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思堯

在約定采訪的餐廳里，李昂坐在椅子上，支起腰，使勁眨眨眼，抬手揉了揉太陽穴，若隱若現(xiàn)的黑眼圈難掩疲憊。短暫的振作精神之后，他又滔滔不絕起來。

他剛開完會，直到晚上8點，他才有空借著采訪時間坐下來好好吃一頓飯。

從微博賬戶“解說李九粉絲后援會”每周公布的“九哥一周行程表”來看，李昂每天的行程都被安排得滿滿當當。在KPL比賽期間，解說作為基本工作占據了大部分時間，除此之外則是在虎牙固定的游戲直播、《王者克制論》、《峽谷搞事團》等網絡綜藝節(jié)目的錄制以及其他商業(yè)活動，只有節(jié)假日他才有偶爾的休息時間。

在剛結束的2018年王者榮耀年度頒獎盛典上，李昂被評為了“KPL年度最佳解說”。這次年度最佳評選規(guī)則并不是網絡粉絲投票，而是由14支KPL俱樂部和10家媒體以及官方解說，及KPL聯(lián)盟內部投票產生。

頒獎當日，李昂身著一套細條紋藏青色西裝，款款走上領獎臺，臉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從KPL聯(lián)盟感謝到粉絲，說話大方而得體。

兩天后的KPL奇妙夜，李昂和其他三名男解說圍繞著一名女dancer，在舞臺上笨拙地扭動著身體跳著舞，這個舞事先只排練了3個小時。突然，伴奏短暫地放{昔了一會兒，李昂的節(jié)奏有些被打亂了，本就略顯凌亂的舞蹈此時更加散漫，李昂索性放飛自我，他的動作幅度變得夸張，取得了意想不到的“笑果”。

在這個不停朝前發(fā)展的時代，每個人都想往前走，他們不斷規(guī)劃未來，在每個人生的選擇路口深思熟慮之后做出選擇，李昂卻始終跟著情緒走?，F(xiàn)在，對于天秤座的李昂來說，從以“李九”的名字站上解說臺的那一刻開始，人生開始像天秤般不斷搖擺傾斜，情緒是那只撥弄天秤的手，生活與工作分別系于天秤兩頭。像是個巨大的悖論一般，26歲的李昂注視著天秤一點一點朝著工作傾斜，他逐漸得到了當年努力打拼的自己想要的一切，又被這一切挾裹前行，難以回頭。

“餓不死就行”

4年前，李昂從美國洛杉磯圣莫妮卡社區(qū)大學畢業(yè)，像每個剛步入社會的年輕人一樣，他設想了無數個自己的未來，他想打籃球，想做DJ，但似乎每個結果都不是他想要的。彼時他玩市面上流行的所有游戲，還短暫地當過一段時間的電競選手，遺憾的是，沒有一款游戲伴隨他走上職業(yè)的道路，直到他偶然在手機上接觸到了一款新興的手游——《王者榮耀》。

《王者榮耀》于2015年11月26日在Android和IOS平臺上正式公測，這款在觸屏手機上操作的MOBA競技類手游一經上線便受到熱烈歡迎。根據騰訊官方發(fā)布的新聞，不到一個月的時間，《王者榮耀》游戲最高同時在線人數突破100萬，日活躍用戶數突破750萬，刷新了MOBA手游在中國市場上的在線及日活躍用戶紀錄。足夠的游戲熱度加上游戲本身極強的競技性使得相關賽事應運而生。2016年9月KPL（王者榮耀職業(yè)聯(lián)賽）創(chuàng)立，也正式引入了“移動電競”這一概念。相比傳統(tǒng)端游競技，移動電競進一步降低了門檻，同時KPL廣大的市場給更多人提供了參與其中的機會。

作為最早一批接觸到《王者榮耀》的游戲玩家，李昂便是其中之一。

李昂原本的工作在杭州，和朋友一起創(chuàng)業(yè)做電商，朝九晚五，薪資優(yōu)渥。李昂是個喜歡新鮮感的人，一眼望到頭的工作讓李昂感到安逸的同時也令他感到不安， “天天坐辦公室，沒有樂趣也沒有朝氣?！彼_始對現(xiàn)狀產生懷疑，并迫切地需要進行新的嘗試。

