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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與金錢打了一輩子交道的貧寒父親

        2019-04-18 08:31:54王培仁
        金秋 2019年1期
        關(guān)鍵詞:信貸員李叔曲江

        文/王培仁

        父親16歲時,就進(jìn)入了當(dāng)時的陜西富秦錢局。新中國成立后,他在中國人民銀行工作,后因身患疾病、久治不愈,年近六旬的他為了響應(yīng)黨的號召和不給組織添麻煩,主動請辭回到農(nóng)村老家,在生產(chǎn)大隊信用站當(dāng)了一名信貸員。直到他75歲,年老體衰支撐不了,才不得不從他終生熱愛的金融崗位上退了下來。父親與錢打了一輩子交道,卻又幾乎窮困緊缺了一輩子。

        腦子里裝的是“銀行”

        1958年8月初,我們一家從西安城內(nèi)搬回位于大雁塔東南兩公里的農(nóng)村老家,幾天后父親就成為曲江公社信用社在我們村大隊設(shè)立的分支機(jī)構(gòu)的信貸員。信貸員的全稱是信用合作社業(yè)務(wù)代辦員,負(fù)責(zé)辦理本大隊的存取款業(yè)務(wù),由大隊記工分。后來分社改為信用站,編制由原來的3人減少為父親1人,村里還讓父親兼任大隊出納。父親每天掙的工分比村里的女勞力還少1分,他在這個崗位上干了20多年。于是我們家成了全村家喻戶曉的村“銀行”。就是父親不再擔(dān)任信貸員之后,“銀行”依然是我們家的專用名詞。1992年父親去世后,我們每每回家,鄉(xiāng)親們還是說:“銀行家的老幾回來了。”

        母親很支持父親的工作,請匠人把原來不到30平方米的廳房隔成兩間小屋,在后邊的小屋里支了張單人床,作為父親休息的地方;前邊靠街的不到10平方米的小屋就是父親的辦公場所,擺著桌椅板凳和存放賬務(wù)的柜子。為了方便儲戶,又在臨街的墻上開了個小窗,墻上還貼著各種各樣有關(guān)儲蓄的宣傳畫和標(biāo)語;父親還結(jié)合自己在銀行工作時的知識,以通俗的語言編寫了一個《答儲戶問》,用毛筆工工整整地抄寫出來,貼在我們家大門口的宣傳欄里。夏季,那小小的房間里因空氣不對流而悶熱無比。在我的記憶中,父親一輩子沒有享受過電風(fēng)扇、空調(diào),整個夏天都是光著背,只穿條大褲衩,堅持在屋里辦公。

        20世紀(jì)六七十年代,做儲蓄工作十分困難,而父親卻獲得了很多獎狀,年年被評為“先進(jìn)工作者”。我們村大隊信用站儲蓄存款總額,一直穩(wěn)居曲江池人民公社各大隊之首,為曲江公社信用社的儲蓄額在全雁塔區(qū)名列前茅做出了很多貢獻(xiàn)。父親能取得這樣的工作成績,主要靠的是:辛苦、信用和熱情優(yōu)質(zhì)的服務(wù)。

