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勝衣
在第二次飛往英國的航班上,讀費孝通的舊著《重訪英倫》,甚為應(yīng)景:“倫敦的冬季是冷的,那我早知道。我(卻)特地挑定了這寒冷而且多霧的季節(jié)到這地方來……”今我亦然:選十二月初前往,是為了參加利物浦大學的一個典禮,也因此小住倫敦,順游周邊,領(lǐng)略了英格蘭冬天的風味。至于那兩點不足:“多霧”之舊弊,隨污染的成功治理早已消除了倫敦“霧都”的惡名;而英國獨特的溫帶海洋性氣候,令其雖在冬雨時節(jié)的“寒冷”中,空氣也還溫潤,宜于植物生長,加上英國人熱愛花卉園藝的傳統(tǒng),因此仍能看到不少好花佳果。
“好花佳果”亦可以用來比喻英格蘭的文化和社會風情。雖則大英帝國風光不再,猶如從上升期、興盛期的春夏,進入沉淀期的冬季,但草木未衰,乃至竟還有繁花滿樹:千年古都倫敦依舊風華端然,其他名城勝地也處處是傳統(tǒng)英式的風韻悠然。一周間,或著意尋訪或欣喜偶遇,心眼充盈,收獲甚豐。在此依個人趣味,將植物與人文兩者融合,來選記這番重訪英倫的精華。
邱園(Kew Gardens),這個英國皇家植物園,是我前年旅英未及游覽、今次私心朝圣之地。
邱園地處倫敦郊外的泰晤士河上游,規(guī)模宏大,歷史悠久,地位顯赫,不僅在世界植物學史上甚至在大英帝國發(fā)展過程中都發(fā)揮過重要作用,至今仍是英國植物研究中心,是全球植物學界的領(lǐng)軍者。雖在冬雨陰冷天前往,但興致不減,得遂作為植物迷的心愿也。
未入園,已見邱園圖書館和周邊人家,房子攀滿植物(英國這樣的庭院本也很常見)。到園中,曠野多大樹,布滿落葉,很有感覺。其中一棵如臥龍般側(cè)伏伸展的老槐,是建園后不久后的一七六二年已栽于此的—是邱園最早主事者奧古斯塔王妃時期的遺物,在陰暗天幕下依然虬枝蒼勁,怒葉叢生,宛然皇家氣派。
地靜人稀,悠然暢逛,領(lǐng)略此園的壯闊大氣,欣賞園林設(shè)計和植物,也遇上零星花事,如綴滿雨珠的英倫玫瑰,以及或粉紅或雪白的群簇小花博德莢蒾,皆在寒冬仍芳香可人。不過,更多的花事在幾個大型溫室里—英國工業(yè)革命帶來的產(chǎn)物之一,是廣泛應(yīng)用玻璃暖房,因此雖然冬天不是邱園最佳觀賞季,但仍很有看頭,就在于溫室中引種了世界各地、特別是熱帶的大量奇花異果。在此觀賞了紅花石蒜、曼陀羅、水仙等等各色花兒,還首次看到常用作插花的勿忘我在生長中的完整植株形貌。不過最值得一提的,是著名的棕櫚屋里的一棵蘇鐵,一七七五年約瑟夫·班克斯主持園政時期從非洲移栽而來。蘇鐵本來就是植物譜系中的元老,而這棵具體種名為大鳳尾蕉者,已生存二百多年,當屬世界上最高壽的盆栽植物。其粗壯的樹身蜿蜒橫生,最后舒展向上,枝葉蓬勃青翠,下方有一塊說明牌,介紹自其扎根邱園以來的世界大事—這位常青不老的住客,一直在見證,包括見證邱園的發(fā)展。在來邱園的火車上啟讀的凱茜·威利斯等著的《綠色寶藏—英國皇家植物園史話》,就以這棵蘇鐵作為全書正文的開篇和結(jié)尾,以其比喻邱園本身,一樣欣欣向榮,充滿生機。
游賞之后,在園中的紀念品店用餐兼購物,店里各種植物制品琳瑯滿目,于繁花錦簇的書籍區(qū),買到幾本留念之書。
伍爾芙的《邱園紀事》,硬精裝小書,黑色封面上以橙色印了邱園的標志之一中國塔,正文有花草圖案點綴,邱園二○一七
年出版。這是一個短篇小說,最初在一九一九年作為單行本,由伍爾芙夫婦的賀加斯出版社印行。百年前的這篇作品,以邱園為背景,引出不同年紀、背景的游人意識流的回憶,幽微的對話與心事,展示出幾幅人生剪影,體現(xiàn)了伍爾芙突破傳統(tǒng)小說寫法的探索,有論者認為是“呈現(xiàn)了一個印象派的邱園”。雖然這個版本做得不算漂亮,但在邱園遇上自然不能錯過,何況這趟全程都住在充滿伍爾芙氣息的倫敦布魯姆斯伯里區(qū),此書正是合適的紀念。
另兩本小書就更可愛更美,是豐麗悅目的水粉畫插圖的《樹》和《花園花卉》。剛好,前一天在利物浦就買過一冊《不列顛本土樹木》,而在前年秋天的英國行旅中,也買過一本《樹》和一本《不列顛野花》。