《王者榮耀》把李昂從迷茫中拯救了出來。他敏銳地感覺到，移動電竟是大勢所趨，心里那份對游戲的熱愛也在蠢蠢欲動。2016年4月，李昂從手機推送的消息里看到了招募《王者榮耀》賽事解說的通知。在選手這條路上走不通，可以試試往解說方面發(fā)展，他這樣想著。沒有作過多思考，他一拍腦袋填了報名表。按照報名的規(guī)定流程，報名者還需要上傳自己的解說視頻，這是最直觀向面試官展現(xiàn)自己解說能力的方式。相比于其他報名者們的精心準備，李昂的視頻用他自己的話說是“很糙很糙”，他沒有任何專業(yè)的播音主持培訓，沒有剪輯和后期，拍攝只會把鏡頭直直地對準自己。成品視頻里的主角坐在椅子上，一只手拿著手機，另一只手夾著煙，與閑散的姿勢形成強烈對比的是他解說時忙碌的嘴巴。

報名程序全部完成之后，李昂有些心虛，這樣一個視頻丟過去，多半石沉大海?？闪罾畎簺]想到的是，正是這個“很糙”的視頻幫他打敗了近百人的競爭者，進入到第二輪的面試中。

李昂至今不知道當時自己通過第一輪面試的原因：“面試官可能有一雙慧眼，發(fā)現(xiàn)了我潛在的天賦?！彼_著玩笑。

第二輪面試只剩不到十個人，進入第二輪面試的還有楊澤琪（琪琪）。她記得在面試的時候，一個神情有些害羞和緊張的小伙子站在一旁，皮膚黑黢黢，身材瘦削，長相帥氣。那天李昂穿著一身黑色的襯衣，襯衣上的英文是MLGB?！八谝淮紊辖庹f臺也是這身”，楊澤琪記憶猶新。

同公司的KPL解說楊詩佳（白樂）這樣理解李昂面試評分不高的原因： “因為個性太鮮明了，不太是一個刻意迎合的人?！闭f到這他話鋒一轉： “事實上這種性格恰恰是讓他在解說臺上勇于表達真我的基礎?！?/p>

彼時的李昂還未意識到這一點，他不知道自己的這種專注個人情緒的表達是否正確。

面試結束后，李昂得知自己的分數墊底，按照評級規(guī)則，他將被分到最低等的C級解說。因為墊底的分數“一開始都不太想要我”，李昂內心忐忑，他懷疑自己是不是自己真的沒這個水平勝任解說這份工作。此時面試官問李昂“能不能全職？”李昂不想讓這次嘗試就這么化為泡影，他說了一句現(xiàn)在看來多少帶著妥協(xié)意味的話：“餓不死就可以?！毕鄳?，李昂得到了這份工作，也失去了原來的工作。

2016年5月17日，李昂完成線下面試的三天后，他辭掉原來的工作搬到了上海。放棄這樣一份工作令周圍朋友和家人感到不解，李昂知道，這是一次未知的冒險，家人對他的決定并不反對，但也談不上支持，父親并不太明白電競解說到底是干嘛的，只能簡單理解為“說話”。“做電競解說，靠口才吃飯”，李昂也算是給了家人們一個交代。

能夠跟隨自己的心走，這讓李昂感到久違的踏實，可現(xiàn)實仍然是殘酷的。

為了省錢，李昂與同期入選的解說張康（瓶子）一起合租了一套每月4700元房租的公寓。第一個月沒有工資，日常開銷總是讓李昂捉襟見肘，于是他想辦法從“吃”上克扣自己。一開始吃泡面，后來一碗泡面的價格也令他難以負擔，于是每天的食物變成樓下餐館的一碗白米飯?！皼]有菜，干吃飯?！彼麑Υ溯p描淡寫。

