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了
三面環(huán)山,一面向海,挖色自古即為洱海東岸一個美麗富饒的魚米之鄉(xiāng),是洱海地區(qū)歷史淵源長遠的白族本土文化發(fā)源地之一,古建民居隨處可見,那一幢幢錯落有致古老斑駁的青磚舊瓦,雕梁畫棟的老宅庭院,寄托的是靈魂,折射的是歷史,傳承的是技藝……不難想象,那些衣錦還鄉(xiāng)的人曾有過的輝煌。
初心源自謀生動力
行走在挖色到康廊村委會寺澗村的小道上,高原的山尖子上擠出來的陽光,安靜地照著挖色壩子,迎著和煦的海風,目光漫過布滿歲月滄桑的巷道,斑駁的光影透過巷道口的樹木,忽明忽暗地灑下,讓我恍如穿行于漫長的歷史和歲月,靜靜體會那些或長或短的記憶。
找到趙琦老師家,第一眼便看到老宅大門上懸掛著“科貢世第”的牌匾,也許是多年外出做手藝早起養(yǎng)成的習慣,趙琦老師的兒子趙繼元說,他爸爸早已起床,剛剛散步回來。趙繼元熱情地把我領進堂屋坐下,他們家正在改造一所三坊一照壁的老宅子。說明來意之后,趙琦老師點燃一支香煙,趙繼元給我端上了一杯熱茶,我們的采訪交談便正式開始。
各行各業(yè)的優(yōu)秀從業(yè)者,更多的時候會被當?shù)乩习傩兆鸱Q為師傅,過去,在農村做個手藝人是個很好的行當,身懷各種技藝的手藝人,讓農村的生活豐富起來,這也是使得人與人之間的距離比較容易親近。師傅之名對于他們來說,絕非浪得虛名,沒有些實實在在的技藝和干貨,當?shù)乩习傩詹粫S意將師傅之名冠于他們。
趙琦在整個大理洱海東岸的民間泥塑、紙扎、彩繪和古建筑領域名氣很大,名頭很響,作為第一批省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傳承人,“趙師傅”的稱呼可謂是當之無愧。
1957年6月,趙琦出生在挖色鎮(zhèn)康廊村委會寺澗村,在他剛剛記事的時候,就知道爺爺是挖色當?shù)匦∮忻麣獾氖炙嚾?,爺爺?shù)哪切┘妓?,趙琦一有機會就偷偷學習,他看在眼中,記在心里。作為白族古建筑較多的地方之一,挖色的民居建筑顯得特別多,那些經過歲月打磨的民居建筑多為清末民初所建,新建民居在延續(xù)白族傳統(tǒng)風格的基礎上,整體格局相對統(tǒng)一協(xié)調,工匠大多出自挖色本地及挖色周邊。
以前的挖色農村人多地少,只靠種地無法養(yǎng)活一家人,學一門手藝成了挖色當?shù)啬腥藗兩姹匦璧囊揽恐?,因此關于生活中方方面面都有數(shù)不清的手藝人,在農閑的時候外出走街串巷,農忙的時候回家鄉(xiāng)干一陣子農活,就像候鳥一樣十分辛苦。
趙琦的父親趙德明1929年生,今年已經89歲,1951年3月在當時的賓川縣五區(qū)工作,1954當上了五區(qū)的副區(qū)長,后來當了區(qū)委書記。1957年1月份,趙琦的父親調到賓川縣委秘書科任副科長,1958年8月,由單位上推薦到昆明工學院讀大學,1961年8月昆明工學院畢業(yè)后回賓川縣工作,任賓川縣監(jiān)委副書記(現(xiàn)在的縣紀委),后來工作到1988年4月,在經貿委主任任上退休。趙琦的父親雖然有工作,還是從趙琦爺爺身上學習傳承了諸多的技藝,在工作之余利用這些技藝貼補家用。
