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道一
一
這幾年回鄉(xiāng),一是清明,這個節(jié)日必須回去,祖墳不能被荊棘覆蓋,更不能夷為平地,掛上紅紅綠綠的清紙,昭示后人猶如山脈綿延。另一個就是奔喪,人至中年,四年奔了三次,首先是外婆,其次是舅舅,最后是祖母。鄉(xiāng)下操辦白事近些年來開銷越來越多,大抵沒得五六萬辦不下來。
根據(jù)鄉(xiāng)俗,上山前夕,都要移柩。外婆和舅舅的棺槨都是移到石拱橋上,用兩根木凳擺放著。看到石拱橋,想起很多夏夜乘涼的時光。石拱橋在小溪之上,很簡陋,一些青石環(huán)拱而成,兩邊擺放兩條長青石,連接兩畔人家。每到夏夜,老少都在這上面扯白話。我最喜歡去聽老人家扯白話,哪怕腦袋沉沉也不愿回家。
那些夏夜里的白話,大都是道聽途說的野史,但還是如井水一樣澆灌了我的心田。那些東扯葫蘆西扯葉的白話,打開了我另外一扇心門,使我眺望到了另外一片天空。我想,那是我最初的文學(xué)養(yǎng)分吧。
而今,石拱橋兩邊的人家都搬走了,住到沿水泥路而建的紅磚房里,唯獨泥墻青瓦的老屋落寞地佇立在原地,炊煙不再起,人影都罕至。我一個人信步到石拱橋的路上,看見一只耷拉著尾巴的野狗竄過,驚飛一些安靜了多年的陳黑灰塵。房梁上的燕窩還在,可惜燕影難覓。誰還記得這里曾經(jīng)是溫暖的住所?
石拱橋上的青條石散發(fā)著歲月的幽光,長年無人坐,泥點斑斑,掩不住塵世的悲歡離合。過去聽白話的時間遠走,那么疼愛我的外婆在這里開始最后的行程,走到山上那座密密麻麻的村莊。
原先時光慷慨賜予我們的,最后都無情地被拿走。
二
在二叔家里吃中飯,有個蒼老的身影在大門口晃來晃去,放下碗筷去,一看,是村里的忠麻子。小時候,我很納悶村子里怎么都喜歡稱呼男丁為麻子,明明臉上沒麻子。比如吉麻子、安麻子等。我工作多年后才明白麻子應(yīng)該是蠻子,源于寶慶蠻子。這么說來,我村尚存古風(fēng),只是很多人已經(jīng)難曉其意。
忠麻子,我記憶很深刻,年輕時身強力壯,輩份也高,就有些仗勢欺人。小時候,村子里封山育林,不許養(yǎng)羊。有一回,一個人從外村販羊經(jīng)過我家門口,走累了,問我討水喝,我用木勺給他從石缸里舀了一瓢水。販羊人喝得嘰里咕嚕,滿臉舒暢之狀。一只大母羊帶著一只剛滿月的小羊羔,小羊羔氣喘吁吁,明顯走不動了。販羊人見我眼珠子不轉(zhuǎn)地盯著小羊羔,便做順水人情將小羊羔送給我,牽著母羊走了,很快消失在路盡頭。
為養(yǎng)活小羊羔,母親為我出了不少力,替我磨米粉給小羊羔喝。小羊羔見風(fēng)長,越來越大,我牽著小羊羔去田埂上吃草。一只小羊別人都不計較,忠麻子卻很在乎,當時他被村里雇為看山員,每天神氣得很。一天黃昏,他看山下來,見我在山腳下的坡地上看羊,惡狠狠地說要沒收我的羊。我和他爭辯,我沒有上山看羊。他不容一詞地說,山腳也是山。我說有柴有樹才是山,山下啥都沒有。他欺我年紀小,強行牽起我的羊就走,我不甘心跟他走,一直走到他家里。他把我的小羊關(guān)進了他的牛欄。我急壞了,跑進他堂屋里,一邊打滾一邊罵他的娘。又哭又喊又罵,引來了很多隔壁的村民。在村子里,到堂屋里罵娘是最大的恥辱,可他也奈何不了我這個小孩。村民勸他將羊還給我,我最后抱羊而歸。自此,沒誰敢說我放羊。
我盛情邀請忠麻子進來喝口酒,他別別扭扭像個大姑娘進來堂屋,怎么也不肯上桌,再三勸說,他才說來找我有事。我問他,他憋了好一陣才說,他想吃個低保。我很詫異,忠麻子生了三個兒子,各個都搞得不錯,都修建了漂亮的樓房。“忠舅舅,您老這么有福氣,還要吃什么低保!”我突然想起按照母親那邊的輩份,忠麻子是堂舅舅?!暗共皇侨蹦菐讉€錢,但是村里很多比我強的人都吃到了,我沒吃到就沒面子?!敝衣樽討崙嵅黄降貙ξ艺f,嘴里飛濺出來的唾沫,差點噴我一臉。然后,他一通舉例,那些吃低保的確實家境都不比他差。我無語以對,低保到村子里吃到這些人嘴里。
