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nterest

三月底的南方已經(jīng)春暖花開，而我卻來到了依舊有風(fēng)有雪的青海。抵達(dá)西寧曹家堡機(jī)場已是下午，上飛機(jī)前原本酥軟的空氣變得干燥而凌冽，心里卻有幾分激動——所有的人都選擇在仲夏來到油菜花盛開的青海，而我卻要在寒冷的夜里獨(dú)自享用這圣潔孤獨(dú)的青海湖。

是太陽先升起還是意外先來臨

一路上都很堵，到達(dá)旅店的時候，天已經(jīng)全黑了。車尾燈暈起一片紅色，慢慢遠(yuǎn)去，黑色貪婪地吞噬了最后的光亮。天上沒有月亮，也沒有星星，這是真正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

此時的南方早已是溫暖的春天，而此地仍是寒冬的感覺，鼻孔里干燥得幾乎能噴出火，但呼出的，只有慢慢散開來的白氣。旅店里今夜只有我一個客人，老板娘膚色黝黑，雙頰帶著高原人特有的紅色。她對我點點頭，招呼我坐在爐子旁邊。

店里點著藏香，這味道剛開始不太好接受，太厚重太濃烈。架子上擺著帶有很長彎角的羊頭骨，滿墻的旅客留言。

房間在三樓，每走一步都覺得費(fèi)力，抬不動腿，我嚇壞了，趕緊大叫救命。老板娘說這就是高原反應(yīng)，睡一覺就好了。

不過我沒聽老板娘的，稍作休息之后決定夜探青海湖。

從旅店到湖邊，只不過一百米的距離，手電筒照到的是坑坑洼洼的路面和緊貼地面的枯草。

沒走幾步，我就已經(jīng)聽到了浪的聲音，是一種“呼呼”的洶涌，和海無異。風(fēng)越來越大，凜冽得幾乎要割穿外套，撕破臉皮。

我找了一個略微避風(fēng)的地方坐下，面前就是青海湖，它和黑夜融為一體，沒有邊際，手電的白光照到的地方映回的也只是白光。

湖面?zhèn)鱽砗Ｒ粯拥暮魢[聲音，和讓人凍得失去知覺的冷。

這里只有死寂，和被死寂包圍著的蜷縮著的我。一瞬間我有些忘乎所以，甚至為如此完美的孤獨(dú)感到些許驕傲。

直到湖面遠(yuǎn)處有幾點漁火樣的東西闖入視野，“突突突”的機(jī)械聲由遠(yuǎn)及近——那是艘漁船，在只有風(fēng)聲浪聲的安靜湖面上出現(xiàn)，顯得格外突兀。

像是遇到外星生物入侵地球似的，我倉皇逃跑，手電射出的光斑在地上瘋狂地抖動，我什么也看不清，差點摔倒。在高原上的奔跑讓我一停下便頭暈眼花，好久才回過神來。

至于當(dāng)時為什么要跑，一直到現(xiàn)在也沒想明白。

“我喜歡你，來跟我放羊吧！”

這天夜里，下雪了。

早上起來時，雪已停歇，院子里白皚皚的，拴在院子中間的黑色獒犬正朝著不知從哪里跑來偷吃廚房剩菜的奶?？穹停膛：敛辉谝?，自顧自悠閑地嚼著美味。

我興奮地把所有能穿的衣服都套在身上，奔出門去。

村子后面的山綿延不絕，一座接著一座，向左向右都望不到盡頭，山頂?shù)姆e雪圍繞成各種圓潤的形狀，帶點青灰色，冷峻得很。

夜里看不到的東西，在晨光和雪色里忽然清晰無比。大片的草原，要不是有幾個禿的地方透出些枯色高草，其實更像雪原;藏區(qū)特有的五顏六色的經(jīng)幡被搭成像帳篷的形狀，雖然被雪打了一夜，仍然隨風(fēng)飄展精神抖擻;公路上的車多了起來，有運(yùn)貨的大型貨車、號牌前有各地簡稱的越野車、環(huán)湖的自行車;有穿著藏袍的老人趕著幾頭牦牛過馬路，車便自覺地停下來，牦牛不緊不慢，還在路中間留了泡味道生猛的點爐子的絕佳材料。