1970年挖色中學畢業(yè)后,趙琦沒有繼續(xù)讀書,因為家里實在困難,趙琦干脆就一門心思地和爺爺學習一些傳統(tǒng)技藝。那時候,爺爺在挖色幫人畫一些彩繪,爺爺讓趙琦幫忙做一些零碎活計的同時,也教給趙琦如何繪圖、配色和制作顏料的技巧。比如墨汁,以前用燒瓦和燒石灰后的煙灰(窯煙灰),現(xiàn)在的都是化學顏料,以前顏料都是天然的。還有要讓彩繪畫上去后百年不變,如何用色,如何選料非常關鍵。那時候,現(xiàn)成的顏料很少很貴,更多的顏料是需要畫匠自己配制的。在挖色海印的背山上有個礦洞,盛產各種顏色的礦石,那個礦洞里除了石藍,石綠(翠綠),其他顏色幾乎都有,先人們時常去山洞里挖顏料礦石,配制顏料,故此把這個地方稱之為“挖色”,挖色一名沿用至今。為了改善家里的生活,趙琦小時經常和爺爺去那個山洞里挖顏料礦石,背回家后自己配制顏料。
趙琦的爺爺趙堂在挖色當?shù)剡€是小有名氣的泥塑和彩繪師傅。在挖色當?shù)?,本主廟里的泥塑和彩繪,還是尊崇一些定論了的造型,雖然可以加一些技法上的創(chuàng)新,比如神態(tài)、手勢、力度、用兵器等,但還是要在規(guī)范前提下,不能偏離佛像本身的類屬,需要老一輩或村里德高望重的人來口述,結合當?shù)氐拿耖g傳說和故事進行創(chuàng)作,沒有具體的形象可以參考,而且必須要結合當?shù)乇敬灞菊奶攸c,所創(chuàng)作的造像,繪制的彩繪要符合傳統(tǒng)、接地氣,還要經得起看。破四舊時,趙琦親眼所見各村各寨好多造型、技藝水準很高的佛像都被毀壞盡了,其中有好幾個村的佛像還是趙琦爺爺所塑。
經過破四舊運動的洗禮,在整個大理壩子,會塑佛像的師傅可以說少之又少,塑得好的,更是鳳毛麟角。以前,挖色屬于賓川縣,趙琦十多歲就跟隨爺爺學做手藝,趙琦20歲那一年,也就是1977年,90多歲的爺爺去世后,趙琦就開始當小工頭,他繼承了爺爺大部分的手藝,在挖色壩里走村串社接活計做,開始獨立磨練自己的技藝。好在趙琦從爺爺那里學習過一點塑像,他便開始在挖色塑泥像,有時候也用木料雕刻一些木雕佛像。先是在康廊村上的本主廟塑了一堂,然后在關圣殿又塑了一堂,接著是挖色上本主泥塑,下本主用香樟木雕了一堂木雕佛像),這些塑像在當時的挖色引起了很大反響。緊接著整個大理壩子和周邊縣到處有人來請趙琦塑像,后來名氣越來越大。
接下來的時間里,趙琦為金梭島上的本主廟用香樟木雕了一堂佛像,喜洲仁里村本主廟那一堂佛像趙琦雕了1年多,都是出像(木雕),接佛用。1980年底,村里有人向挖色公社告密,挖色公社立即派了工作人員趕到村里,有個工作人員朝著趙琦吼道:“以后再敢私雕亂刻,立即把你抓起來!聽到沒有?”趙琦清楚地記得,那一天,他正在一家私人家里面專心致志地雕刻佛像,那個工作人員的呵斥聲不絕于耳。
隨后公社的工作人員稀里嘩啦把趙琦雕刻用的工具及所雕的很多佛像統(tǒng)統(tǒng)收繳,搬到公社倉庫封存了起來。1981年6月,海印三登(三隊),挖色三登(三隊)的老百姓幾百人沖到挖色公社,把公社的倉庫門窗打爛,七手八腳地把趙琦的木匠工具和幾尊雕像搶了出來。
工具是要回來了,但還是心有余悸,不過趙琦對那些幫他搶奪回工具和雕像的群眾心懷感激。既然雕像塑佛不準,那蓋房子應該總可以吧!自那次驚嚇之后,趙琦開始把從業(yè)的重心轉移到做古建筑上來。鄉(xiāng)村人把蓋房子當成大事,破土動工壘砌房基,起房、立架、上梁時,都要選吉日良辰,請風水先生擇定時日,父親退休后,也在挖色農村做一些修房補屋的工作。在趙琦看來,那些技藝在古建筑領域派不上用場,于是,趙琦開始在村里和周邊一些老木匠師傅的身邊打零工,偷偷學習手藝,利用各種機會,對云南各朝各代的古建筑摸了個清清楚楚。