張康當時只是兼職解說，并不常駐上海，只有當接到解說工作時會到合租的小屋里呆幾天。沒有太多解說機會的李昂大部分時間只能和自己相處，宅在屋里打游戲，看比賽視頻，為接下來為數不多的幾場解說做準備。

三個月過去，兩干塊是李昂的全部收入。

解說完2016年的TGA周賽，李昂被承諾接下來三天的WGC總決賽的解說工作會得到三干塊的報酬。李昂很清楚其實錢并不多，但是處于赤貧狀態(tài)的他仍然非常興奮， “當時第一感覺好多啊，三天就可以拿三干走?！北绕鹑齻€月兩干塊，三天三干塊的性價比不言而喻，但最令李昂感到開心的不是有了這筆錢可以改善生活，而是意味著這是第一次做解說真正意義上的“賺錢”。然而這筆工資姍姍來遲，半年之后才發(fā)到李昂手中。

“危機感”

李昂的姐姐回憶，李昂從小口才就很好，經常在學校參加各種辯論、演講、晚會主持，那時的他覺得自己是天底下最厲害的人。變化發(fā)生在成為解說的第一年回家，李昂開始向姐姐說自己在上海的所見所聞，說別人很牛，很厲害。姐姐覺得這是弟弟李昂成長的一種表現(xiàn)。

李昂把這種感覺形容為“危機感”。朝不保夕的危機感像一條蛇始終纏繞在李昂心頭。

初入解說行業(yè)，由于本身起點低，所背負的期望不高的緣故，幾場解說下來，李昂的表現(xiàn)令不少在面試時見過他的人感到驚喜，“他們覺得我跟面試的時候狀態(tài)不一樣，比預想要好?！?/p>

半年多之后的2016年KPL王者榮耀職業(yè)聯(lián)賽總決賽暨年終盛典，李昂被評為“最受歡迎男解說”。這令李昂看到了進步的希望，但危機感似乎并沒有就此被擺脫。

2017年3月，在騰訊的組織和牽頭下，KPL里的12支戰(zhàn)隊宣布成立職業(yè)聯(lián)盟，實行東西部主客場模式，更規(guī)范的聯(lián)盟呼吁著更專業(yè)的電競從業(yè)人才，每年官方解說的招募仍在繼續(xù)，新人大量涌入，其中不乏專業(yè)對口和名校畢業(yè)的報名者。李昂深知依靠天賦吃老本最終難免“傷仲永”，更重要的是，這個行業(yè)從不缺乏努力的人， “努力在這個行業(yè)只是及格線?！?/p>

為此，李昂經常在閑暇之余觀看其他比賽視頻，聽別人的解說，從電競賽事到傳統(tǒng)體育再到棋牌比賽，他不得不承認KPL解說放在整個解說界只是滄海一粟，職業(yè)上的實力差距肉眼可見。認識到差距后，李昂小時候那種“覺得自己最厲害”的自信心和逝去的童年時光一起，已經一去不復返。

李昂這樣形容自己的解說水平：“如果讓我去招一個新人，教他怎么樣去解說，把我會的東西全部交給他，我要用多久？對于我來說，撐死兩三天，我覺得就教完了。”這跟尚顯年輕的電競行業(yè)有著千絲萬縷的關系，一切還未走上正軌，難以憑借作為電競解說的李昂的一人之力去改變。對于李昂而言，如今的危機感不再是從前那種隨時會失業(yè)，會被開除的恐慌，而是隨時會被超越，甚至被替代的不安。

經紀人覺得李昂反應快，情商高，天生就該吃解說這碗飯，李昂卻慢慢被危機感脅迫著不斷思考“我和別人有什么不同？我能做到什么地步？”

