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 牙

二十來年前，我住在一個吊腳樓的二樓，木頭樓板下面就是豬圈。

我的舅母每天下午忙完農活，會挑著一擔子涼糕去城里賣。舅母賣涼糕的時候突然跑來兩個老外，想嘗嘗這個稀奇古怪又長得有點像布丁的中國本地小吃，隨手就塞給她一張鈔票。旁邊剛好有個當老師的老頭，跟她說這是五美元，相當于人民幣的四十多塊呢。當時匯率是1：8左右，我舅母聽見這個話眼睛都直了，趕緊接過來塞到衣服最里層，坐汽渡船回家的時候都緊緊地護住那一片衣服，生怕被人偷了。

她一碗涼糕當時的價格是人民幣五毛錢。

當天晚上她就去鎮(zhèn)上割了兩斤肉，回家炒了一大碗回鍋肉給我小表弟吃。她家里飄出來的肉香和小表弟滿嘴的油光，深深地刺激了我。

窮則思變，我也琢磨著怎樣從老外的口袋里掏出點錢來。

那時候樂山的旅游服務其實非常孱弱。成都過來的長途大巴“吭哧”一聲停下，開門放出一堆人各奔東西，隔三差五地就會有那么兩三個手里拿著紙質地圖不知所措的老外。

而我，一個初中生磕磕巴巴、發(fā)音語法都錯漏百出的英語，在他們聽來都是天籟之音。

我可以帶他們走小路繞過售票處，沿路講解然后送回城里，不但可以把門票錢據為己有，還可以收一筆導游的錢。我成了一名“黑導”。我的收費從一開始的五元變成了五十元。

這一行從初中一直做到了高中，我沒事干的時候就總跑去那個中心車站等著撞大運，直到再次受到刺激。

那次我忽悠到了一家四口人，兩個大人帶著一對姐弟，姐姐跟我差不多大，金黃色的頭發(fā)折射著初夏的陽光，讓我有點目眩神迷。

從大佛肩膀右邊那個九曲棧道往下朝大佛腳背走的時候，我開始借口扶著“Lucy”防止摔倒揩油，“Lucy”本人對此毫不介意。九曲棧道上觀景臺那個位置是我覺得整個樂山大佛景區(qū)里面景色最好的地方，一邊是雄偉古老的大佛寶相莊嚴，另一邊是籠罩在淡淡霧氣里面的鄉(xiāng)村和城市。恬靜的村里，雞鳴狗叫，偶爾還會有老牛發(fā)出長長的哞叫，河風帶走一切煩惱和俗世的愁苦，吹過你的肋骨下方，讓你覺得馬上就可以乘著風飛起來。

介紹完大佛，我讓他們看另一邊的風景，把我心目中恬靜而美麗的中國鄉(xiāng)村展示給他們?？墒撬麄儗Υ瞬]有什么興趣，我不甘心，繼續(xù)向“Lucy”叨叨那邊的鄉(xiāng)村，“Lucy”終于不耐煩了，給我翻了一個白眼，從嘴里擠出兩個單詞：poor country。

我心里立刻像被塞了一大把冰塊，身上汗水瞬間變得冰涼。我知道，阡陌交通之間，滿地都是牛糞和狗屎。城里道路邊上有垃圾，人行道上面油膩膩的。到處都是搖搖欲墜的瓦房、吊腳樓，稀疏的樓板下面是兩頭豬在打鼾放屁，下雨的時候會漏雨，冰冷的雨滴如果掉在豬身上，它們會不耐煩地大聲哼哼。

何況是人呢？

我不知道是怎么把“Lucy”一家人送回城里的，腦子像是被大錘砸過，木愣愣的。

回到學校教室坐下來，窗外是九個大字：為中華之崛起而讀書。從此以后我再沒有去干過這個營生。在這之后，不管是讀書、上大學，直到后來當了一個邊防軍官，面對任何一個外國人，我再沒有產生過一絲諂媚。

后來我又一次去樂山大佛景區(qū)玩的時候，就是在那個觀景臺，又看到了一對外國夫妻，舉著一張紙質地圖不知所措。二十多年了，仍有人不知道用還帶語音導航的電子地圖。我走過去給他們指了路，他們表示了感謝，就此別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