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
說起樹,你想到的是什么?
有一句不知何時流行起來的話:“如果有下輩子,我要做一棵樹?!?/p>
樹在人們心中應(yīng)該是堅韌、挺拔、包容和可以依靠的形象。想起樹的時候,腦海里似乎就有一片茂密的森林,光線將樹葉的影子投射在泥土地上,隨風(fēng)搖動,散發(fā)出陣陣清香。
外公家門口有兩棵樹,一棵是樟樹,一棵是酸棗樹,冠蓋如云,是外公在結(jié)婚的那一年種下的。那一年,外公26歲,外婆18歲。他們是村里人介紹結(jié)婚的,結(jié)婚之前只見過幾面,彼此都覺得是時候結(jié)婚了,也就結(jié)了婚。那時候,愛情大約是一個新鮮的名詞,不像現(xiàn)在這樣輕浮,能輕易地掛在嘴邊,寫在字里行間。
生產(chǎn)隊的工作很辛苦,一整天都在地里干活,拔草、插秧,從天剛微微明到漫天彩霞,時間過得緩慢。他們在生產(chǎn)隊的公共食堂里吃飯,去晚了就只剩下木飯桶里的幾粒糙米。舀飯的師傅給男同志的米飯多,給女同志的米飯少,外婆身體瘦弱,經(jīng)常性頭暈,外公就從自己的米飯里省下一團,用布包著,讓外婆餓了的時候拿出來吃。隊里的劉嬸老是笑外公:“難怪你這么瘦呢,每天吃飯還要從嘴邊省下一口?!?/p>
但是他們也經(jīng)常吵架,因為家里的米缸常常沒有米,六個孩子每天都眼巴巴地望著鍋,等著吃飯。小舅是家里最小的男孩,備受寵愛,性子養(yǎng)得比較驕縱,嘴巴也挑。大舅不吃香菜,他就不吃蔥也不吃姜,吃飯永遠是最多,凡有一點肉,也都是給他了。吃飯的時候,六個孩子搬著小板凳排排坐,外婆給他們用碗盛了,一一放在小板凳上。有一次是吃稀飯,煮得不濃稠,米白色的湯水里浮著小半碗米粒,小舅一看就不干了,大聲嚷嚷著:“我不吃這個!我要吃飯!”外婆說:“你要是不吃就別吃,光你一個人嬌氣些?別人怎么都沒說話?你不吃我就都給他們,你餓著吧?!毙【藲夤墓牡?,就真的不吃了,看著外婆把自己的那一碗分給了其他兄弟姐妹。等到大家都吃完了,他才意識到真的不給自己吃,躺在地上開始打滾,一邊哭一邊嚎。外婆在一旁看著,覺得十分好笑。等到幾個孩子在大女兒的帶領(lǐng)下上山去砍柴了,她才從廚房壁柜里端出一碗米飯,拌了一點白砂糖,配上幾塊新炸出的油渣,端到小舅面前。小舅從地上抬起臉,滿頭滿腦都是灰塵,臉上糊著眼淚鼻涕,眼眶紅紅的,外婆給他擦了臉,遞了碗給他,道:“吃吧,別告訴你哥哥姐姐們。”后來,外公說家里的糖顯而易見地少了,外婆卻指責他在市場上將辛苦打來的蝦米便宜賣給了別人,兩個人雖然吵吵嚷嚷,卻從來都不把對方的責罵放在心上,最后罵著罵著居然還笑出聲來,很快又和好了。日子如同金色的箭,迅疾無聲,無可回頭。我出生的時候,外婆64歲,外公72歲。