挖色境內凡名山勝地均建寺廟,大小寺廟亭臺樓閣林立,自古稱多勝跡之邦。沙漠廟是洱海東岸本主神都;崇福寺是雞足名山的開山祖寺;南詔王嘉封大臣的封臣寺(今靈濟寺);清代的文廟、武廟;海天佛閣小普陀;還有“大夫第”“進土第”“將軍第”等刻有官紳功名匾額的氣派的門樓。趙琦到過北京,看過九龍壁,所扎龍學了九龍壁的形象。在這其中,趙琦一直在幫著父親,做助手的同時,也在做一些彩繪方面的創(chuàng)作,古建技藝方面的創(chuàng)新。
趙琦的父親退休回家后,在寺澗村塑了兩尊本主塑像,和寶豐寺里佛像(三圣佛,用了兩個多月),免費,沒有要工錢。還寫了一副本主廟(伽楠祖師像)對聯(lián):“伽德巍靈三面九眼寫真相,南天紫云六手雙腳獻佛身?!痹谮w琦的配合下,父親為周圍的鄉(xiāng)親扎了紙龍15條,各鄉(xiāng)鎮(zhèn)雙廊、扎過1頭,長龍1頭,青山3頭,挖色1頭,海東3頭,長育1頭,大成村成2頭、康廊1頭。挖色鎮(zhèn)青山村的其中一頭龍到下關比賽,還得獎,獎了5000元獎金。
今天“匠”往往代表了一門技藝的擁有和嫻熟,而這“匠”字,在過去有時并非好詞,這大約與古代的社會分工有關,大凡稱“匠”者,多是社會底層的手藝人,苦心經營,謀生而已。
技藝來自刻苦鉆研
趙琦記得,小時候農村常見的木匠活是為老百姓蓋房子,木匠,必須有兩刷子才行……沒有技藝,混不下去。和云南的許多美麗古樸的村落一樣,挖色秀麗的山水與這片古村落完美地融合,行走在這青瓦白墻中,那些生滿綠苔的斑駁墻體,似乎并不像它看起來那般冷漠,反而間接地展示了它特有的古樸風韻。
源自于挖色厚重的歷史人文,過去一般較大的村都有本村培養(yǎng)的技藝精湛的木匠師傅,自從爺爺去世后,趙琦漸漸迷上了古建和彩繪,村里或者周邊有人蓋房子,趙琦會經常跑過去觀摩,有時候遇到好一點的師傅,見他看得入神,還會熱情地招呼趙琦走近觀看,或者干脆讓他幫忙遞鑿子、拿推刨,亦或者幫忙拉一拉墨斗,抬一抬排丈??粗帜_勤快、腦子靈光的趙琦,師傅很高興,不時地夸獎幾句。而趙琦呢!躥上跳下,忙得不亦樂乎,腦子里也收獲滿滿。
感興趣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趙琦對白族民居和古建筑感到很震撼,每一次置身在那些雕梁畫棟的老宅古院里面,他都會感覺到有一種被藝術所包圍的感覺,他覺得這些建筑樂趣無窮。趙琦特別喜歡觀看那些木結構(大架),木匠師傅們居然不需要釘子或者其他的東西固定,僅憑一個個小小的榫口,就能夠讓那些大大小小的木料乖乖聽話,建蓋起來的建筑,獨特而新穎的同時又不失美觀大方。對于那些民居建筑而言,木工活兒是關鍵中之關鍵,造型、設計、比例、計算等等,必須絲絲相扣,一點差錯就會導致許多木料構件合不攏,要報廢,從而造成重大經濟損失。
趙琦醉心于那些和起房建屋相關的活兒,遇到不懂的東西就問父親,父親不在的時候就向村里和周邊大伯師傅們虛心求教。更多古建筑方面的知識,求教同行的同時趙琦只能夠靠自己摸索和鉆研。他的忘我投入和工作,換來了技藝上的突飛猛進和家庭生活質量的改善,雖然活計很苦,工作很累,但是趙琦做得很開心。
老話說“3天能學個莊稼漢,10年學不了手藝人”。在好長一段時間里,趙琦屬于“自鉆師傅”“雨生徒弟”的類型,原因就在于,趙琦沒有正式拜過師傅,而且,他在木匠技藝方面掌握要領很快。那時木匠全靠手工,一斧一刨全靠兩只手和技巧,榫卯結構,無一個釘子,所以木工工具特多:大中小刨子、各式鑿、錛、斧頭、墨斗、大中小木鉆、定規(guī)、角尺等。