忠麻子說完,直勾勾地盯著我,好像能從我臉上勾出一個低保指標來。我剛想拒絕,他又說了:“外甥,我這一把老臉了求你,你怎么著也得為我搞一個,哪怕吃一年,我也沒任何意見!”這話將我逼到墻角,父親連忙插話說:“忠麻子,好了呢,好了呢,要他回去想辦法。”我只好點頭應(yīng)允。忠麻子得到滿意答復(fù),喜滋滋地走了。
父親知道我為難,但還是要我努力,他長嘆一口氣說:“沒辦法啊,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人家有求,能幫的確實要幫一把??!要不,我老了,還要村里人抬上山呢!”我滿腹悲哀,但說不上來。
鄉(xiāng)村社會里,人情關(guān)系就是編籬笆,你搭我我搭你,哪一個接口處不妥,就會站立不穩(wěn)。
三
陪母親去新街上的小商店買東西,回來的路上,看到一個一身沒一根干凈紗的婦女,雙手抱著一個才出生不久的嬰兒,一左一右拉扯著她衣襟的兩個孩子,臉上烏七八黑,兩條黃龍一下鉆出鼻孔,一下又吸溜回去,上嘴唇被鼻涕浸得紅通通的,好像冬天生了凍瘡的肉。兩個小把戲嚷嚷著餓了要吃東西,那婦女很不耐煩,任憑他們唧唧歪歪地叫喚。母親見此,拿出一包剛買的餅干,撕開包裝膜,遞給小孩吃。小孩子狼吞虎咽,眼抬都沒抬一下。婦女倒是知禮節(jié),說了幾句感謝母親的話,還不好意思地朝我笑了笑,然后走到自家門口,坐在小板凳上,只見雪光一閃,嬰兒開始拱動著吸奶。
我問母親這是誰家媳婦?母親輕嘆一口氣說:“哈毛嘰的婆娘,這個造孽的女人,已經(jīng)生了四個妹子了,還沒生一個崽!往下還得生!”已經(jīng)是四個孩子的媽,但年紀還不過30歲,可那蓬松的頭發(fā)那變形的身材,說她四十多歲也不過分。為生崽,哈毛嘰常年在外打零工,打到哪里睡到哪里,掙到的錢都郵寄回來供孩子。按照農(nóng)村的推算,一個女人要是生了四個女兒,那要到第六個孩子才能生崽。我隔壁不遠的一個李姓人家,他的大女兒都生孩子了,他還在生,生出來的妹子就按順序叫名,直到生了個六妹子,才生下一個寶貝兒子。看來這女人生兒子路漫漫,難怪母親一臉凝重和同情。
這么生孩子,難道計劃生育就不管嗎?我問母親。母親輕蔑地說:“管,怎么不管,可我們村子這么偏遠,等搞計劃生育的一到,哈毛嘰老婆就拼命往背后的山上跑,有時候藏在草叢中,有時候躲在地窖里,哪能找得著?”而家里值錢的東西能搬走的都被搬走了,剩下的也就是些壇壇罐罐了,又能奈其何?
我內(nèi)心無限唏噓。我在這個村子里長大,很明白一些風(fēng)俗習(xí)慣,沒有生兒子的人家,最怕的就是和人罵架,對方問候一句“你這個絕戶還能怎么樣”,這邊沒兒子的就會像秋天霜打的莊稼一樣立馬低下頭去。誰也不愿做絕戶,鄉(xiāng)村繁衍子孫后代的質(zhì)樸愿望如草發(fā)了又發(fā)。
千強萬強,不如后代強。千有萬有,不如有人好。因此,不管時光怎么流轉(zhuǎn),鄉(xiāng)村的血脈總能固執(zhí)地在大地上綿延不息。
四
暮色四起,我順著水泥馬路隨意走走。除了零零碎碎不成體系的蛙鳴,村子里幾乎沒什么響動了。我想起早些年里的黃昏,雞鳴狗吠牛羊歸欄,偶爾有誰家的鴨群忘記了回家,那家的孩子就站在稻田邊上不停地喚鴨子,一聲一聲被晚風(fēng)帶遠,從一丘稻田落到另外一丘稻田。等到天快斷黑,各家各戶叫孩子回家吃飯的聲音此起彼伏,聲聲相傳。
我無比懷念那些喧鬧的黃昏,那些黃昏里有村子的生氣和活力。