李昂有一次很著名的救場。2017年JC對戰(zhàn)QGHappy的秋季賽季后賽第二場，比賽進行到5分鐘時，導播屏幕跳出了iOS11.1.2的更新通知，此時屏幕右上角的冠名贊助正赫然亮著比賽官方用機VIVO的LOGO，觀眾席頓時發(fā)出一片嘩然聲，場面一度陷入尷尬。解說這場比賽的李昂表現(xiàn)得很冷靜，幾乎是彈窗消失的同一瞬間，他從解說搭檔口中接過話：“沒有關系，這都不影響，為了方便我們的小伙伴們觀看賽事，所以我們選用了（ iPhone）投屏比較方便，但是如果我們用VIVO就不會有這種問題嘛，開啟免打擾模式，不論是誰都不能干擾你打游戲?！痹捯粑绰洌瑘鱿骂D時響起掌聲一片。當記者問起時，李昂把這次救場簡單地歸功于當時的“靈機一動”，他覺得自己作為解說，必須在那個情況下說點什么。

實際上，李昂很少會提前準備除游戲版本和比賽隊伍數據以外的解說詞，許多梗和段子都是他在解說當下想到的。他認為這樣說出來的甸子是效果最好的，當下想到的永遠是當下最適宜的，這成為李昂的一種解說風格。

這種風格對于剛入行的李昂并不友好。老搭檔楊澤琪仍然記得第一次和李昂搭檔解說WGG的時候，他剛成為解說不久，一直把亞瑟說成蓋倫，每當爆發(fā)團戰(zhàn)的時候，李昂總是情緒激動，邊說邊轉筆，比賽畫面里亞瑟三殺，他激動得把筆都轉掉了?！拔乙恢毕胩嵝阉鞘莵喩?，但是不好打斷他的激情。”楊澤琪既無奈又覺得好笑。

“情緒是李昂的第一驅動力?！睏钤娂眩ò讟罚┻@樣形容。

楊詩佳第一次見到李昂是在宵夜攤上，盡管天色已晚，但李昂精力充沛，桌上的人嘴都不曾停下，別人在吃，李昂在說，討論的話題自然還是《王者榮耀》。喋喋不休的李昂給楊詩佳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我覺得他很有熱情和激情?！?/p>

如今的李昂已經不再是三年前說辭職就辭職跑來上海闖蕩的小青年.盡管危機感總是無孔不入，他還是相信“計劃趕不上變化”，李昂學著在正式的工作場合，讓自己看起來像是一個每一步都計劃好的掌控者。

情緒化解說

早期李昂想把自己定位為以分析見長的專業(yè)型解說，但慢慢地，情緒化的語言風格還是占了上風。從前他會通過回看自己的解說錄像找問題，而現(xiàn)在，李昂說完當即就能感覺到解說的效果是不是符合預期，衡量的標準是“觀眾看得爽不爽，開不開心”。

2018年4月22日KPL春季賽，在AG超玩會和EDGM的比賽間隙，為了暖場，李昂拿起話筒，走到臺上演唱了一首《天后》，原本跟拍選手的攝影師扛著機器繞著他左右來回地走，攝像頭快貼到他臉上，舞臺上燈光交錯，李昂站在臺上左手叉腰，右手拿著話筒，場下的觀眾有的揮手呼應，有的鼓掌叫好，氣氛像是在演唱會現(xiàn)場。有觀眾將這段演唱錄了下來發(fā)到了微博，底下評論李昂的歌聲：“有點張宇的感覺”。

2018年KPL秋季賽進行了改革，為了向正規(guī)賽事靠攏，KPL取消了現(xiàn)場解說，這意味著李昂不能像以前那樣感受現(xiàn)場比賽的氛圍，也沒辦法獲悉當下觀眾的狀態(tài)。他隱隱感覺這是這個賽季狀態(tài)不好的重要原因之一。離開現(xiàn)場的李昂像無根之木，沒有現(xiàn)場氣氛的帶動，自己的情緒也受到連帶影響。

與改革后的KPL相反的是2018年雅加達亞運會，提前接到隨隊通知的李昂與楊澤琪一起作為AOV賽事的解說與運動員們一起踏上了去往雅加達的旅途，每場比賽的解說席都設在現(xiàn)場。