我在暑假的時候老是要在外婆家住上一段時間,一是父母上班沒時間管我,二是鄉(xiāng)下實在是很自由,我滿可以撒丫子在田野中跑來跑去。最喜歡的是夏天,會突然下一場暴雨,雨水滴滴答答地敲在青瓦片上,像是奏起了一首古老的弦音。我就伸出腳丫子在屋檐下接雨,打在腳背上的雨水四下濺開來,又紛紛搶奪著落下去,發(fā)出珠玉般的瑩白光芒,瞬間湮沒在了水灘里,再也看不見。門前的大樟樹高過了房頂,默默地承受著雨水的洗禮,樹皮的紋路在雨水的浸淋下變得越發(fā)清晰。而酸棗樹葉子比較軟,每次都被雨水打下來一些,軟軟地趴伏在地上,印在了泥土里。
天晴的時候就更加好玩了。拿一根外公搓的麻繩,穿過空心的泡桐木,分別將麻繩的兩端系在門前的樟樹和酸棗樹上,一個自制秋千就做好了。樟樹長得很結(jié)實,無論我怎么搖晃它都巋然不動,而酸棗樹卻會被這股大力震暈了腦袋,零零散散飄下幾片葉子來,樹干也被麻繩勒出了深深的印痕。我晃蕩在樹影和陽光下,世界在我身邊成了球形,似乎所有的葉子和陽光都混為一體,包圍著我,開辟出一方小小的天地,隔絕了外面的整個世界。
外婆家只有一面小小的鏡子,擺放在窗臺上,房間里的光線又很暗,那面鏡子起到的作用實在不大,她便常常在樟樹底下給我梳頭發(fā)。她的手滿是粗糙的大繭子,摸在我的臉頰上會有刺刺的觸感,她的指甲里都是黑色的垢,無論怎么洗都洗不掉,指甲粗厚,剪也剪不干凈,她于是很喜歡我的手,柔嫩、光滑、細軟。有一次她問我:“孫孫啊,為什么你的頭發(fā)是彩色的?”那時我上小學(xué),其實也不懂,更不知道她為什么要問這個問題,只隨口答道:“陽光一照不就是彩色的嘛?”她于是很高興,連夸我聰明,會讀書,所以知道這么多。我有些不以為然,卻又有小小的得意,我已經(jīng)上小學(xué)了,外婆卻連小學(xué)都沒有上過。其實我小學(xué)的時候成績并不好,每次數(shù)學(xué)總要出錯,父親對我很嚴苛,算不對就要打人,外婆總是攔著,把我護在懷里,背地里又偷偷教我:“你心算不出來就用手指頭掰著算,這總能算對。”掰手指頭真的挺有用,而這個方法,卻是沒上過學(xué)的外婆教我的。后來回想起來,她對于讀書一定是有渴望的,外公會讀書識字,吵起架來還會拿這個事說她沒文化。如果家里有條件讓她讀書,她一定會很出色吧。
我6歲時,外婆70歲,外公78歲。有一天放學(xué)回家,媽媽告訴我外婆的眼睛看不見了。我說:“看不見是什么意思?”媽媽低聲說:“就是失明了,再也看不見了?!卑职指嬖V我其實外婆很想做手術(shù),青光眼說不定能治好,總比什么都看不見需要別人照顧來得強。這是外婆悄悄告訴他的??墒莾蓚€舅舅不肯,說都這么大年齡了再做手術(shù)也沒意義,浪費錢。四個女兒琢磨著湊錢給外婆治眼睛,但是兩個舅舅又說了,萬一出了什么事就要她們擔責任,以后兩個兒子不負擔贍養(yǎng)父母的責任。我聽見母親諷刺的聲音:“小時候?qū)λ麄儍蓚€兒子最好,等人老了要照顧的時候,立馬撇得干干凈凈?!蔽业谝淮我娮R到家庭的矛盾,對舅舅們的尊敬在那個時候蕩然無存。