        父親成年累月堅持主動上門宣傳政策,收儲攬儲。只要聽說哪一家有在外的親屬寄回錢來或者是哪一戶賣了豬,他就立刻前去動員儲蓄。每年到了年終分配時,父親連續(xù)加班加點工作,守在每個生產(chǎn)隊的年終分配會場,當(dāng)場宣傳動員;有時還要趕到分了現(xiàn)金的社員家里,爭取把他們手里暫時不用的錢,全部攬到信用社存款上來。在工作中,父親尤其注重為儲戶保密,讓大家真切地覺得把錢放在父親這里,比放在自己家里還保險。那時候人們都窮,有的人家,想著孩子將來要上學(xué)或者結(jié)婚,硬是從嘴里一點一點摳出幾個錢來,有了幾個錢還怕別人知道,怕大家庭中的其他成員鬧事等等,父親在攬收存款時十分注意這些細(xì)節(jié),盡量不讓第三個人知道這些。就是有人再三打聽,也無法從父親嘴里套出半點秘密。漸漸地,不少人在存了錢之后,干脆把存折也放在父親這里,以免存折拿回去了被發(fā)現(xiàn)。過去存款不用密碼,就憑存折取錢,敢把存折放在信貸員手里,這是對父親的極度信任。當(dāng)然,父親也確實做到了想儲戶之所想、急儲戶之所急,甚至比儲戶自己想得還更為周到。那時候,上百元就是大數(shù)目,人們手頭有錢一般也不過幾十元,在外工作的人每個月寄回家里的錢以5元居多,父親就是從這點小數(shù)目做起,努力吸納各種存款。他對儲戶說,你什么時候要用錢,就什么時候來取,我那兒一年365天,每天24小時都有人,和放在家里一樣保險,而且還有利息,還丟不了、壞不了、老鼠咬不了。許多人都是經(jīng)不住父親這般“耐心勸說”,抱著試試看的態(tài)度照做了。而事實果然如父親所說,于是一傳十、十傳百,幾乎全村的人都不在家里放錢了。就這樣積少成多,全村的儲蓄總額就在不斷增加。每次有儲戶來辦理存款,父親都要根據(jù)錢數(shù)多少、什么時候要用這筆錢等內(nèi)容,提出存為活期或者定期以及定期幾年等建議。農(nóng)村收入少,不少人家在孩子很小的時候,就開始為孩子長大娶媳婦蓋房攢錢,定期與活期的利息相差很大,父親的建議等于是在幫人家進(jìn)行理財。一到時間父親就去提醒存款人,他們都十分感激,說父親真是比他們自己還操心。我們村是個大村,共有8個生產(chǎn)隊,從村東走到村西有近2公里的路,父親常常這么跑來跑去,所以每天都格外忙碌。

        心里想的是儲戶

        父親對國家、對單位乃至對子女、對親人、對鄉(xiāng)鄰、對同事都以善良、忠厚之心待之。他說我們家族的孩子取名中包納了仁義禮智信,就是想繼承傳統(tǒng)文化,希望以道德、倫理準(zhǔn)則做人辦事,培養(yǎng)下一代的至仁至愛之心。

        父親擔(dān)任大隊信貸員期間,每天到曲江公社信用社做一次賬,后來改為兩天一次,為的就是及時把社員的存款計利息。在20多年里,父親堅持不懈,從未耽誤或推遲過一次,即使是下雪下雨也照常不誤。從村頭到曲江池相距3公里多,開始時全部是土路,后來鋪成石子路。父親在20多年里就這樣一趟一趟地走了近2.2萬公里,相當(dāng)于繞地球半圈。

        一個冬日,快到吃晚飯的時候,有人一下子存了一筆在當(dāng)時來說數(shù)額不小的錢。父親給他辦完手續(xù)后,當(dāng)即就要去曲江池把這筆存款計入信用社賬內(nèi)。這時候,天陰得實實騰騰,眼看就要下大雪的樣子。母親說:“錢放一夜又少不了,等明天一早去還不行嗎?”父親說:“不行!一是為安寧,二是今天送去就按今天計利息,明天去就少一天,人家存款就要吃虧。”

        父親就這樣急匆匆地出了門。不久,天果然開始下雪,而且越下越大。當(dāng)父親身上落滿白雪,踏著泥濘的鄉(xiāng)間路來到曲江公社信用社時,營業(yè)員正準(zhǔn)備關(guān)門,見到父親吃了一驚說:“王大爺,這么冷的天,你還……”父親說:“急事得急辦,咱受點累,不能讓儲戶吃虧。”

        天黑后,父親才披著一身厚厚的雪花,一步三滑地回到了家。那時候,父親已是7多歲的人了,真不知道他是怎樣一步步走回來的?像這樣的事兒,對父親來說不是一次兩次,在半路上突遇瓢潑大雨也有過好多回。

        20世紀(jì)70年代初的一天半夜時分,突然有人使勁兒地敲打我家大門,還不停地大聲叫著:“大哥!大哥!”原來是村里我們叫他為“李叔”的愛人得了急病去醫(yī)院,要交住院費。父親連忙起床,一邊扣著棉襖扣子一邊走進(jìn)辦公室,還忙不迭地招呼:“我趕緊給你找存折取錢?!备赣H取出“李叔”的存折看了看后說:“5元,取多少?”李叔愁眉苦臉地說:“全取還差30元呢,醫(yī)院說要交夠80元才行?!备赣H什么也沒有說,轉(zhuǎn)身到里屋去,不一會兒拿出30元錢來,囑咐道:“你拿去,救人要緊,不夠回頭再說?!崩钍甯袆拥弥钡粞蹨I,一邊把錢收好一邊說:“大哥,真是謝謝你了!我還不知道能去哪里借這個錢呢”。