我沿昨天晚上走的那條路，想去近距離看看白天的圣湖。雪的地界順路延展，到了湖邊便戛然而止，只有少少的幾處還有些冰的形態(tài)。

今天的湖是灰藍(lán)色的，因為雪后的云層還未完全散去，天空也是灰色。依然冷得刺骨，風(fēng)依然兇猛得能將人撕碎。只是湖比夜里讓人感覺柔美了許多，它特別遠(yuǎn)，遠(yuǎn)得沒有盡頭，它也特別近，近得咸味幾乎就要涌到我的舌尖。

一個藏族小伙子騎著馬從身后走過，馬沒有鞍子，墊著馬背的只有一方花花的小毯。他沖我喊：“哎——我喜歡你，來跟我放羊吧！”我害羞地逃走了。

又是一次逃跑，可這次逃跑的路上被幾個當(dāng)?shù)厝藬r住了，他們說我走了他們的路，看了他們的湖，得付錢。

正急著，藏族小伙兒和他的馬兒“得兒得兒”地踱過來，和他們說了幾句，便幫我解了圍。

他笑得特別靦腆，烏黑的眼睛閃著光，躲避著我的眼睛說：“他們都是壞人，不要理他們?！闭f罷就徑自走開了，完全沒有剛剛要和我“一起放羊”的意思。

我大大地舒了一口氣。

我們生來就孤獨(dú)

旅店里來了幾個新旅人，我終于不再是一個人。

晚上，老板娘親自做面片。廳堂的爐子上，燒了一大鍋水，幾個伙計掐著揉好的長條面團(tuán)，有說有笑地把一小塊一小塊的面皮迅速地甩進(jìn)鍋里，濺起滾燙的水花。

拌上濃濃的臊子，騰騰的香味飄散出來，口水在口腔里打轉(zhuǎn)，我假裝優(yōu)雅地咽下去。

晚飯吃罷，旅人圍坐在一起。店家自釀的酒，一人面前放一杯。

大家討論起白天看到的美麗景象，有吃草的羊，美麗的藏族姑娘，雪后開始放晴的湛藍(lán)天空和碧綠的湖水;討論起剛剛吃到的簡單但美味的臊子面片，熱情的老板娘和在雪里打滾后臟得面目全非的藏獒。

我們都是獨(dú)自旅行的人，同樣孤獨(dú)，同樣在外人面前表現(xiàn)出活力和快樂。聊天的中途，忽然大家都沉默了。一個哥們兒彈起吉他，我們開始唱歌。我們唱宋冬野的“城市沒有一扇門為我打開啊，我終究還要回到路上”;我們唱陳綺貞的“你離開我，就是旅行的意義”;我們唱李志的“我們生來就是孤獨(dú)，我們生來就是孤單”。

搖頭晃腦，觥籌交錯，歌聲很響，但我們一點也不擔(dān)心吵到別人，因為這里很空曠，鄰居住得都不太近。

忽然，有一個旅人哭了起來。

我們攜手走到了湖邊，今夜晴朗，廣袤的黑色天空里，漫天星斗，密得幾乎找不到空隙。

那個哭泣的旅人躺了下來，我們坐在他的旁邊，所有人都沉默著。

憂傷變得特別濃重。孤獨(dú)的人心中常有傷痛，因為對生活的期待太過理想，所以找不到同伴，只好一個人上路。但事實是，世上本就沒有一個和你一模一樣的人，每個人都有各自的傷痛。

圣潔的湖啊，你在聽嗎？

我們撕心裂肺地開始唱歌，在這里，把心中埋藏的痛都唱出來，就可以把它們留在這兒，然后瀟灑地離開，走上下一段旅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