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成玉
如果讓我住在一棵枯樹干里
表姐是個苦命的人,上蒼除了給她一副好容顏之外,把其他好運都給收走了——幼年失了雙親,寄人籬下,斷斷續(xù)續(xù)的學業(yè),無果的愛,被迫與不愛的人生活在一起......此刻,又遭遇了婚姻里的背叛,表姐選擇了決絕地離開。
當我們問她,面對這些苦難,有什么怨言嗎?她只是一味地搖頭,說:不,我只是習慣了生活。
她說她不再需要安慰,因為不再有誰讓她受傷;不再需要逃跑,因為無人再肯追殺一個無所計較的女子。她笑了。這一笑,竟破了繭。
從此,她變成一只蝴蝶。她的生活輕盈而愉悅,沒有什么再值得她去抱怨。
在命運的多重擊打面前,卻依然鮮活如表姐這般的人,總會在暗夜里給我點起絢爛的星光。
在這之前,我曾困惑于自己的牢籠——上天給了我們每個人一本天書,只是愚鈍的我們總是無法破譯那神秘的空白。只有徒勞地在人世間印證——每一種模糊的親密,每一份慰藉我靈魂最深處的不安的情感,每一個讓我恍惚就要回到前世的笑容……我該如何努力,才能找回天書上篤定的記載?我究竟能在誰的眼中,看到三生緣定的玄機?我要辨別多少似是而非的鬧劇,才能恬靜地回歸天書上自己的宿命?
與其無法避免,不如順其自然。表姐的這份從容和淡定,令我刮目。她讓我堅信,有些事,我們去主宰,命運就永遠擊不垮我們。任何事情都講究一個觸底反彈,我們要讓自己成為一個皮球,即使到達了谷底,也能彈起得更高。
表姐從小生活在一個“硝煙彌漫”的家庭,養(yǎng)父和養(yǎng)母都是極具個性的人,這決定了她的家庭是永遠的戰(zhàn)場。于是她常獨自一人流連于學校旁的一片山坡,在這里,天地之間布設了一片燦爛而沉默的兒童樂園。仿佛一個秘密,她和這些花花草草彼此交換著各自的小心思。
從此,親近自然成了表姐的習慣。她說,偶爾,離開生活一小步,讓大自然浸潤一下,你將變得無比優(yōu)雅和豁達。
加繆在 《局外人》中寫道:我常常想,如果讓我住在一棵枯樹干里,除了抬頭看看天上的流云之外無事可干,久而久之,我也會習慣的。我會等待著鳥兒飛過或白云相會,就像我在這里等待著我的律師的奇特的領帶,或者就像我在另一個世界里耐心等到星期六擁抱瑪麗的肉體一樣。何況,認真想想,我并不在一棵枯樹干里。還有比我更不幸的人。不過,這是媽媽的一個想法,她常常說,到頭來,人什么都能習慣。
日子像流水一樣,所有的人,都在里面清洗著自己,日復一日,歷久彌新。
我只是習慣了生活。這是一種妥協(xié)嗎?不,這是順其自然的明智,是給一顆心安裝的滑道,讓一顆心可以滑行到所有它可以觸摸的疆域。
如果讓我住進一棵枯樹干里,我就把自己想象成一只松鼠,身邊圍繞著清新的空氣和數(shù)不清的堅果,兀自笑出聲來;如果讓我住進一棵枯樹干里,我就把自己想象成一只啄木鳥,不停地啄,總會啄出令人驚喜的小蟲子;如果讓我住進一棵枯樹干里,我就給愛的人寫信,告訴她此刻的云朵鑲著怎樣好看的金邊,告訴她此刻的風,快遞了幾兩花香到我唇邊,托運了幾斤鳥鳴到我耳畔;如果讓我住進一棵枯樹干里,我就隨心所欲地把一個美夢翻來覆去地做上一遍又一遍......
