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志明

前不久，浙江杭州幾個城區(qū)的小學語文期末作文題引爆網(wǎng)絡，其中某城區(qū)五年級“如何看待‘重慶公交車墜江事件”的作文題更是在朋友圈瘋狂轉發(fā)并持續(xù)發(fā)酵。

我們不妨先來看一下這究竟是一道怎樣的“神題”——

讀一段材料：

2018年10月28日，重慶市萬州區(qū)一輛公交車與一輛小轎車在萬州區(qū)長江二橋相撞后墜入江中，造成至少13人死亡，2人失蹤。后經(jīng)公安機關調查取證，還原了事實真相：一名乘客發(fā)現(xiàn)自己錯過目的地?？奎c后，要求駕駛員臨時?？浚獾今{駛員拒絕。于是，該乘客上前指責駕駛員。駕駛員多次解釋，但沒有得到乘客的理解，于是雙方爭執(zhí)升級，并伴有攻擊性語言。后來，該乘客幾次拿起手機擊向駕駛員頭部、肩部和頸部，駕駛員幾次放開方向盤還擊，導致車輛失控，與對向正常行駛的紅色小轎車相撞后，沖上路沿、撞斷護欄墜入江中。

網(wǎng)友們在討論這次事件時，有的認為錯在乘客，駕駛員屬于正當防衛(wèi);有的覺得駕駛員在工作中肩負所有乘客的生命安全，不該還手……你怎么看待？請結合事件本身或生活經(jīng)驗，把自己對這件事的看法寫下來，350字左右。（可以加題目）

這道作文題之所以會引發(fā)大量網(wǎng)民的圍觀與熱議，除了家長的隔空互懟、媒體的推波助瀾，還有一個重要原因，那就是它不像傳統(tǒng)作文那樣，或寫個人、或記敘事件，有很多模板可以套。這次作文直指當下的熱點事件，需要學生就此做出獨立的判斷和理性的思辨。這對于那些“兩耳不聞窗外事”的學生來說，無疑是一個巨大的挑戰(zhàn)。難怪有家長抱怨說：“平時孩子連看電視、聽廣播的時間都沒有，考試卻又偏時事，還讓不讓人活了？”

站在家長的角度，發(fā)出這樣的感慨，心情可以理解。畢竟，遇到這樣的作文，心里難免有些擔憂：“這么難的題，孩子能寫好嗎？”但如果放眼孩子的未來，我們就會發(fā)現(xiàn)，這樣的題目打破了傳統(tǒng)作文慣有的思維，讓學生參與討論家事國事天下事，并有理有據(jù)地闡述自己的立場、表達自己的看法。而這，正是未來人才真正的核心競爭力與可持續(xù)發(fā)展力。

其實，近年來，“時事評論”作文在中高考語文卷中并不鮮見。比如，2015 年全國卷高考作文，就是源于當年的一起熱點事件：一位父親在高速公路開車打電話，女兒一再提醒，可他不聽勸阻，最終女兒選擇了報警;又如，2017年山東卷高考作文，材料選自安徽合肥的“24小時暖心書店”這篇報道，讓學生談談自己的看法;再如，2018年浙江紹興的中考作文，同樣根據(jù)此前發(fā)生在重慶的“孫子不想去奶奶家，因為奶奶家沒有WiFi和智能手機”這則新聞，讓學生寫一篇作文。

當然，這些都是中高考作文題，讓小學生來寫“時事評論”，的確很容易招來諸多非議。比如，有人說，小學生是感性的、浪漫的，讓那些只有十來歲的孩子來評議新聞、論說時事，這合理嗎？也有人說，新聞報道中的社會問題太過復雜，很多事連大人都無法判斷，卻讓小學生去思辨，這合情嗎？還有人說，這才小學啊，就要求寫議論文了，這合適嗎？

這些話看似有理，實則有失偏頗。

眾所周知，這是一個信息爆炸的時代。每天只要一打開社交媒體，各種訊息就會潮水般涌來：某國和某國好了又懟了;某人和某人結了又離了;某地的房價漲了又跌了;某星的身材胖了又瘦了……可以毫不夸張地說，自古以來，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我們可以如此迅疾地了解天下大事，可以如此便捷地知曉人間瑣事。這是今人之幸?？蓡栴}是，當我們面對鋪天蓋地的新聞報道時，真的會篩選和甄別嗎？真的不會被媒體混淆視聽嗎？真的會透過紛擾的表象，用平和的心態(tài)、審辨的思維，理性看待那一樁樁人間事、一副副眾生相嗎？事實上，很多時候，我們只會跟在媒體的后面，搖旗吶喊，人云亦云，最終被淹沒在了茫茫的信息洪流之中。所以有人說，信息化時代，我們看似知道了很多，其實我們對這個世界一無所知。因為我們的感知力正在日趨退化，我們的判斷力正在逐漸鈍化。這不能不說是今人之哀。