        那時候我們家人口多,日子過得很緊巴,存?zhèn)€30塊錢也很不容易。后來說起那天晚上的事時,母親還對在外頭工作的子女說:“你爸就是這,誰家有難事他能幫就幫,你們寄回來的錢不知多少都貼在這上了?!碑?dāng)然母親是一貫支持父親的,從我們記事時起,就看到母親從來不管錢。我們兄妹拿回來錢也都交給父親,但母親沒有任何意見,兩人之間在經(jīng)濟(jì)上是完全信任的。

        當(dāng)年,茶葉還是生活中的奢侈品。我那分別在福建、云南部隊的兩個兄弟時常給家里寄一些較好的茶葉回來孝敬老人。父親除了自己泡著喝一點兒外,都拿出來做了招待之用。凡有人來信用站存款取款,父親都要先泡上一杯熱茶,讓人家喝著,他給人家辦手續(xù)。父親還經(jīng)常教育我們兄妹:“鄉(xiāng)黨情份重?。舳际亲鹳F的客人,倒杯茶是禮貌,是尊重!怎么能讓人家干坐?”

        我們家的房子,長期作為信用站的辦公室,卻沒有分文的房租,父親也從來不提這事。后來,倒是有的熱心社員覺得不合理,就反映到大隊,大隊才在使用了房子10年后研究決定,每年付給父親60元。后來不管物價上漲、工資提高,這60元始終沒變,直到父親不再干信貸員為止。

        當(dāng)我們感到不滿時,父親還發(fā)脾氣說:“吃點兒虧怕啥?要知道吃虧是福,世上哪有那么多‘公道’去討?”

        父親認(rèn)真負(fù)責(zé)的工作態(tài)度,完全徹底為群眾服務(wù)的精神,顯著的工作成績,在全村幾乎無人企及。因此,在他年愈古稀之后,村上仍然沒有找到替代他的人,于是父親一直干到了75歲高齡??蕖?/p>

        活在鄉(xiāng)親們的心坎上

        父親一生為人正直、厚道,嚴(yán)以律己、寬以待人,勤勤懇懇,樂于助人,在鄉(xiāng)親們中口碑極好、威望很高。1992年農(nóng)歷六月二十八,父親在家里咽下了最后一口氣,還沒等我們出門去請,屋里屋外頓時涌滿了來幫忙的人,有的張羅著搭棚擺桌子,有的布置靈堂,還有搬來冰塊放在遺體周圍……,大家都是自覺行事,用不著“執(zhí)事”安排分派。盡管我們兄妹眾多,卻不必在悲痛至極之時去忙這忙那。

        前來吊唁的人川流不息,一直持續(xù)了整整兩天。人們一邊流著淚,一邊訴說著父親在世時的好德行。

        出殯那天,太陽火辣辣的,村道上沒有一絲兒風(fēng),但為父親送葬的人早早就聚集在我們家里里外外、前前后后,送來的挽幢就達(dá)500多條。起靈前,我們舉行了簡單的遺體告別儀式,當(dāng)我代表兄妹宣讀悼詞時,大家和我們一起嚎啕大

        驕陽當(dāng)空,人們空手走著都會感到熱得喘不上氣來,可是爭搶著抬靈柩的沒有人喊熱喊累。有一名中年人,是多年前落戶到村上的安徽人,旁邊的人都已換過幾次了,他卻還不松手。有人勸他歇一歇,他滿臉淚水地說道:“就讓我多抬一會,大伯、大媽太好了,從來不把我們當(dāng)外來戶看,還經(jīng)常周濟(jì)我們,我一輩子都感激不盡……”

        那一天,村上各個生產(chǎn)隊的鄉(xiāng)親都來為父親送葬,整個送葬隊伍在村外公路上排成一條一公里多長的長龍。

        父親用他日復(fù)一日、年復(fù)一年的言行,樹立了他高尚的人格和情操,成為我們兄妹和一代鄉(xiāng)親們心中的楷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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