如此,我也會,什么都能習慣。
一只鳥在寫詩
一只鳥落在早春的枝頭,啄開百朵苞蕾。一樹花開,是一只鳥寫的詩。
一只鳥落在晚秋的屋頂,叼出一縷炊煙。滿院飯香,是一只鳥寫的詩。
沒有一只鳥能夠完整地離開秋天,總要掉一片兩片或者更多片羽毛。
葉子是樹的羽毛。羽毛是鳥的葉子。
羽毛會落,葉子也會落。羽毛和葉子一樣輕盈,羽毛和葉子一樣,有翠綠的希望,也有暗黃的失落。
羽毛落的速度或許會緩慢一些,不像葉子那樣急速、決絕,羽毛喜歡在空中打著旋兒,在墜落前還不忘和風調最后一次情。
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羽毛是最輕盈的詩句,從它贊美的龐大詩集里,緩緩剝離,分崩離析。
我在一只鳥飛翔的軌跡里,看見了詩——鳥的翅膀,是用來支撐自由的。
臺灣作家王鼎鈞寫過:“如果沒有詩,吻只是觸碰,畫只是顏料,酒只是有毒的水......不能沒有詩。如果人不寫詩,鳥來寫;鳥不寫,風來寫;風不寫,蝸牛來寫......”
世間萬物,皆可為詩,這是一顆怎樣純凈的心!
世間藏著詩意。只要活著,就能找到詩。比如你發(fā)現(xiàn)了花,我愛上了海,她迷上了雪。
如果你的心藏著詩意,那么云便是長了翅膀的,月便是披了輕紗的,風便是歡笑的或者哭泣的。那云、那月、那風,也都在寫詩。
雙雙在給我的信中說:七匹馬的車子停在你的門前,上面裝滿你要的詩歌。
這是愛人的詩,熱烈而又豪邁。
青春是一場大雨,即使感冒了,還盼望著回頭再淋一次。如果再給我一次機會,我依然會選擇奮不顧身地走進雨里。盡管那場雨下得驚心動魄。再大的雨,也澆不滅心頭為你燃起的火苗。
我不要三月的風口浪尖,我不要四月的眾說紛紜,我只要暴雨未曾停歇的夜晚,把你攬入懷中,捂上你的耳朵,告訴你,我摁滅了幾盞閃電、幾朵驚雷!
人到中年,再回頭才發(fā)現(xiàn),原來只因為有你,那些風雨才來得恰恰好。
當我說,我要給你寫詩。那從心口躥出來的詩句便不再是詩句了,而是一頭小鹿,沿著蜿蜒的小徑,頭也不回地,朝著你的方向踢踏而去。
大米花小的時候,我們在雪地上玩耍,她和我說:“爸爸,小心點兒,別踩疼了雪。”
小米粒讓媽媽搖下車窗,擰開了礦泉水的瓶子,說要灌一瓶風,然后擰上蓋貼在耳朵上,她說她要聽聽風的聲音。
這是孩子們的詩。
一個妻子,兩個女兒,夠我寫光這世上的紙。她們是我詩歌中的意象,是雪,是花,是呼嘯的風,是云層里緩慢行走的月。
世間藏著詩意。
伸長了脖子在飛的野鴨子,翅膀帶不動那體重似的,仿佛一下不使勁兒就會掉下來。它們都在天空上飛啊,都在飛越云層,都用翅膀在扇動風。
鳥的叫聲,有輕靈婉轉的,有自由潑辣的,自然,也有憨態(tài)可掬的。
夜里,去抬頭仰望吧!月亮在夜空寫詩,星星是一顆顆漢字。
討厭的蚊子也可以寫詩——它在我身上,摸索黑夜的開關;
草原上的草對馬蹄的愛也是詩——期待馬蹄再熨一遍它們的夏衣;
旋轉木馬的啟示也是詩——彼此追逐卻有永恒的距離;
哪怕一把舊鎖,它的忠告也是詩——如果我休息,我就生銹。
總聽到有人說,世界很大,要去看看,尋找遠方和詩。其實,很多旅行并未給你帶來真正的愉悅和感動,更別說對靈魂的觸動。
除了幾張照片和曬黑的皮膚之外,你所得無多。
現(xiàn)在的人們,把旅行當成時尚,在我看來,不過是另一種意義上的附庸風雅罷了。從來不去旅行的伊壁鳩魯,在自己的花園里尋求的東西,我們的旅游者卻要到國外去找!
那些所謂尋找詩和遠方的人也一樣,你的靈魂若是龜縮不前,即便身體走得再遠,也寫不出一首好詩來。
寫出一首詩是心靈沉淀和發(fā)酵的過程,不管最終是否完成,只要我們走在這條路上,這本身就很美。比如此刻,我看到一堆白云一樣的羊,一堆燒得東倒西歪的火,一口搖曳著亂七八糟的香氣的鍋。
你能說,那兩個舉杯對飲的人,不是詩人嗎?你能說,他們的心,沒在遠方嗎?
你能說,他們的心上沒停落一只鳥嗎?