熱帶雨林氣候使得8月的雅加達愈發(fā)悶熱潮濕，這座東南亞第一大城市既有鋼筋水泥，又有村莊瓦屋，在濕熱的空氣中，李昂感受到了來自亞運會不一樣的壓力。

當地的吃住環(huán)境不好，吃不下當地的飯菜時，李昂靠著啃楊詩佳半個月前放進行李箱的一條巧克力維持體力，伴隨著疲勞與饑餓的身體的還有AOV中國代表隊訓練賽時不佳的成績。比賽使用的《王者榮耀》國際版和國內的比賽版本有很大不同，臨時從KPL各個戰(zhàn)隊中抽調出來的隊員們那時還并不熟悉這個“新游戲”，與游戲漫長而坎坷的磨合期讓李昂焦慮萬分，訓練室近在咫尺，但他不忍打擾全身心投入訓練的隊員和教練們。作為伴隨KPL從無到有的解說，他無法接受中國代表隊在AOV上折戟，“在王者榮耀這個領域，KPL輸不起，我們發(fā)明了這個游戲，我們是老祖宗啊?！彼呎f邊敲著桌子。李昂不敢設想中國隊輸掉的情景，同樣的，他也沒有準備一套中國隊輸掉比賽的解說詞。

AOV的比賽一波三折，但最終有驚無險。決賽的最后關頭，中國臺北隊水晶爆炸的一瞬間，李昂和楊澤琪齊聲大喊：“讓我們祝賀中國隊！”整場比賽解說下來，李昂情緒飽滿，酣暢淋漓，他在現(xiàn)場見證了中國電競代表團獲得的第一枚金牌?；叵肫饋?，李昂并未感覺解說亞運會與平時解說KPL有太大不同，唯一不同的可能是他被告知亞運會的比賽畫面連同他的解說有很大可能性不會播出，但是那種可以毫無保留站在中國隊，站在他情感所屬的一方，有偏向性地解說仍然令李昂十分盡興?？粗C獎席上的五星紅旗冉冉升起，李昂在解說席上后知后覺地松了一口氣，幾十天積攢的的擔憂、疲憊、焦慮終于在這一刻消失殆盡。

KPL與亞運會不同，情緒激昂的話會被說成“帶節(jié)奏”甚至因此被罵。觀眾對他的意見比較大的時候，他每次解說比賽前也會壓力倍增，在臺上他不知道該怎么去說，甚至不想說話了。如果在這時問他：解說到底應不應該帶有情緒？他的答案依然是肯定的。一直以來，李昂從不否認自己有立場，有偏向。

很多觀眾認為情緒化的解說使得他不能完全保持中立，這也是長期以來李昂作為解說最大的爭議。李昂不以為然，在他看來情緒是一個解說理應具備的東西，它標志著每個解說最大的不同，說到這他挺直了背：“如果每個人都一樣，那還要那么多解說干嘛？區(qū)別在哪呢？就是每個人的情感不同。解說應該是具有情感的一個職業(yè)?！闭鎸嵉默F(xiàn)狀是，李昂解說的比賽結束后，常常同場比賽兩支隊伍的粉絲都來指責他說話帶有偏向性。

成為解說的第一年，碰到言辭激烈的評論和私信，李昂會生氣地逐條回復，這樣的行為在一眾好友們看來很幼稚?，F(xiàn)在的他仍會這樣做，只是心態(tài)已經轉變?yōu)椤芭c人斗其樂無窮”，這成為李昂在忙碌的解說工作中的一點消遣。

工作占據著他的生活，談到未來想做的事情的時候，得到的回答仍然是情緒化的：“等我哪天說不動，我可能會考慮干別的事情?！崩畎合肓讼耄又f道：“比如去西藏開個書店，想著雇兩個人，搞兩層樓，一樓是咖啡廳，二樓是書店?！?/p>