隨著技藝的增長,為了更好地掌握古建的設計和施工,干活之余趙琦到處跑、四處看,看各村各寨的老建筑、老廟宇,結合自己的所學認真研究然后用在建筑實踐之中。雖然文化水平不高,但是憑著那一股子對建筑的興趣,趙琦還鉆研了云南以及省內外漢唐以來的諸多古建構造方法和設計施工方面的技巧。在那一段時日里,他一有空就拿起紙筆練習琢磨,畫過的建筑草圖有一米多高。憑借著自己的勤奮和悟性,通過多年實踐操作和到外地考察學習,趙琦基本掌握了云南古建設計和施工的技巧、方法和程序,他以木頭為材料,伸展繩墨,開始了長達30多年的古建之路。
趙琦坐在椅子上,談笑著呷吮杯中茶時,頗有些志得意滿地說:“老祖宗聰明得很,比如‘排杖竿,又叫魯班尺,用來丈量與校正角度等。就是拿著一種四方截面的木桿去量柱子、梁架、進深等尺寸,然后在竿子上做標記。斧頭:用以劈開木材,砍削平直木料。刨子:更細致地刨平修飾木料表面。鑿子:用以鑿孔與開槽。鋸子:用來開料和切斷木料。墨斗;用來彈線與較直屋柱等。”為什么要這樣?趙琦拿出兩盒外面買的卷尺,然后在紙上量著畫出線段,兩條線居然并不完全一樣長,要是去量20多米高的柱子呢?差一點,榫卯就合不上。老祖宗的方法看來笨拙,但更實用。
改革開放初期,大理各地驀然興起了一股恢復修建被破壞了的舊廟宇、道場、街頭建設亭臺樓閣的熱潮。趙琦從先輩那里學來的仿古建筑技術有了用武之地,當然,隨著時代的發(fā)展變遷,早年的那些土技術遠遠趕不上需要了。時代變了,設計理念變了,建筑用料也有很大變化。怎么辦呢?只有埋頭苦苦自己鉆研,趙琦常常同兩個兒子和徒弟們一起,為某些設計,如何用料,探討至深夜……與此同時,趙琦還協(xié)同挖色周邊以及家族兄弟、子侄輩一起投身于這項事業(yè)中。趙琦參與修造建筑頗多,積累了很多經驗,帶出了一支骨干隊伍……趙琦作為領頭羊、尖兵,其個人的天賦,能夠融會貫通,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
“那時候,有沒有過當‘老板的欲望?”我問。
趙琦淡淡地說:“改革開放之初,機會有的是!但是,當老板,談何容易,我們這些長期從事技術工作的匠人,哪來的時間去演練老板那些算來計去的道道,再者,匠人這個行當本身,就沒有美好的前景,古來如此。匠人干活,人們看到的,不過是技術操作,看不到蘊含的腦力和心智。市場的競爭,一方面促使人努力提高技藝,穩(wěn)定自己的一片天地,也造成有些人的晦暗心理和歪風陋習。造成這種相輕的原因,很大程度上是由于雇傭市場的競爭機制,但根本原因在于人的認識水平。行業(yè)內少有大家公認的好師傅,能被認可某一方面技術還行的,已經是不錯的了。但鄉(xiāng)民對誰的技術優(yōu)誰的技術劣另有分說。優(yōu)而不富也好,劣而不窮也罷,誰也沒有退出這個職業(yè),大家都在干著。你要是當了老板,就得離開這個行當,對我來說,就是莫大的損失?!?/p>
“難道就僅僅滿足于當個‘師傅,沒有到‘外面闖一闖的想法?藝人不是愚笨的人群,憑匠人們的心智和勤勞,為什么‘不富呢?”
趙琦看了看屋外的天井,微笑著說:“想法當然有過,說實話,誰都想富,但問題是,古語說‘君子愛財取之有道,我就一草根匠人,做好匠人就行。用匠德,來涵養(yǎng)技藝,能做實至名歸那就非常不錯了。各行業(yè)自有苦衷。就技藝而言,匠人出售手藝,按工日計酬,當是主要原因。比如,我現(xiàn)在在楚雄,負責一個古建項目,我每個月爬上爬下,負責技術和施工現(xiàn)場問題的解決,每個月也就萬把塊錢,大錢都被老板們賺了。我這樣的大師傅,珍惜每一個工作日,不歇工,頂風冒雨,甚至不顧小災小病,堅持每天都去干活,一個月能夠拿到萬把塊錢,算不錯了,如果項目不好,或者技術再弱點的話,累死忙活一個月也就三兩千元,名聲好,雇主多,活茬兒多,不至于停工歇業(yè),但決不會有額外的收入增加。我覺得,這就是福,也是富,我知足了!”