十七朵寂寞
我見過安漪的寂寞。
她穿著鮮艷的衣服,看起來像即將破敗的桃花,用盡最后一點力氣綻開她的魅惑。
她幾乎每天都在做同一件事:對鏡梳妝,涂厚厚的粉底,畫濃濃的眉眼和腮紅,像個京劇臉譜一樣。她把真實的自己掩埋在那些粉底下面,她想隱藏她的寂寞,卻偏偏讓寂寞浮出水面。
似乎,她無意中闖入了命運的實驗室,做了命運的試驗品。命運在她身上注射了各種不幸,想看看她到底可以承受多久。先是父母早亡,讓她從童年開始便孤苦伶仃,直到遇見心愛的人,有了一雙兒女,她的生活才由黑白照變成彩色照片,可是這幸福僅僅維持了三年多一點,她的丈夫和一雙兒女便因車禍喪生。她的日子重新回到黑白照片的時代,她活著的全部意義,都來自于那僅存的三年多一點的彩色記憶。
她每天聽同一支歌,單曲循環(huán)著她詭異的命運,她說,活著,不過是另一種死亡罷了。
寂寞出詩人,她的寂寞,更有哲學的味道。
此刻 ,她正一個人發(fā)呆,往事不遠不近,像掛在半空的燈籠。她讓我想起古龍書里的一個人物。
那是古龍寫過的最普通也最悲傷的人,她叫馬月云,一生很平淡,有兩個孩子,丈夫和藹、木訥,家里彌散著小戶人家的溫存。直到有一天,家里出現(xiàn)了一位老者,她從來不知道自己家有個地道,后來她才明白,原來丈夫一生都只為一個使命——在地道的出口等待營救老者。丈夫也不知道這任務會出現(xiàn)在哪天,也許立刻,也許永久都不會。丈夫一生的沉穩(wěn)和低調,不過都是偽裝。
丈夫完成了使命,在地道口接應了老者。為了滅口,他殺了馬月云和兩個孩子。
用一輩子的時間寂寞地等待一件事情的發(fā)生,一個時刻的到來,很多人難道不是一樣嗎?無論如何用力經(jīng)營,都不過是在某一刻走向終結。
同樣是古龍的書里,有過一段關于數(shù)梅花的場景——天已亮,秋已殘,梅花已漸漸開放,泉水盡頭,梅花旁,李尋歡忽然抬頭笑問兩年不見的朋友阿飛:你看,這棵樹上的梅花已開了,你可知道開了多少朵?
阿飛頭也不抬地答道:十七朵。
阿飛的這個答案,居然讓傳說中的小李飛刀立刻心情沉落,笑容凍結,因為小李飛刀也數(shù)過梅花,他了解一個人在數(shù)梅花時,是多么寂寞。
這種內心的孤寂,很落寞,卻也很純粹,讓一顆心得以修煉得白璧無瑕。
寂寞的茶,從溫到?jīng)?,又從涼到溫,如此反復,只聞茶香裊裊,不見對飲之人。
若有若無一根琴弦,穿插其中,串起散落的陽光的珠子。這琴弦功德無量,它把寂寞點化成詩,讓一顆被寂寞環(huán)繞的心不至于沉淪。
看蘇枕書的《京都古書店風景》,覺得若用一個詞來概括日本京都的古書店風景,可以是:衰敗。再加一個詞,可以是:寂寞。
蘇枕書寫到富山房書店時有這樣一段:“書店6點打烊,有時看得著迷,中川夫人(書店主人)也不會提醒,而是靜靜等待。你突然回過神,道歉不迭,她反會安慰說,你多陪了我一會兒,我也不寂寞。該是謝謝你才對。這樣溫柔的心意,即便不為明確的目標找什么書,也愿意拐進來徜徉片刻?!闭媸呛眉拍<拍呐f書店,寂寞的中川夫人,寂寞的蘇枕書。
在那里,寂寞是不孤苦的,寂寞是酒香,迎著最早的那陣風,散布開來。
春天來的時候,我折了幾束杜鵑,放到安漪的窗口。杜鵑含苞待放,一團香氣隱隱地,隨時有炸裂的跡象。
我替她關掉那支單曲循環(huán)的憂傷,我對她說,死并不可怕,不過是另一種活著。
來不及化濃妝的她,素面朝天,像一朵滴著水的百合。
她驚喜地看著那些花,自言自語般喃喃地說——我回來了。
我知道,從這一刻起,她的寂寞里不再有絕望的味道,而是回歸到淡然、詩意和優(yōu)雅里。
我仿佛聽見她對著寂寞說,今天,你開了多少朵?