我去看望外婆的時候她正躺坐在床上,依舊穿著那身青布衫,眼睛烏黑的一圈。我開玩笑說:“外婆你怎么變成熊貓啦?”她臉上的皺紋像刀刻,聽我這么說,笑得有七分對我的喜愛,三分對失明的失落。她是在試圖摸索道路的時候撞到了柜子,那一下撞得極狠,眼睛磕在了柜子伸出來的拉手上,直接造成了瘀血。我拉著她的手陪她說話,到了中午的時候外公進房間來叫她去吃飯,她笑罵:“你以前老說我做的飯菜難吃,這下可好了,我再也做不了飯了,以后你得天天做飯?!蓖夤兀骸鞍眩锰澞悴挥米鲲埩?,我再也不用吃那么難吃的飯菜了,我做的不知有多好吃,不信你來試一下?”我攙扶著外婆走到廚房里去。廚房的飯桌是以前的老木匠用實木制作的,沒有上油漆,還保留著樹木的天然紋理,棕黑色的線條縱橫交錯,像極了外婆的手,干枯皸裂,留有歷史的沙塵和傷口。外公做了長豆角,是那種已經(jīng)長出大豆子的長豆角,外皮比較老了。新鮮的嫩豆角早就擔到鎮(zhèn)上的集市上去賣了。外婆說真難吃,嚼不動。外公笑得臉上的褶子都擠在了一起,說:“我看孫孫吃得很多,她覺得很好吃呢!對吧?”我連連點頭。實際上,因為豆角本身比較老了,所以外公煮得比較老,里面的紫色大豆子入口即化,口感軟糯,還挺下飯的。因為沒多少菜,外公一直叮囑我多吃點飯,用少量的菜就著大口的米飯吃。后來在學(xué)校食堂里吃飯,人家都說我和男同學(xué)似的,吃米飯吃一大碗,菜倒是吃得比較少。
我走的時候,看見酸棗樹已經(jīng)開始掉葉子了。那個夏天,沒有酸棗粑粑吃,也沒有酸棗粒粒吃,家里除了外婆誰也不會做。外婆要外公送我,外公從地里拔了好多菜要我?guī)е厝コ?。我連連說不要不要,我太小了提不動,他便說送我上車,還自制了一個麻繩捆好的袋子,說有了這個袋子就提得動了。還囑咐我一定要保管好那個袋子,下次再來的時候還可以用它來提菜。我拗不過他,任由他一路跟著我越過田野和魚塘,走到了公交車站旁。公交車終于來了,我松了一口氣,外公跟著我上車,等我找好了座位,將手里的東西放在我腳邊,駝著背下去了。我坐在公交車里,看著他的背影遠去,慢慢地縮成一個小點,像一部默片,只有黑白的色彩和沉默的人物,所以彩色的歡樂都是不存在的。
寒假的時候又去了外婆家。酸棗樹只剩下幾節(jié)黑色的枯枝,直直地指向天空,孤寂而清冷。外公在地里干活,外婆坐在房間里。聽到幾個子女招呼她,外婆很高興,忙摸索著起來,從角落里抱了竹籠子過來,要幾個兒女烤烤腳。女兒們給她找了把椅子,拿了蓋毯過來要她蓋著,又去搬了煤爐子進來,四個人圍著一桌開始打牌。沒有人陪她說話。外婆暗藍色的眼睛望向前方,不知道在想什么,好像已經(jīng)遠離了搓麻將的喧囂,看到了她夢中的兒孫的臉龐。
上了高中以后,我的學(xué)業(yè)越來越重,學(xué)校老師布置的作業(yè)很多,每一個學(xué)科都有兩本書的作業(yè)要寫,一個寒假都要掰成幾個才夠做完,去外婆家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樣一待就是一個暑假、寒假。她的手仍舊像以前那樣粗糙,頭發(fā)卻不像從前那樣服帖,似乎隨著白發(fā)越來越多,發(fā)質(zhì)也變得越來越毛躁了一般。我問她:“你冷不冷?”她說:“冷,白天要好一點,畢竟會有點太陽,坐在外面曬曬也挺好的。”媽媽給她買了收音機,可以聽聽新聞,甚至聽聽廣播劇。她很有興味地告訴我廣播里又在播《康熙王朝》,和以前她在電視里看過的一樣,她還記得那些畫面。