“這種堅持,很辛苦,你就沒有想過改善一下自己?!蔽乙廊痪局鴨栴},問。
“從事了這個職業(yè),已經習慣了這種生活。今天已經安排好了明天的工作,也安排好明天的收入——做工。對行業(yè)外的事情,隔行如隔山,不會經營。只能安于本業(yè),苦心支撐自己熟悉的小天地。歇工,就意味著損失。然而,一年365天,日出日落,即使一天不歇,又能如何!只專不富,不可能富起來。長年外出干活,每天早出晚歸,既賣體力又費腦力,回到家里只想休息。有時回到家里,也要在心里過濾一遍今天的關鍵操作,檢查是否有紕漏,并為明天的工作做出預想,不能安心休息。”趙琦雙手墊在腦后靠著客廳的墻壁,然后淡淡地說。
“當下城鎮(zhèn)化推進中的非遺傳承保護是一個嚴肅而有挑戰(zhàn)意味的課題。傳統(tǒng)村落是大量民居建筑藝術聚集、傳承的載體,隨著城鎮(zhèn)化進程的推進,原住民流失、傳統(tǒng)村落中的民居建筑大量銳減,原有的生產生活方式、社會關系漸漸逝去,依附其上的傳統(tǒng)建筑文化藝術日益瓦解,傳承面臨挑戰(zhàn)?!蔽覔Q了個話題說。
望了望院子天井上面蔚藍的天空,趙琦神色中流露出無限的迷茫和惆悵,他說:“但新的時代,已沒了舊時的過場,徒弟不再磕頭認師,甚至沒有行鞠躬禮,師傅不再滿吃徒弟的工錢,還要支付一定的工資。匠人精神是精益求精、追求極致。每一件作品,若想達到精致和完美,就必須把工作的每個環(huán)節(jié)做細和做到位。名師出高徒,師承優(yōu)秀,基礎好,掌握的技藝知識更廣泛,更全面,后來我?guī)У耐降芤矀€個不俗。”
2013年6月份,省上來了古建方面的8位專家和教授,下來考核省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傳承人。專家和教授讓大家進行自薦,輪到趙琦的時候,趙琦開誠布公地說:古建、繪圖、設計、制作、施工我樣樣都會,而且我都能夠獨自完成。趙琦記得當時,專家和教授還問了趙琦一道題,其中一位專家問趙琦,魯班尺的用途是什么?
趙琦不假思索地回答:“魯班尺,又叫做魯班營造尺,匠人本地人叫作‘角尺 或者‘曲尺,為建造房宅時所用的測量工具。”
另外一位教授笑笑又問趙琦還會哪些?給他們講講。
看看專家教授很認真的樣子,趙琦補充說道:“從唐宋明清古建樣式,從設計到施工,我全部會做,但藝無止境,還得一直努力學習鉆研下去,活到老,學到老。現(xiàn)在我可以做到,一幢古建筑建起來,保證不用一顆釘子?!?/p>
“看來,你和魯班尺一樣,直來直去!”我開玩笑滴說道。
“一座廟、一座橋、一座戲臺、一座牌樓,其背后都蘊藏著精彩的故事,孕育著獨特的人文歷史,保護他們不光是一座古建的存活,可能是一段歷史的保留,是一個過去、現(xiàn)在、未來的見證。我用了將近30年的時間參與大理本地和周邊縣市的古建筑修繕和新建工作,其中大部分建筑和彩畫都是我親自設計和親自施工的,可以說,大理周邊的一些廟宇和民居建筑見證了我的成長,我也見證了大理和周邊古建民居的變化。我就是個挖色的草根匠人,也不懂得怎么說好話,所以,管你什么專家學者,我心里怎么想的,嘴里也就怎么說了。不過,那些專家學者聽后,蠻高興的!”趙琦淡定地說,臉上充滿了自信。
近幾年,趙琦做的工程越來越多,“泡”在古建筑工地上,把每次承接的工程都當手工藝品一樣來細細打磨,工期越做越長,而他卻不急,生怕操之過急,壞了名聲不說,還對不起自己的手藝。云龍縣的虎頭山公園,第一道大牌坊,六角亭、四角亭,云龍縣城的文筆塔,潘龍公園及附屬建筑,云龍?zhí)斐氐呐品患敖ㄖㄙe館),云龍縣各單位的六角亭等等,幾乎都出自趙琦和他的徒弟們的手。