正當我緬懷的情緒包裹得密不透風(fēng)之際,前面有一個清瘦的身影在晃動,一身的紅艷艷。誰從外邊回來了?穿得這么洋氣?我走上前去,是她。她抬頭看見我,嘴角上的酒窩很深。她比我小十來歲,初中沒畢業(yè)就去了南方,掙了不少錢回來。村里第一棟最氣派的樓房就是她父親用她匯回來的錢修建起來的,據(jù)說錢來路不正,一開始的那些年里,不管她父母怎么低調(diào)怎么討好,村子里的人都嫌棄不已,很多人當面不說,背后吐唾沫。特別是王老婆婆每次看她回家,就沒好氣地指桑罵槐,說她是那電影里的女妖精。她父親每次在路上遇到人,若是男的總是搶先遞上一根好過濾嘴,女的他總是要滿臉堆笑殷勤地問候一聲。每次趕集去買點肉,她父親都要嚴嚴實實地包裹好帶回家,生怕遭來別人一頓白眼。她買回來的那些衣服都堆放在老式衣柜里,她父母繼續(xù)穿那些洗得發(fā)白有些地方都破紗了的舊衣裳。
不過數(shù)載光陰,陸陸續(xù)續(xù)也有乖態(tài)女子走上了她的路子,也都前前后后為家里人修建了洋樓。慢慢地,村子人的白眼不見了,浮現(xiàn)的卻是絲絲縷縷的艷羨。她父母徹底放棄了農(nóng)活,雞鴨魚肉成為家常菜,衣服穿得花里胡哨的。她父親一天到晚和人打牌,打到天黑,舒筋活絡(luò)散步。她父親是村子里第一個在黃昏里散步的村民。
她朝我露出甜甜的笑靨,很多年沒見了,彼此都是熟悉的陌生人。她側(cè)身而過,很快消失在越來越濃郁的夜色里。我們都消失在彼此的視線里,好像從沒相遇過。
沒有什么恒定地在原地不動,什么久了都會長出翅膀,撲棱一下飛走了,撲棱一下飛遠了。
五
很久沒有的好睡眠,連一個夢也沒有,神清氣爽,吃完母親做好的早飯,閑來無事,信步走走,不經(jīng)意走到了新街的盡頭。新街和城鎮(zhèn)長得一模一樣,散發(fā)著鋼筋水泥的氣息,都密密匝匝的挨在一起,門前沒有一棵綠樹,青灰色的水泥路面無表情。一些商店敞開的門面里,一桌一桌上年紀的人在打牌,為打錯一把牌捶胸頓足,為計算輸贏爭得面紅耳赤。買東西的人很少,商店老板娘還是很客氣地招呼進進出出打牌的人,也許是給自家的店子贏得一些人氣吧。
說是新街的盡頭,其實不妥,新街的最前端又在續(xù)接著修建房子?,F(xiàn)在修建房子都是發(fā)包,一般是承包師傅帶老婆或者個把親戚做工。除了機械設(shè)備的嘶鳴,其余都是靜悄悄的。
而在我的記憶里,修房子是何其熱鬧的場景。一個村子只要誰家修建房子,大家都會自動找上門來,說啥啥時候有空,建房主人就安排好他們來做工的日期。修建房子過程中,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齊上陣,你說我笑,你追我趕,不亞于過年的氣氛。特別是那些已婚的成年男女總是喜歡扎堆開開帶葷的玩笑,說到精妙處,各個笑得肆無忌憚。而旁邊打下手的妙齡女孩要么裝一副不知所云的樣子,要么就是面帶桃花地走開去提桶子或挑磚。建房主人每夜都會把來幫忙的工記下來,遇到幫工的人以后修建房子,即便是忙得前腳打后腳,也得去幫忙。
正是這種互幫互助,過去修建房子并沒有那么難,只需要準備好材料和匠人的工錢,就可以開工。如今,建房的人都是要備足錢,全部發(fā)包出去,省事倒是省事,省心也是省心,可是那建房的成本則高得多,一棟房子沒二十來萬拿不下來。
想起建房,我曾經(jīng)給大姨家從她家對面的馬路上挑過沙子,一擔(dān)沙子到房基地上要路過一座老院子,要穿過好幾條稻禾青青的長田壟。我?guī)途司诵藿ń种行牡貛У姆孔?,負?zé)攪拌灌地基的砂漿,一雙手生生磨出一個個血泡。我?guī)托∫碳倚藿可降姆课?,一次性給兩個磚匠師傅打下手,忙得顛前跑后,冬天里也是一身的汗水。這都不算什么,小姨為我家修建那棟老屋時,一個大泥磚從墻上掉下來,正好砸在她手上,從那以后中指被砸彎曲再也伸不直,但小姨從沒抱怨過。
農(nóng)業(yè)社會曾經(jīng)的喧嘩熱鬧不再重現(xiàn),經(jīng)濟時代的冷清孤獨昭然宣告。對于正處于對接中的我這一代人,注定要去體會落寞和無奈。
〔特約責(zé)任編輯 王雪茜〕