她還說有一天在夢里又能看見了,她看見了我們,都長大了,長得很高,臉也張開了。夢境很真實,以至于她以為那不是夢。等醒過來的時候,眼前還有一片白光,她感覺自己的眼睛也許慢慢就好了也說不定。在剩下的生命中她最大的愿望就是再看看我們。因此她常常要摸我的臉,怕時間過得太久了就不記得我長什么樣子了。我感受到她手掌間的粗糙紋理在我臉上來回撫摸,引起臉上的皮膚一陣陣舒服的呵嘆。她突然又變得悲傷:“我怕是享受不到你們的福氣了。”我說:“等春天就好了。等春天來了,我扶你出去走走,還可以去劉奶奶家串門呢,就像我小時候你帶著我一樣。”
那一年冬天,門前的酸棗樹被砍掉了,因為舅舅說有算命的路過說這棵樹擋住了財。有人看中了門前的大樟樹,冠蓋如云、遮天蔽日,出價8000元。外公死活不同意,說這么多年的樹有感情了,再說“樹挪死、人挪活”,移栽到別的地方去說不定就糟蹋了。外婆說死去的伯父經(jīng)常晚上會入夢,她只是不搭理他。那一年春天,我17歲,外婆81歲,外公89歲。我一個人坐在走廊的青石板上,看著院子里的桃花盛開,粉白色,沒長葉子,襯著蔚藍的天空,格外好看。
外公說自己很寂寞,他習(xí)慣了每天晚上和外婆說會兒話再去睡,習(xí)慣了每天早上叫她起床,也習(xí)慣了每天和她拌嘴?,F(xiàn)如今一個人住在空蕩蕩的房子里,每日聽著屋后的竹林被風(fēng)吹得“簌簌”作響,聽著夜間的蟋蟀叫聲,更覺得自己孤獨。在我印象中,外公不是一個文藝的人,甚至可以說有點頑皮,他會故意逗外婆生氣,故意怪里怪氣說話,我做鬼臉的本事都是和外公學(xué)的??墒峭馄抛吡艘院螅兊冒察o起來,笑容也不像原來那么夸張,那笑似乎只牽扯著皮肉,浸透不到眼睛里去。有一次下樓梯,他摔倒在地,腳踝粉碎性骨折,從此只能躺在床上,不能下地去干活,也不能自己做飯吃。兩個兒子輪流讓他去住,這家住一個月再去另一家住一個月。后來他說,你外婆最近老是來找我,說自己在那邊也比較寂寞,要我去陪她。
門前的大樟樹終于被賣掉了,價格比原來更高。那一年,我18歲,外公90歲。
北去的列車上,我和母親談到了死亡。我說:“久病床前無孝子,與其老了因為身體不好成為兒女的負擔被嫌棄,還不如選擇安樂?!蹦赣H眼睛里的光芒如同冬夜里在外婆家灼烤的炭火,在灰燼里忽明忽暗,她輕聲說:“我死了以后不需要墓地,就把我埋在一棵大樹下,有個依靠就可以了。最多孫子輩的記得你,百年以后痕跡都會慢慢淡化,最終誰也不記得你,對他們來說,你只是一個陌生的老古董罷了?!?p>
如今,家鄉(xiāng)的樹都不見了,寬白馬路代替了田間小路,高大工廠取代了松野山林,我只能憑借著記憶去重塑一對夫妻的故事,兩棵樹的故事。如果有下輩子,為什么有人要選擇做一棵樹呢?人的生命如同蜉蝣一般,朝生暮死,太過于短暫,容易被忘卻,過往的艱辛和苦痛,歡笑和喜悅,似乎都在彈指間逝去,而樹屹立在天地間,沒有情感,只一味向上生長,向下扎根,似乎是永恒。但我仍舊不愿意做一棵樹,我更想要漫步于樹的蔭蔽之中,聽樹述說遙遠的時空發(fā)生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