趙琦在云龍待了差不多十年之后,回到大理參與了大理古城部分建筑的維護修繕工作,蒼山往電視臺走,海拔3600米以上的兩個亭子(水泥),也是趙琦做的,還有海印村的關圣廟、賓川唐棚的戲臺、萂村(歷史文化名村)文昌宮、觀音寺、本主廟、報國寺和三個門樓、黑家營、老太廟和文昌館(修繕寺廟是趙琦現(xiàn)在大部分的主要工作,都是整體做,不是單一)、漾濞縣縣委牌坊(唐式結構)。2017年趙琦還承接了賓川神龍寺的修繕工程和州外一座大型廟宇的新建工程。
傳承為了后繼有人
在跨入21世紀的今天,鋪天蓋地的全球化浪潮沖擊到了每一個地方,它們在不斷地擠占和吞噬著各民族傳統(tǒng)建筑的生存空間,使傳統(tǒng)建筑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沖擊和摧殘。好多最能夠體現(xiàn)各民族偉大創(chuàng)造力和文化多樣性特征的傳統(tǒng)民居建筑,可能在我們還未來得及認識到它們的全部價值時就匆匆消失了。
趙琦說:“在城鎮(zhèn)化進程中,我們的不少古鎮(zhèn)、古村落,老宅老院面臨兩難:要么在衰敗中不能自拔,老屋傾圮逐漸消逝;要么在過度的商業(yè)改造中,把傳統(tǒng)文化弄得支離破碎。我們這些鄉(xiāng)村匠人技藝的傳承就在這種艱難的博弈中苦尋出路?!?/p>
“我們在積極吸收現(xiàn)代建筑文化成果的同時,如何將兩者結合起來,如何使民族建筑在未來的社會生活中繼續(xù)發(fā)揮作用,這都是我們必須加以關注和思考的問題?;蛟S我們從來沒有想過,在城市與鄉(xiāng)間,是不是有著一條隱隱的線,牽扯著我們的思緒。在車水馬龍中,是不是有那么一刻,會想起童年,在鄉(xiāng)野間,帶給你快樂的不僅僅是那份童心,還有可以讓你撒歡放肆的民居老院。心地清凈,從內心去向往自然,回歸自然,久居市井才能真正地聆聽到蟲蟻鳥獸,風雨溪流,懷想小時候農村那些老院民居質樸的原狀?!?/p>
“是呀!所謂古建筑‘原狀就是建筑原本的結構、樣式、色彩等。技無止境,學習古建是一個漫長的過程,需要有極強的意志力來支撐。為了設計出完美的作品,有時候感覺哪一部分有問題,就趕緊查閱古建筑相關材料,走村串寨看民居廟宇老建筑實物,在圖紙上不停地擦了畫、畫了擦,冥思苦想,甚至好幾天不出門,然后結合自己的實踐之后用在承建的土木結構之中,技藝就是靠這樣子點點滴滴,日積月累磨出來的!”趙琦接著我的話說道。
每一次,趙琦接到修繕或者重建民居老院的活計,他都會在心中暗自欣喜,暗自慶幸,每當完成了一次修繕或者重建,趙琦總要站在它面前,得意地欣賞它,就像農夫欣賞自己秋天的收獲。趙琦為它的成功而喜悅,為世間又多了一件自己的作品而欣慰。這時,像孩子一樣的純真笑容漾在臉上,快樂發(fā)自他的心底。
曾幾何時,新農村在“舊貌換新顏”的同時,失去了原有的特色與風貌。這種破壞遠遠不只破壞了古建筑的部分構件,如果對新農村建設的認識有偏差,就會把優(yōu)秀的歷史遺存鏟除干凈,以后想找都找不到。
“有時看到一幢考究的老民居建筑閑置、荒廢或者倒塌,我難受得連飯也吃不下?!壁w琦淡淡地說,臉上掛滿了憂愁。
趙琦的心底埋藏了許多這樣的快樂,也集聚了很多的憂愁,在我們談話之間,趙琦的父親步履蹣跚地走進來,丟下幾句熱乎乎的客氣話后,又從客堂走入自家的院門散步。
經師不到,學藝不高,師傅帶徒弟,尤其是初始階段,徒弟是個絕對的生手,一切都需從頭學,師傅又費力,又費心。
