事,所以寫起來會“受到種種限制”,以家鄉(xiāng)的人和事為主題寫小說,完全是受限制太多所致:“昆明讀書時接觸的人主要是聯大師生,時下都是有頭有臉的人物,不宜拿來寫小說”;下放勞動的新體驗所得的素材基本寫光了;劇團里的許多事情是上好的小說素材,但是“當事人還在,沒法動手”;于是只好“多寫家鄉(xiāng)的人和事,而且是幾十年前的人和事”。
或許正因為作者特殊的身份,再加上本書披露了許多不為人知的史料和細節(jié),所以多年來一直被汪曾祺研究者和讀者看重。我并不是研究者,只是汪曾祺眾多作品的讀者,我之所以一遍遍地看著這本書,看重這本書,只是想更多地了解作品之外的汪曾祺,試圖通過這本書走近那個可愛的老頭兒。好在汪朗、汪明、汪朝三人所寫,各有側重,每所讀,都有所得。我曾在冬天的晚上和夏天的晚上重讀《老頭兒汪曾祺》,讀到的是溫情,讀出的是溫暖,以后大概還會繼續(xù)重讀下去。
陸建華上世紀五十年代就知道汪曾祺。之所以知道,是因為他和汪曾祺的胞弟汪海珊同班,聽汪海珊說他有個在北京工作的老大汪曾祺,經常在報刊上發(fā)表作品。后來到了新時期,汪曾祺在文壇一復出,陸建華就格外關注汪曾祺作品,并就《異秉》《受戒》《大淖記事》寫了近萬字的文學評論《動人的風俗畫——漫評汪曾祺的三篇小說》,發(fā)表在《北京文學》1981年8月號上。從此,陸建華開始了和汪曾祺的書信往來,但這些書信都未收在1998年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出版的《汪曾祺全集》中。后來,陸建華出版了《私信中的汪曾祺:汪曾祺致陸建華三十八信封解讀》,這是陸建華關于汪曾祺的第三本書,前一本是我正在看的《汪曾祺的春夏秋冬》,出版于2005年。
在汪曾祺研究還不那么火熱,尤其許多資料還尚待發(fā)掘時,本書以及書后附錄的汪曾祺簡易年譜,它們的開創(chuàng)之功,是值得銘記的。學者孫郁在《當代文壇的“汪迷”》中說:最早為汪曾祺作傳的陸建華,多次講到汪曾祺研究的狀況。他自己就有許多談論汪氏的文字問世?!锻粼鞯拇合那锒?,說到與汪氏有關的各種人物,可以由此觸摸到歷史的舊跡。
最早為汪曾祺作傳的陸建華,也是新時期最早關注汪曾祺的評論家之一。后來他還策劃、主編了《汪曾祺文集》,協調拍攝了以汪曾祺為主題的紀錄片《夢故鄉(xiāng)》,片中留下了不少汪先生的原聲影像。在《汪曾祺的春夏秋冬》之前,1997年陸建華還出版過《汪曾祺傳》。他寫《汪曾祺傳》,“每寫一章,都快件寄給汪老審看”。作者也坦言《汪曾祺的春夏秋冬》是在《汪曾祺傳》的基礎上寫成的,除了篇幅和結構不同外,后一本書更是“力求把汪曾祺放在一個宏大的中國現當代歷史背景下,去考察出生于蘇北小縣城的汪曾祺,何以后來能成為中國當代文壇獨樹一幟的汪曾祺……”
我在看《汪曾祺的春夏秋冬》時就感覺作者是在傳記的基礎上又融入了他對汪先生作品的理解,把對汪曾祺的一生經歷與對汪曾祺作品的感受結合在一起寫。因為汪曾祺沒留下過日記等資料,陸建華從他的作品和汪朗、汪明、汪朝所寫的《老頭兒汪曾祺:我們眼中的父親》入手,梳理出了汪先生的一生,并認為汪先生“對自己的孩子們,他是一位好父親;對生活中的親朋好友,他是值得信賴的好老頭;對廣大喜歡他的作品的讀者,他是努力寫出“有益于世道人心”的好作家!”