最后一種,是關(guān)于邱園歷史的《探索邱宮》。另外,后來在倫敦也有皇室背景的哈查茲書店,還買過一本英式園林小史《英國花園》。順此,該介紹一下邱園的由來與發(fā)展了,不過,依據(jù)的主要是自己旅途中和行前所讀的一些中文書籍,為大家梳理一個簡明的發(fā)展脈絡(luò)。
“邱”(Kew)是倫敦郊區(qū)的地名,十七世紀時一個貴族在這鄉(xiāng)村建造了私人的“邱宅”,當時花園里已種植了搜集來的奇花異草。一七三○年,英國國王喬治二世的兒子威爾士王子弗雷德里克租借該別墅,這位親王是個植物迷,他雇用設(shè)計師營造園林,引種了許多異國植物,此地成了王室的“邱宮”。
一七五一年弗雷德里克去世后,他那也是園林和植物愛好者的遺孀奧古斯塔王妃,在深詣園藝的比特爵士的幫助下,將花園建成一座小型藥用植物園。經(jīng)過多年打造,一七五九年“邱園”正式建立,威廉·埃頓被任命為園長(首席園丁,并負責建筑設(shè)計),揭開了邱園作為植物園的序幕。在這個時期,邱園已做了搜集植物、延聘專家、編印書籍圖譜(包括英國的植物志)等大量工作。比特爵士曾自夸:“邱園的外國植物園是迄今為止歐洲最大的,因為我們從世界每一個角落收集植物和種子?!彼M駡@能“包含地球上所有已知的植物”。這些都為后來的發(fā)展奠定了基調(diào)。
一七六○年,喬治三世登基。他繼承了母親奧古斯塔對園藝的愛好,將邱園再作擴展,仍由母親主事。同年,皇室御用的建筑大師威廉·錢伯斯開始負責重新設(shè)計邱園,他到過中國,出過關(guān)于中國建筑和東方造園的專著,因此引入中式園林等東方元素,包括后來建成的中國塔等(就是伍爾芙《邱園紀事》封面上的那座塔,我在園中也遙望過,其特別之處是,中國傳統(tǒng)寶塔一般為奇數(shù)層,邱園此塔卻是十層,可謂中西合璧)。在此前后,邱園還有多個園林大師經(jīng)手,匯集了英式園林發(fā)展史上不同階段的各種風格。
一七七二年奧古斯塔去世(我在邱園看過其中一個溫室,名為威爾士王妃溫室,就是為紀念她),喬治三世正式接管邱園。他買下該地,在該地與鄰接的皇家土地上成立了皇家植物園。一七七三年,他任用隨庫克船長首次環(huán)球探險歸來的約瑟夫·班克斯作為非常任理事、無薪園長。傾心于自然科學與全球事務(wù)的班克斯接棒后(雖然他在1797年才成為官方主管,但他在前期進行的也是實質(zhì)性管理),領(lǐng)導邱園取得了突飛猛進的發(fā)展:他出資出力,招徠大批植物學家和植物畫家,凸顯了邱園的科學研究和藝術(shù)創(chuàng)作角色;還主導大英帝國各殖民地的植物搜集和交流,使之作為帝國擴張的組成部分。邱園后來居上(英國的園林事業(yè)晚于歐陸國家,而邱園又不是英國最早的植物園),成了世界級的、具有代表性的、當時最大的植物園。
關(guān)于班克斯的成就,其中一項工作,是資助、委派大批經(jīng)邱園訓練的植物學家、園藝家—即“植物獵人”—分赴世界各地(包括中國)采集植物回邱園,指導他們進行植物的發(fā)現(xiàn)與移栽,以及標本、繪圖的制作與收集。植物獵人的規(guī)?;\作,就是他經(jīng)手的,由此引進了數(shù)千種植物到英國。其中,第一個被選派的是弗朗西斯·馬森,跟隨庫克船長第二次環(huán)球遠航,帶回了上述那棵蘇鐵樹。
班克斯一直主政至一八二○年逝世(同年他的撐腰者喬治三世也去世了)。此后,邱園依然人才輩出,重點是維多利亞女王時期的胡克父子。
一八四一年,植物學教授威廉·杰克遜·胡克出任園長,曾在班克斯手下工作的他,繼承和發(fā)揚了前人的理念與基礎(chǔ),個人最大的功勞是極大擴展了地盤,使邱園成了“英國最值得參觀的公園”。至于具體的工作只舉一例:邱園那個氣派美觀的教堂狀的棕櫚屋,就是在他任上建造的,至今仍被認為是歐洲最優(yōu)美的溫室。
老胡克在邱園干到一八六五年去世,他的兒子、已在邱園工作了一段時間的約瑟夫·道爾頓·胡克接任為園長。這位小胡克是個探險家,最出名的是作為第一個前往喜馬拉雅地區(qū)進行植物探險的歐洲人,在那兒發(fā)現(xiàn)了大量杜鵑花。他又是偉大的植物學家,是生物地理學的奠基人之一,其成果對達爾文(兩人是親密好友)的物種起源、進化論學說有所啟發(fā)。他主管邱園二十年,最大成就是提升了邱園的科學權(quán)威,再次確立了邱園作為世界上頂尖的植物學研究中心的地位。