“大家都在吃老本,故步自封不學習,不吸收更多的營養(yǎng),不與時俱進,無論多能干的匠人,都會有黔驢技窮的那一天。干到老,學到老。即使一位手藝出眾的老師傅,畢其一生所掌握的技藝,其實也是很不全面的,總有我們接觸不到的東西。在技藝傳承方面,你有什么高招?”我抓住另外一個問題問道。
趙琦嘆了口氣說:“能耐是能耐,手藝是手藝,今天的農村里已經很難再看到有些手藝人了,生活水平的提高也讓有些匠人們沒了用武之地,大都已經改行,技藝也逐漸被人們所遺忘。過去的匠人都靠著手藝吃飯,從古至今一代代的延續(xù)。微薄的收入使得沒人再愿意從事這行,如今這些環(huán)繃斷了,這些手藝人也離人們的生活漸行漸遠。我沒有多少奢望,只想把自己的手藝傳給我的孩子和徒弟們,守護傳統(tǒng),呵護鄉(xiāng)村,傳承技藝。沒有哪個師傅敢說教授徒弟有什么高招,在我看來,最好的高招莫過于不斷追求自己的技藝,師傅的技藝高了,帶出來的徒弟也不會弱到哪里,俗話說的強將手下無弱兵!除非徒弟本身就缺乏悟性?!?/p>
我緊接著問:“教會徒弟,餓死師傅,師傅們你留一手,他留一手,如此代代相留,到最后時,豈不一手全無,你擔心過這個問題嗎?”
趙琦擺擺手說:“過去,由于競爭厲害關系的存在,即使在師徒之間,也存在“寧教一手,不教一口”的現(xiàn)象。因為今天的徒弟,就是未來的師傅,獨立之后就是有限市場中的競爭對手。但是,時代不同了,技藝從來不是一成不變的,每一代從事這些技藝的傳承人在繼承中又會將自己的體會、經驗融入其中,所創(chuàng)作的作品也不可能不留下時代的印記和元素。非遺的基因是不變的,但在這不變中,每一代傳承人的思考和人生又會匯入技藝傳承的歷史長河中,形成非遺傳承恒定性和流變性的統(tǒng)一。你看看我們今天所見到的一些建筑亂象,在市場經濟利益的刺激下,很多的建材產品流水線生產,忽視了產品的品質和個性,有的甚至粗制濫造、以次充好、唯利是圖。油毛氈、石棉瓦、彩鋼瓦,各種各樣的臨時性和簡易型建筑材料如雨后春筍一般遍地都是。這樣的產品如果在物質匱乏的時代還有一定的銷路,但處在現(xiàn)在的買方市場,人們的要求越來越高,匠人需要真正有情懷、有溫度、有內涵的作品?!?/p>
科學技術和工業(yè)的高度發(fā)展,使木材不再是建筑的主要材料,鋼筋水泥唱了主角。物美價廉的建筑預制件成品銷售,也使人們犯不上費心、費事自備木料,雇請師傅。終于,大批的匠人失去了上門服務的業(yè)務和機會,自動結束了技藝生涯。只有極少數(shù)人還在艱難地維持著傳統(tǒng)的勞作方式,隨著歲月的流逝,這些人又會是怎樣的前景呢?許多年輕人不愿從事匠人職業(yè),很大原因就是來錢太慢,用有限的時光換取有限的工薪,不能驟富,而且沒有前途。
現(xiàn)在,盡管趙琦的實際收入高于一般人,但趙琦還是經常嘆息技藝行業(yè)流傳的一句格言——“藝人不富”。嘆息勞作的艱辛,嘆息生活的艱苦,遺憾又無奈。不過, 趙琦心中的“富”是什么樣子呢?趙琦自己也說不清楚。既沒有具體的金錢數(shù)字,也沒有確切的財產標準,只知道十分辛苦的勞作和每天的收入,與富人相比,人家每天都在享福,而匠人每天都在辛苦。
在師承的基礎上,只要虛心好學,勤于鉆研,人品端正有人緣,即使不是子弟班出身,也同樣能學到更多的技術和知識。悟性高的,還能開發(fā)出新東西,或為佼佼者。多年來,趙琦逐漸壯大自己的古建建設、施工和彩繪隊伍,讓這項技藝不斷發(fā)展傳承。到目前為止,在周圍古建、紙扎、泥塑、彩繪樣樣精通的,可以說還真沒有幾人,匠心,來自于一種堅持的倔強。