作為一名語文教師，我十分理解命題者出這道作文題的良苦用心。在小學階段嘗試“時事評論”寫作，其目的不是為了難倒學生，更不是要讓學生發(fā)表多么深刻的真知灼見，而是希望學生能走出課本、走出課堂、走進一個更真實、更廣闊、更鮮活的語文世界，并學著用自己的視角、自己的思考、自己的理解來做出自己的判斷，發(fā)出自己的聲音、表達自己的觀點。這是當下孩子最為缺失卻又亟待補上的一課。

幾年前，浙江師范大學潘涌教授曾在《“創(chuàng)造性文化基因”的缺失與培育》一文中，對美國大學在華招生考試的情況做了深度透視。他說：中國學生“在‘比較和評價論點（comparing and evaluating）題型中，正確率僅為23.30%。這類題目要求學生剝離表象并且對比和判斷不同作者的觀點，這種從聯(lián)系和區(qū)別中做出獨立評論的題型因明顯的思維批判性而成為中國學生的‘最大軟肋。以獨立評論為核心的‘批判性閱讀顯然成了中國學生的‘閱讀瓶頸，其后暴露出來的深層次問題正是中國學生普遍存在的‘批判性思維的缺失”。

為什么會出現(xiàn)這樣的狀況？在我看來，很大程度上源于教師缺乏對學生審辯式思維的關注與培育。長期的“灌輸式”“授受式”教學，嚴重阻礙甚至扼殺了學生的批判力與思辨力的發(fā)展，致使他們在日復一日追求標準答案的過程中，慢慢喪失了獨立判斷、理性思考、發(fā)表獨特見解的能力。20多年的講臺生涯告訴我，無論是男孩子還是女孩子、農(nóng)村孩子還是城里孩子、高年級孩子還是低年級孩子，他們大多唯書、唯上、唯師，普遍缺乏審辨意識和批判精神，這已然成了當下中國學生不能承受的教育之痛。

今天，我們欣喜地看到，一些有識之士已開始關注學生的審辯式思維，并通過“時事評論”“新聞議事”等方式，來提升學生的閱讀力、思辨力和表達力。事實上，“一個人如果真的養(yǎng)成了獨立、自主、理性和思辨的習慣，那他已經(jīng)是個現(xiàn)代公民了，語文教育的任務也就完成了大半，甚至是最重要的部分，知識的多少和觀點的對錯反而不那么重要了?！保ǖ荫R語）

在公共平臺上，還有一些人吐槽這次作文“尺度太大”，認為“小學生以形象思維為主，讓他們進行理性思辨，是否違背了學生的認知規(guī)律？”其實，這是一種認識上的偏見。遠在大洋彼岸的美國，從小就十分重視對孩子批判精神和獨立思考能力的培養(yǎng)。歐陽林《批判性思維與中學教學》提到：“自幼兒園開始，老師就給小孩很多表述的機會，讓他們針對某個問題各抒己見，發(fā)表自己的看法，談談自己的經(jīng)歷，或者跟別人辯論。許多校區(qū)要求學生在小學四五年級時進行科學思維方法的訓練，為學生今后的學習、研究打好基礎。四年級的時候，老師就會花一年時間講科學方法是什么，具體到科學的思辨、證明或證偽過程。”另外據(jù)謝小慶《審辯式思維》介紹，美國哲學學會還在《德爾菲報告》中建議老師和家長：“從幼兒園開始就需要注意發(fā)展兒童的審辯式思維。例如，引導兒童學習推理，收集相關事實，學會考慮各種不同的可能性，學會理解他人的想法。教育系統(tǒng)需要從小幫助兒童養(yǎng)成以審辯式思維為特征的良好的思維習慣，強化相關實踐，幫助兒童不斷向著自我完善的方向進步。對教育系統(tǒng)提出這樣的要求，既是合理的，也是可行的。審辯式思維教學不應僅僅針對那些準備上大學的人，也不應從大學階段的教育才開始。那些推遲到學生進入大學以后才開始的審辯式思維教育，往往成效甚微?！?/p>

由此看來，如何喚醒學生的審辯意識，發(fā)展學生的理性思維，培育學生的獨立思考能力，真正讓學生越學越聰明，越學越有理性的光芒，我們還有很長的路要走。而這，正是“時事評論”作文的核心要義之所在。

（作者單位：浙江紹興市上虞區(qū)小越街道中心小學）

責任編輯? ?黃佳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