汪曾祺在新時期復出時,陸建華在高郵縣委宣傳部工作。在看了汪曾祺這些以故鄉(xiāng)高郵為背景的作品后,陸建華就萌生了請“要是能讓闊別家鄉(xiāng)多年的汪曾祺重回家鄉(xiāng),圓一圓他那濃烈的思想之夢該多好!”有了想法,陸建華馬上就付諸行動,積極和高郵縣各級領導聯系,終于“以高郵縣政府名義邀請汪曾祺回鄉(xiāng)訪問的函,順利發(fā)往汪曾祺所在的單位——北京京劇院”。離開家鄉(xiāng)42年之后,1981年10月10日,汪曾祺“踏上了故鄉(xiāng)的土地”。在高郵期間,由縣委宣傳部指派,陸建華“跟著汪曾祺,照料他的生活,具體安排他回鄉(xiāng)后的有關活動”。這些都記錄在本書的“多情最是故鄉(xiāng)人”這一章。這也是在我讀來,全書最值得注意的一章,可惜未展開詳細寫寫。
我在前年九月第一遍看此書時,在目錄頁記下了“加一章關于汪曾祺的游蹤會更好”。此次重讀,還有這種感覺。汪曾祺寫了那么多游記,將他各處游歷、采風加以總結為一章,豈不也很好?章節(jié)名字我都想好了:覓我游蹤五十年。
《汪曾祺的春夏秋冬》中還收了不少有關汪曾祺的照片和他的書畫。其中有一張插圖,影印了1980年《北京文學》第十期發(fā)表的《受戒》題圖一頁,我之所以注意,是因為上面有汪曾祺的題字:“這不是我! 汪曾祺 1991年10月”,但陸建華在書中未寫到汪先生題字的背景。當我看完了《汪曾祺的春夏秋冬》就在想:汪曾祺看了,是否會說“這就是我”呢?
2017年,是汪曾祺逝世二十周年。在此前后,揚州的廣陵書社先后出版了一套王干主編的《回望汪曾祺》叢書以作紀念。其中有一本《我們的汪曾祺》,和2007年出版的《你好汪曾祺》一脈相承,收入的是近年懷念、評價汪曾祺的文章。十年轉瞬即過,研究此間汪曾祺作品接受史,這兩本書應該都是不得不提的。
黃裳的《也說曾祺》是《我們的汪曾祺》中的第一篇,之前在蘇北的《憶·讀汪曾祺》中曾看過。黃裳關于汪曾祺的幾篇文章,史料價值之高,已經被研究者所注意。重讀《也說曾祺》發(fā)現了以前一些未留意的細節(jié)。比如黃裳通過汪曾祺作文時的增刪,“當年發(fā)表時本想刪去此段,轉而想人已不在,留下幾句真話也好。從這種小事看,曾祺為文,不是沒有斟酌的、考慮的。他自有他的‘分寸’”。將黃裳此言和李國濤的《得汪曾祺畫有感》對讀,一個認真而不湊合的汪曾祺如在眼前。
李國濤在1987年寫過汪曾祺小說的評論,并開始了書信往來。后來李國濤找汪先生求畫,汪先生給他畫了一幅牡丹,因為“著色上似乎出了點問題”,從而重新畫了一幅墨菊給李國濤。汪先生去世兩年后,家人整理遺物發(fā)現了這幅“牡丹”,重新寄給了李國濤。通過比較兩幅畫,李國濤說“汪先生平常很隨和,甚至隨便,但在這些小事上卻不愿湊合。毋寧說,事關藝事,他總是十分認真的?!蓖粼鲗γ朗骋彩终J真。做得一桌好菜的汪先生晚年搬進他兒子讓出來的一套新房,因為還沒通煤氣,在他七十六歲生日那天,只好以一桌涼菜招待來客:拌蘿卜絲、松花蛋拌豆腐、拌白菜心、拌黃瓜……如果不認真,大概領著客人去下館子了。有幸吃到那一桌涼菜的張晴說:“雖然全都是冷食,但因為兩位老人都很開心,大家也都覺得心里暖暖的”。
學者孫郁說汪曾祺是雜家:他在一定程度上,是個雜家,精于文字之趣,熟于雜學之道。在孫郁看來,汪曾祺盡力和他喜歡的雜學融在一起,其文章通體明亮,閱之頗有味道。因為汪曾祺“雜”,所以寫他的文章,也都是角度各異,顯得“雜”,談他的詩,談的書畫,談他的戲,談他的美食,談他的美文,談的為人,甚至專門去高郵尋訪汪曾祺故居和文學館的,本書中就收的有王安憶的《去汪老家串門》、劉文起的《高郵尋訪汪曾祺》、陳永平的《汪氏故居的溫度》等好幾篇。
汪曾祺逝世前參加的最后一次筆會是在四川宜賓。王敦賢當時是四川作協秘書長,參與了筆會的接待。在《汪曾祺瑣憶》中,他記錄了筆會的一些過程,更重要的是他在文章中對汪曾祺因醉酒而死做了澄清。關于汪先生之死,有不少文章都有提及。但汪先生研究中的幾個空白,研究者關注得不多,所以蘇北在短文《汪先生研究的幾個空白》中做了呼吁。尤其對“汪曾祺19歲離鄉(xiāng),直到61歲才第一次回鄉(xiāng)。他為什么四十多年不回故鄉(xiāng)?”是啊,為什么呢?期待看到這方面的文章。
還期待更多關于汪曾祺和黃永玉的文章。他們的關系,雖一直為人所注意,但專門為文的不多。李輝文章在長文《高山流水,遠近之間》。中,陳列了他們的交往史,只列史實,不作評價。遺憾的是遠近之間的汪曾祺和黃永玉,他們由近到遠的原因,李輝也沒給出來:“兩人之間后來到底發(fā)生了什么?讓人困惑且遺憾”。
林益耀是汪曾祺在上海致遠中學教過的學生,他曾寫過《汪曾祺和致遠中學》一文,對致遠中學舊址和周圍環(huán)境按他的記憶作了一番說明。沒想到文章引起了不少汪先生讀者的注意,按文索驥地去尋訪致遠中學舊址。于是他又寫了一篇《芳草萋萋“聽水齋”》對致遠中學舊址作詳細說明,以便于尋訪。
1983年汪曾祺應邀重回張家口。楊香保在《汪曾祺來張家口講學》,文章還披露了幾首汪先生的佚詩《重來張家口讀〈浪花〉小說有感》《重返沙嶺子有感》《登大境門》,為《汪曾祺全集》所未收。另外文章中還提到汪先生在張家口講座的講稿發(fā)表在當地的《浪花》文藝季刊上,不知是《全集》里的哪篇文章,抑或根本為全集所未收?