經(jīng)此父子兩代人的努力,邱園開創(chuàng)了第二個黃金期。而當時、之前和之后,邱園還出過大批植物學家和植物畫家,很多這兩個領(lǐng)域響當當?shù)娜宋锷砩隙加星駡@的影子,不勝枚舉。
(以上主要參考孟凡等《世界植物文化史論》、卡羅琳·弗里《植物大發(fā)現(xiàn)—植物獵人的故事》、馬丁·里克斯《植物大發(fā)現(xiàn)—黃金時代的圖譜藝術(shù)》、帕特里克·泰勒《英國園林》、朱建寧《情感的自然—英國傳統(tǒng)園林藝術(shù)》,以及凱茜·威利斯等《綠色寶藏—英國皇家植物園史話》,等等。諸書一些細節(jié)說法互有出入,已經(jīng)筆者對勘整理。)
至此,可以插入一段應(yīng)該是中國人游覽邱園的首次正式記述。清朝光緒年間,中國第一次派遣外交使節(jié)出駐西方國家,在駐英副使劉錫鴻記錄他一八七七年居英見聞的《英軺私記》里,有一則《御花園》,主要內(nèi)容是:“倫敦之南十余里,地名曰邱者,有羅亞家爾墩(按:Royal Garden之音譯),譯言御花園也。其地周回六里,乾隆間英主若耳治第三(按:喬治三世)所建,仿中國形制,有亭,有臺,有橋,有館,今皆圮,惟十層塔尚存。維多利亞(女王)增廣之,羅致五大洲千百國木料花草于其地,各有標記,著其名目功用及所自出??v令百姓往觀,以資博物而擴其匠材醫(yī)藥之識?!彼€說自己到訪后,“歸時,園務(wù)總管胡格爾折鮮花盈筐以贈”—應(yīng)是指時任園長的小胡克。
這可能是邱園的鮮花首度來到中國人手上。如今,我也攜回“盈筐”的紙上花痕:在邱園買的一批花草主題精美的紀念品。當中重點是天堂鳥花。一本邱園明信片冊收入的漂亮舊畫中,一幅天堂鳥花的原印文字說:“冬天的邱園,這些花兒仍為你開放?!笨上以趫@中沒有碰到來前已經(jīng)留意的此花,但除明信片之外,我還買了有其絢麗身影的月歷、賀卡和桌布,讓這種奇特的熱帶花兒作為冬日游園留念。
天堂鳥,學名鶴望蘭,是一種四季常綠草本植物,花瓣錯雜叢生,花型很像鶴鳥,搖曳生姿;同一株花有黃、橙、紅、藍、紫等多色,亮麗炫目,是著名觀賞花卉和高級切花材料。它是前述的邱園第一位植物獵人弗朗西斯·馬森,在一七七五年從南非帶回來的那棵蘇鐵之外的另一引人注目的植物(他在為遠航搜集的幾百種植物所發(fā)表的論文中,首次使用了邱園現(xiàn)在家喻戶曉的名字“英國皇家植物園”)。
這可愛的花兒,其拉丁文名還有個小故事:當時掌管邱園并出錢派遣馬森的班克斯,為討好恩主喬治三世,以其王后夏洛特·索菲婭的家族名Strelitz,命名天堂鳥為Strelitzia reginae。但有些書將主角誤為喬治三世的母親。這個問題在保羅·馬丁·庫珀《鮑爾兄弟的自然畫冊》中可找到釋疑線索:該書除收入前一說法外,還有一幅同屬植物扇芭蕉的圖畫,英文別名白色天堂鳥(與天堂鳥形貌相似而要比天堂鳥遜色),拉丁文名為Strelitzia augusta,即奧古斯塔鶴望蘭,這才是紀念邱園發(fā)起人、喬治三世之母、威爾士王妃奧古斯塔的花(其丈夫弗雷德里克因死在父王之前而未能登基,故此她不能像有些說法那樣被稱為“王后”)。
在邱園買的印刷品中,值得一提的還有一本二○一九年月歷,所收皆為從前名家的植物圖譜,第一幅就是天堂鳥,是整整二百年前弗朗茨·鮑爾的作品。他是班克斯邀請和自費聘用的邱園第一位終身駐園畫家,在邱園工作了五十年,直至去世,被授予“喬治三世御用植物學畫家”的稱號。天堂鳥被引進邱園后,到一七九○年才初次開花,弗朗茨·鮑爾畫過很多,一八一八年,經(jīng)班克斯授意,他繪制了一卷十余幅的專題畫冊致獻給夏洛特王后(她也同樣愛好植物和園藝,并能創(chuàng)作花卉畫)。
這樣一個高貴的背景,這樣一種絕美的花兒,這樣一幅清艷的作品,作為新一年我的開年相對之物,可算是邱園的冬日收獲在歲月時光中歡心延年了。
二○一八年十二月至二○一九年一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