寂寞說,十七朵。
一座鐘擺停下來
很久沒有人從我窗前經(jīng)過了,是的,很久。我不知道外面發(fā)生了什么,是不是因為自來水管道又壞掉或者其他什么原因封了道,總之,很久沒有人從我窗前經(jīng)過。成群結隊的孩子,沒了蹤影;愛美的女子,也不再對著窗玻璃檢點妝容。我在窗前獨坐,像一具泥塑的玩偶,略帶沉思的姿態(tài)。世界忽然靜下來,塵灰也變得老實了,落在窗臺上。螞蟻爬過,留下奮斗的足跡。螞蟻是唯一在動的光陰,它扯下一小朵陽光,涂到我的指尖上。它用有點發(fā)燙的觸須告訴我,我尚在塵世。
我尚在塵世,但我沒必要非得動起來,此刻,我就想半躺在藤椅里,盯著窗外看,靜享一小口一小口吹過的風。
茶是隔夜的茶,香氣早已飄散,茶具的精致,卻抵不過茶垢的侵蝕,就像有些人,總是被回憶拖垮。比如很遠的一個墻角處,一個枯萎的老人,被人遺忘,又被太陽喚醒。
很久沒有人從我窗前經(jīng)過,不是外面的人停止了走動,而是我自己,摁滅了欲念。就像一座時鐘銹跡斑斑,時針和分針都停下來,偶爾會痙攣性地動一下胳膊,沒有人愿意再給它上緊發(fā)條。
一個朋友的離世,讓我在這個下午一動不動,我想讓時間停止,可是我沒有那種力量。昨天他還在,還與我斗嘴、品茶,一夜過后,他就給自己尋了仙鶴當坐騎。他走得逍遙,不痛不癢不牽強,活著的人卻是揪了心,窗外的樹葉齊刷刷地往下掉。
葉子落下一片,人間的白發(fā)就會多長一根。
他和腫瘤君斗了三年,終于還是敗下陣來。世間不會因為少了一個人而有所改變,雨還是照樣落在好人和壞人的頭上,陽光也還是照樣會落在好人和壞人的頭上。
日本作家吉田兼好在一篇文章里寫道:“今日本想做某事,忽又有另外的急事,于是此日即在忙亂中度過。等候的人有事來不了,沒有約好的人卻來了;有把握的事不能如愿,本不期望的事卻意外順利;麻煩的事情能夠圓滿解決,簡單的事卻留有后患。每日都有這種結果與期望不符的事發(fā)生,一年如此,一生也如此?!?/p>
道盡了世事無常!然而,這就是生活!
蒙田說,每天都走向死亡,最后一天走到了。
他說一個人要上絞架了,忽然感到口渴,向劊子手要水喝。劊子手先喝了遞給他。他就拒絕喝了,因為他覺得劊子手不干凈,也許會把梅毒傳給他。
另外一位更荒誕了,那是說一個庇卡底人,他已上了絞刑架,有人帶來一個少婦,他若娶她,就可以赦免不死。他對她細看了一會,發(fā)現(xiàn)她走路跛腳,就說:“套繩子吧,套繩子吧,她是個瘸子!”
一直很害怕死亡,認為那是一種難耐的黑暗??墒亲x完蒙田,心豁然了,死亡在他的筆下變得平常了,如同樹木落葉、太陽下山一樣地平常。
一個人不管走多遠,最終都會停下來。此刻,我便停了下來,所以,很久看不到有人從我窗前經(jīng)過。
靈魂的縱容也好,死亡的預演也罷,我只想停一會。
葉子依然在落,每落下一片,人間的白發(fā)就會多長一根。
我不再往前,盡管時間迅疾如飛。
人生在世,為了什么?
讀書,上班,結婚,養(yǎng)孩子,老去……僅僅如此嗎?也許僅僅如此。
生命看起來很頑強,但同時也很脆弱,該冒險的時候冒險,該靜修的時候靜修,珍惜好每一天從手中滑去的光陰。給自己的人生找一個意義,就算它僅僅是父母人生的延續(xù),你也應該為它去努力。
大地上布滿腳印和墳墓,印證著你的奔跑和長眠。我聽得到,奔跑時的喘息,也聽得到,長眠后的鼾語。
大地如此靜美,萬物立地成佛。
〔特約責任編輯 王雪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