經紀人在一旁開他玩笑，到時候一樓咖啡廳無人經營，老板不是在打游戲就是在二樓看新書，最終因經營不善倒閉。李昂轉過頭瞪了她一眼。

談規(guī)劃對于一個情緒化的人來講，也許是比思考下一頓要吃什么還要遙遠的事。

九哥

楊詩佳、楊澤琪等解說同事能夠在一定程度上理解工作帶給李昂的壓力，他們默契地不在任何工作場合談及壓力，私下總是湊在一起談天說地，不吐不快。

在這個過程中，李昂的角色類似于長輩，他樂此不疲地傾聽“后輩們”的煩惱，并主動為他們排憂解難，主持公道。對于“后輩們”來說，叫一聲“九哥”是絕對應該的。

范天逸（拖米）還在打職業(yè)的時候在后臺第一次見到李昂，當時拖米所在的戰(zhàn)隊成績不好，李昂主動走到范天逸身邊鼓勵他，這令他感到非常暖心。被用同樣方式“搭訕”的還有萬子旗（一笑），他第一次打進KPL，誰也不熟，一次冠軍杯的比賽上，萬子旗拿的莊周，李昂作為當時比賽的解說很欣賞他的打法，便上前主動跟他打招呼。萬子旗由于傷病退役之后情緒低落，李昂就經常找他聊天，幫他調整心態(tài)振作起來。

“后輩們”更多還包括《王者榮耀》的玩家，比賽的觀眾和各個戰(zhàn)隊，隊員的粉絲，當然也包括李昂自己的粉絲。

經紀人記得李昂有一位男粉絲從很早就開始支持李昂，兩人互相加了微信，經常一起聊人生聊理想，很是投緣。后來那位粉絲得了癌癥，但他并沒有打算將此事告訴李昂。后來一位粉頭知道情況之后找到了李昂的經紀人，最后通過經紀人之口，李昂知道了這件事，他當即在微博上為這位粉絲進行募捐，遺憾的是，那位年輕的小伙子最終沒能治療成功，離開了人世。

李昂還沒從悲痛中緩過來，通過各種渠道聯(lián)系到李昂的粉絲就已經開始傾訴自己生活上的困難并尋求幫助，真假摻雜的求助信息讓李昂應接不暇。他們口中的“九哥”幫了這一回，理應一視同仁地幫下一回。

這些本職工作以外的“工作”慢慢侵蝕進李昂的生活，私人時間無限被壓縮，他感覺每天都有干不完的事，像是工業(yè)時代一臺超負荷運轉的機器。

別人的煩惱不見得因為他的排解而減少，他自己的煩惱卻在這個過程中越積越多。

2018年的“諾言事件”成為一次集中爆發(fā)。事件的起因是一位KPL的選手用了“諾言”作為游戲ID，而LPL已經有一位元老級選手曾經使用過“諾言”當作ID，此事引發(fā)了《王者榮耀》粉絲與《英雄聯(lián)盟》粉絲的網絡掐架，從ID爭奪演變?yōu)殛P于游戲鄙視鏈的爭吵，兩邊粉絲群情激奮，互不相讓。有粉絲把李昂的一句解說詞翻了出來： “誰敢橫刀立馬，唯我飛牛大將軍”，這句話被視為李昂抄襲LPL解說的證據，李昂在微博上辟謠發(fā)聲，他本以為可以得到“自己人”的聲援，可現(xiàn)實給他潑了一盆冷水。

一些飛牛（ Fly）的粉絲為了保護自己喜歡的選手不被輿論影響，便把矛頭對準李昂：“要噴去噴解說，不要噴我們飛牛。”“自己人”的倒戈相向令他匪夷所思。彼時的李昂是KPL唯一公開發(fā)聲的解說，他孤軍奮戰(zhàn)，吸引著兩邊粉絲的輿論火力。李昂的想法很簡單：“KPL是我的工作和我的職業(yè)，是我非常重要的一個東西，不是別人隨便可以去侮辱它的，我管那么多呢，要噴就噴吧?！睏顫社骰貞浧甬敃r那個時候，李昂在她旁邊，臉色很差，一言不發(fā)，一直劃著手機屏幕刷新消息，“平時話很多的一個人突然變沉默了?！?/p>

