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在聽音樂時,我突然想起了多年不曾碰過的單簧管,便在音樂軟件的搜索欄輸入了“單簧管”三個字。聽著熟悉的音色、熟悉的樂曲,記憶和情感便一發(fā)不可收拾,讓我自己也感到驚訝。
我以為人的大腦是見異思遷的。我以為大把的零碎的片段早已被甩出了我記憶的領地。但其實,如今的我生活在一個自己筑成的封閉的圍墻里。我在圍墻內的小天地中,頭腦被眼前的事物充斥著。墻里的空間雖小,但里面的空氣卻恃寵而驕地膨脹著,讓迷亂的我自以為如臨大敵。我便如此在圍墻里忙得起勁兒。一天,偶然間,我在圍墻上鑿了一個小洞,墻外的某些東西便流淌了進來。這時,我才幡然醒悟,原來墻外的世界,也是我的。那是我遺失了的曾經,也是我本已遺失了的、但又有了挽回余地的現在和將來。
我從八歲開始學單簧管,學到十三歲便因學業(yè)繁忙擱置了,前后一共五年的時間。但我總會覺得,我學了不止五年。我生命的過去二十年,時間的密度是不均勻的。中學以前的日子總是過得那么慢。無數個星期六的下午,我抱著我的單簧管,背著貼滿膠帶的樂譜,一個人走向單簧管教室。等到下課時,太陽已經看不見了,只留下紫色混著黃色的渾濁的晚霞,襯在高低錯落的房子的剪影后面。那時的我,總覺得這一層一層的晚霞像是切開的皮蛋。從教室回家的路上,會路過一家銀行。那時,監(jiān)控錄像還沒有現在這么普及,我便經常仰著頭對著銀行門口的攝像頭做鬼臉。走過銀行,離家就近了,我便開始想,姥姥和媽媽給我做了什么飯菜呢?爸爸是不是又霸占著電視看球賽呢?就這樣走了一年又一年,我只是感覺時間在循環(huán),我也只是在循環(huán),并沒有長大。多年以后,當有了在一夜之間長大的感覺的時候,才知道小時候那種混沌的錯覺是幸福的。
其實我在音樂方面資質平平,或者說有些缺陷。小學二年級時參加了合唱隊,因為唱不準音調被刷了下來。單簧管老師也說我樂感不佳。再加上小時候愛玩的天性,這一切都導致我的單簧管學習經歷不甚愉快。我當時的口頭語之一就是:“媽媽,黑管太難學了。”從學習樂理知識,到熟悉指法;從音階到練習曲,再到樂曲。我的右手拇指因為要托著單簧管,上面漸漸磨出了一小塊橢圓形的繭子。每當練習的時候,這個繭子又會被壓成一個紅腫光滑的小坑。過后,它就又變成了比皮膚顏色稍深一點的繭子。如此反復,繭子便越來越厚。現在,我右手大拇指關節(jié)上的皮膚褶皺處,隱隱約約有一塊顏色比旁邊皮膚要深的橢圓形色斑,像是一個星系的形狀。把關節(jié)彎過來,皮膚的褶皺便繃緊了,用另一只手去摸這里,還能感覺到一個凹下去的小坑。曾經,我也無數次地這樣摸著,摸著新鮮的、火辣辣地疼的小坑,或摸著已經沉淀下的繭子。從前,摸著它的心情可能是委屈、心酸,也可能是自豪、有成就感。如今再去撫摸,可能像是一位孩子已經長大的媽媽摸著自己肚子上的刨腹產疤痕一樣的心情吧?
至于當時堅持的理由,我想大概有三個。第一,當時身邊不少小朋友都會學一門樂器,大概是出于好勝心,我也想把自己的特長堅持下來。第二,我可以參加很多演出、比賽和活動,包括學校組織的、少年宮組織的等等,我很享受舞臺的感覺。第三,當時我聽說,學樂器的小孩會比不學樂器的小孩更聰明,抱著自己能更加聰明的幻想,我也咬牙堅持著?,F在想想當時的心理狀態(tài),蠻有趣的,雖然當時經常抱怨。
說了那么多堅持的理由,仿佛我學的不是音樂本身了一樣。但其實仔細想想,雖然練的過程很痛苦,但是吹著自己喜歡的曲子的時候還是很享受的。今天在網上搜到的很多單簧管曲子,都是當年我吹過的,也因此勾起了我關于很多曲子的回憶。有一首名叫回旋曲,是考級曲目,旋律有點像《茉莉花》;有一首名叫蘇北調變奏曲,小學五年級的時候,我參加比賽的時候吹過,還記得我當時穿著粉色格子的連衣裙,單簧管清澈的聲音在大廳里回響;有一首名叫單簧管波爾卡,歡快跳躍,吹得精神亢奮,然而吐音極難;有一首叫拉德茨基進行曲,每次演奏這首曲子的時候,都感覺自己坐在維也納新年音樂會上;有一首叫草原歌聲,舒緩渾厚處好像草原的黎明,急促昂揚處便像在觀看蒙古大漢賽馬;還有莫扎特的舞曲,好像身在歐洲的舞會上;當然還有很多我并不喜歡、也理解不了的晦澀的曲子,吹奏的時候便只忙著指法、吐音和節(jié)奏了……
我看過的書,無論是經常翻的課本、還是只翻幾次的小說,一般都保存得很好,至少有八成新。但是我的兩本單簧管樂譜,卻早已貼滿了寬寬的膠帶,封面也褪了色。翻開樂譜,上面有我幼稚的字跡做出的標注。有的是和曲子有關的,有的是記錄上課時間的;有的是用鉛筆寫的、有的是用藍色的圓珠筆寫的。
今天在音樂軟件上找到了單簧管波爾卡和蘇北調變奏曲,還聽了一些我不熟悉的曲子。聽著聽著,我便有再次拿起單簧管的沖動。然而,我的單簧管,此刻正躺在遠在千里之外的家里的角落,鍵子上生了一層薄薄的銹,變得不再光亮。我大概已經有幾年沒有認真吹過它了,那段和單簧管度過的時光也被我“拒之墻外”了。
也許,我和單簧管一樣,銹在時光里了。
今天我和單簧管這“偶然的相遇”,正像是在我的圍墻上鑿了個小洞,讓曾經的故事流淌進我現在的生活,讓我的思緒擺脫了眼前事物的鉗制,讓我看見了我曾經擁有的生活,也讓我看見了現在的我本可以擁有的生活。正如那段和單簧管的“愛恨情仇”,一切正在經歷的,我們更愿意糾結于它的痛苦;一切成為過去的,我們更愿意去懷念其美好。其實,生活就是這樣,與其說它是唯物的,不如說它是唯心的。所有的心結可能都是用顯微鏡把水花搖晃放大成了驚濤駭浪?,F在看不清,早晚會看清。如果看不清,就放下它,按照你認為正確的路堅持走下去,也許等你看清的那一天,你會感謝曾經的自己。
作者簡介
劉婧妤(1997—),女,漢族,遼寧鐵嶺人,華南師范大學文學院,漢語言文學(師范)專業(y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