據(jù)趙琦介紹,他在傳承方面,目前比較得意的弟子之中,楊光華是康廊村本地人,1981年生,1996年初中畢業(yè)后就開始跟著趙琦學習。楊光華主要向趙琦學習繪畫和泥塑,楊光華現(xiàn)在也帶了20多個徒弟。徒弟中霍立軍主要學習彩繪和古建筑,他現(xiàn)在還收了十幾個自己的徒弟,繼續(xù)把趙琦師傅的技藝發(fā)揚光大。
趙琦的兩個兒子之中,趙繼增主要傳承了趙琦古建筑方面的技藝;趙繼元主要傳承木雕和繪圖技藝,也向父親趙琦學一些彩繪和泥塑及其紙扎技藝。還有寺澗村的趙凡,跟隨趙琦多年,在泥塑和古建方面都小有成就。
還有高興村的楊克文,他的繪畫、彩繪、古建都是趙琦一手教出來的,云龍縣虎頭山的第一道大門,就是趙琦手把手教徒弟楊克文做出來的,楊克文現(xiàn)在已經成長為省級非物質文化傳承人了。截止到目前,經趙琦帶出來的徒弟有一百多人。
趙琦笑笑說:“技之初,在于師;技之長,在于恒;技之美,在于心;技之巔,在于魂。我年事越來越高,精力、體力不足,我甚至都不想做了,但是在內心深處卻始終割舍不下!”
努力實現(xiàn)傳承非遺與改善生活、豐富生活的統(tǒng)一,提升年輕一代對非遺重要性的認識和參與積極性,從而不斷增強非遺傳承活力與后勁,不斷弘揚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是非遺工作的重要目標,也是趙琦師傅們要為之努力的方向。
沐浴著夕陽的余暉,徜徉于被古建筑群包圍的小巷里,看那古瓦老墻一寸寸在視線里挪移,村頭的炊煙也彎彎曲曲地升了起來,空氣中仿佛蘊含著獨特的情感指向,讓我忽然驚覺時光的遙遠。
編輯手記:
非遺是世代相傳、并在適應周圍環(huán)境及與自然和歷史的互動中不斷得到再創(chuàng)造的文化遺產,具有為相關地區(qū)和群體提供認同感和持續(xù)感的文化意義和社會功能。這種文化遺產是鮮活的而不是靜止的,它是傳統(tǒng)在今天生活中的現(xiàn)實體現(xiàn),并在傳承中不斷被賦予人民群眾的智慧和創(chuàng)造力。大理獨特的地理位置與氣候是白族傳統(tǒng)民居生存的土壤,漢文化的影響為白族傳統(tǒng)民居的豐富文化內涵提供了依據(jù),發(fā)達的經濟促進了民居建筑的發(fā)展,造詣非凡的匠人以及他們獨具一格的技藝,豐富著大理一方土地上的人文。一種文化的傳承單有傳承人是遠遠不夠的,只有真正的融入生活,融入群眾才能不被時代的洪流所湮沒。然而,隨著中國經濟的迅速發(fā)展,城市化的進程不斷加劇,好多經濟發(fā)達的區(qū)域許多富有價值、彌足珍貴的古建筑隨著歷史長河的流逝而轉化為塵埃時,在規(guī)?;墓I(yè)制造沖擊下,中國的傳統(tǒng)文化與千百年來老祖宗給我們留下的無數(shù)精湛的手藝傳承更加艱難,速度與激情正在吞噬著我們,因為很多欲望、誘惑、偏見、陷阱,我們已經很難看到一個手藝人閱歷深久的目光……“匠”與“技”從古以來,一直是伴隨著勞動者的光榮稱謂,代表著“能人所不能”的自豪,支撐它的是知識,是經驗,是長久的訓練和心口相授的傳承。這在傳統(tǒng)技藝之中表現(xiàn)得最為典型,且成功的事例舉不勝舉,云南省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古建筑項目代表性傳承人趙琦就是其中的一個,一個極其普通的民間匠人,在傳承之路上默默做著忠誠的堅守,這種精神在今天顯得彌足珍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