汪曾祺在上海和張家口的經歷,漸為學界所留意。本書中收的《芳草萋萋“聽水齋”》《汪曾祺四題·一個人與一座城的牽念》《上海之于汪曾祺到底意味著什么》《汪曾祺在張家口》《汪曾祺來張家口講學》《尋訪汪曾祺在張家口的足跡》《汪曾祺與張家口》等幾篇文章,對汪曾祺在上海和張家口的生活都有所勾勒。蘇北在文章中提到了陳光愣的《昨天的故事》,這也是一篇寫汪曾祺在張家口生活的文章,但因為作者陳光愣特殊的身份,更值得注意。陳光愣1958年從北京農業(yè)大學畢業(yè)后分配到沙子嶺農科所,與汪曾祺在同一個政治學習小組,后來又和汪曾祺同宿舍??上?,在書中沒看到這篇《昨天的故事》。
鐵凝在《相信生活,相信愛》里說,汪曾祺先生總讓我想到母語無與倫比的優(yōu)美和勁道。這種無與倫比的優(yōu)美和勁道,是他人所學不來的?!皩W我者生,似我者死,文起以為如何?”是汪先生給學他風格的劉文起的題字。而編發(fā)過多篇汪曾祺作品的張守仁也感覺他的“文本嚴謹得不能動一個字”。楊早大概也有這方面的感觸。他從各個角度來解讀《八千歲》時,得了一篇妙文《由此進入“汪曾祺的高郵”——重讀〈八千歲〉》。同樣的妙文還有畢飛宇分析《受戒》的文章《傾“廟”之戀——讀汪曾祺的〈受戒〉》,可惜也未收在書中。寫汪曾祺的文章,學術論文之外,實在還有好多,期待著以后還有《我們的汪曾祺》二集、三集面世。
并非題外話:在無錯不成書的今天,《我們的汪曾祺》編校中錯之多,真是讓人難以接受。許多錯誤是一目了然的,然而卻“堂而皇之”地印了出來。據本書編選者蘇北說,他講初選出來的篇目、稿件交給出版社時,等再見到,已經是印好的書了。按照《圖書編校質量差錯認定細則》,本書應該是在不合格圖書之列。可是,作為熱愛汪曾祺的讀者來說,能有這樣一本書出版,殊為不易,也只好講究著看。或許,這也是對“無錯不成書”的一種縱容。
從快遞小哥手中拿到蘇北的《汪曾祺閑話》,我就迫不及待地拆開邊走邊看。先看的是書中的《汪曾祺的書房及其他》。汪先生去世后,他的居所還保持著生前的模樣。2015年5月16日,蘇北去福田公墓看完汪先生后就和汪朗、龍冬到“先生的生前舊居坐坐”,看了餐廳,看了廚房,轉身就到了汪先生的書房,墻邊的四個大書櫥滿滿當當的,蘇北注意到,“有一套《西廂記》已翻爛了”。
汪先生談讀書的文章并不多。他在作品中偶爾會提到看過的一些書,但他的書房都有哪些書,平時都看哪些書,一直以來是我好奇的。他的孩子們在《老頭兒汪曾祺》中有所涉及,但敘述甚略。好在蘇北這次將汪老書房里的書作了記錄,還在文章中詳細地列了出來。
蘇北真是有心人。他的有心,體現在關注汪曾祺的方方面面。汪先生寫有丁聰家地址的便條,他都還留著;那時候汪、丁兩位先生在《南方周末》開有專欄,汪先生的稿子常由蘇北送到丁家,再由丁先生畫畫……蘇北還在日記里留下了許多關于汪曾祺先生的記錄。2015年,他整理多年前的日記,將涉及汪先生的“零碎的、片斷的”文字作了摘錄,并加以說明收進了長文《我和汪曾祺先生的交往——日記摘抄》中。