那段時間李昂處于一種很恍惚的狀態(tài)，內心的話語體系卻在不斷崩塌重建，以至于生出了抵觸說話的情緒。他不停感嘆：“人間不值得。”盡管嘴上掛著傷心失望，可李昂作為解說的職業(yè)精神始終未變，每當站在解說臺上，李昂又變回了那個談笑風生的解說李九，他還是同往常一樣完成當日的解說工作，這是3年解說積累下來的肌肉記憶。

如今親切隨和的情緒越來越少出現(xiàn)在工作中的李昂身上?！按蠖鄶档墓ぷ鳡顟B(tài)都是比較嚴格的”，楊詩佳（白樂）也發(fā)現(xiàn)了他的變化。

同事們能明顯感受到李昂對工作的嚴苛，剛畢業(yè)于中國傳媒大學的劉寧兒（靈兒）是今年KPL的新晉解說，李昂對解說的細節(jié)要求紛繁復雜令她覺得難以達到，加之李昂嚴格的語氣讓她覺得委屈，她突然在李昂面前掉了眼淚。李昂嚇了一跳，語氣馬上變得溫柔，開始哄著哭泣的女生。

楊澤琪對此也深有體會。第一個賽季李昂和楊澤琪是搭檔，兩個人都是初入解說行業(yè)，其中，起點低的李昂進步更快，楊澤琪反倒成了追趕的那個，一個人的進步沒有用，解說臺上需要兩個人的默契配合才有好的解說效果。小到發(fā)音，大到對全場局勢的把控，李昂對楊澤琪恨鐵不成鋼，“各方面條件都很好就是不上進”。

在“被噴”中成長的楊澤琪能夠理解李昂對自己的責罵是“希望我好”，同期成為解說的革命友誼讓她并不把李昂的重話掛在心上，相處時間長了，也漸漸習慣了李昂刀子嘴豆腐心。她記得李昂對她有過“罵得很重”的時候，卻記不起當時具體說了什么。楊澤琪進步的速度令李昂感到滿意，對于楊澤琪的建議，李昂也會接納，靈兒的那件事之后，楊澤琪告訴李昂對新人不要太嚴格，不是所有人都能接受這種方式，后來李昂再也沒有那么嚴厲地說過女生了。

李昂看著每年新加入的新人，才發(fā)覺時光飛逝，他成了KPL解說中的前輩，越來越多的人叫他“九哥”，同時，直播、綜藝以及商業(yè)活動的安排越發(fā)密集，既證明著李昂的人氣，也常常讓他一整天都睡不了覺。李昂清楚意識到過度勞累對自己的身心健康有著難以忽視的損害，但他不敢體檢，怕檢查出病來自己受不了，“我可能會先被嚇死。”他說，伴著一絲自嘲的笑。

飛速發(fā)展的移動電競像是一臺特快列車，想要搭乘必須遵循等價交換的原則去購買車票，李昂正坐在這趟列車上，不知何時會到站。

在等待到站的途中，李昂漸漸發(fā)現(xiàn)自己一直熱愛的解說工作漸漸沒能帶給他最初那么多的快樂。在職業(yè)生涯的猶疑關口，那份激情被“心累”沖淡，“即便累，還是要繼續(xù)做”，他陷入了一種盲目忙碌的狀態(tài)。

自省

“李九”的名字來源于“吾日三省吾身”，李昂認為三次太少，所以把“九次”中的“九”當做了名字。

不論是“三”還是“九”總歸是個約數，以“自省”為人生信條之一的李昂對自己的思考總是不遺余力的，盡管時間對于他來說愈發(fā)寶貴了。他用工作間隙的吃飯和坐車的時間將自己的思維放飛，這個過程往往伴隨著閱讀。李昂的書單里從不局限于某一類書籍，從網絡小說到《二十四史》， “他特別愛讀書?！边@一點也得到了經紀人的證實。

比起人前的妙語連珠，熱情開朗，人后的李昂安靜得像是另一個人，用他自己的話說：“因為在臺上說話說太多了。”每個人都有多面性，以安靜內斂的方式獨處、閱讀、思考，更能讓李昂接近內心最真實的自己。

成為解說3年，很多事情是李昂后來才想明白的，比如對家人不能總是“報喜不報憂”。李昂姐姐在李昂微博粉絲10萬的晚上收到李昂發(fā)來的微信：“很開心，真真的十萬粉。”彼時姐姐根本不清楚李昂具體的工作情況，也不知道他在上海曾經連飯都吃不起， “他只跟我們分享這些開心的事情。”

年少時不愿聽父親說話的李昂，不再吝于向父親展現(xiàn)自己的軟弱和無助，他開始把父親當做自己的傾訴對象。即便父親對解說行業(yè)并不了解，也沒辦法提供什么實質性幫助，但是老人家?guī)资攴e累下來的人生經驗使得每次交談都讓李昂受益匪淺，站在長輩不同的角度總是能帶給李昂新的啟發(fā)。

低谷時期，父親對李昂說了一段話：“其實在這個社會，有很多人運氣特別好，但是沒有人一輩子都運氣好，是個人就會有跌倒的時候。有的人開始運氣就很好，到后面突然有一天他摔了，站不起來;有的人從開始就一直摔一直摔，也走得很慢。突然有一天他發(fā)現(xiàn)，大家都在摔的時候，他已經習慣了，那個經常摔的人能站起來，那個沒怎么摔過跤的人，就站不起來了。”李昂印象很深刻，那段“一直摔跤”的時期，每個夜晚他的耳畔都會回響著父親的教誨。

這是每個為人子女的年輕人總會經歷的認知階段，從依賴，到排斥，再到信任。只不過在有了公眾人物光環(huán)加身的李昂身上，第三個階段變得更難。他想要靠近家人，但現(xiàn)實已經不再給他太多機會。

總覺得李昂“不太行”的父親看到在解說臺上閃光的兒子，也慢慢愿意用自豪和驕傲的語氣和周圍的親朋好友們聊起李昂，李昂遺憾的是，父親一直沒有能來現(xiàn)場完整地看一場自己解說的比賽，唯一一次是一場季后賽，李昂清楚地記得父親在臺下只待了16分鐘，因為“看不懂”。

臨近今年KPL總決賽，李昂得到了一個壞消息：爺爺去世了。李昂是家里最小的孫子，從小爺爺奶奶就十分疼愛他，而爺爺去世的時候他還在KPL總決賽現(xiàn)場解說，沒能見到最后一面。

過年期間的放假讓李昂的2月直播時長還未達標，返回上海后的接連幾天成了李昂“抱佛腳”的趕工期，2月21日，這天李昂播了十一個小時，凌晨3：44才下播，播完了當月時長李昂在朋友圈發(fā)了張每日直播時長的統(tǒng)計圖，慶祝自己完成了2月的直播任務。

褪去解說臺上的聚光燈，李昂更多時候出現(xiàn)在直播間那個小小的攝像鏡頭里，大框畫面通常是和解說朋友們的雙排，他的游戲ID叫“九窮碧落”，左下角的小框畫面里能看見他租住的房間，不似從前和張康合租時的擁擠，床占據了一半的空間，床尾堆積著衣服、鞋子和雜物，直播的桌子、椅子和話筒架在床的一側。李昂坐在桌前直播，和彈幕互動，有時會口無遮攔，但話并不算多。他認為自己不算明星，也從不把自己當公眾人物看待。他還認為，自己和從前唯一的區(qū)別是，現(xiàn)在直播時抽煙要關攝像頭，“因為看的人更多了，尤其是未成年人?！泵慨斔P掉攝像頭，畫面中的英雄走位略一停滯，緊接著傳來打火機點煙的啪嗒聲。一支煙被很快抽完，不到10分鐘，他便會再次打開攝像頭。

談到游戲，李昂有些按捺不住，他摸出手機，問身旁的經紀人借了一塊充電寶，開了一局《王者榮耀》，他雙手捧著手機，放松地陷進沙發(fā)，不用說任何話，也不用做任何表情，低下頭，雙眼慢慢聚焦到屏幕上，靜靜地享受這局游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