蘇北在日記里記下了1989年5月8日第一次見到汪先生時的情景。那天,北京的魯迅文學院,蘇北在宿舍準備洗衣服,而汪曾祺是來參加魯迅文學院和北師大聯合舉辦的文學創(chuàng)作研究生班(就是莫言、遲子建等作家念書的這個班)開班典禮的。蘇北站在宿舍門口看到一行人往接待室走,其中有個老人感覺很眼熟——“他臉黝黑,背微微有些駝。他微笑著,走在最后”。蘇北感覺老人應該是汪曾祺先生,后來一打聽,果然。在開學典禮結束后,“我站在大教室門口,汪先生一走出,我就把他引到隔壁我住的503房間里來了?!庇谑?,粉絲和偶像一邊抽煙一邊聊開了,“我也隔著煙霧,見汪先生陶醉得很,他吸煙抽得很深,濃濃的一大口到嘴里,憋了一會,噴出來,整張臉又沒有了。”過了十幾天,在5月24日,蘇北第一次登門去汪先生家拜訪,吃了午飯,還得贈了一幅汪先生畫的墨竹。再之后,蘇北就成了汪家的???。
這些片斷式的記錄,現在看來顯得彌足珍貴。就像孫郁說的,“蘇北的書里記載了許多汪氏的趣事,也成了我們研究汪氏難得的資料。從資料里,能看出老人日常的可愛,也能讓我們知道他何以吸引了那么多的學生?!?/p>
二十多年前,蘇北還生活在安徽的天長縣,某日和縣里文朋詩友聚會,其中有位業(yè)余詩人改白居易作品來形容蘇北的讀汪曾祺:座中讀汪誰最癡?安徽天長小蘇北。2012年他回鄉(xiāng),和老朋友們一起吃飯,當年的業(yè)余詩人也在,繼續(xù)賦詩:座中讀汪誰最癡?安徽天長老蘇北。詩句的一字之改,從“小”到“老”,道出了蘇北這些年好像只干了一件事:讀汪,“被這個老頭子‘牽著鼻子走’”。蘇北自己也坦言,這么多年他讀汪曾祺有個過程:“是一個逐步發(fā)現、不斷驚喜的過程”,“從狂熱到冷靜,從盲目到有所節(jié)制”。
蘇北不僅讀汪曾祺,還為汪曾祺研究做些力所能及的事。在選編、出版了《汪曾祺早期逸文》(安徽文藝出版社2016年出版)外,還編選了汪先生的書畫集《四時佳興》(百花文藝出版社2017年出版)。我此前看過的《你還!汪曾祺》的出版和蘇北有關,這是在看收在書中的《汪曾祺為何如此迷人》才知道的。山東畫報出版社出版過汪先生的《人間草木》《文與畫》《五味——汪曾祺談吃散文32篇》等書,因為編選得當,裝幀也很用心,一推向市場,每冊都有加??;我隨手從家中書架上抽出七八年前買的《文與畫》,看版權頁——2005年3月出版,我的這本已經是2007年8月第4次印刷了,可見影響真的很大。2007年汪先生逝世十周年時,蘇北便打電話到山東畫報出版社,“提出能否收集散失在各報刊的各類回憶汪曾祺先生的文章,輯集成冊出版的建議”,沒想到他們盡然采納了,而且動手很快,趕在當年就出版了。如今,這本《你好!汪曾祺》已是一書難求。2016年,為紀念汪曾祺逝世二十周年,他又選編、出版了紀念文集《我們的汪曾祺》(廣陵書社2016年出版)。
蘇北將自己定位為一個從一開始學習寫作就受到汪先生影響的作家。孫郁在《當代文壇的“汪迷”們》一文中,把大把的筆墨留給了蘇北,據他統計,汪先生去世后,蘇北是作家里談論汪曾祺最多的一個。孫郁還看出了“蘇北讀汪曾祺作品,有仰視的心情在,故用語潔凈而神圣?!薄巴粼鞯臍鈭稣娲?,我們在蘇北的小書里感到的輻射力,久久不能散去”,孫郁之言極是。
《汪曾祺閑話》是蘇北繼《憶·讀汪曾祺》之后又一本關于汪先生的著作。蘇北出生、成長的天長縣,在高郵湖以西;而汪先生的故鄉(xiāng)高郵在湖東。這本《汪曾祺閑話》,在蘇北看來是一個湖西人對湖東人的致敬之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